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崔家堂哥被戳破了心思,沒好氣地抱怨:“說得好聽,連歇腳都不給我們!”
“難不成一家人就能隨便糟蹋嗎?”
對面一直坐在椅子上不吭一聲的崔四叔卻突然破口大罵:“臭娘們說什么呢?族譜都沒上,少他娘的摻和我們崔家的事!”
馮玉貞面色刷地便白了:“什么叫沒上族譜?我和澤哥兒是正經成過親的。”
她受不了有人推翻這唯一的一點甜頭:“我爹收了他的聘禮,我們擺了兩桌酒席,我是澤哥兒明媒正娶進門的!”
崔四叔立刻動身把族譜找出來,啪地一聲甩桌上。馮玉貞手忙腳亂地翻開,她又不識字,四周瞧了瞧,看誰都覺得可能會騙她,轉過頭停住,這才發(fā)現(xiàn)崔凈空來了。
崔凈空從她手里接過族譜,打開到最后兩頁,崔三郎名字之下兩個分支,崔澤和崔凈空確實都只有一個名字孤零零擺在那兒。
他朝眼神希冀的寡嫂搖了搖頭,吐露的言語卻殘忍的宛如一把利劍:“上面只有他一個人的名字�!�
馮玉貞聞言如糟了雷劈般怔在原地,俄而渾身都蕩了一下,崔凈空搶前抵住她后背,這才沒有叫人摔地上。
第20章
族譜
這算什么?在這本族譜面前,馮玉貞方才的據(jù)理力爭,連帶著上輩子所有的茍延殘喘都如一記重拳砸在臉上。
眾目睽睽之下,她像是最可笑的跳梁小丑,無地自容。
看著馮玉貞臉上猶如涂了蠟一般難看,劉桂蘭立刻兩臂一揮打圓場,無外乎“肯定是成親那幾天忙忘了,族譜多陳舊的玩意,沒人仔細看”之類和稀泥的說辭。
臨近黃昏,老宅同村西相距不近,連夜趕不回去,再加上這樁事尚未有個定論,明日估計還要鬧騰一場。
以防晚上再碰面生出事端,劉桂蘭將跟火藥桶似的兩撥人分開,崔四叔他們自然還在老宅住,只能委屈馮玉貞和崔凈空兩個人到不遠的族祠里湊活一晚上。
走出老宅,半輪太陽已經被遠處蒼翠的山體吞噬,負隅頑抗的霞光映紅半邊天際。
依舊晃眼的日光將馮玉貞射得眼睛酸疼,雙腿如同灌鉛一般,走在她前面的崔凈空回頭,只見寡嫂垂頭立在原地。
于是走回去,背對她蹲下,片刻之后,溫軟的女體安靜依附上來。寡嫂兩條細胳膊環(huán)住青年的脖子,小腿在寬松的褲管里來回蕩,她默默把頭埋在青年肩膀上,一聲不吭。
崔凈空的手架起她的腿,起身和走路都很穩(wěn),他放緩了腳步,像是背著一個需要輕拿輕放的瓷瓶,肩膀的布料很快便被濡濕了。
單手拖著背上的人,推開族祠大門,走進幾個月前馮玉貞睡過幾晚的偏房,背后的人卻仍不不松手。
崔凈空聲音溫和,幾乎是在哄她:“我先轉過身�!�
馮玉貞才松手坐在床上,眼瞼悶紅了一大片。崔凈空跟著坐在床邊,摟住對方的腰肢和小腿,展臂一把將人攬進懷里。
馮玉貞雙手揪著他胸口的衣襟,如同溺水者抱住遞過來的浮木,緊緊攀著崔凈空,她這樣并非是對小叔子有什么別的情愫,如果身邊陪她的人是劉桂蘭,她估計也會如此。
她就這么藏在崔凈空的懷里啜泣,喉嚨里發(fā)出微弱的嗚咽聲,看不見她的臉。
他的胸口溫熱,分不清是眼淚還是其他因素。崔凈空只想象一下,便為她痛苦的神態(tài)而止不住心神蕩漾。
夏季將至,衣衫愈來愈少,卻挨得這樣近,這樣親密。他奇怪,分明身上是一點不疼的,可就是想碰她,這種想法已經剝離了最初的企圖,逐漸變得不辨真相起來。
只要瞧一眼她為那個早死的親哥細細哭啼兩聲,紅著眼睛跟貓叫似的,疼痛消減下去,心里反而癢得厲害,念想壓不下去,和理智互相僵持,誰也勝不過誰。
不成,還是想碰。
良久,他的手慢慢貼在寡嫂背上,極為生疏地輕輕拍了兩下,懷里人脊背上的肋條都能粗略地摸得出來,很惹人憐愛地在掌下顫動,崔凈空順勢把下巴擱在她頭上,不自覺抱地更緊。
那根蹩腳的木簪還插在她發(fā)髻上,硌得慌,崔凈空把它抽出來,隨手丟在床上,看都不看一眼。
等人勉強安撫下來,門外傳來敲門聲,崔凈空抽身出去,劉桂蘭很局促地站在外面,急忙問道:“貞娘怎么樣了?不行不行,我進去跟她說兩句!”
崔凈空向旁邊一站,不動聲色攔下:“嫂嫂疲乏睡下了,有什么話不妨由我轉達�!�
兩人往外走了走,不欲吵醒馮玉貞。
劉桂蘭兩手搓來搓去,難以啟齒道:“剛才我實在拉不下這張老臉說明白,澤哥兒怎么會忘了寫貞娘的名字?小兩口蜜里調油似的,這事不怪他�!�
原來當年崔三郎死后丟下兩個孩子,老宅本來一個都不想收,可礙于情理,還是答應把大一點的崔澤接過去。
崔凈空則被以“晦氣”“克死親爹”的理由拒之門外,還好靈撫寺里的和尚下山把他帶回廟里,指不定崔凈空早要被餓死在家里了。
可崔澤寄人籬下的日子同樣算不上好過,老宅強行把本該歸屬他的房地霸占了,十六歲早早出來謀生,定期上交所掙不多的銀錢,后來便想索性主動從族譜除名,自此同老宅再無瓜葛。
然而本朝嚴查戶籍人口,想要另立門戶,必須拿著證明身份的牙牌去官府登記,額外還要再納一筆錢,否則一旦被發(fā)現(xiàn)便按律處置。老宅里所有人的牙牌都被攥在崔大伯手里,他去要,對方不給,除非湊夠五兩銀子來抵。
若要官府補辦,其一程序繁多,府道里沒有關系幾年都很難活絡下來;其二要至少兩位證明其身份的親屬牙牌,湊不齊全。
這五兩無異于一個天文數(shù)字,崔澤只得求到劉桂蘭那里,劉桂蘭懂他這些年的苦,可當時族里老一輩剛走,她初掌家,很多事都手生,找個底朝天也不知道她男人到底把崔澤那塊藏哪兒了,連床底下都掃過,崔大伯死活就是不說。
無奈,崔澤慢慢攢錢,還暫時不能和他們撕破臉皮。他既然早晚要脫離崔家,自然不會再多此一舉,添上馮玉貞的名字。
看今天的情形,顯然崔澤對此有所隱瞞——畢竟是一個歲數(shù)不小的貧苦獵戶,再負債累累,更不可能討上媳婦了,或許他想著以后合適的時機再跟馮玉貞坦白,但怨誰呢?只這么短短半年不到,就英年早逝了。
“和貞娘成親的時候,他省吃儉用已經還了一半多,眼看著馬上就……剛剛我故意不說,澤哥兒埋在祖墳里,怕讓你四叔那種渾人知道他想除名,指不定今晚就刨墳去�!�
“崔家人心不齊……”劉桂蘭長吁一聲,面容一下蒼老許多:“是我對不住他們小兩口,沒臉見人,空哥兒替我去跟她說說吧,至少叫她心里好受些�!�
她抬腳要走,卻意外瞅見崔凈空的神情竟然有些陰森,再要去看,青年已恢復了平常的淡然。
崔凈空再進去,馮玉貞側躺在床上,兩眼不錯開地盯著一處,眼神是木的,一只手里捏著那個被他丟開的木簪子,好像就要這樣睜眼到天明。
他把身后的被子扯出來,蓋在她身上,卻顯得人更瘦小,他聽見馮玉貞喃喃:“為什么不往上寫我呢?”
是真的忘了,還是也覺得沒必要?抑或是覺得她不夠體面,帶不出手?
她很努力不要猜忌亡夫,卻不可避免心折下去,猶如白雪下的一點污泥,又或是端著的碗突然迸裂,捧著暖手的溫水霎時間變得滾燙,燙得她全身都裂開了幾條縫。
縱使日復一日地遭受折磨,可和崔澤那段時光支著她,苦的時候還能回甘,于是能夠再堅持下去�?扇缃袼ㄒ坏奶且膊淮_定是不是摻進了毒,只想到有這個可能,她就覺得天昏地暗,天地之間再沒有一處地界可供她容身。
已死之人的事,總不能追到地府里問,沒有誰能回答她。
崔凈空拖著椅子坐在她面前,從她手里將木簪子拿出來,道:“也許……他是覺得時機未到�!�
“是了,怪我肚子不爭氣,”她似乎總算尋到一絲指望,語速都快了:“倘若我能懷上孩子,澤哥兒肯定要給我添上的�!�
有意不去細想,越刻意破綻越多,她不受控回溯起紅綢遍布的廳堂,高堂兩側崔大伯和大伯母分別落座,崔澤牽著她走近,那本夢魘似的族譜就攤在桌上,泛黃的紙張四四方方地擺在那兒。
這回哪怕是騙也騙不過去了。村里哪有那么大的規(guī)矩,必須有孕才能上族譜,又不是什么高門貴戶。鄉(xiāng)野淳樸,懷不上就懷不上,從親戚家里抱一個養(yǎng),并不是多稀罕的事。
丈夫只是不想給她寫罷了,從沒有不能的道理。
馮玉貞忽然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她現(xiàn)在一個徹頭徹尾的外人躺在崔家族祠里,不顯得可笑嗎?
神情頹然,手喪氣地垂在床邊,另有一只手突然伸過來,輕輕觸碰到她的指腹,馮玉貞輕輕晃了晃,卻沒有移開。
崔凈空先是虛虛一點,然后五指緩緩打開、穿過她的指縫,馮玉貞的眼睫顫了顫,最后縱容他強硬地合上,兩人于是十指交叉。
大概是今天夜里她太冷了,馮玉貞想,所以才有點貪戀對方遞過來的這點溫暖。
她聽見青年說:“睡吧�!�
后面一句話便好似在春風里被吹落枝頭的花,更像是她半夢半醒間耳邊的幻聽:“我會永遠在你身后�!�
第二天大清早,老宅就鬧哄哄地吵翻了天,不僅昨日沒趕回來的崔大伯在,就連隔著半個村子的禿頂村長都被人請過來了,坐在主座上耷拉著眼皮。鄉(xiāng)親鄰里聽說這兒有一腦門官司看,可勁兒湊熱鬧伸腦袋,老宅門口圍了不少人。
崔大伯頭上一頂鹿皮帽,他五官也算周正,可臉頰卻跟被人用刀削下去兩塊一樣凹陷下去,眼底青黑,一副精氣虧損的模樣。
馮玉貞本就睡得不好,起了好幾次夜,差點翻下床,還是崔凈空守在旁邊扶了一把。
再見這個前世對她欲圖不軌,害她最終沉塘的罪魁禍首,正巧崔大伯若有所感看向她,馮玉貞登時感到一陣翻腸攪肚的強烈不適,甚至有些反胃。
崔四叔覺得這事已經板上釘釘,特意把人都叫過來,他很有些自得:“你一個外人,還有什么臉呆在這兒?”
馮玉貞已經不復昨天的氣勢,聲音雖然小,但還是有條有理反駁道:“就算我不在崔家族譜上,這房子是崔澤把我娶過門之后兩個人出錢出力一塊蓋的,里面也有我的一份,我說得上話。”
崔大伯微微一笑,很大度地開口:“是這個理,可到底崔澤是老宅養(yǎng)大的,蓋房子必定是他一個男人干的多,他那份分攤給我們,以后輪著住不就成了?”
這么大的屋子里,大多數(shù)人都站在她的對面,許多雙眼睛凝視著她,嘴里細細碎碎不知道在說什么。
就連大伯母也礙于人多勢眾,她畢竟管著老宅,這事上不好太偏她,只能保持中立,馮玉貞的心頭驟然間涌上無可言說的哀愁,不禁懷疑自己還坐在這兒堅持的意義。
崔凈空站在她身旁,瞥見她面容蒼白,不自然地捂著胸口,突然冒聲:“不對。”
眾人都很新鮮地循聲望去,嚯,原來是半年前狠出了次風頭的崔秀才。崔四叔嘀咕著:“崔二,你瞎攪和什么?”
“哥哥死了,本就應該順下來歸我。父死子繼,兄終弟及,理應如此�!�
馮玉貞也看他,崔凈空的目光掠過她揚起的臉:“我已決意如此,倘若叔伯不同意,那便直接對薄公堂罷�!�
一時間內外忽地喧嘩起來,崔氏眾人面色大變,主座上的村長也睜開了眼,崔二竟然一不做二不休,威脅要鬧到衙門去!
誰不怕那些黑臉捕快和宛如鍘刀一般的驚堂木呢?早年村里有人偷雞摸狗被抓了個正著,扒了褲子屁股都打爛了,奄奄一息抬回來。進去容易,不脫層皮甭想出來!
“知縣老爺公正不阿,”崔凈空神情卻很平淡,說到最后輕笑一聲:“必然叫大伯四叔心滿意足�!�
第21章
共乘一騎
村人對衙門的恐懼根深蒂固,所謂“民不與官斗”更是代代相傳、再明智不過的共識。
在此之前,老宅想當然地以為村里的事在村里解決,頂多鬧去請村長定奪,因而氣壯膽粗,絲毫不懼:誰不知道村長和崔大伯從小好得跟穿一條褲子長大似的?
誰料憑空冒出來一個崔二給寡婦撐腰,這下可捅破了天,一不做二不休,寧愿把大家伙都拉到衙門里在知縣老爺面前升堂。
崔凈空不害怕,他是去歲的院試第一,秀才被免除徭役,可以見官不跪,還不得對他隨意動刑。
揭榜那天,從縣里來人吹鑼打鼓地將功名送進了鐘府,黔山村不知道多少年才又出了一個正經讀書人。
崔二嘴上口口聲聲說什么公正不阿,知縣偏袒誰還不是顯而易見的事?只是到時候升堂,崔四叔和崔大伯都得跪在地上由板子往屁股上招呼。
眼見崔大伯還想開口辯駁,崔凈空又出一語,這回堵住了他的嘴:
“說起陳年舊事,老宅對我從未有過養(yǎng)育之恩,按大伯的說辭,父親的房地是不是現(xiàn)今該歸還我一半?”
置身事外看熱鬧的崔二伯一見禍水東引,這才忙不迭地起身,崔三郎那地界兒現(xiàn)在由他兩個兒子住著。
牽扯到自己的利害,他于是勸道:“行了行了,四弟,你一年能去山上幾回?快別丟人現(xiàn)眼和小輩計較,一家人湊湊合合過得去就不賴了!”
崔四叔本就對報官一事很有些畏懼,像個王八似的把腦袋縮回去,已經慫了,可嘴頭上還要過癮:“我看是你崔二和這臭娘們有點齷齪,大家都是姓崔的,怎么就你胳膊肘往外拐!”
“四弟,你又搭錯筋欠收拾了不是!”他這話就純屬惡心人了,劉桂蘭當即開口斥了回去。
然而這番詆毀偏偏誤打誤撞,崔凈空倒是不在乎,他甚至愿意當場點頭應下,坦白自己確實對寡嫂的心思算不得良善,可是馮玉貞卻不行。
她把雙手放在膝頭,兩手摳著布料,顯然是感到難堪。
“我和嫂嫂有沒有齷齪不清楚,可四叔——”崔凈空語氣有些遲疑,像是真的感到費解:“前幾年,一天晚上月黑風高,我怎么好像無意瞧見四叔從土溝李家提著褲子走出來?”
他話鋒一轉,又輕飄飄丟下一句驚起眾人的話:“說起來也巧,李叔出去大半年,回來不過一月就懷上了孩子,誰不說是件喜事呢�!�
“你、你胡咧咧些什么!”崔四叔臉都要白了,門外嚷動聲層出不窮。
李家男人五年前到縣里做工,足足干了有半年才回來,說是賺了一筆錢,這事村里都知道。至于崔四叔那時候確實行為不端,坊間風言風語也有過,可這被人實打實目擊卻是頭一回。
崔二何必騙人呢?這回可好,等門口的人散了,不用兩天,這事必定傳地全村上下、婦孺老幼皆知。
一直不搭腔的四叔母這時候猛跳起來,她本就是個潑辣的性子,直接沖出來擰崔四叔的耳朵:
“我老早就說你和李家那個娘們眉來眼去,這兩年越瞧那孩子越覺得和你像,這倆蒜頭鼻丑一塊去了,崔老四你再給老娘裝!”
這回老宅可就真亂得宛如一鍋粥了,混亂源頭的崔凈空卻悠然站在原地。
村長見這場面消停不下來,他和崔大伯委實私交甚好,此番過來也是撐場面,以為拿捏一個寡婦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
這筆爛攤子真鬧到衙門里去,萬一把崔三郎房地連同崔澤族譜的事也卷進來,查個水落石出,私扣下人家地契和牙牌的崔大伯根本跑不了。
于是村長拍了拍桌子,清嗓后下了定論:“行了,村里崔三郎的房地以后歸崔家老宅,山里房子歸馮玉貞和崔凈空,這樣可滿意了?”
崔四叔正被媳婦揪著耳朵喊疼呢,哪兒顧不得上這個,不愿意也只能贊同了。
許久不言的馮玉貞卻忽地開口,她抬起來臉,一字一句地道:“四叔,你們的東西該拿的都拿走,我隔日上山收拾屋子,到時候有什么東西留下,我直接往山里扔,若是叫虎狼叼走,可不歸我管了。”
那張平時溫順的臉上透出一股冷冷的、凍人的狠意,崔凈空眸光一閃,黏住在她的面容上,胸口又因為她這副罕見的模樣不受控地砰砰亂跳。
這樁鬧事就這么草草了結,兩人走之前,劉桂蘭暗暗塞給她幾個饅頭,讓他們路上墊補點。
她目光復雜,好像是想說點什么,可最后只嘆了一口氣,再也沒說別的。
崔四叔和李家鬧掰了的消息在村里如火如荼地傳開了。
崔四叔在老宅避了半個月風頭,直到有天不得不出去,回來時被揍得鼻青臉腫,鼻下冒血,胳膊都折了一條,村里人都知道是李家男人干的。
時光飛快過去,日頭慢慢毒辣了起來,夏天悄然而至。這樣的季節(jié)里,萬物生靈都是生機勃勃、郁郁蔥蔥,卻唯獨不包括馮玉貞。
很多傷痕只能靜靜晾在那兒,稍微碰一碰都鉆心的疼,沒人能替代她承受,馮玉貞只能硬熬,從小到大,來回兩輩子都如此。
她剛回來那幾天,像極了只吊著一口氣的提線木偶,每當聽見崔凈空喚她“嫂嫂”,便覺得莫名刺耳,心底猶如針扎一般。
崔凈空先前之所以答應她搬過來,無非是礙于情理照顧兄長遺孀,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這個寡嫂名不正言不順,可以說是個無用的負擔,按照話本里恣睢的性子,神不知鬼不覺讓她消失也是有可能的。
她擔憂了幾天,卻逐漸發(fā)覺崔凈空似乎并沒有這個想法,只是日益晚歸,每天回來時模樣都風塵仆仆,總有零星的幾處濕泥粘在他的衣擺和鞋邊。
今天也一樣。
等崔凈空到家,桌上的飯菜已經涼透了,馮玉貞又把飯回鍋稍微熱了熱。
天氣躁熱,加上興致不高,女人胃口很差。
她原本就不算有肉的鵝蛋臉更顯消瘦,下巴尖尖,瞧著宛如一朵蔫兒了的花,沒精打采地往嘴里一粒米一粒米扒拉,看著比喝藥還難。
兩人本該如往常一樣各自歇息,崔凈空卻對她道:“我們現(xiàn)在上山去�!�
馮玉貞往屋里走的步伐一頓,呆了一呆,開口便是拒絕:“天黑了,現(xiàn)在去山里下不來的�!�
“不回木屋�!�
馮玉貞越發(fā)迷惑:“那是去哪兒?晚上總歸不好走�!�
崔凈空不松口,烏黑的眼珠子盯著她:“我借了馬。”
馮玉貞驚愕地走出門,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匹黑亮的駿馬,它被拴在柵欄上,見人出來,迫不及待地打了個響鼻,拿蹄子來回蹭冒尖的草地。
走到跟前,黑馬顯得高大異常,肌肉勃發(fā)。馮玉貞以前只遠遠見過,挨這么近是頭一次。
她生出一縷對未知的恐懼,畏葸不前,搞不懂崔凈空的意圖:“空哥兒,我不會騎馬,何況又只有一匹,還是算了罷�!�
“我?guī)е�,共乘一騎�!�
“這怎么行,等……�。 �
女人的腰肢纖細,崔凈空兩只手牢牢握住,他雙臂往上一抬,馮玉貞便兩腳懸空,就跟拿放一個物件似的,輕而易舉地把人送上了馬背。
她尚還驚魂未定,黑馬并不服她,晃著身體要把人摔下來,本就害怕,身子扭得東倒西歪,死死閉著眼睛,就等著被狠狠摔下地。
可青年喉間溢出一聲類似獸類的低吼,方才不馴的馬就低著腦袋安生呆著了,崔凈空緊接著嫻熟利落地翻身上馬。
“咱們怎么能挨著坐!”馮玉貞氣結,也顧不上對他好言好語了,兩人一前一后坐一匹馬上,叫村人看見必定要落下口舌。
坐在她身后的青年兩手繞過她的身子,頭湊在她頸側,一把拽起韁繩,長腿一夾馬肚,黑馬立刻撒開四蹄,風里只留下女人的驚呼和他的反問:“為什么不行?”
“我、我害怕,你快停下!拐彎、趕緊拐彎!撞撞樹上了�。�!”
馬身顛簸得厲害,馮玉貞舌頭都打哆嗦,聲調抖三抖,嘴里喊的是什么都沒過腦,魂都要沒了。
小叔子年輕、溫熱的身體緊緊貼著她的后背,馮玉貞一手把住她身側那條結實的手臂,本能地往崔凈空懷里窩得更深,眼里甚至被嚇出了淚花。
不管她喊什么,求饒也好提醒也罷,崔凈空從不回應,只是笑。
好幾回眼瞅就要直愣愣撞石頭或者樹上了,聽見寡嫂驚慌的喊叫驟然拔高,崔凈空穩(wěn)穩(wěn)勒緊韁繩,身下的黑馬才敏捷調轉了方向。
三番四次下來,傻子都能看出來這人是在故意戲耍她了。
馮玉貞又羞又惱,大概是迎面吹來的夜風涼爽,好像所有困擾她的苦痛都被夜風吹到腦后。
天地之間只剩下身下奔馳的馬、前方蜿蜒的山路和背后的小叔子,除此之外什么也不需要了。
秉持著吵也要吵到你崔二停下的想法,她索性放開嗓子。
叫得盡興,滿腔的怨氣被發(fā)泄一空,她兩頰都涌上兩朵暢意的艷云,很是可憐可愛,這時候崔凈空總算開口了,他的目光落在懷里女人的臉上:“側頭,容易灌風�!�
“用不著你管!”
馮玉貞可算硬氣了一次,崔凈空聽著她不客氣的話半點怒火都沒有,反而朗笑出聲。
他從沒這樣放肆地笑過,更多時候只吝嗇扯起一點聊勝于無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