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程潛察覺到自己好像是一時口快說錯了話,連忙試圖補救:“不是,那個……”
他一句話沒說完,身后忽然大力襲來,惱羞成怒的大師兄直接抱著他跳進了池子里,對于程潛而言過于溫暖的水很快浸濕衣服,裹住他周身,程潛結(jié)結(jié)實實地顫抖了一下,還沒來得及開口,嚴爭鳴已經(jīng)將他按在池邊,雙目灼灼地盯著他。
嚴爭鳴一只手托起程潛的臉,指尖輕輕地劃過沾了水的臉,腦子里一片空白了片刻,被熱水蒸得酒意上頭。
到了這一步,他決定豁出去了,一聲沒吭地吻了上去。
水是燙的,大師兄的掌心更燙,程潛頓時有些喘不上氣來,不由自主地輕輕掙動了幾下,結(jié)果只是這一點動靜,嚴爭鳴就立刻放開他,帶上了點退縮的小心翼翼。
程潛比他清醒不了多少,好像一條被拋出水面的魚,大口喘了幾口氣,胸口有些發(fā)疼,對上嚴爭鳴局促不安的目光——含著說不出的渴望,又不敢越雷池一步。
程潛搜腸刮肚了半晌,有些發(fā)澀地低聲問道:“師兄,你是……想同我做雙修之事嗎?”
嚴爭鳴無言以對,感覺此時此刻,自己應(yīng)該掉頭跑出去哭一場比較應(yīng)景。
“你多明白啊,還知道什么叫雙修,”他哭笑不得地咆哮道,“雙修個屁!我就是喜歡你,想和你親近,不行嗎?”
程潛:“……”
嚴爭鳴吼完,又緊張地盯著他,探頭在他嘴角啄了一下,一觸即放地問道:“你會不會后悔?”
“親近”二字完美地勾起了程潛在昭陽城中開眼看見的那一幕,他對此沒什么好印象,當時大致看了一眼,便只覺得不堪。
這一點不堪卻又點燃了他心里中規(guī)中矩之外的念頭,好像少年時去山穴,途徑心魔谷,從高處往下望的時候,他明明感覺到說不出的危險,卻依然不由自主地往下探頭。
程潛道:“啰嗦。”
他揣著這一點源于禁忌的興奮,按著他走馬觀花的印象,不得法地扯開了嚴爭鳴濕漉漉的衣服,完事又有點茫然,不知該從何處下嘴,于是程潛動作一頓,絞盡腦汁地回憶起別人是怎么做的。
他突然有點后悔自己當時沒看仔細了——平生頭回感受到什么叫“書到用時方恨少”。
……直到他被大師兄不由分說地按在了池壁上。
嚴爭鳴壓抑的時間太長,忍了太久,已經(jīng)不想再跟他客氣了。
從此,有個人開始以清安居的主人自居了。
嚴爭鳴賴在清安居里第一天,程潛難得睡得遲了些,睜眼一看見他就覺得心里很甜,盡管身上有點說不出的別扭,但也不算什么大事,大師兄偶爾才真情直白地外露那么一次,就為這個,程潛覺得自己怎么樣都行。
嚴爭鳴賴在清安居第三天,程潛開始有點不能忍了,嚴爭鳴將他的清安居折騰得既不清也不安,而且黏人黏得厲害——嚴掌門黏起人來很有自己的一套,他并非普通的黏,每每只是淺嘗輒止的遞個暗示,要求別人接到之后立刻黏回去,好讓他做出一副“誰讓我是你師兄呢,合該哄著你”的大爺狀。
萬一程潛沒反應(yīng)過來,或是偶爾懶得理他,就要做好被連續(xù)找碴一整天的準備。
有道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嚴掌門賴在清安居半個月,程潛已經(jīng)忍無可忍,快瘋了。想當年他寧可在冰潭旁邊面壁,也不愿意和前來做客的年明明聊天,可見他除了意志堅定之外,本身也是喜靜的。
作天作地的嚴掌門幾次三番被他故意忽略,終于怒了:“你不是說絕不負心的嗎?才幾天就膩了!果然從小就是個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
程潛好生腦仁疼:“大師兄,你就讓我多活幾年吧�!�
嚴掌門氣得自己跑到了小竹林里練劍,將清安居的竹海禍害成了一片禿瓢,本想一走了之,結(jié)果愣是沒舍得,傍晚時分,他又踩著一場小雨怒氣沖沖地跑了回來,等著下山看韓淵的程潛回來自己反省。
日子忽悠一下,轉(zhuǎn)眼,扶搖山一帶的雨季就到了,一天到晚淅淅瀝瀝個不停。
這日程潛正要下山,被嚴爭鳴叫住了。
“把這個給他帶去�!眹罓庿Q這還是頭一次提韓淵,拋出了一顆蠶豆大的小珠子。
程潛伸手接住,感覺此物觸手生涼,淅瀝瀝的雨水纏在他身上的潮氣頓時散了。
“早年間西行宮流出來的避水珠,我這弄到了幾顆�!眹罓庿Q道,“唐軫立下的十五約馬上就要到了,別讓他落湯雞似的丟人現(xiàn)眼。”
明明心里記掛,卻總頂著一張愛死不死的嫌棄樣,也算絕了。
程潛下山還沒見到韓淵,先在太陰山腳附近碰上了唐軫。
唐軫是個十分省心的客人,除了第一天剛到扶搖山時被李筠親自引著在山中游歷一番之外,他基本都是深居簡出,很少離開客房的院子。
唐軫手中拿著一把油紙傘,并未浪費真元擋雨,袍袖沾濕了一片,他也不在意,在雨中不慌不忙地走著。
程潛讓霜刃落了地,打招呼道:“唐兄�!�
唐軫道:“到十方陣那里去嗎?同去。”
兩人誰也不多話,沒有御劍,慢吞吞地行走在山間被沖洗得干干凈凈的小路上。耳畔風(fēng)雨聲細密,好像一切都慢下來了。
程潛道:“有唐兄相伴,我感覺萬事都不著急了�!�
唐軫道:“凡人一生庸碌,是被功名利祿追著走,修士雖有百倍千倍的時間,身后卻依然追著修為和境界,都在天地間逆水而行,稍微懈怠一刻,就會離大道遠一步,所以不敢不著急——我一個行尸走肉,沒什么好求的,當然也就比別人悠閑些�!�
這話說得程潛心里微微閃過些許疑惑,他心道:“什么都不求,你奔波到這來干什么?”
然而這疑惑一閃就過去了,程潛朋友不多,有一個算一個,他不大愿意對朋友犯疑心病,便不怎么在意地接道:“我倒是覺得,偶爾慢走幾步是調(diào)劑,要是天天都過得這樣悠閑,豈不是活得像只老龜?那也沒什么意思�!�
唐軫笑了笑,岔開話題道:“眼看十五之約就快到了,不知你家掌門師兄是怎么想的?此一役魔龍俯首,天衍隕落,四圣衰微,牧嵐山精英損毀過半,其他小門小派不足掛齒,扶搖山說不定會是新一方勢力,各大門派之間重新洗牌,你們也要早作打算啊�!�
程潛笑道:“我們掌門師兄可沒有號令天下、讓四方朝賀的野心,他就想讓別人少來煩他,本來就懶得出門,這么多年漂泊在外,我看他回來以后恐怕會變本加厲�!�
唐軫道:“嚴兄無論是做掌門還是做劍修,都頗為別具一格,他這順其自然的心,倒是頗合大道真意,再加上資質(zhì)卓絕,或許將來真能問鼎長生�!�
扶搖自立派伊始就沒有苛求過長生,始終以“人道”自居,驚才絕艷好比童如,也是將門派傳承放在個人修行之前的,不過唐軫畢竟是外人,程潛也沒有多說,只道:“借唐兄吉言。”
唐軫道:“不過若說長生,你才是真得天獨厚�!�
程潛:“怎么說?”
唐軫道:“修行與煉器有時候是一回事,那三王爺將自己煉成化骨陣其實也有他的道理,修士們修行是與天爭命,修為停滯,新的清氣不能周轉(zhuǎn)入真元,壽數(shù)也就到了,你卻不一樣,聚靈玉天生能吸取天地之精�!�
程潛不怎么在意地說道:“玉和人一樣,都不能與天地同朽,到了元神這一步殊途同歸,我感覺沒什么不同�!�
“還是有的,”唐軫淡淡地說道,“你將聚靈玉鍛成肉體,經(jīng)過了天劫,已算是半仙之體,若是你肯在明明谷冰潭里清修,有冰潭不斷供給你與肉身同源的真元,你的修為就永遠不會停滯,不一定飛升,也能長生——哦,你不要誤會我在勸你什么,只是有這么個事實而已。”
唐軫說者不知有心沒心,反正程潛這個聽者是將這番話當成了耳旁風(fēng),只是笑道:“我借聚靈玉容身而已,做人做得好好的,又沒真打算變成一塊玉�!�
唐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沒說什么,只是附和道:“正是。”
程潛道:“說起靈物,唐兄見多識廣,不知有沒有聽說過‘聽乾坤’?”
唐軫神色一動,反問道:“你怎知‘聽乾坤’是個靈物?而不是什么人或是什么功法?”
程潛不動聲色地笑道:“感覺像,怎么?”
唐軫道:“哦,那是遠古傳說了,有人說拿著聽乾坤能聽見上界的聲音,真假誰也不知道。”
隨即,他話音一轉(zhuǎn),將這話題揭過,說道:“韓真人走火入魔,恐怕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十五那天我會盡量周旋,哪怕是囚禁鎮(zhèn)壓,也爭取能將他押在扶搖山上�!�
程潛只好嘆道:“那就多謝了�!�
可惜,設(shè)想是好的,并不一定能實現(xiàn)。
十五那天,扶搖派眾人抵達太陰山時,此地已經(jīng)有不少門派來人了。
這一次來的人貴精不貴多,各派紛紛回去休養(yǎng)生息,只派了一兩個代表來表態(tài),各大門派之間零零散散地坐著,涇渭分明,居中的位置卻給留了下來。
程潛看了唐軫一眼,唐軫點頭道:“不錯,那是給貴派留的�!�
嚴爭鳴心道:“他們留了,我就要趕鴨子上架地往前坐嗎?”
他二話不說,徑自繞過人群,做派依舊,絲毫不顧別人臉面,找了個不與眾人同流合污的角落,令年大大將石芥子一甩,隔出一方小天地來,旁若無人地走了進去。
唐軫搖搖頭,叫上六郎往十方陣臺上走去,這集會到底是他召集的,他可不能像扶搖派一樣作壁上觀。
石芥子在人群外顯出幾分遺世獨立的卓絕,六郎不由得帶了幾分欣羨,對唐軫說道:“但愿我有一天也能成為嚴掌門這樣的人�!�
唐軫耐心地偏了一下頭,邊走邊聽他說。
六郎繼續(xù)道:“我聽扶搖山上道童說起,嚴掌門少年時代就是這樣,只想在扶搖山上種花逗鳥,后來機緣巧合下山百年,他這樣吃了一路的苦,還成了一代大能,但回到最開始的地方,還是不改初衷,絲毫不為世道所動……別管他的初衷是不是看起來很沒出息,我都很佩服。”
唐軫聽了,面無表情地點頭道:“確實難得�!�
然而隨即,他又抬起頭,目光漠然地掃過滿眼修士,唐軫言語中夾帶了幾分森然,說道:“可惜不為世道所動,世道也不見得能容他,這種人通常也都沒什么好下場�!�
他說完,不等六郎回應(yīng),便一甩袍袖走上十方陣殘址。
唐軫簡單地說了幾句場面話,便直入主題道:“唐某不敢擅自做主,勞煩諸位今日商討個章程。我個人是覺得,冤冤相報未必好,而且一死也不見得能贖罪,諸位說呢?”
他話音才落,白虎山莊一位長老便率先開口道:“魘行人九圣死在十方陣里,魔龍又被扣押在此,現(xiàn)在大小魔修都沒人管,血誓之束縛了九圣與魔龍,可束縛不到那些無法無天的魔頭身上,他們無人約束,各自作亂,反而更烏煙瘴氣,我看不如……”
韓淵一點也不配合,毫不領(lǐng)情地開口打斷他道:“魘行人本身就不約束手下,要怪也怪你們自己無能,管不好自己的地盤,別指望我去給你們招安�!�
這位長老也不認識韓淵,不過受人之托來說幾句好話,頭一次見到這么不識好歹的人,一時噎住了。
旁邊一人冷聲道:“既然這魔頭自己都這樣說了,大家還指望什么?不如殺了他干凈�!�
開腔的正是玄武堂主卞旭,像卞旭這種身份地位,本不該親自前來攙和,然而殺子之仇不共戴天——卞小輝死了不過一年,卞旭已經(jīng)須發(fā)皆白,隱隱現(xiàn)出幾分壽數(shù)將盡的蕭條來。
這也是一代圣人,落到這個地步,也著實令人唏噓。
韓淵針鋒相對道:“可不是么,讓廢物與魔頭都死了干凈,世上就剩列位這些滿腹經(jīng)綸、一心向道的人比較好�!�
石芥子中,嚴爭鳴對李筠道:“你能讓混賬閉嘴嗎?”
李筠眉頭一皺:“卞旭?難度大了一點�!�
嚴爭鳴:“……我是說韓淵�!�
“能。”李筠轉(zhuǎn)頭對程潛道,“韓淵對面有棵大梧桐樹,你看見了嗎?小潛,你跟小師妹走一趟,他一準閉嘴�!�
嚴爭鳴:“……”
片刻后,水坑化為大鳥,載著程潛飛出了石芥子,落在十方臺對面的大梧桐樹下,位置正能和韓淵大眼瞪小眼。
彤鶴火紅的羽毛垂下,分外顯眼,原本在十方臺上大放厥詞的韓淵一見他們倆,瞬間被封了口,竟老老實實地不吭聲了。
李筠得意洋洋地說道:“小師弟命途多舛,可謂是滿腹血淚,但若真算起來,其實還是當年小潛的死對他的打擊最大,你發(fā)現(xiàn)沒有,他那心魔每次碰見小潛都會弱一些……還有小師妹,師妹小時候和他最好,那日他魔性大發(fā),卻說要抽她的妖骨,對她有些愧疚,見了她自然也會克制心魔。”
李筠自行搖頭晃腦了一番,感覺自己真是太會對癥下藥了。
嚴爭鳴沒好氣地用扇骨砸了他一下,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沒發(fā)現(xiàn),閉嘴�!�
李筠默然,感覺自己好像無意中打翻了誰的醋壇子。
卞旭畢竟地位輩分在那,不好太失風(fēng)度,在吵架這方面,只要韓淵消停了,他也就孤掌難鳴,不多時便偃旗息鼓,只撂下一句:“恕老朽修行不到家,對殺子之仇難以釋懷,我玄武堂與此人不共戴天,非殺他不可!”
此言一出,一時喚起了眾人對韓淵的仇恨,場中七嘴八舌起來。
這時,忽然有一個聲音從遠處傳來,說道:“魔龍罪責(zé)昭昭,天下皆知,要是我們大伙都與他無冤無仇,也就不必興師動眾地聚集在此地了,這些仇怨就不必提起了,我看唐真人說話有些道理,死了一了百了有什么意思,不如讓他活著贖罪�!�
眾人一同望去,只見一個中年人帶著幾個弟子從遠處走來,仿佛身形只一晃,彈指已經(jīng)到了眼前,那中年人風(fēng)度翩翩,很有些儒雅氣度。
方才說話的白虎山莊長老立刻迎出來:“莊主�!�
竟是白虎山莊的莊主。
這莊主點點頭,將袖口一攏,對卞旭拱了拱手:“卞兄,好久不見。”
程潛皺著眉在樹梢上打量了來人片刻,突然睜大了眼睛——這貨不是鎖仙臺上那老瘋子紀千里嗎?
他怎么突然人模狗樣起來了!
第96章
卞旭乍見故人,先是一愣,可是隨即,他心情又多少有些復(fù)雜。
他自己須發(fā)皆白,面前故友卻依然壯年,兩相對比,高下立判——做修士的,有數(shù)倍于凡人的生命,不老的青春與紅顏,好像是得天獨厚,卻也有殘酷的一面,他們可以露丑、露怯、露窮,卻單單不能露老。
因為“老”不是自然規(guī)律,而是“終身與大道無緣”的一句判詞。
卞旭不肯承認自己嫉妒,只覺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終于一聲沒吭,對紀千里淡淡地點了個頭。
眾人在下面議論紛紛,謠言說這白虎山莊莊主當年為了除魔身受重傷,這么多年一直閉關(guān)休養(yǎng),白虎山莊大事小情一概交給門下長老,活得十分茍延殘喘。
可如今看來,此人非但沒有一點要燈枯油盡的意思,反而十分活蹦亂跳。
紀千里抬頭看了一眼樹梢上的程潛,沖他笑了一下,又遙遙地和唐軫打了個招呼,開口道:“我說諸位——有仇怨的諸位,大家也想一想,一刀滅其元神有什么好的,頭掉了碗大個疤,他死了一了百了,毫無痛苦,你們甘心嗎?我若是有位不共戴天的仇人,一定恨不能他每天受盡折辱,同時硬硬朗朗地長命百歲�!�
這位莊主一開口,一股新鮮攪屎棍的氣息就撲面而來,韓淵看起來很想對此人破口大罵,但被氣得一時沒想到好詞。
白虎山莊莊主突然現(xiàn)身,出乎所有人意料,連唐軫一時間也捉摸不透他的來意。
唐軫不動聲色地說道:“莊主的話不無道理,只不過這位韓真人太過神通廣大,想要關(guān)住他,須得有個合適的地方才行�!�
有人問道:“唐真人看,什么才是合適的地方?”
唐軫遙遙沖問話的人拱拱手,說道:“各大門派事務(wù)龐雜,恐怕照顧不到,其他諸位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唔……上個月破化骨陣時,我不知道大家對嚴掌門的修為劍法可還有印象?”
當然有印象,印象太深刻了。
世上有幾個劍修能修出元神?又有幾個劍修能走到劍神域?
唐軫笑道:“那么依我拙見,扶搖山倒是個好地方�!�
他話音沒落,立場不明的紀千里突然開口打斷他道:“我看不妥�!�
唐軫眼角微微一跳。
紀千里負手上前,瞥了一眼樹上的程潛,說道:“扶搖派乃是韓淵師門,就算嚴掌門高義,不會徇私,你們這樣不也相當于陷人家于瓜田李下嗎?不妥,非常不妥——是不是,程潛小友?”
程潛隱約感覺到場中暗潮洶涌,卻一時看不出來龍去脈,便沒有吭聲。
這時,有人在他耳邊說道:“你怎么又認識他?你怎么認識這么上不得臺面的人?”
程潛一回頭,見他那大師兄先是無視了眾人給他留的首座,自己跑去搭了個石芥子,這會兒石芥子也不待了,堂堂一派掌門,跑到樹上來搶著做猴子。
程潛:“……”
誰才是上不得臺面的人?
“我倒是有個提議。”那紀千里正色下來,邁著四方步走到唐軫旁邊,看了韓淵兩眼。
韓淵總覺得此人看自己的眼神帶著某種古怪的惋惜,活生生地被他看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前陣子與弟子出游,見蜀中一代多遭魔修禍害,民不聊生,那些魔修的修為大多稀松,想必在座的各位料理起來都不困難,只是人數(shù)眾多,有些麻煩。還有……”紀千里一揮袖子,一道灰影從他袖子里飛了出來,那竟是個小小的女童,通體灰黑,自腰以下基本已經(jīng)模糊得看不清了,她灰不溜秋地飄在半空,神色木然,身上飄著說不出的怨氣和鬼氣。
嚴爭鳴低聲道:“鬼影?”
十方陣中一陣驚呼。
唐軫那張萬事如過眼云煙的臉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不知是不是也回想起了自己當鬼影的那段日子,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不錯。”紀千里道,“我此番特地前來,就是想告訴諸位,消失百年的噬魂燈重現(xiàn)人間了�!�
此言一石激起了千層浪,眾人當場炸開了鍋。
一百多年前,噬魂燈現(xiàn)世,造下殺孽無數(shù),持燈人蔣鵬出身不祥,在魔修中的風(fēng)頭卻一時無兩,一度有謠言說,他有能耐問鼎北冥——而且若說魔龍作亂,還算有所為有所不為,鬼修的手段可就沒底線多了。
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魔頭們好像立秋后的蚊子,除真是打都打不完。
程潛低聲道:“我在明明谷外見過他,不小心讓他跑了……難不成他真的已經(jīng)練成了噬魂燈?”
嚴爭鳴勾著他腰的手一緊:“你怎么當時不說?”
程潛:“……當時被你胡攪蠻纏一番忘了�!�
嚴爭鳴一臉怒色地看著他,可惜,程潛靜靜地看他兩眼,他那天大的火居然就煙消云散了,嚴掌門沒繃住,眼神不由自主地軟了下來,他不得不動手將程潛的臉往旁邊一掰:“看那邊,別看我。”
被忽略的水坑干巴巴地說道:“二位師兄,這里還有個活物呢�!�
嚴爭鳴看了她一眼。
水坑接收到威脅,憂傷地將她的鳥頭轉(zhuǎn)開:“哦,沒事了,此活物瞎。”
紀千里等眾人竊竊私語漸低,這才轉(zhuǎn)向韓淵,說道:“韓淵畢竟在魘行人中橫行數(shù)年,對魔道體悟頗深,不知這次愿不愿意助我們一臂之力?”
韓淵面帶冷笑地看著他。
唐軫忽然出聲道:“噬魂燈百年沒出世,僅一個鬼影也不一定是真的——照莊主的意思,不是相當于將魔龍放回南疆嗎?莊主,各大門派為了追捕魔龍牽扯出了很多事端,損失良多,你現(xiàn)在要放虎歸山,別人未必會答應(yīng)�!�
他完美地曲解了紀千里的話,而且曲解得似乎還很有道理。
水坑低聲道:“小師兄,我沒聽懂,唐前輩怎么好像一會想保四師兄,一會又不想保他?”
程潛摸了摸她的頭,沒吭聲,但他跟嚴爭鳴卻都聽出來了——唐軫想保韓淵,卻絕不同意將他放回南疆去……為什么?
紀千里笑道:“這個簡單,唐真人怎么忘了呢,你那個盛放血誓的八卦盤不是還在嗎?咱們既然可以立一個,自然也可以立另外一個嘛,不但可以讓魔龍立,也可以將我們……嚴掌門他們一并叫進來,大家好好商討商討條款——唐真人上個月在此地立下十五之約,韓淵本可以脫走,卻安安靜靜地在這里坐了一個月等著諸位發(fā)落,難道還說明不了血誓的作用嗎?”
唐軫斂去臉上一切喜怒,緊繃得像個木頭人。
紀千里又道:“若不然,諸位難道想自己回去面對噬魂燈和萬千鬼影?難道想自己收拾那些本事沒多大、手段卻不少的魔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