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馮玉貞頭一回聽見這種論調(diào),像是一下被推入一個嶄新的、全然陌生的地方,她忐忑不安道:“阿芙,倘若你不嫁人,你娘不管你嗎?”
“哪兒能不說呢?”周芙把一條腿收回來,屈膝彎起,下巴就歪支在自己膝頭上:“那天我說崔秀才不順眼,我娘罵我有眼無珠,脖子上白長了一顆腦袋�!�
“可我真不愿意嫁人。玉貞姐,難不成就只能嫁給一個陌生的男人,跟著他走,被公婆磋磨,生兩三個兒子,之后掛念兒女一輩子嗎?像我娘這樣太沒勁,還不如去看那個新來的赤腳大夫行醫(yī)有意思。非得找個伴,就不能自己一個人過?”
“……我也不知道�!瘪T玉貞也被問得茫然了,呆瞧著水面泛起的漣漪。
相對無言,周芙很快打起精神,臉頰陷下兩個酒窩,笑道:“瞧我,玉貞姐好不容易來,是我魔怔了,這幾天老琢磨這些,問出來叫你為難�!�
馮玉貞搖搖頭,表明自己不介意,只是這個問題卻記在心里,兩人分別后回家,她還是思索不到答案,坐在屋子里又覺得空蕩蕩少個人。
無暇細(xì)想,先行拋在腦后,馬上月中,該去鎮(zhèn)上一趟了。
本礙于不順路,興許是思及等崔凈空此番回來,兩人不日便要搬走黔山村,馮玉貞打算從鎮(zhèn)上回來時,繞路去看看四妹。
她正清點要拿的物件,忽然覺得手上荷包重量不太對,太沉。扯開口倒出來,嘩啦啦一聲,只見銅錢里赫然擠著一兩銀子。
還能是誰呢?心下一動,將那個銀子放在桌上瞧了半天,不知道小叔子什么時候塞進(jìn)來的。
心里略有些苦惱,可還是止不住嘴角牽了牽,將那兩銀子單獨(dú)放在一處,全當(dāng)是崔凈空給的月供了。
大抵是被崔凈空兇惡的神情嚇狠了,一路上鐘昌勛很是消停,幾乎沒有怎么刻意找茬,只偶爾拿那雙小眼睛暗暗斜崔凈空,陰惻惻地來回掃他,生怕別人不知道他肚子里憋著壞要使。
崔凈空并不在意,他只覺得可笑,笑鐘濟(jì)德機(jī)關(guān)算盡,欲圖踩他上位,卻又心懷警惕,越發(fā)老邁昏庸,竟然想出這樣漏洞百出的法子。
路途較遠(yuǎn),鐘昌勛總是膩膩歪歪嫌車快顛得慌,好在出發(fā)早,如此磨磨蹭蹭走兩步歇一步下,原本兩日也延長到三天半才總算抵達(dá)豐州首府——陵都。
陵都的景色同縣城相比,自然是大不同的,寬敞得可供三輛馬車縱行的街道,三四層的小樓拔地而起,行人身上都是各色的綾羅綢緞,騎著高頭大馬的情形屢見不鮮。
這些叫鐘家自黔山村附近買來的家丁仆從都眼花繚亂,個個張著嘴眼巴巴瞧,十分滑稽。
鐘昌勛自京城長大,自然不覺得有多新奇,他樂得去嘲笑崔凈空沒見過世面的鄉(xiāng)巴佬模樣,卻見對方神情毫無波瀾,只瞥了一眼窗外,并不為外面的繁華所動。
他頓感希望落空,不忍忿忿想,崔凈空無非也就是會裝罷了,裝得一副清心寡欲的假象,這才欺騙了許多人。
在這件事上,他猜測的確實很對。
鐘家早打點好客棧,幾個人住進(jìn)去,修整兩日到八月初十,鄉(xiāng)試便在陵都貢院如期舉行。
三場九天,概因號房環(huán)境惡劣,條件艱苦,每場都有由官兵送出來幾個體力不支、癱軟痛哭的人。
第三場出場,崔凈空尚還能如常走路,只是面色不免蒼白,鐘昌勛則直接跪在地上大吐特吐,最后被管家和兩個家丁踉蹌抬在身上,才勉強(qiáng)回到客棧。
本來也有人要上前摻崔凈空一把,崔凈空卻沖他豎起手掌拒絕了。
他不僅面色難看,連帶著情緒也十分不耐,考試耗費(fèi)精力是一則,另一則——沒有寡嫂在,他身上的疼痛已經(jīng)肆虐了將近半個月。只拖著腳回客棧,關(guān)上房門草草喝幾口水,埋頭結(jié)結(jié)實實睡了一覺。
歇了整一天才出門,他是被樓下的熱鬧吵醒的。這間客棧名聲在外,聽說出過兩個解元,此番許多考生都選擇下榻此地。
只見一群讀書人熙熙攘攘,實則亂中有序,其中兩人被團(tuán)團(tuán)圍住討教,偶爾傳出狂喜的吼叫或是失意的哀嘆。
崔凈空徑直走到靠窗的桌邊,點了些簡單的飯菜和茶水。不少人自然也看見了他下樓,卻見這人雖相貌堂堂、清靜凝定,卻衣衫破敗,看著便是個千里迢迢趕考的破落書生,便沒人上去搭理他。
倒是那兩個被圍著的人仰頭一下就看到了他。
其中一個穿過人群走來,他個子不高,瞧著很年輕,手里擎著一把扇子,風(fēng)度翩翩走過來,問他:“叨擾了,敢問閣下可是黔山的崔凈空?”
第32章
已有家室
崔凈空掀起眼皮朝他一瞥,他知道這人身份,心里有底,站起身回道:“正是在下�!�
擎扇的書生沖他作揖,行事穩(wěn)重,面上帶笑:“久仰大名,在下是太和縣的劉奉誨�!�
巧了,正是先前鐘濟(jì)德向他提過一嘴的兩個天才之一。
兩個人少不得來回客套兩句,原本圍著劉奉誨的人群自然也跟了過來,眼睛緊盯著此處兩人的動靜,他們摸不清這個瘦高男子是誰,納悶這人到底什么來頭,竟叫在豐州很受推崇的劉奉誨主動結(jié)識。
直到聽聞崔凈空的名字,人群里便隱約傳來竊竊私語,有人嘴快吐露出來,原來這個不顯山不露水的窮酸書生,就是去年黔山縣橫空出世的案首。
按常理來說,案首雖少,但究其難度,總比不上秋闈與春闈,單單一個年輕案首自然是無法令遠(yuǎn)近諸多學(xué)子額外注意的。
本來黔山附近地處偏僻,很少冒出一兩個讀書人,傳聞里崔凈空十四歲仍是個目不識丁的粗鄙村人,自識字以來竟不過三年便一舉奪下案首,堪稱驚才艷絕,其聰穎比之劉奉誨一流也絲毫不落下乘。
十幾雙眼睛望向他,若是兩人結(jié)為好友,崔凈空便算一只腳踏上劉家這條船,興許日后若是得了眼緣,還能借到幾分劉家的助力。
然而被艷羨的崔凈空臉上并沒有多少喜悅,相反,他面容冷淡,甚至能從中感受到微妙的不厭其煩,好似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同。
——比起向一個在豐州不大不小的世家子獻(xiàn)媚,崔凈空此時腹中空空,更想吃兩口飯。
劉奉誨沒有介意,他這番神情卻惹惱了另一個人:“擺這么大的架子——莫不是以為自己已經(jīng)是板上釘釘?shù)慕庠�?�?br />
這聲譏諷直指崔凈空頭上,出聲走近的這人身形單薄,跟飄在半空的白紙片似的,瞧著二十歲出頭,這是武安府的方轅。
此番是他第二回
參加秋闈,三年前他運(yùn)氣不佳,被分到臭號,考到一半再撐不下去,兩眼一翻被抬出來,這回才好不容易堅持下來考完。
他神情倨傲,從小錦衣玉食養(yǎng)大,身后跟著兩個奴仆:“不過是個小地方的案首,神氣些什么?當(dāng)誰沒考過了。”
他走到桌前,打算要好好殺一殺崔凈空的銳氣,然而對方跟壓根沒瞧見他似的徑直彎腰坐下,恰好此時小二也把飯菜端上了桌,崔凈空拿起筷子,一眼也不看他。
方轅臉色一時間極為難堪,讀書人重面子,哪怕論辯不過,也比這樣輕蔑的無視來的強(qiáng)。
劉奉誨為人和善,趕忙和稀泥道:“難得有緣相識,雖然八月十五月圓已過,然詩韻猶存,此番于飛云軒設(shè)宴,望崔兄今晚賞光�!�
崔凈空這才抬頭回應(yīng)他,卻仍把方轅當(dāng)成一個站在一旁的木樁子,置之不理。
到底是一直養(yǎng)尊處貴,被身邊人捧在高處,沒在豐州這一畝三分地受過這種氣,方轅鐵青著臉,徑直拂袖而去。
崔凈空畢竟初到陵都,他不知曉所謂的“飛云軒”雖名字清雅,蘊(yùn)含一股豪氣,不知道的以為是什么茶館酒樓,然而被人提起時,總避諱莫深,后面還要追上一聲盡不在言中的笑。
晚上按時走進(jìn)飛云軒,一進(jìn)門便是春色滿屋,雙臂裹著一層柔紗的女子見來人如此俊美,嬌笑迎上來摟他胳膊。
崔凈空閃身避開她,神情漠然,只提到劉奉誨相邀,那女子才收起婉轉(zhuǎn)眼波,帶他上樓落座。
劉奉誨、方轅包括在內(nèi)的八個人,都是此番前來應(yīng)考的年輕學(xué)子,衣著談吐無不淡雅得體,家境殷實,見到他來,劉奉誨起身相迎,道明他的身份,在一眾目光各異的注視下,崔凈空淡然坐下。
席上眾人正襟危坐,先是論兩句詩,俄而酒酣,那點心高氣傲的書生氣作祟,不免高談闊論起來,話里話外無非針砭時事,所涉及的多是波譎云詭的朝堂爭斗與來年將實施下去的新政。
崔凈空聽得無趣,話也少,不似方轅似的口若懸河。
可他面上沉靜,出口成章,且言必有中,每每切中要害,連看他不順眼的方轅都不禁點頭稱是。一場飯吃下來,幾個喝紅臉的書生都慷慨激昂,要就地將他引為知己。
酒飽飯足之際,劉奉誨突然拍一拍手,露出一個你知我知的笑意,道:“才子配佳人,諸位慢用。”
話音剛落,幾個婀娜妖嬈的女子魚貫而入,分別陪坐在每個人身邊。其他人的年歲都或多或少比崔凈空大些,大多數(shù)都已成婚或有通房,因而便心領(lǐng)神會收下了。
“別靠近我。”
崔凈空本就坐在靠門的位置,其中一位女子早眼尖瞅見他這張冷清玉面,雖被不輕不重說了一句,心里卻癢得更厲害。
以為是同她先前遇見的那些人一樣,只當(dāng)是欲拒還迎的托辭,嬌嗔道:“恩客何必如此遮遮掩掩!”
于是撅著紅唇,伸手朝他一撲——沒撲倒,腦門上忽地被什么東西抵住,再進(jìn)不得。
原是崔凈空手疾眼快,一手抄起劉奉誨的扇子,將折扇的尖銳棱角不留情地戳在她額頭上。
手下還在不留情用力,直到對方驚呼一聲仰回去,才發(fā)現(xiàn)那處已經(jīng)破皮,微微向外發(fā)滲血。
他臉上仍然掛著不深不淺的笑,語氣卻極冷,眼底蘊(yùn)著幽暗:“聽不懂人話?”
眾人被他出人意料的一手鎮(zhèn)住,那個女子哭哭啼啼生怕自己破相,扭身跑出去了。為了避免場子冷下來,劉奉誨馬上打圓場,他調(diào)笑似的道:“崔兄如此抗拒,想必還未經(jīng)人事罷?”
聞言,其他人也跟著稀稀拉拉地嬉笑調(diào)侃,作為過來人,許多人已經(jīng)開始為他出謀劃策,還暗示此中之事乃人間至美。
人間至美?
不過就這種事,兩個人你摸著我、我纏著你,就像秘戲圖上所畫。
那本秘戲圖本是沒什么意思,直到有一日,他把上面的兩張臉換成了他和另一個人——崔凈空忽地恍惚了一瞬,回憶起那個苦桔香氣彌漫的夜晚。
他躺在寡嫂床上弓緊身子,耳朵里滿是女人的輕言細(xì)語,夜色籠罩下他動作生疏,洶涌的情潮宛若洪水猛獸,將理智蠶食殆盡。
崔凈空思緒于是不受控地飄回幾十里外的那件磚房里,這些人的話全不進(jìn)腦子。幾日以來,如同附骨之疽般的疼痛趁機(jī)壯大反撲,他頻繁懷念起馮玉貞那雙弱手,她輕輕按壓自己太陽穴時細(xì)膩溫和的神情。
像是叫以酒度日的醉漢一時間滴酒不沾,崔凈空能直挺挺坐在這兒,實屬他意志堅定。
回過神,想想往日這時候他都和馮玉貞面對面在油燈下獨(dú)處,再懶得同他們虛與委蛇,只拱手敷衍一句:“諸位見諒,某已有家室,恕不奉陪。”
起身離席,見月亮扁圓,馬上就又到二十三下弦月了。他心底有一絲煩亂,想盡快回去,然而放榜還要再等至少十天,加之鐘昌勛這兩日病歪歪的模樣,說不準(zhǔn)要在路上拖多久。
崔凈空心念一轉(zhuǎn),遂動身到旅店租借馬匹,駕馬回客棧,進(jìn)屋先叫水,細(xì)細(xì)清洗自己一遍,才捧出馮玉貞做的那身衣裳換上。
馮玉貞心思細(xì)致,她考慮到小叔子這些年仍在長個,衣衫刻意做得寬松,以便留有余地,但是尺寸大約還是準(zhǔn)的,布料爽滑,夏日穿著很是涼快。
他穿戴整齊,打點行裝,將那少得可憐的包裹綁在馬后,只敲開門,同隔壁的管家匆匆道一聲,便加緊上馬而去。
“您不等放榜嗎?”
“不,家中有急事,我先行回去了�!�
“什么事這么急……?”
不等管家反應(yīng)過來,馬背上的青年很快消失在遠(yuǎn)處,他呆愣地站在原地,回應(yīng)他的只有馬蹄揚(yáng)起的滾滾塵土。
第33章
吻
馮玉貞月中照常坐錢家的車來鎮(zhèn)上。除了結(jié)算這個月的荷包外,掌柜額外交付她一條粉荷色綢布和幾粒銀扣,另還有一團(tuán)金銀線。
每月照常的普通荷包下個月可以免掉三個,這個粉荷色的卻要用心去繡,掌柜也只肯淺淺透露給她,說是她的繡工入了一位官小姐的眼,很是喜愛,便要她專程再給她做個精巧一些的。
他不忘叮囑馮玉貞下個月早來五日,那邊催的急。大抵是依托信賴她,今日的價錢都高了一些,馮玉貞很是受寵若驚,趕忙答應(yīng)下來。
回村的半路上,馮玉貞從牛車下來,彼時剛過晌午,向西順著大路加緊趕了約莫一個時辰。
她只在四妹嫁人生子時來添過兩把手,現(xiàn)下只憑著模糊的記憶,好在四妹家也好找,蓋在河流分岔處的碎石灘附近。
找到人時,四妹正在河邊翻找石塊下藏匿的魚蝦,她身子佝僂,打著赤足,兩腿像是空心的蘆管,一陣細(xì)浪都能把她擊垮似的,腳底已經(jīng)生了一層厚厚的繭。
她出聲喊人,四妹姿勢笨拙地?fù)沃ドw轉(zhuǎn)過身,馮玉貞才瞟見她隆起的腹部,月份不小了。
分明前年年底才生的大女兒,現(xiàn)在也沒有兩歲,肚子就又大起來了……四妹見她也很欣喜,咧開嘴笑,忙要引她到屋里去坐。
四妹原是很機(jī)靈聰慧的女孩,腦子活絡(luò),未出嫁時懂得向爹娘撒嬌賣癡,雖仍然趕不上馮兆,比任勞任怨的傻姐姐還是要多出幾分優(yōu)待,然而現(xiàn)在的日子看起來卻并沒有多好過。
兩人要進(jìn)屋,四妹還得先告知坐在堂屋里的婆婆,征求她的同意。低眉順眼站在一邊,等婆婆抬頭瞥見門外的馮玉貞,隨意點點頭,馮玉貞才能跟著進(jìn)屋。
這樣大的規(guī)矩,馮玉貞感到不適,之前只隱隱聽說四妹她男人一家不好相與,沒想到短短的兩年把人磋磨得厲害,怪不得她年紀(jì)輕輕,眼周卻已生出細(xì)紋。
“四妹瘦了些……”馮玉貞看著她蠟黃的臉色,擔(dān)憂道:“日子過得怎么樣?”
“我沒什么可說的……”四妹遮遮掩掩,好歹人爭一口氣,不肯讓三姐明晰自己的艱難處境,只粗粗帶過去:“倒是三姐比年初那會兒看著胖了些,精氣神也足�!�
之后兩人閑聊片刻,四妹不自覺便說起孩子的事,她兩手撫著肚子,表情溫柔,語氣充滿希冀:“三姐,你瞧,我這一胎肚子尖尖的,必定是個男孩了�!�
馮玉貞知道她大女兒已經(jīng)被送到親戚那兒養(yǎng)著,心有不忍,勸她不要厚此薄彼,都是身上掉下來的肉,不分好與壞。
“三姐,”四妹默默聽著,忽然苦笑一聲:“第一胎是女兒,害我男人抬不起頭,這兩年總是變著法子懷男胎,如此一來,我才能稍微好過一些。”
馮玉貞啞口無言,她沒法摻和四妹這團(tuán)亂麻似的家務(wù)事,深知對方過得苦,卻也做不了什么,只得偷偷塞給她點銀錢,讓她以備不時之需。
四妹是想留她一晚的,但礙于沒有分家,全靠公婆做主,她和她男人統(tǒng)共只分到一間小屋,兩個人住著都憋悶,別再想騰個地出來了。
馮玉貞不欲叫她為難,直言時間不早該動身了。四妹只好送她一程,提醒她這附近有個神志不清的酒蒙子,多加小心。
想要在日落前趕回去,馮玉貞加緊腳步回家,身后?O?O?@?,馮玉貞腳下一頓,驀地回頭,卻見道上空無一人。
難不成是錯覺?
可是那種被人用眼睛上下打量的感覺又異常真實,馮玉貞心跳加快,她仔細(xì)去聽,果不其然,細(xì)微的腳步聲和喘氣聲又被她捕捉到三四次。
不是巧合。
她不敢再回頭看,一路沒歇腳,走得腳底板都要冒火,這才趕著天色微沉?xí)r回到黔山村。
眼前出現(xiàn)那一圈堅實的柵欄,馮玉貞一個箭步推開柵欄,用她最快的速度回身插門閂。
可一直跟蹤她走回家的那個人同樣也抓到可趁之機(jī),矮瘦的中年人從門縫里硬生生鉆進(jìn)來,猶如老鷹捉小雞似的伸手輕輕松松拽過她的胳膊。
“嘿喲,小娘子何必跑這么快,咱倆不如快活快活……”
臭烘烘的酒氣熏得她頭腦發(fā)脹,晃動的黃牙間還夾著青綠的菜葉,馮玉貞驚呼一聲,將手里的包裹不管不顧地朝他面門上來回砸,使出渾身解數(shù)。
趁他喝多酒反應(yīng)遲鈍,無暇應(yīng)付之際,馮玉貞跌跌撞撞往屋里跑。
老天爺總算舍得幫她一回,馮玉貞進(jìn)門當(dāng)機(jī)立斷拿身子抵在門后,醉漢黢黑的手被狠狠一夾,嘴里爆發(fā)出高聲痛呼和怒吼。
“別讓老子抓住你,不然非打死你不可!”
馮玉貞趁著這個空當(dāng)順利插上門栓,外面的人開始用身體砰砰撞門,即使木門被崔凈空加固過,也還是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咯吱聲。
馮玉貞后退兩步,她此刻腦子都是木的,一鍋漿糊都比她強(qiáng),全憑借求生的本能,去廚房拎了一把菜刀。
她將刀握在手心,守在門后,一宿沒有合眼,熬得眼下青黑。等了不知多久,激烈的碰撞才消停下來,外面已經(jīng)沒有動靜了。
馮玉貞不敢放松警惕,怕他耍詐騙她出去,一個夜晚頗為心驚肉跳地挨過去。第二日清晨,從廂房窗戶探頭謹(jǐn)慎瞄一眼前院,確定人確實已經(jīng)走了,扛了一晚上的大石頭猛然落地。
白日給了她足夠的安全感,光天化日之下那個醉漢也不敢來硬的。
之后的兩天里,馮玉貞一直不敢睡太死,以為這事或許就算過去了,直到第三天夜里半夢半醒間,窗戶那兒好似晃動過了一道影子。
馮玉貞忽地就清醒了,汗毛直立,沒等她從枕頭下摸出東西,那個影子下一秒竟然從外撬開了窗戶,一張猥瑣的嘴臉登時出現(xiàn)在窗外。
恐懼緊張到一定程度,連下意識的驚叫都被全數(shù)掖進(jìn)嗓子里,一點聲兒也發(fā)不出。馮玉貞在他撲上來的那一刻就從枕頭下摸出了刀,胡亂揮動砍到他身上。
只覺得手下一頓,銳利的剔骨刀斜插進(jìn)醉漢的右鎖骨之下,一時間血流如注,瞬間涌出的血液噴了馮玉貞一臉。
那個醉漢捂著傷口,卸力壓在馮玉貞身上,嘴里發(fā)出呼哧呼哧的粗喘。
手仍然保持著捅刀姿勢的馮玉貞呆滯住了,她眼前一片暗紅,全身發(fā)抖,不知道自己剛剛做了些什么。
此時卻憑空從后冒出來兩條胳膊,將趴在她身上醉漢揪著領(lǐng)子粗暴拽起來,抬腳狠辣地踹到他心窩上,人翻出去三滾,“砰”一聲撞在墻上,醉漢直接頭一歪,失去了意識。
崔凈空還不罷休,他神情陰森,攥拳砸在他臉上,半點勁兒也沒收,血沫反濺在他面上,醉漢劇痛之下很快轉(zhuǎn)醒,卻又被他活生生打暈。
他把插在這人鎖骨下的把柄剔骨刀在肉里旋轉(zhuǎn)一圈,聽著他的慘叫反而勾起了唇,馮玉貞這時候才找回魂,卻見崔凈空半臉都是血,神情隱隱透出一些癲狂,手里舉起那把刀,像是下一秒就要直接抹了他脖子。
馮玉貞腿麻地站不起來,她幾乎手腳并用爬過去,一把摟住他的腰,話音哆嗦著:“空哥兒別……別打了,他他要死了……”
崔凈空才勉強(qiáng)喚回一些理智,馮玉貞俯身探這人的鼻息,發(fā)覺一點氣流都沒有,竟然已經(jīng)沒了呼吸。
頭一回攤上人命,馮玉貞只覺得身體內(nèi)部猶如翻腸攪肚,一下子身子癱軟,只聽見青年冷靜的聲音有條不紊道:“你呆在家里,洗把臉,我來處理�!�
夜色是最好的幫兇,崔凈空拖起這人的兩條腿,把人推進(jìn)河里去,大半個身子入水后,原本毫無反應(yīng)的人卻突然手腳并用掙扎起來,看來方才沒有死透,只是昏死了過去。
“還活著呢�!彼曇羝降牪怀霰病�
“大爺饒命啊,饒命,我是鬼迷心竅,下回再也不敢了!”
醉漢口齒不清,他被打得早已面目全非,哀求的聲音在輕悄悄的夜里猶如雷鳴。
崔凈空沒有言語,正當(dāng)醉漢以為要逃過一劫時,他倏然間伸出手,一手將他的頭死死摁進(jìn)水里。
霎時間水里傳來咕嘟咕嘟的氣泡聲,任憑掌心下的人如何瘋狂扭動,崔凈空的手自紋絲不動,他手穩(wěn)得天生適合當(dāng)儈子手,甚至怕他不夠痛苦,把這人的腦袋又向下摁去。
生命的消逝是一件緩慢的事,等到醉漢身上的傷口將溪水暈紅一片,身體逐漸疲軟,急促的水流裹挾著尸體而下,這是十五歲之后他第一回
真正意義上殺人,在遍體咒痛中,崔凈空的興奮和暴虐徹底達(dá)至頂峰。
“空哥兒,我沒來得及問,你怎么回來了?”
馮玉貞方才匆匆擦了擦臉,一看帕子上的血跡還是犯惡心。她下意識不去提剛剛的事,崔凈空步伐虛浮回來,還沒問出什么,就見他嘴唇開合間說“沒事”的時候,血自唇角蜿蜒而下。
忽地慌了神,以為他受了傷,忙踮起腳去給他用袖子擦拭。崔凈空垂眸看著她發(fā)紅的鼻尖,半晌后突然伸出手,徑直把人攬進(jìn)了懷里。
“我在,別怕。”
他在她背上輕拍了拍,馮玉貞兩手搭在他肩頭,腦袋逃避地埋進(jìn)懷里,她委實被嚇慘了,頭一次見這么多血,刀子捅進(jìn)血肉的那一刻滯澀的頓感猶在,一想到有人死在了這個屋子里,更是感到骨寒毛豎。
青年細(xì)細(xì)盯著她蒼白的臉,忽而抬高懷里人的下頜,徑直低下頭,沾血的唇瓣吻上來,落在她唇邊的那粒紅痣上,輕輕一點。
“嫂嫂不必?fù)?dān)心,我會為你擺平這件事……”
他嘟囔著一些不明不白的話,最后尾音消失在她唇上,馮玉貞仰著秀致的脖頸,她太怕了,輕喘了一口氣,等著他緩緩?fù)⑽㈩澏兜淖齑较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