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想他少時,那也是榮華富貴、花錢如流水,后來嚴家敗了,門派又不能回,他經(jīng)歷過好一段缺金短銀的苦日子,乃至于現(xiàn)在化身黑市里要錢不要命的“撈錢公子”,幾起幾落,嚴爭鳴對“富貴”二字感情非常復雜。
簡單來說,就是自己擺譜,但見不得別人擺譜,特別見不得別人用錢來和他擺譜。
他怒喝一聲:“說了不賣!聽不懂么?”
隨即忍無可忍,一劍向那真龍旗斬了過去。
真龍旗龍魂尚存,一旦被放出來,哪怕持旗的是個凡人都能動地驚天——可見這腦子有坑的紈绔家里將他寵成了什么樣子——此刻,龍旗被嚴爭鳴劍意所激,當即數(shù)十道驚雷橫斜而下,與強橫的劍氣在半空相撞,巨響炸得人頭暈眼花。
嚴爭鳴臉色微變,不由得退了兩三步,隱約感覺自己的真元被龍威壓制了。
就在這時,他聽見身后有利器出鞘的聲音,幾日以來開始熟悉的寒氣彌漫開,程潛在一旁說道:“我閉關太久,見識淺薄,至今還沒見過真龍魂呢,師兄,你就讓我會一會它吧�!�
嚴爭鳴聽了先是一怔,隨即胸中怒火更盛,心道:“這小子以前商量都不和我商量一聲,提劍就上,現(xiàn)在又是從哪學會的這一套?難不成這些年過去,我在他心里就是從‘廢物點心大師兄’變成了‘還需要別人哄的廢物點心大師兄’么?”
掌門印中歷代大能交疊的神識他都想去挑上一回,難不成還怕一條死了八千年的有角長蟲?
嚴爭鳴當即一言不發(fā),整個人化成了一道雪亮的劍影,千條元神劍不躲不閃地迎著空中群雷,逆流而上,劍氣與驚雷怒而相逢,大地都在轟鳴,群山百獸無不驚遁,云層間若隱若現(xiàn)的海外神龍與疏狂無邊的當世劍修各自寸步不讓,濃云翻滾如濤。
馬車上的紈绔嚇呆了,每次他只要拿出真龍旗,對方基本就給他跪下了,誰知道那鬼旗子遇見強手竟會脫離控制,還有這樣大的動靜?他此時全靠兩名元神修士護持,已經(jīng)被真龍旗激起的風雨澆成了落湯的鵪鶉,只顧瑟瑟發(fā)抖,打戰(zhàn)的牙把腮幫子都敲麻了。
除了那兩位元神修士,馬車附近的倒霉蛋們基本都已經(jīng)被劍意與龍威壓得癱坐在地,抬不起頭來。
被留在一邊觀戰(zhàn)的程潛站得巋然不動,眉宇間卻微微有些尷尬,一時沒弄明白自己又說錯了什么。
水坑見了此情此景,急忙把腦袋縮回了二師兄的袖子里,明智地決定這段時間老實點,堅決不和掌門師兄頂嘴了。
大師兄是趕上每月那么幾天不痛快了么?好大的火氣。
龍魂仰天發(fā)出一聲長吟,嚴爭鳴將護體真元推到極致,絲毫不顧周遭風刀霜劍,寬大的衣袖撕裂開,袍帶翻飛,無數(shù)條元神劍匯聚成一條,裹挾著風雷之力,神擋殺神一般地撕開了云層,罡風與驟雨竟不能削弱其分毫暴虐,劍影直沖向龍魂。
程潛目光一凝,低聲道:“‘出鋒’……大師兄已經(jīng)到了這一步么?”
相傳劍修中“出鋒”,是煉身為劍的第一步,劍修跨入這一步,便真正觸碰到了無法與旁人言傳的劍神之境。
這一步跨出去,足以躋身修士頂尖高手行列。
“據(jù)我所知,他上次動劍的時候好像還差著一步,”李筠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說道,“恐怕是被你逼的。”
程潛被他一句話說得啞口無言,直覺想要反駁,隨即一轉(zhuǎn)念,好像真有點像那么回事。
他一時間神色微微凝重,忖道:“那……難不成他眉間那一點心魔痕跡,也有我的緣故么?”
這時,只聽一聲怒吼,嚴爭鳴的劍從龍魂身上穿了過去。
李筠忙叫道:“哎喲,大師兄,那可是真龍旗,從古至今就這么一面哪,你不要暴殄天物啊……親娘啊,龍骨都裂了,你悠著點!”
嚴爭鳴充耳不聞,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將龍旗與龍魂一并揍回陰間去。
李筠只好眼巴巴地望向程潛。
程潛在旁邊不動也不吭聲,李筠只好開口道:“小潛,自古人死不能復生,你卻是例外,故人歸來,個中惶恐、愧疚你可能都感覺不到,那些太沉重了,能讓人整宿輾轉(zhuǎn)反側(cè),也能讓世上任何思念變了味道,回首百年身,哪那么容易同原來一樣?他因為你恨了自己多少年,我都算不清楚……你就別讓他更恨了吧。”
程潛外有冰霜,心有玲瓏,從來是聞一知十,李筠將話說到了這份上,他哪里還不明白。
隨著那出鋒一劍,眼看空中形勢逆轉(zhuǎn),方才威風凜凜的龍魂,此時已經(jīng)連連退卻,幾乎變成了被嚴爭鳴壓著打,終于擔不住了,轉(zhuǎn)身要縮回龍旗中。
就在這時,程潛整個人忽然化成了一道流星,直上直下地躥入了籠罩在龍旗下的天空,風雷大作中,從他身側(cè)落下的雨水全都成了凝霜,聚靈玉中九死一生錘煉而出的元神之力突然外放,精準無比地在龍魂將要逃入真龍旗的一瞬間席卷而來。
受傷的龍魂瞬間被程潛的元神壓制,凝在了半空。
嚴爭鳴劍鋒已經(jīng)堪堪碰到了真龍旗,此時卻又硬生生地剎住,臉上殺伐氣未散,靜靜地盯著程潛。
程潛好似不怎么在意似的對他笑了一笑,說道:“你看那二師兄眼都快藍了,特意派我來求情,大師兄手下留情吧。”
“氣死我了。”嚴爭鳴心道,然而他總是沒辦法對著程潛偶爾的笑臉憤怒太久,身上森冷的殺意與眉心若隱若現(xiàn)的心魔終于漸漸散開,出鋒之氣卻仿佛還留在身上,他一只腳踩在劍神之境上,非但沒有海闊天空,反而還有點憋屈地自我唾棄道,“好像又讓他糊弄過去了,真不爭氣�!�
嚴爭鳴斂去周身劍光,白了程潛一眼道:“什么破玩意都要,李筠就會撿破爛�!�
程潛長袖一卷,將凝滯在半空的龍魂卷回了真龍旗,那面旗子當即軟軟地垂了下來,風雷萬里的天空頓時消停了下來,好像方才種種都是錯覺。程潛不慌不忙地卷起了龍旗,手指撫過被嚴爭鳴打裂的龍骨,還能感覺到其中龍魂細細的震顫。
也是一代神獸,淪落到這種地步,不知道是天意無常還是怎么的。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大約天道面前,所謂神龍與大能,也不過是一群螻蟻吧?
這樣一想,真是又開闊又心酸。
程潛將真龍旗丟給了李筠,低頭掃了一眼地上的飛馬車——幾匹飛馬已經(jīng)不知何時掙脫了韁繩逃走了,也不知道這紈绔怎么回去,讓他那些狗腿子御劍背他么?
嚴爭鳴傲慢地開口道:“既然諸位有意和解,這禮我們姑且就收下了�!�
李筠在旁邊笑得一團和氣,狗腿子似的附和道:“是是,多謝多謝�!�
對方兩個元神修士看得分明——這一個劍修已經(jīng)越過出鋒境界,另一個不是劍修的用自己的元神生生壓制住了龍魂,雖然是龍魂手上,略有趁人之危之嫌……但那也是上古真龍。
這樣的人豈能隨意得罪?吃點虧也只能認了。
一個元神老者稽首道:“不知諸位道友師從何門?”
一邊藏在李筠袖子里的水坑聽了,連忙冒出頭來插話道:“告訴你做什么?將來好讓你們來尋仇么?”
那老者一時無言以對,臉上尷尬非常。
換做往常,水坑是萬萬不敢跟元神修士這樣說話的,但此時師兄們差不多全都在場,她也難得揚眉吐氣一次,險些得意忘形,便得瑟著往程潛身上飛去——還是跟在小師兄身邊最安全,在這方面上,大師兄都要往后排。
誰知她中途被一根蜘蛛絲似的細線纏住了,嚴爭鳴指尖不知何時彈出一根細長的絲線,結(jié)結(jié)實實地綁住了水坑的鳥腿:“聒噪�!�
然后嚴掌門將他的小師妹放風箏一樣地栓了起來,拖在身后拉著,就這樣拽得二五八萬似的率先轉(zhuǎn)身離開了。
李筠此番郊外遇險,雖然變成了“姓李的癟三”,但此時雙手捧著真龍旗,別提多美了,活像個撿了個大元寶的窮酸,摩挲著有道裂痕的龍骨,他喜不自勝地感嘆道:“還是我家小潛啊……”
程潛還沒吱聲,嚴爭鳴已經(jīng)率先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說道:“誰是你家的?”
話一出口,李筠水坑與程潛一同抬起頭看向他,李筠還調(diào)笑道:“大師兄,你這是在爭寵嗎?”
嚴爭鳴:“……”
李筠立刻屈服在掌門師兄的淫威下,屁滾尿流地遠遠躲到了一邊。
嚴爭鳴板著臉,仿佛試著挽回一點顏面,對程潛正色道:“我們現(xiàn)在馬上動身就去朱雀塔,不等八月十五了,到時候人多眼雜,沒準會節(jié)外生枝……你看什么看,不許看!”
程潛忙從善如流地低下了頭——要是他沒笑,大概能顯得真摯些。
嚴爭鳴凄惶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尊嚴挽救不回來了,于是悲憤地將程潛遠遠摔下,自己頭也不回地走到了前面去。
且說他們走了以后,那飛馬車上的紈绔非但被人掃了面子,還被人將真龍旗搶走,氣得直跳腳。
此人也是個好了傷疤忘了疼的極品,轉(zhuǎn)眼就忘了方才自己躲在兩個元神高手身后哆嗦的事情,毫無敬畏之心地伸手將那兩個老前輩推開,怒罵道:“廢物!你們都是廢物!此事若是我爹知道了……”
兩個老元神各自嘆了口氣,其中一人說道:“少主人息怒,此地臨近朱雀塔,還請少主人謹言慎行,若是被人聽見了我們的來路,恐怕會多生事端。”
“滾開!你連幾個不知從什么地方來的野修士都對付不了,我爹養(yǎng)著你們有什么用!”那紈绔說著,一屁股坐在馬車上,目光一掃,便指著地上兩個東倒西歪的修士說道,“放跑了我的馬,你們來給我當馬拉車!我一定要得到那只會說話的鳥,別讓我再見到那幾個人!”
這紈绔大概是慣會折辱人的,指著御劍凝神以上的修士給他當馬拉車,竟也沒有人當面說出什么不是來,被點了名的修士也只是站起來,恭恭敬敬的好言相勸。
就在這時,他們身后不遠的林子里緩緩鉆出了一條拇指粗的小蛇,通體近黑,與周遭泥土地的顏色難舍難分,它不動聲色地往前滑了幾丈,悄無聲息地靠近了那輛馬車,一時間修士們都叫那紈绔指使得團團轉(zhuǎn),竟沒有一個人留意到它。
小蛇微微張開嘴,吐出了一截紫得發(fā)黑的蛇信子,隨后它玄色的身體倏地消散在空中,轉(zhuǎn)眼便沒入了馬車上那紈绔的后心里。
紈绔旁邊的一位修士正苦口婆心地勸他出門在外,不要多惹事,便只見那原本暴跳如雷紈绔驀地一怔,好像被旁邊人說的什么話打動了似的,一下就消停了。
那修士還道是自己的話起了作用,忙趁熱打鐵地拍馬屁道:“少主人別的不說,光是識大體這一樣,就讓人感佩,馬沒了不要緊,咱們給您拉車好不好?”
那紈绔看了他一眼,似乎露出些許思索神色,雙目一垂,一反常態(tài)地不再開口,轉(zhuǎn)身坐回到馬車上。
只要這祖宗不作死,周圍人頓時松了口氣,誰也沒多想他為什么突然想開了。
那紈绔揮手拉起馬車的車帳,低頭看向自己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手,眼睛里黑氣繚繞,片刻后,他露出了一個扭曲的笑容。
第61章
朱雀塔身在懸崖,臨千丈之淵,自高處下探,有深潭百頃,近玄色,幽靜如墨玉。
朱雀者,南向負火而生,灼灼烈烈,為眾禽之首。
此處聽起來本該是個光彩神儀的寶塔,然而走近才發(fā)現(xiàn),原來只是一座灰溜溜的小樓,因南地常年濕潤悶熱,外壁已經(jīng)起了一圈斑駁的青苔,塔尖上一點朱砂零落,好似褪盡浮華后一把黯淡的灰,漂浮在絕地之上,卓然孤另。
朱雀塔外頭是一圈墮了一半的院墻,紅泥青磚散落得到處都是,野草長了一房高也沒人管,時而無風自動。
距離此處方圓兩三里處俱是杳無人煙。
嚴爭鳴他們消息晚了些,此時離八月十五還有三天,本想避開人群,誰知到了地方一看,朱雀塔周圍已經(jīng)摩肩接踵了。
只是這一大群修士誰都無法靠近,因為塔周圍環(huán)繞著一圈烈火般暴虐的氣息,好像鎮(zhèn)著一只看不見的兇獸,無時無刻不在噴灑旁人看不見的火舌,翻滾在周邊,誰要是膽敢踏入,就舔誰一臉火星子。
修士們紛紛聚集在朱雀塔三里之外,將此地圍了個水泄不通。
都期待著里面能有什么異寶機緣,萬一走了狗屎運進去一游,沒準就能借此一飛沖天了呢。
有些家底的都帶了法寶,各自在其中休息,窮光蛋們幕天席地,一時間熱鬧得好像民間趕集,也有一些機靈的本地人帶著一些農(nóng)家吃食來兜售,賣給那些尚未能辟谷的修士——只是此地民風淳樸,老百姓普遍不如東海附近的人勤快,商販沒有形成規(guī)模。
李筠四下轉(zhuǎn)了一圈,建議道:“大師兄,既然這邊已經(jīng)來了這么多人了,我看我們著急也沒用,先休息一宿吧,你剛剛越過出鋒境界,需要鞏固,我也要去研究一下怎么讓小師妹變回來,她做鳥比做人招蜂引蝶多了�!�
嚴爭鳴應了一聲,從懷里掏了掏,掏出了一枚鴿子蛋大小的石頭,此物乍一看像個鑲在扳指上的大戒面,內(nèi)里卻有個栩栩如生的小院。
只見那小石頭在他手中越來越大,越大越透明,最后生成了一個活生生的院落,將幾個人都收攏其中,與周圍隔開——那小石頭里居然有個方寸間的小世界。
院子里面假山盆景俱全,幾間小房子圍成一圈,中間還有個風騷別致的小秋千。
人在其中,頓時感覺周遭暑氣被一凈,清爽得不行,這法寶一出手,當即招來周圍一片驚愕目光。
“石芥子,”李筠踱了幾步,伸手摸了摸精致的秋千架,搖頭晃腦地嘆道,“撈錢公子,這些年你明著跑黑貨,暗地里可私藏了不少好東西啊。”
嚴爭鳴嗆道:“難不成要指望你養(yǎng)家糊口?那我們沒辟谷就餓死了�!�
接著,他目光往石芥子外一掃,大概是那“出鋒”的劍意還停留在身上,嚴爭鳴這一眼如刀,頓時將周圍偷偷窺探的目光掃了個干干凈凈。
當年東海上青龍島,他不懂事又喜歡享受,死活跟師父對著干,非要坐大船,引得那會人人側(cè)目,偏偏他還得意洋洋,以為自己顯擺得好,不知惹了多少嫉恨,也不知因此招來了多少折辱。
若是眼下,他就算是坐條金船銀船,又有誰敢當面說什么呢?
可是嚴爭鳴并沒有覺得揚眉吐氣,只是心里有點悲哀。
自古人心歹毒,懷璧其罪——以他現(xiàn)在的本事,大約只配得上在這一群人里明目張膽地奢華一回,卻不足以打開封山令。
然而就連走到這一步,他已經(jīng)覺得心力交瘁了,或許是他本來就能力不足吧。
這世上,傷人最深也不過“無能為力”四個字,嚴爭鳴感覺自己多年來頂著這四個字,都快頂成頭冠了,幸虧天生比別人心寬幾分,不然恐怕已經(jīng)被壓趴下了。
莫非師父當年將掌門印交給他,就是看中了他這一點好處么?
這么一想,嚴爭鳴又有些自嘲地想開了。
“就先在這休息吧,”嚴爭鳴說道,轉(zhuǎn)頭看了一眼程潛,“這里涼快多了吧?”
程潛一愣,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的身體鍛自冰潭,當然怕熱,只是體質(zhì)特殊,汗不沾身,他自己又不吭聲,還以為別人看不出來,沒想到大師兄居然始終記掛著。
嚴爭鳴見他一臉不知道作何反應的呆樣,忍不住暗嘆口氣,抬手在程潛后頸上按了一把,說道:“過來給我護法,我要鞏固境界�!�
“出鋒”對于一個劍修來說,不止是上升了一個境界,它更像是打開了一個新的世界,嚴爭鳴仔細體悟了一番,良久才從入定中醒來,睜眼就看見程潛果然盡忠職守的守在一邊。
連李筠和水坑也在——只是這兩個快睡著了。
嚴爭鳴輕咳一聲道:“都擠在我這干什么?”
李筠被他一嗓子叫醒了,臉上的睡意還沒散,他已經(jīng)脫口道:“大師兄,入‘出鋒’之境到底有什么感覺?”
不光是他,他們幾個人其實都很好奇——如果不是正經(jīng)八百的劍修,不管多厲害也是入不了“出鋒”之境的,扶搖派滿門上下,連韓淵在內(nèi),也就只有掌門師兄這么一個以劍入道的。
連程潛也跟著坐正了些。
嚴爭鳴沉吟半晌,才慎重地答道:“天大地大�!�
這話十分大而化之,說了和沒說差不多,只有練過海潮劍的程潛聽了,領悟到了一點邊,似乎有所悟。
嚴爭鳴余光瞥見他那若有所思的模樣,便暗暗苦笑了一下,將自己的下一句話咽了回去——身陷囹圄。
外有天大地大,我獨身陷囹圄。
這就是“出鋒”之境給他的感受。
而“出鋒”的下一個境界正好就是“入鞘”。
劍修與其他道不同,極少頓悟,只有越是壓抑,才越是會反彈,嚴爭鳴當時被上古真龍魂壓制,又被程潛無心的一句話所激,兩廂逼迫,這才硬是逼出了這一道出鋒劍氣。
劍修橫行九州,卻鮮少能登臨絕頂,因為這條路實在不好走。
就在這時,程潛突然感覺到了什么,他驀地起身,轉(zhuǎn)瞬就到了門口,拉開房門,只見石芥子門口站著一個駝背弓腰的老者,手中提著一盞風中搖曳的燈籠,也不出聲,就只是默默地等在那里。
這老者看著不像個修士,修士們快要吹燈拔蠟的時候,也呈現(xiàn)天人五衰之相,但他們很少會老得這么有真實感,可此人這通身的氣度,也無論如何都不像個凡人。
老者的個頭只堪堪到程潛胸口,見開門,他才緩緩向程潛抬起頭來,只見這老者臉上那一雙眼睛渾濁得好像個瞎子,目光卻好像兩把帶著鐵銹味的錐子。
他上上下下將程潛打量了一番,下撇的嘴角一動,低聲道:“年輕人,七道雷劫而已,三災九難,可還沒完哪�!�
周圍一片鴉雀無聲,誰也沒有議論這跑到人家門口吊喪的老不死——因為這老東西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自己一步一挪地從朱雀塔里走出來的。
程潛的瞳孔微微縮了一下:“老人家,你……”
那老人卻不再看他,徑自從他身側(cè)走過,腳步拖沓得好像有什么不利索一樣,走到了嚴爭鳴面前,沉聲道:“請掌門隨我來,我家主人有東西留下�!�
嚴爭鳴還沒有來得及回答,那老人已經(jīng)自顧自地轉(zhuǎn)身走了出去,似乎篤定了他會跟上。
嚴爭鳴匆忙沖李筠打了個手勢,已經(jīng)追了上去,水坑吸取了之前“招蜂引蝶”的教訓,在程潛和李筠之間搖擺了一下,果斷做出了選擇——鉆進了程潛的袖子,留下李筠一個人老媽子一樣地在身后收拾石芥子。
幾個人在眾人或是羨慕、或憤恨、或不解的目光下,跟著那朱雀塔里出來的老者走了,沒人敢吭一聲,朱雀塔每年都開,已經(jīng)開了一百年了,真有什么好東西也快讓人拿的差不多了,大能們愛惜羽毛,都不來撿人剩飯了,此時來這里碰運氣的大多不怎么樣,沒人敢惹他們。
朱雀塔周圍翻滾的熱浪如分海似的隨著那老人步履分出了一條供人通過的縫隙,冰火相克,霜刃嗡嗡作響,程潛雖然可以忍受,但畢竟十分不舒服,就在這時,一道格外惡毒的目光直刺他身后,程潛驀地扭頭,目光在遠處眾人中掃視了一圈,最后看見了之前他們教訓過的紈绔的車駕。
“尚未凝神的小人物而已�!背虧撨@么想著,收回了目光。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朱雀塔周圍太熱了,他好像總是有點心煩意亂,冥冥中似乎有什么事要發(fā)生一樣。
好半晌,他們才跟著著走路拖拖沓沓的老人來到了朱雀塔下,破敗的門口掛著幾個生銹的鈴鐺,似乎知道有人來,微微擺動起來,發(fā)出沉悶的聲音,那老人伸手有些吃力地推開門,低聲道:“進來吧。”
嚴爭鳴說道:“前輩,我們不是為了朱雀塔而來,只是當年我?guī)煾阜馍降臅r候留下了一把鎖,當中有一句密語是徐前輩保存的,此來就是為了討回……”
老人仿佛沒聽見一樣,兀自打斷他道:“進來吧�!�
朱雀塔里黑洞洞的,嚴爭鳴皺皺眉,率先提起衣擺走了進去,外面熱浪翻滾,內(nèi)里卻陰冷潮濕,兩廂對比明顯,人乍冷乍熱,汗毛都豎了起來。
老人氣喘吁吁地將塔里的燈一一點上,地上泛起泥土的氣息,周圍又沒有什么窗戶,四下黑洞洞的,有點壓抑。
程潛乃是靈物塑身,一些天材地寶之物,他可能不太聽說過,但是對當中蘊含的靈氣與邪氣都十分敏銳,可他目光四下一掃,發(fā)現(xiàn)此地并不像外人傳說那樣,有什么異寶充棟,完全就是家徒四壁。
老者帶著他們穿過細窄的樓梯,一直走到了塔頂,只見此間有一人石像,雕工精細,栩栩如生,是一個清瘦的男子,眉與目分分明明,中間約莫有一指來寬,眉梢細而微挑,似乎是有一些男生女相。
老者恭恭敬敬地對著那石像彎腰行禮道:“主人,客人到了�!�
這石像原來就是此間主人徐應知。
嚴爭鳴很快反應過來自己是有求于人,連忙拿出自己最謙遜有禮的一面,裝得有模有樣的,在老者身后不遠處站定,也執(zhí)晚輩禮道:“有擾前輩�!�
老者看了他一眼,雖沒表現(xiàn)出什么,但大約是滿意的,他摸摸索索地給石像上了香,然后從香案后面拿出了一個古樸的木頭盒子,捧到嚴爭鳴面前,說道:“老奴乃是這朱雀塔的塔靈,全賴主人真元而活,主人故去這許多年,朱雀塔的氣數(shù)也快散盡,一直憂心未能將此物交還給貴派,如今終于可以放心了�!�
嚴爭鳴打開木盒,里面竟然是三枚古舊的銅錢。
他微微一愣,有些不解地抬頭看著那塔靈。
老塔靈卻不多解釋,只擺擺手道:“是你的�!�
便轉(zhuǎn)身化成了一道青煙,沒入石像頭頂?shù)那酂羯稀?br />
嚴爭鳴不知道這三枚古錢中有什么玄機,沒敢貿(mào)然觸碰,正想要回頭咨詢一下號稱“無所不知”的李筠,突然,朱雀塔中掛滿的鈴聲大作,一道石像頭頂青燈忽明忽暗,無數(shù)條起伏的黑影窸窸窣窣地從四面八方爬上來,一只慘白的手驀地打破朱雀塔上防護陣,直向嚴爭鳴抓來。
嚴爭鳴心道:“找死么?”
那只手沒到眼前,已經(jīng)被他周身外放的劍氣割斷,從手腕上飛了出去,卻滴血沒灑,只有一團黑氣冒了出來,四處散落成無數(shù)條通體漆黑的蛇,虎視眈眈地望著中間的幾個人。
那斷了手的人從黑暗中一步一步地走了出來,竟是之前遇見的紈绔,只見他周身一團詭異的黑氣,臉上掛著僵硬而詭異的笑,開口說的卻不是人話,而是“嘶嘶”的聲音。
那石像上的青燈晃了晃,滅了,方才躲進去的塔靈此時居然做起了縮頭烏龜。
程潛低聲問道:“這是什么?”
李筠神色凝重地搖了搖頭,魔物確實會附身,然而這紈绔卻不像是被附身的模樣……簡直好像他本來就是個魔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