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郭芳霖形容憔悴,顯見是哭了一場:“為何不行?我眼下不走,難道……還等著人家趕我走么?”
甄真:“姑娘給人冤枉,受了氣,心里委屈,奴婢也心疼得很�?晒媚锬胍幌�,您要是這會兒帶人走了,豈不就坐實(shí)了這個罪名?不是您做的,憑什么要您擔(dān)這個惡名?”
寶林、寶豐兩個丫鬟相互看了看,都覺得甄真這話頗有道理。
郭芳霖有些遲疑,又有些無奈和郁郁:“那我該怎么辦?”
甄真看著她的眼睛,握住她的手,低低地道:“稍安勿躁�!�
郭芳霖一頓。
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掌十分纖瘦,且稚嫩細(xì)滑,卻溫暖有力,竟莫名地令她安定了下來。
此時,凜冬快步進(jìn)屋道:“表小姐,方才東屋的人來傳話,說是秦家小姐醒了!”
郭芳霖面色一喜:“那妹妹是不是已經(jīng)沒什么大礙了?”
“正是呢,小姐放心,而且……”
“而且什么?”
“方才奴婢聽那屋的姐妹說,秦小姐醒后知道中毒的事,說都是她自己不小心碰到了毒,與他人不相干,”凜冬道,“嗐,幸虧秦小姐醒了,不然小姐真是有理說不清了!”
甄真聞言,眉頭一緊。
寶林、寶豐兩個都大松了口氣,誰知轉(zhuǎn)頭一看,郭芳霖的臉色非但沒有好轉(zhuǎn),反而愈發(fā)不好。
郭芳霖:“寅妹妹……當(dāng)真那么說?”
“當(dāng)真,這樣的話,奴婢幾個哪里敢造假?”
郭芳霖抿唇搖了搖頭,片刻后道:“罷了,先去看看她到底如何了�!�
郭芳霖趕到東屋時,張老夫人已經(jīng)在屋里同秦可寅說話了。
這會兒秦可寅穿著單衣坐在床上,倚靠著床頭,面色透著青白,仍然是頗為虛弱的模樣。
“你這孩子,怎么好端端地,會碰到那的東西?”張老夫人的聲音里半是怨怪,半是疼惜。
秦可寅眼睫低垂,輕輕地道:“我聽說府里頭鬧女鬼,心里怕得緊,嚇得夜里睡也睡不安穩(wěn),所以才……”
張老夫人直搖頭,哭笑不得地道:“真真傻得很!若真有什么女鬼,區(qū)區(qū)毒藥能對付得了么?如今可好,你沒把女鬼藥死,卻險些把自己給毒死了!”
秦可寅只把頭垂得更低:“寅兒不知那毒竟然如此厲害,竟然連碰都碰不得的�!�
郭芳霖站在里間門外頭,默默地聽了一會兒,一時間并沒有入內(nèi)。
秦可寅抬頭,看到她,眸光一閃,隨即扯了扯嘴角,輕輕一笑:“姐姐來了?”
郭芳霖這才應(yīng)了一聲步入里間,向老夫人行禮后,也在床邊的凳子上坐下。
張老夫人指了指秦可寅,看向郭芳霖道:“芳姐兒,你快來說說她,這丫頭……真叫人沒法子!”
甄真跟著郭芳霖入內(nèi),低頭退到一邊,卻忽然聞到一絲淡淡的甜香,神色微變。
這香味,雖然極輕,但確確實(shí)實(shí)與當(dāng)時她拿那湯碗時聞到的味道……一模一樣。
“外祖母莫?dú)�,所幸妹妹這次沒有大礙,這已經(jīng)是不幸中的萬幸了�!惫剂氐�。
甄真微微抬眼,在后面暗中觀察秦可寅,見其垂著眼皮,不聲不響的模樣,仿佛是有些……
“妹妹眼下可好一些了?”郭芳霖問。
“好些了,是我自己不小心,讓姐姐擔(dān)心了�!鼻乜梢f話時仍然低垂著頭不看人。
郭芳霖看她半晌,忽而伸手覆在她手上:“妹妹,這毒……真是你自己弄的么?”
秦可寅一愣,驀然抬眸朝她看過來:“姐姐……”
旁邊的張老夫人聞言也是一怔:“芳姐兒,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郭芳霖看了老夫人一眼,轉(zhuǎn)而又看向臉色分明有些不對勁的秦可寅,緩緩道:“妹妹那么說,想必是以為……毒是我下的,才想著要替我掩蓋罪責(zé)�!�
秦可寅呆呆地看著她,說不出話來。
張老夫人見如此,還有什么不明白的,登時沉下了臉來:“寅兒,你郭姐姐說的——是不是真的?”
秦可寅張大眼睛,剎那間淚水簌簌飛落:“外祖母,我……”
甄真看在眼里,絲毫也不驚異,方才她聽到消息說秦可寅醒后自稱是自己誤服了毒藥,就已經(jīng)有此一測。
畢竟,毒在碗底。不是故意為之,不可能如此。
此時,郭芳霖突然起身,朝張老夫人一福道:“外祖母不要怪罪妹妹,她心性單純,聽了一些話,以為此事與我有干系,怕我受罰才會這么做,說到底還是因為妹妹心地太過良善,不會懷疑旁人,更不想見我受苦……”
張老夫人看她半晌,又轉(zhuǎn)頭看向低頭抹淚的秦可寅,沉沉地嘆了口氣:“我哪里會怪她……我知道我不會看走眼,你們兩個都是難得的好孩子�!�
秦可寅低泣道:“是我不好,我不該誤會姐姐的……”
“說開了就好,”老夫人說著,從身邊的大丫鬟彩鶯手中接過茶杯,“幸虧你們兩個都沒有事,不然我都沒法向郭家和秦家的……罷了,眼下最要緊的還是要查出下毒的真兇,給寅兒一個交待——”
隨后老夫人就將幾個年紀(jì)小的丫鬟遣去了外間,這祖孫三人自在里頭說著體己話。
走到屋外,香銀便上前湊到甄真耳邊低低道:“蓁蓁姐,幸虧這次秦姑娘沒有出事,不然我這個近身伺候的人,肯定也要倒大霉�!�
甄真點(diǎn)點(diǎn)頭,只聽香銀又嘆了口氣道:“本來,這事就當(dāng)作是秦姑娘自個兒不小心的,過去了也就過去了。郭姑娘可真是好氣度,還有一副菩薩心腸……”
甄真卻目光微深,低聲道:“倒也不見得�!�
“你說什么?”
甄真搖了搖頭,沒有再多說。
這次郭芳霖當(dāng)著老夫人的面拆穿秦可寅的心思,不論是不是一片好心,都會讓老夫人高看她郭芳霖幾分。
這還只是其次,表面看,秦可寅這么做,是如郭芳霖所說的——心地純善,可落在張老夫人的眼里,卻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張學(xué)林身居高位,四面伏危,未來的張夫人可不能純善到連青紅皂白都不分的地步。
想來,此事過后,秦可寅雖仍然得老夫人憐惜,卻也擺明了——不是嫁給張學(xué)林的上佳之選。
思緒紛亂之際,甄真眼睛一抬,望向院內(nèi)的花叢,忽然又想起幾次三番聞到的那陣令人不解的暗香,目光微閃。
那到底……會是什么香味?
傍晚,琳瑯軒。
“那魏勉又納小了?”張老夫人正靠在榻上,聽嬤嬤提及汾陽侯納妾之事,放下手中的書看了過來。
“正是呢,”那嬤嬤道,“夫人這兩日一直操心表小姐的事,所以才不知道。前日里,奴婢的表嬸上街,親眼看到有頂小轎從那侯府偏門抬進(jìn)去,看情形是納妾之禮,不會有錯�!�
老夫人聽了直搖頭:“小四兒真是沒有福氣,早先還看不出那小子竟這么混賬。”
張老夫人口中這“小四兒”,正是張學(xué)林的外甥女秦柔。
嬤嬤一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
汾陽侯年紀(jì)輕輕,平定邊疆兵亂,揚(yáng)名立萬,是五十年難得一遇的英雄人物,只可惜——為人風(fēng)流至極。
“夫人,大人來看您了�!遍T外的劉嬤嬤忽然稟報道。
張老夫人眼皮都沒抬一下,跟沒聽見底下人說話似的,反而繼續(xù)低頭看書去了。
劉嬤嬤對此早就習(xí)以為常,只是無奈一笑。
不多時,張學(xué)林就提步進(jìn)了屋。
今日他穿著靛藍(lán)色長袍,腰間束青色寬邊錦帶,比平素少了幾分清冷,多添了幾分溫潤雋雅。
“大人請用茶�!辈竖L端著茶杯上前。
張學(xué)林低眸掃了一眼杯中的茶,伸手從她手中接過茶杯。
彩鶯便低著頭退到了老夫人的身后。
張老夫人眼睛一斜,看向彩鶯:“還是你的手藝好,咱們張大人的口味,可刁鉆得很,熱一分不行,涼一分不行,濃一分不行,淡一分不行,難得才愿意屈尊口,喝底下人沏來的茶。”
第7章
說書
張學(xué)林不動聲色,只低頭喝茶。
一旁的彩鶯福了福,柔聲道:“奴婢只是歪打正著,都是借了老夫人的光�!�
張老夫人聞言笑了笑,伸手點(diǎn)了點(diǎn)她:“就你會說話。”
彩鶯抿嘴一笑,不再言語。
張學(xué)林喝了茶,放下茶杯:“母親這兩日,身子可還好?”
老夫人繼續(xù)看手中的評書本子,頭也不抬道:“好的很——什么也不能吃,什么也不能喝,你說是不是好得很?”
張學(xué)林臉上絲毫沒有變色,只道:“如此便好,為了身子著想,不該吃的就不吃,不該喝的就不喝�!�
張老夫人一聽,立馬就把書一扔,坐起來直瞪他道:“臭小子,你還真想餓死你親娘?”
張學(xué)林接住書,放到一邊:“兒子不敢�!�
老夫人哼了一聲,頓了頓才又道:“不說這個,寅兒的事你到底有沒有上心?這都幾日了,案子查出個子丑寅卯了沒有?”
張學(xué)林:“母親放心,此事,兒子自有計較�!�
老夫人微微冷笑道:“這一把年紀(jì)了,別說孩子,連個媳婦都沒有,我看你是有計較得很�!�
這話說的陰陽怪氣、莫名其妙,可被諷刺的張學(xué)林眼睛都沒眨一下,還是一副從容安定之態(tài)。
“怎么,你不是號稱聰明絕頂么,難道會猜不出我費(fèi)這么大勁把你兩個表妹請過來的緣由?”
張學(xué)林:“兒子愚鈍,不太明白�!�
“你這是成心氣我,”老夫人嘆了口氣,“此事暫且不論,你趕緊把下毒之人找出來,回頭我還得去給你秦家姨媽告?zhèn)罪,好好的一個姑娘家,在咱們這兒竟給人下了毒……”
說到這里,老夫人目光一閃,忽然又道:“也不知寅兒這回中毒會不會傷了身子,回頭讓那蘇郎中給她好好調(diào)理,若真是落了什么不好,我們張家可脫不了干系,少不得要讓……”
她一看張學(xué)林在那兒低頭喝茶,頗為專心的模樣,兩眼一直,幾乎能在他臉上瞪出兩個大窟窿來:“張學(xué)林,你還想孤家寡人到幾時?就連孫家的那個糟老太太都當(dāng)曾祖母了,你再看看你娘如今……”
張學(xué)林仍然不說話。
老夫人盯著他看了半晌,把茶杯咚地一聲放到一旁的矮幾上,揮了揮手:“你走——我乏了�!彪S后一扭身往里靠了靠,只留了個后腦勺在外頭。
張學(xué)林沉默片刻,起身行禮:“母親好生歇息,兒子改日再來看您。”
說完,他便慢慢告退了。
琳瑯軒的幾個下人早就對此見怪不怪,并未流露出絲毫憂慮之色。
張學(xué)林此人,雖然一向被人詬病清冷孤高,難以接近,實(shí)際上卻是個孝子。在張老夫人跟前,從來不擺臉色,更不會生氣。
不論張老夫人說什么難聽刺耳的話,他都不會與之計較,這已經(jīng)是府里頭人盡皆知之事。
張學(xué)林抬步出屋的時候,聽到外間角落里的劉嬤嬤低聲道:“看看,想必全天下敢這么跟大人說話的,也就只有咱們老夫人一個了�!�
劉嬤嬤看張學(xué)林人已經(jīng)消失在門后,又自以為聲音壓得極低,斷不會給他聽到,卻不知道,張學(xué)林耳力過人、超乎尋常,即便如此都能將她所說的話聽得一清二楚。
聽到這話,張學(xué)林腳步未停,目光卻輕微地動了動。
“大人,馬車已經(jīng)備好了�!贝藭r小廝元寶上前道。
張學(xué)林頷首,二人一前一后出了琳瑯軒,到府外坐上馬車,徑直去了城東的豐華樓。
馬車剛在豐華樓大門口停下,二樓說書的聲音就和著吆喝、談笑聲一道飄蕩下來。
“話說十多年前,那甄三小姐可是京城內(nèi)外出了名的惡女,總要壓人一頭,事事出盡風(fēng)頭,也不管當(dāng)年的汾陽侯和秦家四小姐青梅竹馬早有婚約,硬是橫插一腳,霸占了汾陽侯的未婚妻之位。沒想到,天道輪回,報應(yīng)不爽……”
車簾被掀開,張學(xué)林俯身從馬車?yán)镒叱�,循聲抬頭,看向了二樓。
聽了片刻,他眉心微皺,顯然是面色不愉。
元寶眼見,不由道:“大人,怎么了?”
張學(xué)林搖了搖頭,并未言語,轉(zhuǎn)身徑直步入了大堂。
從連翹院東屋回來以后,郭芳霖難掩疲憊,由寶林、寶豐兩個服侍著落了榻。
寶林掀開茶盅蓋看了看,皺眉道:“嘖,茶水沒有了�!�
甄真便上前:“我去吧。”
她提著茶盅出了連翹院,抄近路小道,一路往府后去。
途徑常山苑小竹林,眼前忽而陰暗許多,清風(fēng)微微,暗香幽幽,令人心脾一振。
這個地方從前在甄府也是如此,到如今竟沒有什么變化。
甄真搖了搖頭,正欲提步往前,轉(zhuǎn)眼卻瞥見路邊有一個青灰色的錦囊,目光一定。
她上前去,彎腰將錦囊撿起來。
這錦囊看著顏色普通,毫不起眼,用的卻是極為上乘的云緞,觸手絲滑,帶一絲涼柔。
甄真細(xì)細(xì)一看,見到錦囊上端繡著一個極小的晏字,心里咯噔一下,頓覺燙手,立馬就想把這錦囊丟回原位。
誰知她還未動作,背后就隱約傳來了腳步聲。
回頭遙遙一望,來人竟是黃圩珉和老夫人屋里的流芳。
彩鶯和流芳是老夫人身邊最得力的大丫鬟,彩鶯生得尋常,流芳卻頗有姿色。她二十二的年紀(jì),眉清目秀,看著有些嬌怯怯的,神態(tài)之中卻仿佛有幾分天然的嫵媚風(fēng)流,一顰一笑,叫人心中怦然。
此刻她走在前頭,步履匆匆,臉色有些不好,黃圩珉則跟在后頭,似笑非笑的,隱約有幾分盯著流芳看的意味。
甄真來不及多想,忙低頭將那錦囊收好。
“黃總管,流芳姐姐——”甄真向這二人問了禮。
流芳一愣,隨即快步上前道:“是客院的蓁蓁妹妹吧?”
語氣里竟透出幾分親熱。
另一頭的黃圩珉臉色就不太好看了:“你怎么會在這兒?”
甄真不動聲色地在這二人之間看了一個來回,恍惚間明白過來。
“奴婢去燒熱水,郭姑娘屋里沒有茶水了�!�
黃圩珉冷哼一聲:“瞧你在這兒鬼鬼祟祟的樣子,一看——就是居心不良�!�
甄真瞪大了眼,滿臉無辜:“總管何出此言?奴婢冤枉啊……”
黃圩珉還記恨著之前給她噎了幾回的事,這回難得碰到了,少不得要找她的不痛快。
只是他還沒開口,旁邊的流芳就柔聲道:“郭姑娘屋里沒有茶水可不行,得盡快些,我要去琳瑯軒,正好同你順路,一同走吧——”
黃圩珉目光一沉,顯然是對此大為不悅,卻竟沒有說什么,只任由她們二人急匆匆往前而去。
兩人出了常山苑,流芳什么都沒有多說,就急匆匆地和她告了辭,轉(zhuǎn)而去了琳瑯軒。
甄真看著流芳離開的背影,想到方才所見的那一幕,眉心微皺。
卻說甄真打了熱水回到連翹院,沏茶后出了郭芳霖的屋子,一直有些坐立不安。
在常山苑撿到的錦囊,這會兒還好好地躺在她的前襟里。
“蓁蓁姐回來了,”香銀看甄真額頭上有些細(xì)汗,以為她是熱了,忙掏出帕子去給她擦汗,“從哪兒回來出的這一身汗?”
眼下還是早春,出這么多汗不太常見。
甄真原本還有些心不在焉,聽到香銀的問話,忽而神色一凝,把目光投了過去。
“蓁蓁姐,到底怎么了?”
“小香銀,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香銀飛快點(diǎn)頭:“你說就是了�!�
甄真看著她道:“我方才,在常山苑撿到了咱們大人貼身用的香囊,你……幫我去還給大人可好?”
香銀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