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那個假期他收到無數(shù)條女孩的道歉短信。他給她轉(zhuǎn)了一筆錢,要她不要再辛苦打工,好好學(xué)習,之后便刪掉了她的聯(lián)系方式。開學(xué)的時候,有人轉(zhuǎn)交了女孩的信,她求他見他,他若不再見她,她就在他的面前死掉,讓他良心不安一輩子。承鈺覺得后悔了,他有些悔恨之前的招惹,他只好去見她。他們在咖啡館見了面,女孩變得柔順無比。有第一面就有第二面。第二次,他們在相同一家咖啡館見了面。女孩帶了她的筆記本,給他展示那些她的勞動成果。他們喝了四杯咖啡,一人兩杯。
他想走了,女孩看破他的意圖。她握住他的腕子,睜大了那雙黑色的祈求的眼睛,說:“看看我搜集的網(wǎng)站,我想和你分享,看一下,看一下吧。”
他到底再留了一會兒。她點擊,滑動屏幕,向他展示那些醫(yī)學(xué)最新的研究成果,給他看蘋果工業(yè)設(shè)計師對即將推出的名為iPhone的新產(chǎn)品的設(shè)計,給他看她的課業(yè)。
承鈺又想離開了。
女孩問:“你下一堂課在多久后?”
“沒有課�!�
她用眼睛望他,說:“再看一個吧,就一個�!�
她的請求卑微而誠懇,她是沒有太多手段與心計的,她所用的方法樸實而又心酸,她要再多留他一會兒,一分鐘也好。
女孩滾著鼠標翻頁,對他說:“這是一個醫(yī)生的博客,他照片拍得很好,會放他家鄉(xiāng)的照片,還有他在外國各地工作時候的照片,圖片配的挺好,文字也很幽默,我最近才發(fā)現(xiàn),一口氣把他的博文看完了……”
女孩望著屏幕,承鈺望著女孩的白色的側(cè)臉。
他的心思卻不是在這兒的,他胳膊肘撐在桌面上,心里頭卻想把那個現(xiàn)在不知道在哪兒的女人拉過,他要讓她看看,哈,好好地看一看,看看女人們是如何瘋狂地愛慕他,他是如何地受到追捧與歡迎,如果他想,他可以輕易獲得她們?nèi)魏我粋人的愛情。他要告訴她,狠狠地告訴她,他會將她忘了,徹底,哈,忘得干干凈凈,他會和另一個女人走到一起,那個女人溫柔賢淑,好得要命,關(guān)鍵不會動不動失蹤,不會動不動蠻不講理,他會有很可愛的小孩,當她再次走過他的身邊的時候,他甚至會記不起她的名字。哈,你說你是誰?我怎么記得你是誰?我干嘛要記得你是誰?他還要讓她知道,他會在這一段穩(wěn)定而持久的男女關(guān)系里獲得至高無上的幸福,重要的是,在這段關(guān)系中,他將是被寵壞,被愛得更多的那一個。他要跟她這么講,一字一句地跟她講,他要氣死她,像她氣死他那樣。
承鈺想著,覺得真是解氣啊。他移開胳膊肘,將視線投向屏幕。滾輪已經(jīng)落到頁面的下端。那是有醫(yī)生一個多月前的博文。
照片里,日本醫(yī)生擁著他新婚燕爾的妻子,他的手穿過她腋下,落在她挺起來的肚子上。她面色溫柔,他年輕英俊。兩個人,真是般配極了。
女孩說:“聽說預(yù)產(chǎn)期就是在這個月……”她說著,轉(zhuǎn)了頭,驚叫一聲:“你怎么了?!”
#
女兒百合子四歲的時候他們搬到了名古屋,在一家靠近地鐵的醫(yī)院工作。他們買了房子,樓下是一家拉面館。
他們住到第二年的時候,拉面館上了中文旅游手冊,越來越多的游客慕名而來。陳簡下樓,聽到七嘴八舌熟悉的中文。她走過去,撕開涌動的人潮。陽光中,活著水的面粉被揉捏,甩著翻身,一層一層地抖動,抖出細細密密的形狀。
她想:面粉是個好東西,親近水,當你對形狀不滿意時,一切都可以重來。
老板抬頭,袖子擦過腦袋,憨笑一下,向她打招呼:“木村夫人早啊�!�
她微笑:“早�!�
又說:“加一個溏心蛋�!�
“好好,稍等一會啊�!�
拉面的價格是提高了的,老板也是很客氣的,他堅決要給這位樓上的常客以往的優(yōu)惠價。于是,每一個月,秀一都會帶上一些小小的禮物,去樓下拜訪。他教育陳簡:“與人結(jié)善,禮尚往來�!�
百合子跳過來,仰了小小的剃著西瓜頭的腦袋,學(xué)著講:“與人結(jié)善,禮尚往來哦哦哦~”
陳簡嫌棄地講:“去去去�!�
百合子嚶嚶嚶地跑了。
晚上的時候,百合子捧著畫本跑過來,短腿一蹬,撲倒床上,搖她的胳膊:“媽咪講故事哦哦哦~”
陳簡:“哦哦哦哦~”
百合子:“哦~~~哦~~~哦~~~哦~~~”
陳簡:“不要。我累死了,我要睡覺。”
百合子:“要嘛要嘛哦哦哦~”
秀一不顧她的掙扎,把她抱到一邊。他給她講了一個玉藻前的故事。
玉藻前十八歲入宮成為女官,她生得聰明而貌美,一雙眼睛如同最美的星辰,得到上皇的寵愛,上皇卻開始一病不起。醫(yī)師束手無策,大臣團團而轉(zhuǎn),陰陽師安倍泰成站了出來,說我有辦法。他暗中使了術(shù)法占卜,結(jié)果一出,眾人陡然而驚,原來那美貌女子原是白面金毛九尾狐。玉藻前見被識破,化身而逃,朝廷派出八萬征討大軍,在那須之野擊殺了玉藻前。玉藻前尸身化為巨大的毒石頭,人畜若靠近,立時斃命。
百合子:“哇哦哦哦哦哦~”
陳簡補充:“毒石周邊的村戶漸漸發(fā)現(xiàn),每當月黑風高的時候,總有一個人影出現(xiàn)在毒石旁邊。原來那安倍泰成暗戀玉藻前不成,給上皇下了藥,以逼出玉藻前原身,讓她脫不出干系來嚇嚇她,玉藻前仍舊不愿傾心于他,泰成愛之深恨之切,發(fā)了狠。玉藻前卻性烈無比,絕不就范,寧愿隕身也不愿意委身不愛的男人。泰成大錯釀成,悔痛不已,余生與毒石廝守。他死之前,終于獲得了心靈的絕對平靜�!�
百合子眼睛都亮了,從秀一懷里坐起來,爬到陳簡旁邊,又搖晃她:“真的嗎真的嗎?”
陳簡:“哦哦哦哦~”
百合子:“……”
她小嘴一嘟,哼一聲。
陳簡頭埋在枕頭里,閉眼說:“假的,我騙你的�!�
百合子又去抓她臉上的枕頭,說:“哎呀呀,為什么為什么呀?”
“因為男人總要死在女人身上,因為玉藻前是個神經(jīng)病。”
“哼!媽咪才是神經(jīng)��!”
“對,我是神經(jīng)病,所以你是我的生的,你也是小神經(jīng)病。”
“哼!”
陳簡:“哼!”
“嚶嚶嚶,我不要理你了壞人!”她小腿啪嗒在床上跑,一跳,啪嗒跑到門口,又悄悄停下來,偷偷往床的方向看。
陳簡閉著眼:“你過不過來?”
“嚶嚶嚶你好壞!不過來!就不過來!”
陳簡說:“好吧,你走吧,你走出這個門我就再也不喜歡你了。你這么不聽話,我去喜歡聽話的小朋友。”
百合子繼續(xù)偷偷看她,見她真的不動作了,嘴巴一咬,又嚶嚶嚶地跑回來,跳到床上,屁股一撅,頭埋到她的懷里:“不要不要,不許喜歡其他小朋友,不許不許�!�
陳簡肚子幾乎笑破。百合子氣得小臉鼓起來,打她,“有什么好笑,哼!有什么好笑!”
陳簡:“哦哦哦哦~”
百合子:“嚶嚶嚶嚶嚶嚶�!�
秀一哭笑不得地將百合子抱走,又將她哄睡著了。他走回臥寢,輕聲關(guān)了門,躺會床上,半響,側(cè)了臉,問:“你睡著了嗎?”
陳簡沒有吱聲,心里想:我沒有睡著。
秀一以為她已經(jīng)陷入沉眠。他帶著溫度的手掌覆上她裸.露光潔的背脊,他拉扯棉被,掖好,輕聲說一句我愛你。
然后他轉(zhuǎn)回頭,想:沒有人會想當然地認為世界上所有的感情都能得到平等的回應(yīng),但有那么一天,你仍舊無法愛我,卻再也舍不得我。
他們會在休假的時候開車回白川鄉(xiāng)。秋天的時候,稻田是一片燦爛的金黃,立著套紅色或橙色舊衣的稻草人。草人戴帽,臉上蒙一塊白色的厚厚口罩。秋櫻綻開的季節(jié),田埂的芒草潔白如雪,他們吃柿子,折稻草做的環(huán)。很快濁酒節(jié)也到了,很多年前,為了祈禱五谷豐登和長命百歲,神社召集人們發(fā)起節(jié)日。他們在節(jié)日里吃一蠱混米飯的白濁酒,幫忙招待各地而來的游客。
陳簡站在表演木偶戲的社臺下,看一個個攢動的人頭,黑色的人頭上方,浮著光,光里人偶僵硬地動著,一張張彩繪的木頭的臉。她想著節(jié)日總是比人要來得長久。陳簡接到恩一的電話,對方問她生活如何,她回了一張照片,說很好,膘肥體壯,可以活到六十歲替你養(yǎng)老。他在電話那頭哈哈大笑。
#
2008年的時候承鈺開始大規(guī)模逃課,并用這些時間經(jīng)歷了兩家公司的實習。夏天的時候他看奧運,看到女子48公斤級舉重為中國陳燮霞獲得第一塊金牌后關(guān)掉了電視。他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用十口喝完,用幾天的時間研究了一下當今的世界經(jīng)濟,經(jīng)濟是不夠景氣的,次債危機下抵押貸款機構(gòu)仍舊不斷破產(chǎn)、投資資金不斷被關(guān)閉,股市震蕩。但與此同時,蘋果推出了3G版IPHONE手機,利用互聯(lián)網(wǎng)進行存儲和計算的云計算的熱度不斷上升,社交網(wǎng)絡(luò)開始成為主要驅(qū)動力之一。
承鈺想:擇日不如撞日。然后他給一個朋友打電話,問對方有沒有興趣一起創(chuàng)業(yè)。
他們是堅決而果斷的。
很快,他們在帕洛阿爾托找到了一間辦公室,朝陽,需要自己裝修。9月1號的那天他們?nèi)ナ姓䦶d做了法律登記,創(chuàng)始人有三個,兩人找了一個年長的朋友入伙,分享10%的股份,其余兩人占據(jù)45%,承鈺希望他可以協(xié)調(diào)自己和另一個合伙人之間可能產(chǎn)生的矛盾和分歧。
他們孵化的新公司瞄準高速成長的自由職業(yè)市場,為需要的公司提供個人用戶的背景審查業(yè)務(wù),他們搭建平臺,使得輸入姓名,即可審查社會安全碼、信用記錄、政治背景和犯罪記錄等。很快,他們又開始提供API鏈接,直接深入企業(yè)內(nèi)部,簡化入職流程。
當他的合伙人們需要每天按時按點回家吃飯時,承鈺直接住在了辦公室。
他告訴對方:“這是單身漢的福利,不要羨慕,我是在為工作奉獻生命�!�
工作之余,他每天抽出三個小時的時間讀書或者數(shù)星星。有時候他會開車去施樂帕羅奧多研究中心看一看以太網(wǎng)、圖像用戶界面等科技成果,或者去帕洛奧多樹公園望一望那一顆據(jù)說已經(jīng)有一千多歲的老樹。很快,他覺得他們成為了朋友�?墒沁@位朋友或許可以在這兒站立下一個千年,而幾十年后,他這個人將不復(fù)存在。
與此同時,他們的隊伍在不斷壯大,員工愈來愈多。很快,承鈺見到了一張熟面孔,那個服役前訓(xùn)練期間與他作對,念他情書的白種男人。他們一起去喝了酒,冰釋前嫌,甚至成為了不錯的朋友。
第二年,他們獲得了一家創(chuàng)業(yè)孵化器600萬美元的A輪融資。為了慶祝,他們在一家酒店舉辦了派對。他們玩的很瘋,新朋友喝多了,向同事們炫耀他無與倫比的記憶力,并在酒氣上臉之際毫不猶豫地出賣了承鈺。男人助跑,一下子跳上桌幾,在女人的捂嘴驚叫中,手舞足蹈地念誦那首曾經(jīng)引來斗毆的情詩。
周圍的人大笑,有人跑過來,跟他碰杯,說:“想不到想不到啊�!�
承鈺微笑著聽。像一尊英俊而沉默的雕塑。
又有人跑了過來。一人問:“他怎么了?”
“不知道�!�
其中一人搖了他一下。雕塑倒了下去。
他醉得太厲害了。
當夜,他被毫不憐惜地丟進了酒店的房間。第二天中午,承鈺在頭痛欲裂中醒來。他想了一下,沒有叫服務(wù),而是下樓吃午餐。他走樓梯,在落地的窗旁看到泳池,有被零星色塊覆蓋敏感部位的肉體仰浮在藍色的水中。
他吃完,去泳池旁散步,遇見一個曾經(jīng)的熟人。比基尼下辣火的身材,混血兒的標志面孔,是安妮。
承鈺想:這是一個適合撞見老朋友的季節(jié)嗎?
安妮回去換了正裝,他們一起去喝了咖啡。安妮說自己在幾年前結(jié)了婚。
安妮:“丈夫是芭蕾舞者,在紐約芭蕾舞團工作,平時也會負責一些編舞。離婚后小孩一直跟我父母親一起生活,你知道,我要到處演出,不可能一直帶著他們。”
他們又聊了一些各自的狀況,生活和情感,結(jié)束的時候,安妮問:“要不要到我房間里坐坐?”
承鈺明白了她的意思,說:“不了,還有一些其他的事情。”
他們約好晚上一起吃飯。晚上的時候他們在酒店自帶的餐廳里吃了自助海鮮,安妮自己剝牡蠣。她用厚實的刀片插.進去,挑開鼓鼓的殼,吸一口,問:“你不吃嗎?”
承鈺說:“嫌麻煩�!�
安妮笑:“嫌麻煩的話那你什么好吃的都吃不了啦�!�
晚餐結(jié)束的時候,安妮問承鈺要不要去見見她的祖父:“他就在酒店里,自從前些年他的兄弟因為意外爆炸事件去世后,他整個人都沒有原來精神了。他一直記得你,前些日子我演出,他趕過來看,還問到了你�!�
他們一起去見那位老人。門開了,是酒店房間改造的會議室。仿古的壁櫥,猩紅色靠手大椅,老人坐在正對面。
老人的旁邊坐著一個男人。輪椅,削瘦,白色寬松的上衣。
恩一回過頭來,沖進門的兩人笑笑。
#
恩一做出那個決定是在一個很是平常的下午。
他坐在窗邊,看夕陽斜下,想起很多年前,同樣一個平凡的下午,應(yīng)該是周末,他從城里放學(xué)回來,越過山路,背一只軍□□的解放包,風塵仆仆。他沒見到那個不知希臘神話,卻堅信他擁有阿喀琉斯命格的女人。
那是他的母親,喪夫,卷便宜的煙葉為生,有標志的臉蛋,柔軟的胸脯和腰肢,說話的時候輕柔地像一片秋天的葉子。
他一路問過去,去尋人。
他走到山林里,深山,聽到女人驚恐的哭叫。他跑起來,像被狼群撞散后狂奔的鹿,他跳躍過一道道橫坎的枝,敏捷迅速無比。聲源愈來愈近,他被地面石塊跘倒,滾了一滾。他的身體在滾落中剎車,停在繁茂的灌木下。他的眼睛里,瞪大的眼睛里,幾個男人提了褲子,系了褲袋,其中一人在腰間摸一把,沖著地面放了一槍。
一切聲音,猛然間停止了。女人的嚎哭,枝葉的響動,烏鴉的啼叫。停止了。
他別開散亂的垂落的藤蔓,看清了男人們的臉。他們離開,背影消失。他爬出來,爬過去,摸到女人未冷卻的身體,漸漸僵硬,布滿青紫的裸.露胸脯,血潤透了的薄衫。
他去合她的眼,一遍又一遍,順下去。
合不上。
在那樣的年底,盡管他為這件事情來回奔波,然而雷電大雨聲小,很快,他母親屈辱的死,成為庫房里一件塵封的案底。
世間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治?
他想:待有能力了,再去殺他。一個一個地殺,誰都別想跑掉。
他輟了學(xué),加入惡人的陣營。復(fù)仇是一個漩渦,當你跳進,一切都開始身不由己。幾年前,他終于把最后一只惡魂了斷。
那人的哥哥找到他,那位老人對他說:“我弟弟不聽我的話,背叛了我,死在你手里,死有余辜。但他終究是我的弟弟。在這幾年里,我會殺你三次,讓你睡不好一個安穩(wěn)的覺。但三次你要是不死,我就不會再找你。”
恩一想:是嗎?他想著,微笑起來,說:“好呀�!�
第一次是幾年前,他的車子被人安裝了爆炸器。第二次是陳簡到達達爾富爾之際,發(fā)生在巴黎的血腥。第三次,是前些日子,一記子彈從打開的車窗射入,他因生病咳嗽,向前傾,死神擦背而過。
三次結(jié)束后,老人請他去飯店吃飯。兩人云淡風輕地聊天。
回憶結(jié)束后,他離開窗邊,去貫徹他的決定。決定的第一部分是他讓人把承鈺請了來,他們再一次下棋,像九八年那樣。那時他是所謂的前夫,他是覬覦前夫女人的男孩。
恩一落子,同時跟他說一個故事。故事的時間線在很久以前開始。不被上帝垂青的女孩如何因為一個女人妒念而被賣入深山,如何掙扎在痛苦的邊緣。
故事結(jié)束在一天清晨。
那是一九九五年冬的一個早晨,陽光很好,住在香港灣仔區(qū)的教會小學(xué)老師瑪利亞,在整理完自家花園后,例行去門前郵筒取信。綠色的郵筒內(nèi),除了賬單、圣誕節(jié)的打折促銷,還有一封信,從這個國家的首都寄來,指明給她的小女兒。于是當天晚飯時,順理成章地,瑪利亞把信交給了女兒陳簡。
信里附帶一張照片。照片中是因為妒念結(jié)下惡緣的女人和她十六歲天才無比的兒子。
承鈺望著棋盤,夾一粒黑子,問:“然后呢?”
恩一笑,說:“哎呀,年紀大了,后面的記不清了。”
黑子落上棋盤。恩一輸。
承鈺像多年以前那樣說:“下棋的時候不要走神。”
恩一哈哈大笑。
他知道他什么都曉得了。
決定的第二個部分關(guān)乎他多年前就開始著手的洗.白。
他給陳簡打了個電話,告訴她:“我把你賣了�!�
陳簡:“哈?”
他把陳簡同時賣給了多個政府,不同集團之間利益的糾纏可以確保她的安全。交易是私下進行并得到保證的。三十三歲這一年,陳簡再次東飛美國。她被紐約一家醫(yī)院負責,進行可控制的藥物提煉。
陳簡穿了消毒衣躺進容倉般的儀器里,和善的醫(yī)生說:“你是在害怕嗎?”
陳簡說:“我不害怕�!�
她所恐懼的是另外一件事。
她開始無法忽視生活中一切有關(guān)衰老的象征。無論是熬夜后的皮膚,百合子上竄的個頭,木梳上掉落的頭發(fā),清晨刷牙時鏡子中的臉,都在提醒她一件事情——避無可避地,她在緩緩,一步一步地,走向她的四十歲。
她逐漸嗅到生命中關(guān)于衰老與死亡的氣味。
陳簡在醫(yī)院附近的酒店住下,她是一個配合的病人,她明確表示,愿意為全人類的福祉作出短暫的犧牲。她會在晚上和海的對面視頻對話,白天的時候,她開車,去附近的貓咪書店。她閉眼,手指滑過書架,憑緣選一本極其晦澀難懂的書,抱貓,坐上高高的旋轉(zhuǎn)的椅,面對幾凈的大片的窗,一邊擼毛,一邊讀。
她和承鈺遇到是在一個周末。他們停在了同一間停車場,同時推開車門,同時跨了出來,同時望見對方。
“來辦事?”
“嗯,你呢?”
“來看書�!�
他們說話,眼睛幾乎貪戀地看著對方,不舍得眨一下。
晚上的時候他們住在酒店,他們像渴水的魚,貪婪地撫摸,瘋狂地嗅對方皮膚的氣味。他們撕咬,帶著自我毀滅與毀滅對方的力量,親吻,去咬,去銜,去追逐對方的唇。她拒絕了做.愛。他們靜默而依順地擁抱在一起。
承鈺說:“說話吧,我想聽你的聲音。”
于是她開始說話,說一些她也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漸漸地,陳簡睡過去。她身體曲成一個憐弱的形狀。他迷戀地撫摸她的肩頭,她黑暗中的輪廓。
不久之前,他是見過她的。那是在東京,銀座。他開著車,像黑暗中一尾漂游的魚,綴在她以及她丈夫和孩子的身后。人太多了,隔著車,隔著人海。
他想要靠近一點,再靠近一點,他要看清,要知道:她的腰帶是金色還是銀白?她的耳環(huán)是圓形還是方形?她感受到這兒有一雙眼睛在凝視嗎?
紅燈亮了,他眼睜睜看著影兒沒入人潮。
此刻,他擁著他所有的朝思暮想,感受到一種心靈絕對的平靜。夜幕沉沉,他只希望天永遠不要亮起來,清晨永遠不要到來。天亮了。第一縷陽光射.入的時候,他痛苦地閉眼,想:本拉登!炸了這里吧!讓這一刻永恒吧!
他們在晨曦中分別。承鈺看著她在想:我又該如何告訴你,這些日子我是如何地想念你,以至于不敢再去想你。
陳簡看著他想的是:你會相信嗎,這十三年兩個月零三天,我對你保持了心靈上的絕對忠貞。
她回到車上,從后視鏡看到他黑色的車影。踩下油門的那一刻,她內(nèi)心痛苦瘋狂地叫道:“帶走我的靈魂吧!帶走它吧!求求你!把它帶走吧!”
這一次的相遇在陳簡內(nèi)心扯開鮮血淋漓的口。無數(shù)個痛苦的她奔跑匯聚成一個她。她輾轉(zhuǎn)反側(cè)了一個月,實驗結(jié)束后,擬定了一份離婚協(xié)議。她又開始輾轉(zhuǎn)反側(cè)如何去開這個口。
與此同時,秀一連續(xù)幾天鼻出血,他去做了一個血常規(guī),結(jié)果出來了,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
陳簡是跑著上了樓的,她背部出了一層細細的汗。她喘氣,在門前站定,剛好一個護士推著小車出來,她走進去�?匆姲坠饴M病房,他穿著病服坐在床上,百合子趴在他的腿上。
陳簡走過去,坐下,問:“感覺還好嗎?”
秀一將頭從捧著的畫本中,抬起,溫和地說:“還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