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他看著手中已經(jīng)空了的杯子,心里升騰起一種奇怪的情緒。
第8章
落洞
雨水來地兇、來得急,來得浩大。除了身有要事不得不離開的,其他人干脆繳械投降,選擇被困原地。
客房有些緊俏,陳簡被安排在閣樓湊成的臥室。
家居、頭上和腳下皆是原木色,床緊貼著傾斜的屋頂,床頭右側是圓形的彩色玻璃窗。屋頂拼成倒三角,壓矮空間的同時倒別有一番情調(diào)了。小空間代表狹促、緊湊,然而卻能另類地帶來對全局的掌控感,帶來奇異的飽滿感與安全感。
陳簡在半夜醒來,抬頭看到雨水把窗上色彩淋濕。她感到口渴,索性下樓討水喝。陳簡從螺旋樓梯下到一樓,遠遠便望見大廳窗旁的身影。
承鈺是有強烈個人特質(zhì)的,這種特質(zhì)隨著他年齡的增長,越發(fā)明顯起來。甚至現(xiàn)在,只要陳簡閉上眼,她能在腦海里摹畫他五十年之后的樣子。
那必定是個很有風范然而古怪的老頭,背影直,且透著正經(jīng)和嚴肅�;蛟S他還會握著一根手杖,試圖訓導一群頑劣不知羞的孩童。
然而下一秒,她腦海里關于五十年后承鈺面貌的圖景就渙散開了。再次出現(xiàn)的,是她曾經(jīng)看過的一部英籍女作家的。
男主角是一名工業(yè)革命時期紡織廠的廠主,英俊沉默的年輕實業(yè)家,他對牧師的女兒一見鐘情。然而這位善良的淑女卻因為男主角對工人的嚴苛而厭惡他。這位單相思的可憐蛋只能經(jīng)常從高墻上的窗戶看意中人越行越遠的背影。
灰色高墻開出黑色的窗,窗格里男主角身姿直挺,面容沉毅英挺,注視遠方街角。黑色眸子中映出紡織廠紛飛的潔白棉絮,以及戴著帷帽的女人逐漸被街角吞沒的背影。
和這位實業(yè)家一樣,當承鈺沉默時,他有一種強烈的冷傲氣質(zhì)。
他周身的空氣都在向人傳達同一個消息:離我遠點。
陳簡想:站在窗子旁的實業(yè)家在想什么呢?他必定在想,回頭看我。
承鈺又在想什么呢?
她不知道。
但這不妨礙她在心里說:看我。
這一秒,承鈺真的轉(zhuǎn)了身。
他看見樓梯旁的影,女人的影。
夜是很濃的,雨水把月光也稀釋到無,人臉是望不清的,影也是糊的。
他腦海里立刻浮出一個人的名字,盡管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會立刻浮出這個名字。屋子里留宿好幾個女人,為什么偏偏想到這個名字。
這樣的意念略微羞恥,于是他半是自我轉(zhuǎn)移注意力,半是按照正常的邏輯,問了一聲。
陳簡在黑暗中露出一個笑容。
她走過去,九步,停在承鈺半米距離的地方。她知道對方認出了自己。盡管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篤定對方認出了自己。她的心里有微小的得意——盡管這種情緒似乎沒有的來頭。
陳簡開口:“下雨的夜晚是個好東西�!辈淮锈曢_口,她又說:“我喜歡夜色下的雪山,清晨的江面,燃燒的煙頭�!�
“你喜歡什么?”她問。
“音樂�!背锈暣鸬馈�
“敷衍�!标惡喺f。
承鈺笑了——他知道這個笑是不會被看到的。他說:“手指按上琴鍵的觸感。”
“季風氣候天剛晴后泥土的香氣。”她又說了一個。
承鈺口氣正經(jīng):“沙灘上,把自己埋在比胡椒面還細致的沙子里�!�
陳簡一愣,大笑,問:“你被寄居蟹咬過嗎?”
承鈺口氣仍舊正經(jīng):“沒有,但我咬過它們,熬湯比紅燒好�!�
陳簡看著黑暗中他隱約的面容,笑起來。
她的眼睛在笑,呼吸在笑,甚至皮膚也是歡愉的,笑從她的每個毛孔里透出來,她說:“落雪的松樹,”她又說了一個,“把散碎的雪花揉嚴實�!�
陳簡補充:“揉成硬邦邦的雪塊,貼在臉上,手心和臉頰凍得厲害,很快又舒服得熱起來,真暖和�!�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卻可以肯定他在看自己。
她聽見他的聲音,“裹著棉衣在大雪中吃冰棍。”
“哦,怪人。”她說。
然后她聽見一聲輕笑,很輕,幾乎捕捉不到。立刻掩入空氣,似乎只是她的幻覺。
陳簡又說:“我還喜歡墻壁的氣味,香氣,你知道嗎,和潮濕的泥土很像,很迷人,像是新鮮的氧氣�!�
“狗掌心的味道,很好聞,特別是踩過新鮮的青草地后,”承鈺試圖找出精準的描述,“像是……”
“像是什么?”
“爆米花的香氣�!彼f。
陳簡大笑起來,“你真是個變態(tài)!”
“哦?是嗎?”他感受到了一種不受控制的愉悅。承鈺別過臉,輕笑。
第二天清晨,除了還陷在床上的人,其余人在客廳食用早餐�?Х取⒂衩字统戎谎b在大塊頭的玻璃壺中,旁邊放著谷類食物,大塊的藍莓煎餅、培根華夫餅、肉桂卷和涂抹了厚厚輔醬的吐司。
陳簡和那個戴著大耳環(huán)的黑皮膚女人說話,她們聊一些時尚話題,各自領域的逸聞趣事,甚至聊起了各自的早年經(jīng)歷。
黑人女說:“其實我的童年很孤單,我的母親領福利救濟,我想養(yǎng)寵物,一只貓或者一只狗,但我買不起也養(yǎng)不起,我母親跟我說‘我連你的肚子都填不飽了’,我只好抓蟑螂當寵物。我把它們放在一個撿來的的糖罐子里,罐子很好看,上面有顏色很亮的廣告。一共兩只,我給它們?nèi)∶袦泛徒苋稹?br />
陳簡以為她是一個敏感的人,沒想到她并不避諱窮苦的過去。
于是陳簡說:“我小時候住的地方有很多山,山多,水也多……”
她說著,向承鈺的方向投了一眼。他正在與安妮說話,她能看見他側面的輪廓,脖頸,眼睛,眉毛。
真是好看呀。
他與安妮結束了交談,又與鏡框男交流了起來。
他與好幾個人在講話。
但陳簡知道,他的注意力在自己這里——他明明與別人說著話,他甚至沒看她一眼。
但他的注意力全在她這兒。
她就是知道。
她的每一個細胞,每一根頭發(fā)都能感受到——他的注意力,通通地,全部地,聚集在這里。
于是陳簡笑起來。
她開始講那些異國山嶺間的趣事。
她說每當節(jié)日的時候要上刀梯。那些花白頭發(fā)的老司們踩著梯子,那些梯子用一把又一把鋒利的刀搭成,寒寒閃著光。老司爬到梯子的頂端,給下面的人講一個又一個遠古的英雄故事。那些遠古的英雄踩著刀梯攀到了月亮上去,解救受苦受難的親人和民族。
她也講湘西落洞女的故事。她說:“人的魂魄落在了洞里,被洞神勾引去了,人便與洞神相愛了�!�
她說,那是一個面目姣好的女子,心地善良、人緣也好,有著桃花一樣嬌艷的臉龐。桃花女做活累了,靠在洞邊的石壁上打了個盹,醒來后桃花女的眼里都是快活的光澤,她開始一天到晚地打扮自己,每日喃喃說著情話,整日興奮地光彩迷離,桃花女給她的洞神做鞋和繡花帶。布鞋可以做給親人,也可以做給情人,但花帶只能為情人做,因為男子捆著花帶問遍人世間的花柳,也會被一根花帶牽著回來。
她說桃花女為愛走火入魔了,在洞中不吃不喝也不睡,鎮(zhèn)日地呆著。桃花女的家人請來了老土司敬洞神,想要把女孩的魂魄搶回來。他們在洞口殺了雞、殺了羊,碼在地上,全村的人都來了,無數(shù)的人,手里持著長長的木棍,使勁地、用力地敲打洞口和周邊的土地。
她說:“桃花女被救了回來,卻再也記不得與洞神的情。”
漸漸地,越來越多的人圍上來聽陳簡說故事。
她說落洞的女子很多,也有沒被救回來的,仍舊整日瘋瘋地唱,癲癲地笑。這些女子的父母沒有辦法,只好為她們描了眉,化了妝,穿上新衣服,讓她們與洞神成親。
她說嫁妝被抬進了洞里,送親的隊伍嗩吶吹得嘹亮,喜慶的鞭炮炸個不停。洞里的新娘,蓋著紅艷艷的蓋頭,落下淚來,一滴一滴,落在燃燒的紅燭旁邊。
她說新娘不吃不喝,在快樂與幸福中倒下了。新娘們死去的剎那,身體發(fā)出奇異的香氣。
有人問:“為什么?”
陳簡:“因為她們被洞神帶走了�!�
眼影女問:“落到洞里的都是女人嗎?這太不公平了!”
“不,”陳簡微笑:“也有男人�!�
承鈺看著她被那些人圍著說話,她的身體隨著說話的語調(diào)輕微動作著。從小到大,當他的情緒出現(xiàn)劇烈起伏時,他的腦海里會自動出現(xiàn)配樂。
現(xiàn)在,配樂又出現(xiàn)了。
他看見她細白的牙齒,耳邊微卷的調(diào)皮的發(fā)尾。她笑得前仰后合時是c調(diào),她壓低聲音故作神秘時配樂變成了降b調(diào)。
陳簡看過去,沖他嫣然一笑。
承鈺僵硬地伸手拿過水杯,裝作喝水的樣子。身旁的鏡框男用胳膊肘撞他,“喂!老兄!你用衣服喝水啊!”
承鈺垂眸,褲子被杯中水澆濕了大塊——他不知不覺把水全部倒在了身上。
“我去換衣服�!彼偷仄鹕�,逃一般大步向房間的方向走去。
第9章
打彩
接近午間飯點的時候陳簡開車回了公寓小區(qū)。她把車停進車庫,上樓開門�?蛷d內(nèi),窗簾被拉死,陽光被嚴嚴實實阻隔在外,幾近暗無天日。
電視機屏幕冷光幽幽,靜音。水族箱發(fā)出水流聲,空調(diào)在嗡嗡制冷。
陳簡瞟了一眼電視,上面播放著《貓與老鼠》。
她把視線投向沙發(fā)正中那個背部直挺、長腿窄腰的女人。女人有著一張亞洲面孔,不甚美,卻很有特點,長眼細眉。
陳簡開口:“尾蓮,我想你想得胃痛了�!�
女人視線未移,平靜地戳破她,“你只是餓了�!�
陳簡見被戳穿,并不惱,反而從善如流:“尾蓮,我要吃壽司�!�
女人站起來,說:“好�!�
尾蓮只做最簡單的壽司,用最好的材料。
最好的越光米放入水中,反復搓洗,表面的淀粉不見了,變得粒粒分明。接著瀝干、用牛奶泡發(fā),燜煮。電飯煲被揭開了,米香混合奶香騰出來,味淋和米醋澆進去,粘稠的飯被快速攪拌,兜上紗布,晾置降溫,被鋪開,放上材料,手伸過去,開始捏制。
她們一同坐在沙發(fā)上吃壽司。
陳簡咬了一口,米粒溫暖,瑩潤通透,有點黏,很有勁道,壽司的形狀美好,外部緊.致,吃在口中有一種突然散開的崩裂感。
這一刻,她幾乎產(chǎn)生了一種名為幸福的錯覺。于是陳簡轉(zhuǎn)過頭說:“尾蓮,我感覺我要愛上你了�!�
尾蓮依舊看著沒有聲音的電視屏幕。
“你不會,”尾蓮說。
她當然不會。
第一次見到尾蓮,陳簡已經(jīng)七歲了。
三年來,她從未離開基地附近之外的地方。她是一只小小的困獸。
那是正月打彩的日子,七歲的陳簡坐在涓流旁碩大的石塊上。她看到視線遠方奇絕的山水,翠竹林、起伏的吊腳樓。她抬頭,仰起小小的臉。那天空可真是藍呀,藍澄澄的。
可再藍又有什么用呢?
她終究長不出一雙翅膀。
她舔舔唇,想:云也是白的,會不會很甜呢?
她幾乎再記不起棉花糖的味道了。
緊接著她聽到喜氣洋洋的聲音,遠遠的,紅色的歡騰的隊伍,抬著轎子,后面跟著抬頭吹東西的人,那聲音吵吵鬧鬧的,卻歡喜的很。紅色的隊伍,像紅色的細流,從窄窄的山路上淌過去。
恩一出現(xiàn)在她身后。
于是她問:“那是什么?”她手指過去。
“打彩�!倍饕换亍�
她并不看他,繼續(xù)問:“打彩是什么?”
“男女結婚�!彼f。
“結婚是什么?”
似乎這個問題難住了他,身后久久沒有聲音。于是七歲的陳簡回過頭,看到冷風颯颯里恩一清雋的臉,看到他黑色的頭發(fā),單薄的肩膀。
她又問了一遍:“結婚是什么?”
他終于回了:“男人和女人生活在一起。”
“天天在一起嗎?”
“對�!�
她低下黑色的小小的頭顱,喃喃,“天天在一起�!苯又痔ь^,那是一雙孩童的憂郁的眼,她問:“所以我們結婚了對嗎?”
恩一笑了。
她問:“你為什么笑?”
恩一依舊在笑。冷風把他的臉凍得更白了,他有一雙黑亮的眼。他在對她笑。
她頗有些惱:“有什么好笑!”
他笑得更厲害了。然后他說:“對,小十七,我們結婚了�!本o接著他在她身旁坐下,并未看向她,恩一說:“所以你不能離開我�!�
陳簡沒說話,風刺著她的鼻子和眼睛。她抬眼看他,看到他風中的側臉,黑色短發(fā)。他有著所有十幾歲少年無害平和的外表。
“我們是共生關系�!彼f。
七歲的陳簡問:“山的那邊是什么?”
“城市�!彼�。
“城市的那邊呢?”
“平原�!�
“平原再向上呢,最上面呢?”
“漠河�!�
“漠河是什么?”
“我們國家最北邊的地方�!�
“那最南的地方呢?”她繼續(xù)問。
他很快回答:“海洋�!�
“海洋是什么樣子的?”
“很大,很藍�!�
“比長江還要大嗎?”
“對,比長江還要大,海洋是最大最美的�!�
七歲的陳簡蕩著兩只腳,她用孩童的聲音硬聲道:“我不信,長江才是最大最好看的�!�
他說:“不騙你�!彼謫枺骸拔沂裁磿r候騙過你?”
“長江才是最大最好看的。”她氣鼓鼓地說。
于是恩一笑了,他笑起來有種莫名的孩子氣。他說:“好,長江才是最大最好看的�!�
七歲的陳簡垂下眼,看著厚重的鞋頭,她細細小小地問:“那你可以帶我去看海嗎?”
“以后帶你去�!彼此谎壅f。
她撒野起來:“我現(xiàn)在就要去!”她說完,覺得不安。于是抬頭。她對上恩一的眼睛。那眼睛是很平靜的,他沒笑了。接著他說:“以后帶你去。”
于是她不敢說話了。她終究是懼他的。良久,她低低應了一句好。
七歲的陳簡有時候覺得自己很了解恩一,有時候又覺得他陌生得可怕。她曾聽到別人這樣談論恩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