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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聽聞他的肯定,馮玉貞略牽動起嘴角,語氣很低:“可我不想去京城。琴棋書畫,我一樣不精通。連字也是去年跟著喜安略略通識,看得懂罷了,我混跡于高門貴婦之中,渾像是不慎混進米堆里的沙子,格格不入。倘若在京城,我對你毫無助益,只是個十足十的拖累。”

    她將薄被展開,分給崔凈空腿上一半,叫他也沾上點暖意,一面低低道:“不光如此,我也從不喜歡這樣。管理家宅、納入妾室非我所愿,我更不情愿同別人虛情假意、勾心斗角的相處。我不過是一介草民,鄉(xiāng)野村婦,靠刺繡謀生,只能也只愿意這樣活著�!�

    恰如剛進酒樓時聽見的第一句唱詞——“秀才是文章魁首,姐姐是仕女班頭”。才子配佳人,才是自古以來的鐵律。

    感慨良多,她不由得吹頭喃喃道:“是了,仕女班頭,你應(yīng)當(dāng)與一位大家閨秀成婚,賜婚尚公主才對,總歸不該是我�!�

    “……你是如何知曉圣上賜婚一事的?”

    什么?難不成她方才竟然說出聲了?

    馮玉貞猛地扭過頭,正對上崔凈空烏沉的眼珠,詫異快速劃過眸底,他繼而緊盯著她的臉,重復(fù)了一遍:“你為何覺得我應(yīng)當(dāng)尚公主?”

    殿試放榜之后的第二日,圣上曾召他入宮,欲圖欽定駙馬,只他磕頭謝罪,言已有家室,圣上遂才作罷。若是沒有馮玉貞,興許他思量一二,最終便領(lǐng)旨謝恩了。

    可賜婚之事全然隱秘,在場的唯有幼帝、近身太監(jiān)與他三人而已。馮玉貞遠在天邊,又是如何知曉的?

    “我只是猜測,戲班子也愛唱什么狀元郎尚公主之類的,道聽途說罷了。”

    馮玉貞強裝鎮(zhèn)定,可崔凈空卻已然尋到了端倪,他將從前的異常全串了起來,步步緊逼道:“不,于黔山村時,你便十分篤定當(dāng)初只是個秀才的我將金榜題名,且未來求娶之人身份尊貴。秋闈我險些被調(diào)換考卷,而分別之際,你又吞吞吐吐,好似有什么難言之隱�!�

    弘慧當(dāng)年的話縈繞心頭,卻不想竟真是一眼道破天機。崔凈空見時刻盯瞧著她,見她臉色難看,不再往下說。

    試探道:“……你莫非有什么未卜先知的本事,是什么天上下凡的神仙?”

    “我聽不懂這些。”

    馮玉貞霍地站起,不顧薄被自膝頭滑落至地上,面容煞白,她的心高高懸起,頃刻間胳膊上就起了一層小疙瘩。

    雖知曉崔凈空智多近妖,那時初初到磚房與他一個屋檐下生活時頗為謹慎,卻不料僅憑幾個蛛絲馬跡,他便推斷出了一個差不離的結(jié)論。

    心頭最深的秘密被這樣荒唐拆穿,馮玉貞經(jīng)不住后退兩步——若是被當(dāng)成什么山野精怪,會不會被下山的道士作法殺死?

    她臉上的震驚、心虛與慌亂等等神情豐富而劇烈,崔凈空半瞇起雙眼,將自己的驚詫不顯山不露水隱藏起來,柔聲道:“不必擔(dān)心,我同其他人怎么一樣?我定不會往外說的�!�

    他起身,緩慢踱步至女人身前,放低聲音,跟她小聲咬耳朵似的:“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這是你我二人的秘密。”

    崔凈空牽著馮玉貞僵硬泛涼的手,她呆愣愣地任由他牽到長凳上坐下,放在掌心間揉搓捂熱,緘默半晌,馮玉貞忽而聽見他很輕地笑了一聲。

    她打了個激靈,崔凈空幽暗的眼珠里閃著火盆里的火光,瞳孔都染成了暗紅:“這樣說來,你是不是也知道我的事?譬如——我是煞星轉(zhuǎn)世?”

    馮玉貞沒料到他會問這個,很老實地頷首點頭,正打算說話,卻發(fā)覺她竟然無法脫口,涉及話本中的事,喉間便如同墜了一塊金似的難受,像是有人掐住她的喉嚨,不讓她出聲。

    這個干脆的回答無疑取悅了他,崔凈空咧開嘴,唇際的弧度越擴越大:“依我來看,普天之下沒人比我們更相配了�!�

    不明白他這種論調(diào)從何而來,那種異物阻塞感總算消失,馮玉貞目光游離不定,嘴唇囁嚅道:“你就不怕我萬一是個孤魂野鬼嗎?”

    崔凈空把臉偏了一偏,心情頗好地探過身,直直問道:“那你可會畏懼我這個天煞孤星?”

    馮玉貞微微發(fā)愣,搖了搖頭:“你不是天煞孤星。”

    他含笑道:“那么,我也不害怕�!�

    門外的雨聲漸漸衰弱,崔凈空思忖片刻,沉聲道:“至于京城的事宜,的確是我考慮不周。既然不喜歡,便不要勉強�?倸w日后是我們兩個過日子,不必看顧旁人的眼色。”

    這件事還要從長計議。

    雨歇,天色微明,兩個人向店主告謝道別,田泰駕著的那馬車停在堤岸不遠,崔凈空卻沒有走過去,而是快步將遺落在地上那盞并蒂蓮燈拾起來。

    他望向身后的馮玉貞,復(fù)爾問道:“昨晚不行,今日可以放了嗎?”

    馮玉貞腦子跟拿漿糊拌勻了似的,她看了一眼那個并蒂蓮的樣式,這回語氣緩和了許多,卻還是不同意:“還不到時候。”

    可架不住崔凈空自覺心意相通,他不惱不燥,只是把并蒂蓮燈交給田濤收起,俯身牽著馮玉貞上馬車。

    “你若是現(xiàn)在不愿答應(yīng)我,我自有千萬種耐心等下去,只是莫要再提所謂不相配之類的論調(diào)。”

    馮玉貞“嗯”了一聲,無言片刻,再次問道:“你果真不怕嗎?”

    崔凈空樂于見她不安的時刻,更愿意叫她如此依偎著自己。他捉住女人的手,牢牢握在掌心:“不怕�!�

    見她仍是神情恍惚望著窗外,不知在胡思亂想些什么,崔凈空干脆傾身過去,一手扭過她的下頜,兩臂將她扣在懷里,在她唇邊那粒紅痣上啄了一下。

    兩人的呼吸交纏間,馮玉貞只聽到他低低道:“哪怕是來勾我入煉獄的魑魅魍魎,我也心甘情愿赴黃泉�!�

    第107章

    醒酒湯

    一整夜下來,馮玉貞的情緒大起大落,她此時仍有些恍惚,然而崔凈空握著她的手,指腹摩挲著手背,說不清是安撫還是不許叫她逃避。

    臨到家時,崔凈空忽然開口問道:“倘若你真能知曉后事,那我們究竟何日修成正果?”

    馮玉貞倒是猜到他會問一些跟她身上奇異相關(guān)的事,卻不料會趁機問這個。

    她不禁松快了些,含糊應(yīng)答:“我也只是機緣巧合下知道了一些,很有限,現(xiàn)在更沒剩下什么了。況且……我們合不合好還是兩說,怎么成了板上釘釘?shù)氖�?�?br />
    察覺自己尾音里勾著一些嗔怪,馮玉貞復(fù)爾正色道:“我既不是妖魔鬼怪,更也不是什么神仙,你若是想從我嘴里套出些以后的事,盡早歇了心思,我也一無所知。”

    崔凈空把她的手又握緊了些,他眸光定定:“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不圖謀其余的事�!�

    別的事有什么好問的?只有事關(guān)馮玉貞時,他才跟暈頭轉(zhuǎn)向似的,永遠覺得自己揣摩不準她的心思。

    馮玉貞累得厲害,又是害怕又是心悸,馬車停下后,她動身撩開簾子,很想立刻走回家去,躺到床上好好睡一覺。

    崔凈空沒有攔著她,靜靜扶著人下車開門,很規(guī)矩地立在門口不進去了。屋里睡著喜安,馮玉貞只聽到崔凈空放輕聲音道:“早些睡�!�

    兩個人輕輕頷首分別。

    天邊微明,最多一個時辰便要起來送女兒上學(xué),馮玉貞洗了一把臉。

    穿著濕鞋行了半夜,在馬車上時崔凈空便欲圖脫下她的鞋子,她自然沒應(yīng)允。雖然腳心冰涼,也沒有精力按照他車上的叮囑泡個腳,稀里糊涂就爬上床了。

    本想著倒頭就睡,卻并無多少困意,喜安睡在里面,她這半年竄高了許多,母女兩人睡一張床,便比從前覺得要窄了。

    馮玉貞愣愣睜著眼,腦中昏蒙蒙一片,諸多事如同浮出水面后的氣泡,破碎之后又融入了水中。

    她記起前世被束縛住手腳陳塘?xí)r灌入口鼻的冷水,想起話本中權(quán)勢通天卻暴虐兇殘的崔凈空,今生他那些或真情或假意的愛護,在腦中浮光掠影一般閃過。

    心煩意亂地扭轉(zhuǎn)過身,這時候,女兒便忽而映入眼睛里,她也就此從飄渺的前世今生里被拽回了當(dāng)下。

    馮玉貞僥幸行至今日,從前全憑著一股活下去的本能。自始至終她心頭窩藏的怨毒都極少,她是不愿意去憎恨別人的。

    可她又不是廟臺上供奉的菩薩,擱在凡人身上,好聽點叫寬容大度,說難聽點無非便是懦弱無能。

    然而自從有了馮喜安,血脈相連的女兒使她不得不性情強硬起來,賴以活著的生氣里,十分里至少五分出自她。就連思索崔凈空與她之間這些情愛糾纏,關(guān)于馮喜安前程的考量也不免占據(jù)了一部分。

    熹微晨光透過灰白的窗戶紙,馮玉貞腦袋有些昏沉,時候到了,還是從床上爬起來,輕手輕腳去廚房做飯,之后再叫醒女兒。

    送至?xí)�,孫嘉良如往常一般立在門口,等馮喜安進去后,馮玉貞才向他問候道:“我聽喜安說孫夫子偶感風(fēng)寒,近兩日可有好轉(zhuǎn)?”

    自上次之事后,她同孫嘉良兩人都刻意疏遠了些,孫夫子為了避嫌,更是再沒同她見過面。孫嘉良神色凝重,只是搖頭:“父親本就年邁,郎中道此番為氣急攻心,應(yīng)靜心調(diào)養(yǎng),這半個月由我代為講學(xué)�!�

    馮玉貞心下一沉,孫夫子定是被何云駿那番言論激著了,身心交瘁,病痛趁虛而入,這才病倒了,要緩上半個月,可見并非小災(zāi)小病。她不免憂心忡忡,喜安這條求學(xué)路實在坎坷,每段師徒緣也淺薄。

    她走回家,心里還盤算著喜安的事,只聽到有人喚了她一聲。抬眼見李疇站在院前,提著一個食盒候著,他將食盒往前一捧道:“主子想著您昨夜飲酒,怕您身子不適,特意叫奴才來送醒酒湯,里面還有著一碗銀耳粥和清淡小菜,夫人便趁熱喝罷。”

    崔凈空很知曉時松時緊的道理,人不露臉,在馮玉貞這兒賣的人情卻不少�?倸w是他哄得她喝下的那杯竹葉青,馮玉貞這時候腦袋還有些暈乎呢,也不推辭,很爽快地收下了。

    馮玉貞接而環(huán)顧一周,不確定那些人手有沒有撤下,出言道:“這附近還有你們的人看著嗎?”

    她實則朦朦朧朧察覺崔凈空一直有派人守著這間屋子,不然不可能如上回一般,分外及時地送來一箱枇杷。

    李疇被問得起肚子里起了嘀咕,他摸不準馮玉貞的意圖,怕討巧的回復(fù)反倒惹得對方憎惡,遂誠懇道:“東南西北都有,啟知學(xué)院主子也命人看顧著,您也別責(zé)怪他,不是為別的,近來風(fēng)聲緊,光是府上便遭了好幾次暗算,主子怕牽連到您,這才分散人手,日夜看守呢。嶺南常常脫不開身,主子剛才又急匆匆走了�!�

    其實這話也掩掩藏藏了一些暗語,譬如倘若不是崔凈空非要不遠萬里前來糾纏,馮玉貞娘倆又怎么會被卷進這湍急流里?

    朝堂之上的暗潮洶涌,馮玉貞自然不甚清楚,她知悉是好意,又聽聞崔凈空遭了暗算,手里提著的食盒沉墜墜的,話語里含著一點暖意道:“好,你們也千萬小心行事。”

    食盒里分了三層,粥和湯還是溫?zé)岬�,除了三碟小菜還另有一盤糕點。光是吃完這些,估計她中午也沒肚子再吃飯了。

    舀了一勺放進嘴里,咂摸起味道,覺得頗為熟悉,她想了片刻,才記起好似是在磚房時崔凈空熬粥的滋味�?伤聞�(wù)繁重,應(yīng)該沒多少閑工夫親手煮罷?馮玉貞略微有些驚疑,還是一口接著一口喝完了。

    填飽肚子,馮玉貞燒水,里外洗浴一遍,合著單衣躺上床,一夜未眠積累的困意攀爬上來,半面床榻上灑滿了日光,她眼皮被曬得暖洋洋的,將所有事宜都拋之腦后,索性不去想了,疲累地睡了過去。

    “主子,很該走了,先前您起灶時便耽誤了功夫,再晚些便來不及了,前面報上來,說是將土司府都燒塌了!”

    “人都跑完了,急什么?”崔凈空冷笑一聲,他發(fā)尾還墜著水珠,田泰追在他屁股后面給他絞發(fā)。

    崔凈空洗浴過后,換了一身利落的緇色騎裝,他俯下身,一腳踩在板凳上束緊綁腿,隨即奪過田泰手里的棉布,自己隨手擦了兩把,拾起架子上的豹尾鞭。

    他大步往外走,一面將鞭子繞著手背纏了兩圈,握了握拳,右手還是有些不機敏,他不滿意地略微蹙起眉,嘴上問道:“李疇走了嗎?”

    田泰忙道:“誒,您端出去的時候他就去給夫人送過去了,保管遞到手上還是溫?zé)岬�。�?br />
    崔凈空應(yīng)了一聲,淡聲問道:“那個何檢校的事如何了?”

    田泰道:“依主子的話,大街小巷散布他的那些罪名惡事,不過幾日下來,荊城內(nèi)外已經(jīng)風(fēng)評一轉(zhuǎn),消停了。夫人她們的消息都被我們的人鎖死,何家仍有些憤憤不平,四處游走,動靜鬧得不小,不過主子,真不用奴才將那何檢�!涣税倭�。”

    他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崔凈空掠過他,沖他豎起手:“事情不必做太絕,反倒惹得他們狗急跳墻。分幾回毒啞算了,別做得太過明顯了,知道嗎?”

    田泰領(lǐng)命接過,崔凈空走至院中,翻身上馬,馬蹄揚起塵土,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荊城。

    半個月下來,馮玉貞心里漸漸平靜,不復(fù)那日晚上的慌亂。雖說她的秘密無可避免被識破了,可崔凈空也只是猜出大概,好在他也并不屑拿這個來要挾她。

    既然管不了這些事,馮玉貞便試圖將這些都看淡,日子便也平平淡淡過來了,崔凈空大抵的確繁忙,近些日子并未再來找上門。

    可她今日起床后,意外有些心緒紊亂,做什么事都不專心,刺繡時扎了好幾回手,總感覺不太平。

    浣完最后一件衣物,擰干水丟進木籃中起身,腳下一滑,險些一頭栽進溪流里。好在堪堪穩(wěn)住了身形,只是木籃里的衣服掉到地了兩件,還得再蹲下洗涮一遍。

    這件事好像更印證了心頭的不安,馮玉貞撫了撫胸口,快步從溪邊回到家,遠遠見一個矮胖的人影立在門外,鬼鬼祟祟墊腳朝里張望。她心中一驚,以為是遭賊了,躲到一旁的屋后警惕地盯瞧著。

    然而愈想愈不對勁,倘若真是什么賊,守在屋外的侍衛(wèi)應(yīng)當(dāng)回早動手收拾了才對。她探出身,仔細瞧了半晌,這才暗道不好,竟是將學(xué)院里那個門童認差了!

    喜安又出什么事了?

    馮玉貞匆忙走過去,那門童不等她走上前,好容易等回了她,聲音被扯得很尖利刺耳:“夫人您總算回來了,出大事了!喜安,喜安他不見蹤影了!”

    馮玉貞聽得一頭霧水,她這時候尚還有些不明所以,急切問道:“喜安一整日未出學(xué)院,我還沒去接她,怎么就不見了?是不是孩子玩鬧,躲一個地方不肯出來?”

    那門童白著臉,嘴唇抖抖簌簌道:“書院里里外外每一塊磚都翻開了,當(dāng)時他去出恭,遲遲不出來,外面還有人等著,便喊了一聲,誰知里面一點動靜也沒有,等人一腳踹開門,果真是不見了!夫子同學(xué)生一大伙人找了整整半日,硬是沒有一點蹤跡,青天白日里人便沒了!”

    嗡的一聲,馮玉貞腦中一片空白,雙腿戰(zhàn)戰(zhàn)發(fā)軟,那門童見她好似要仰面倒下,慌里慌張搶前扶她。

    卻見馮玉貞扶住他的胳膊,咬著嘴唇站穩(wěn),她的下唇方才霎時被咬出一道血痕,她艱難地喘了一聲,對他道:“帶我去書院�!�

    第108章

    走失

    馮玉貞邁入書院,她的腳跟灌鉛似的抬不高,又差點被不高的門檻絆了一回,一進書院,見幾個夫子同兩三個學(xué)生面色凝重地站在院中,她的心便咯噔狠跳了一下。

    馮玉貞快步走上前,急切問道:“喜安人在何處?”

    其中孫嘉良同她最為熟絡(luò),見她面容蒼白,一時間滿心不忍,卻又只得將實話道出:“夫人,事發(fā)突然,當(dāng)時喜安課上忽言腹痛,我便應(yīng)允他去如廁,不想一個時辰都沒見著人。書院里里外外,連同方圓一里的山林都轉(zhuǎn)了一圈,仍然沒有蹤跡。我們還以為喜安或許是跑回家了……”

    “她白日向來于書院認真念書,怎么會沒由來地突然跑回來!”馮玉貞聽不下去了,她六神無主,嘴唇毫無血色,一種巨大的驚恐猛地攫住了她的心神。

    人在備受打擊時,總是不愿意相信明擺的現(xiàn)實,恰如孩子憑空消失的母親,她耐不住孫嘉良臉上愧疚的神情——她不要愧疚,只想要女兒平平安安出現(xiàn)在眼前。

    她扭過身子,不去看他們臉上同出一轍的神情,馮玉貞咬著牙,在書院里四處奔走呼號,她喊道:“安安?安安——”

    她從窗扉探入半邊身子,見學(xué)堂里坐著各色的大小孩子,從他們被驚擾而朝她看過來的臉上挨個希冀掠過,卻沒有一張馮喜安的臉。

    失望地走出來,馮玉貞又緊著問孫嘉良茅房的位置,由他帶著不間歇地一徑找到茅房,茅房靠著西南角,北面栽有一叢枝條繁茂的南天竹用以隔絕目光。

    她撲進了樹叢中,一雙手胡亂地撥開那些遮蔽的枝葉,力圖讓女兒聽到:“安安,你在哪兒藏著?快出來罷,別嚇阿娘了……”

    一無所獲,孫嘉良又領(lǐng)她去了書房,將整個書院能放下一個人的地方都親自看過一遍后,馮玉貞今日心中那點不詳?shù)恼髡着榈芈淞藢崱舶舱媸遣灰娏恕?br />
    這才想明白,喜安這樣乖巧的孩子,從不令她擔(dān)憂,又怎么會自顧自躲起來嚇人呢?定是被人強行帶走的,神不知鬼不覺,敢光天化日之下動手,對方定然不是什么尋常人,她的女兒又會被帶到何處?

    馮玉貞齊整的發(fā)髻在跑動中散得松松垮垮,她把住門框,面白如紙,好似全賴這一只手撐著,身子才能勉強不滑下去,癱軟在地。

    孫嘉良見她不好,顧不上男女大防,搶前扶住女人的胳膊,寬慰道:“夫人,當(dāng)務(wù)之急是上報衙門,倘若馮喜安是被人牙子拐走的,上午才沒的人,這會兒定然跑不遠,便請府尹派出捕快速速緝拿�!�

    “對,你說得對……我我現(xiàn)在就去�!毙幕诺綐O致,馮玉貞反倒找回了主心骨,她念著喜安,把自己近乎離體的魂壓回軀體里,一下又鼓足了勁兒。

    書院后院停有一輛馬車,是一位夫子的座駕,十分體諒地借給了她,孫嘉良知曉衙門在何處,兩人立刻趕往荊城報官。

    下車之后,馮玉貞直奔衙門之前的堂鼓,偏偏沒找到鼓槌,直接以掌擊鼓三次,將那面鼓拍得震響,她手心紅了一片,用的力氣太大,麻痛自掌心一路延到小臂。

    前來探明擊鼓之人的捕快不緊不慢,他用眼睛瞟了她一眼,特意落在女人素凈的發(fā)髻和衣衫上,慢悠悠問道:“前來報官,意欲何事��?”

    “大人,我的孩子在啟知學(xué)院念書,今日在學(xué)院里找不著人了,怕是叫人牙子趁機拐走了!求大人幫我找找罷!”

    “哦,這事。”那捕快神情不變,話音一轉(zhuǎn),好似是替她著急:“不過府尹大人日理萬機,這些小事恐怕放不到他老人家桌上啊……”

    身后的孫嘉良聽不下去了,他自然辨出了弦外之音,讀了滿腹的圣賢書,又見吏治腐敗至此,年紀輕,遂喝道:“丟了一個活生生的人,如何就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

    那捕快面上一垮,冷哼著陰陽怪氣道:“好大的脾性,那就請你們回去,乖乖等好信兒罷�!�

    裝作要走,那女人果然出聲喊住了他:“大人請留步�!瘪T玉貞掏摸出自己的荷包,將它藏在袖中,順勢遞到對方手上。

    看孫嘉良怒火未消,馮玉貞有苦難言,伸出手臂擋在他身前,向著那個捕快微微欠身,語氣中帶著懇求道:“煩請大人通告府尹老爺了�!�

    捕快暗自掂了掂手中的重量,發(fā)覺竟然出乎所料,這才來了精神,笑一笑進去稟報了。

    兩個人守在衙門口,來往路人不時往他們身上瞥去漠不關(guān)心的視線。那個捕快姍姍來遲,他也不說將他們傳上公堂,只是又問了一些搭不上邊的事:“你的兒子在啟知念書,那你們住在何處?”

    馮玉貞如實道:“住在荊城南門外的梨花巷�!�

    那捕快“唉”了一聲,臉上堆滿了遺憾,唉聲嘆氣道:“你們來錯地方了,城外的該去找離你們最近的縣令才對,荊城內(nèi)的事宜才歸府尹大人管�!�

    全是鬼話!再軟和的脾性也經(jīng)不起三番五次的戲耍,馮玉貞本就心急如焚,她并非心疼那個荷包,而是憎惡被這個財迷心竅的捕快刻意拖慢了時候,此時已然暮色四合,夜深了又要如何去找!

    她臉上被激起了兩片薄紅,怒斥道:“既然不歸荊城管,為何不趕早說?平白耽誤了時候!”

    捕快被這么一個看似好拿捏的女人指著鼻子罵,氣急敗壞,揚言要她好看。馮玉貞不再同他掰扯,轉(zhuǎn)身便走,孫嘉良緊跟其后,兩個人片刻不停,出城后又直奔臨近縣的衙署。

    大抵是時近放衙散值,縣衙的捕快雖言行不耐,好歹領(lǐng)著馮玉貞去見了縣太爺。道明情狀,老縣令知悉后,卻給她潑了一盆冷水:“我知你心焦,只是一旦孩童走失,能尋回來的屈指可數(shù)。我多派幾個捕快這幾日四處搜捕便是了,你先回去罷。”

    這種丟了孩子的來報官的爹娘他遇見不少。哪怕最后捉住了人牙子,他們手里的“貨”都幾經(jīng)轉(zhuǎn)手,大多分賣到私府為奴為婢或是送進了山里,人牙子都說不準他們下家是在何處,遑論官府了。

    馮玉貞心頭發(fā)冷,真跟掉進冰窟窿似的,骨頭縫里都結(jié)著冰碴子。

    兩人將能做的事全做了,更多的也無能為力,走出縣衙門時,天際暮靄沉沉。

    孫嘉良送馮玉貞回去,馬車里,他愧疚道:“喜安是我父親的關(guān)門弟子,這些日子我代為講學(xué),也算喜安半個夫子。出了這檔子事,實在沒有顏面再見你�!�

    他的話在腦子里順滑地過了一遍,馮玉貞卻理解不了具體的含義,她片刻后才琢磨出這句話的意思,低聲道:“……不必這樣說,誰也想不到的。還要多虧了你,我才能想到及時報官�!�

    這個時候,她無疑什么也聽不進去,安慰恐怕起不了半分效用,徒勞惹她心煩。人都是講精氣神的,最怕的便是一下子挖空了心力,像馮玉貞這樣疼寵喜安的,最怕孩子沒找到,自己耐不過煎熬,心衰而死。眼下她已有這個苗頭,今晚上得有個人在跟前看著才行。

    孫嘉良只好旁敲側(cè)擊問道:“夫人,不知喜安的父親身在何處?”

    崔凈空?馮玉貞滯頓了片刻,緩緩搖頭,他人還在嶺南,如何在百里之外幫上忙?況且喜安失蹤一事,那些暗中看守書院的侍衛(wèi)應(yīng)當(dāng)比她更早知曉才對。如今不現(xiàn)身,無非是也沒有找到罷了。

    她緘默不語,孫嘉良也只得在把她送回家門前,道了一聲無力的告別:“夫人,興許明日衙門便找到了�!�

    “借你吉言�!笨倸w是個好話,馮玉貞謝過,面上的笑意很僵。渾渾噩噩走入門,一個人影低眉頷首站在院中,來人是李疇。

    馮玉貞此刻并非有多悲傷,更多是木然,她就像一塊枯木,孤寂地浮在一攤死水之上。她漫無邊際地想,李疇好似要開口說些什么——請罪、受罰還是其他?

    可是這些,她都不需要。不等他躊躇著開口,馮玉貞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展示出一點活氣來,淡聲道:“我問你,書院附近可有人看守?”

    李疇不敢多言語,點了點頭承認,聽到馮玉貞追問道:“能在你們眼皮子底下將人偷走,你們卻并無所察,至少身上有些功夫,應(yīng)該并非什么普通的人牙子罷?”

    “恕奴才失職,賊人奸詐,侍衛(wèi)們一時間著了道沒盯住,好似摸到了點蛛絲馬跡,已經(jīng)沿著小道連夜去追了�!�

    李疇說話是很會趨利避害的,他躲過要害不提,也不言明到底有沒有線索,這般含糊其辭,足以叫馮玉貞推斷出來,此番喜安失蹤,定和崔凈空那些招惹來的仇敵脫不了干系。

    她冷冷一笑,也不再跟他說話,兀自走進屋里,門砰地甩上,身后李疇的半截話被攔到門外:“夫人,主子已經(jīng)動身,馬……”上就要回來了。

    屋里處處都冷,明明是六七月暑氣蒸騰的時節(jié),昨日和女兒夜里貼得太密,額上冒汗,今日卻叫她牙關(guān)打戰(zhàn),哪兒知道不過一夜間便物是人非,她好好的喜安便尋不到了呢?

    她不點燈,只是一個人坐在床頭,倚著床柱,將馮喜安的那張小褥子拿到手里,展開又細致疊上,又散開,如此重復(fù)多次,跟失了魂似的。

    獨自枯坐到天明,從萬籟俱寂的深夜坐到鄰家公雞報曉。馮玉貞將門窗都關(guān)的死死的,沒有一絲光亮和鮮活的氣息能透進來。

    直到一陣急如驟雨的馬蹄聲打破了院中的寧靜,一聲烈馬的嘶鳴之后,伴著“吱呀”聲大力推開的門扉,一道明光也沿著門縫流露出來,忽地徑直射在馮玉貞的臉上。

    她被猛地一照,眼睛下意識合上,之后才眼睫顫顫睜開,看清眼前的人。

    崔凈空就站在門口,他身上還是騎裝,一手緊緊勒著馬鞭,整夜未歇奔赴回來,已經(jīng)將他手心磨出了道道血痕。他背著光,馮玉貞辨不清他的神情。

    自始至終,從得知喜安走失后一滴淚也沒有掉的馮玉貞只是同他見了一面,驟然間眼眶便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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