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她氣急敗壞,扯他的衣服,江泠梳好的鬢發(fā)亂了,衣襟上的盤扣崩了幾顆。
宋氏狠狠推搡他,看到他的樣子,手頓了頓,有些遲疑,到底是自己的兒子,下不去狠手。
江泠被她推得一晃,他本來就一身傷,踉蹌了一下,后背撞上墻,疼得他眼前發(fā)黑。
宋氏顧念著情分,沒有破口大罵。她的丈夫還在牢里,她找盡了關(guān)系疏通,沒有用,嚴敬淵秉公執(zhí)法,不徇私情,宋大爺氣得跺腳,在家中咒罵江泠的無情,二郎是他的表弟啊,他怎么下得去手。
江泠扶著墻,重新站穩(wěn),他的衣袍被扯皺,鬢發(fā)散亂,從頭到尾都很狼狽,一抬頭,看見宋氏瞪著他,胸口起伏,神情怨恨。
這樣的母親,讓他陌生。
在此之前,他根本不知道宋家還有周家做了什么,也從來沒有關(guān)注過,犯了錯的明明是他們,為什么每次被指責卻變成了他?
親生母親這般仇恨地看著自己,控訴他的刻薄陰毒,江泠竟然不知道該怎么辯解。
辯解什么,真的珍視他的人,需要他一遍又一遍地去解釋嗎?
江泠的心一點點涼透了。
他開口,“母親……”
“不要叫我母親!”
宋氏打斷他,她眼睛里有水汽蔓延,咬著唇怒視,“你要是真當我是母親,你就不該這么做。”
她強硬完,露出脆弱,想到家中還有個孩子,泣不成聲,“三郎,寶成還小,他不能沒有爹爹……”
周寶成是宋氏的小兒子,才八歲。
江泠抿緊唇,默然看著她。
宋氏哭得厲害,她是真沒有辦法了,丈夫若是出了事,以后她怎么辦呢,宋家老太爺已經(jīng)去世,她沒有可以依仗的人,宋大爺也沒什么能耐,難道以后要帶著寶成回宋家寄人籬下,孩子怎么辦,一輩子都抬不起頭。
她哭哭啼啼,垂著淚,上前一步,拉住江泠的衣袖,“三郎啊……”
“難道當年發(fā)生的那些事,都是我活該嗎?”
江泠忽然開口。
他低垂著頭,聲音淡淡:“是我活該斷了腿,變成一輩子的殘廢,活該被父母拋棄是嗎?”
宋氏的神情僵住,眸中閃過一絲慌亂,“我不是那個意思……”
“這么多年,母……周夫人是不是早就不記得我長什么樣子了?你覺得我陌生,我也覺得你陌生�!�
他苦笑了一下。
剛進京的時候,宋氏沒有認出他,她有了疼愛的孩子,她會為了那個孩子,為了他的未來籌謀規(guī)劃,為了他低三下氣地去向那個多年前被她拋棄的長子求情。
江泠問:“那我呢?”
為什么就偏偏是他,為什么偏偏遭遇這一切的是他,被不理解的也是他。
這些問題,年少的時候已經(jīng)在心里問過許多遍,沒有人可以給他回答。
江泠心平氣和,他早就接受了不被父母偏愛,被舍棄的現(xiàn)實,可是此刻,卻還是有些不甘心。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求什么,是希望宋氏懊悔嗎?好像也沒有。
宋氏噙著淚,“說這么多,還不是在恨我,你到底要怎樣才肯放過他們,你恨我,你沖著我一個人來就是了。”
江泠不發(fā)一言,館舍附近圍著許多看熱鬧的人,指指點點。
宋氏要強,受不了被人這么看著,她擦了擦淚,攏好幃帽上的幕簾,說:“要是官人出事……我這張臉反正也丟盡了,你干脆將我一起逼死,將我也抓進大牢好了!”
她說完,鉆進馬車,頭也不回地離去,背影看著那么決然。
正如九年前離開時一樣。
江泠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低著頭,默默撿起地上的官帽,拍了拍,理好衣服,鬢角,往官署走去。
今早發(fā)生的事情已經(jīng)傳開了,館舍的伙計告訴葉秋水時,她正在鋪子里算賬,宜陽坐在一旁看書。
江大人被一女人堵在巷子里,兩人爭辯不休,他們不知道女人是誰,但江泠狼狽的模樣眾人卻目睹得清清楚楚。
葉秋水愣住,“是誰?”
伙計不知道,女人戴著幃帽,大清早霧蒙蒙的,誰都沒看清。
宜陽納罕道:“怎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你哥得罪誰啦?他是不是做了什么負心事,被苦主找上門了?”
葉秋水嚴肅道:“兄長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她神情凝重,目光擔憂。
嚴敬淵來問江泠的意思,宋家二郎與周牧究竟該怎么判。
江泠并非刑部的人,無權(quán)過問,但嚴敬淵知道他與宋家是什么關(guān)系,所以才私下問他。
江泠說:“該怎么判就怎么判。”
宋家二郎被判秋后處斬,其父也被連累,丟了官職,周牧的案子還沒查完,暫時未有判決。
葉秋水聽到坊間傳起這樣的事,才明白,今早那個來找江泠的女人,是他的母親。
*
下了值,江泠回館舍的路上,在巷子里又遇到了那輛馬車。
見到她,宋氏沖過來,揚起手,惡狠狠地想要扇他。
江泠沒有躲,木然地站著。
一旁突然沖出一個人影,牢牢擒住宋氏的手腕。
葉秋水擋在江泠面前,臉色陰沉。
宋氏訝然,面前的少女十六七歲的模樣,長相明艷秀麗,身量高挑,她眉宇間滿是積氳的怒氣,瀕臨爆發(fā)。
江泠的目光怔怔地落在她身上,他沒有想到葉秋水會突然出現(xiàn)。
宋氏經(jīng)常出入宴會,但這兩年,葉秋水一直在外跑生意,鮮少回京,宋氏不認識她。
手腕被少女攥著,有些痛,宋氏掙脫不出,警惕地看著她,“你是誰?”
“無名小卒,說出來恐污了夫人尊耳�!�
葉秋水放下手,“江大人有功名在身,夫人沒有資格打他�!�
宋氏說:“我是他母親,我怎么打不得了?”
“哦?原來夫人也知道,您是他母親?”
葉秋水似笑非笑,“這些年,江大人被親族趕走,剛進京的時候,你們宋家招攬不得,百般詆毀,害得他被排擠針對的時候,你怎么沒說你是他母親!”
“你為他出過一點頭嗎?九年了!他過成什么樣子,你關(guān)心過一句嗎?你夫君,侄兒自己不爭氣,同他有什么關(guān)系,惡毒?他就是惡毒又怎么樣,如果換作是我,我只要有一日能爬得起來,新賬舊賬我都要算個清楚。”葉秋水冷笑,“我知道,夫人也有自己的難處,所以江大人念舊情,對你們?nèi)手亮x盡,可是你不該來逼他,出了事,你怨憎他,誤解他,可是周夫人,他也是你的孩子��!”
這個世上,傷人最重的,反而是至親之人,刮骨剜肉,寸寸抵著心窩。
宋氏根本不了解他,小的時候,江家將他當做可以改換門庭的工具,即便是生著重病也要將他拖起來讀書,應(yīng)酬,一旦失去了利用價值,就會被毫不留情地拋棄,他們自己狹隘,還要用這種狹隘的心思來揣測江泠,認定他惡毒,刻薄。
宋氏怒道:“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這是我們之間的事,你讓開!”
葉秋水巍然不動,她擋著江泠,不讓宋氏靠近,沉聲道:“周夫人,九年前,江大人也不過只有十二三歲罷了,他心里的委屈,不比任何人少,你怪誰都可以,你獨獨不能怪他�!�
十幾歲的時候被說逼死生父,被族人害得落下終身殘疾,母親棄他而去,九年來無人過問,但凡他長歪一些,但凡他沒那么克己些,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遭殃。
可偏偏,他就是長成了一節(jié)松竹,堅韌不屈,他恪盡職守,端重自持,沒有害過任何人。
“為什么他什么都沒做過,還要被誤解,被傷害,是因為你們心里清楚,你們對不起他�!�
宋氏眸光顫了顫,往后退了幾步。
心里升起一股被戳穿的慌亂無措。
她捂住胸口,不可置信。
“更何況,他一個工部小官,他能做得了什么主,周夫人,你根本不了解他,你要他替你們?nèi)デ笄�,難道不是將他逼入絕境嗎?”
他哪有什么話語權(quán),高官們決定要處置,要殺雞儆猴的事情,江泠去求情,他的仕途還要不要,這些年吃了多少苦,好不容易走到如今,那些人一點也不曾替他想過。
宋氏嘴唇抖了抖,忽而掩面哭了起來。
“我沒辦法啊……”
她說:“我左右不了,父兄要我嫁誰,我就得嫁誰,宋家是絕對不允許家中出現(xiàn)一個罪婦的,如果我要留下,就會被家族視為棄子,我就是……我不甘心啊。”
“可是這不是他的錯�!比~秋水說:“他從來沒有阻攔過你去選擇,你如今怎么樣,不是他導(dǎo)致的,你沒有資格將不甘怨憤撒在他身上。”
宋氏哽咽,無話可說。
她哭夠了,認命了,丈夫下獄已是必然,她怪誰都沒有用的,只能一個勁地哭。
她自己心里也知道,這些年,委屈了江泠,因為知道,所以才認定他心里一定有仇恨。
可是誠然,但凡他有一點恨,想要報復(fù),宋家很早就遭殃了,怎會等到如今。
宋氏擦干了淚,低聲道:“三郎,娘對不起你。”
江泠沒有說話,他只是沉默。
宋氏心里更加難堪,張了張嘴,想要說什么,最終卻轉(zhuǎn)身,近乎落荒而逃。
葉秋水想,她大概不會再來了。
巷子里靜悄悄的,車輪飛馳碾過,最終沉寂。葉秋水站了好一會兒,才回神。
她懊惱地想,剛剛好像有些太兇了,再怎么樣,那也是江泠的母親。
葉秋水有些忐忑地轉(zhuǎn)身,撞進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眸里。
江泠垂目看著她,臉龐在黑暗中看不清晰,在遠處燈火的映照下,瞳仁中似有一團火燃燒著,忽明忽暗。
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盤旋。
她來了。
芃芃在維護他,為他生氣,為他不甘。
他痛苦狼狽的時候,會期盼她的出現(xiàn)。
她懂他的委屈,只有她永遠信任他。
江泠一下子想到十三歲的時候,父母離他而去,只有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留下,因為腿疾,昏沉的房屋,成了他的牢籠。
也是那個時候,葉秋水推開門,陽光隨她一起涌入,她蹲在榻前,抱著他說:“他們不要你我要你�!�
葉秋水拉住他的手,江泠下意識要抽出,但被她緊緊握住。
“我們回家去吧,哥哥。”
葉秋水聲音溫和,掰開他扣緊的手指,“沒事的�!�
冰涼的指節(jié)被包裹,捂熱,江泠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瞳仁里的暗火跟著跳動,明滅。
他沒再試圖掙扎,而是與她一起走出漆黑的巷子,步入萬家燈火中。
*
回到館舍,葉秋水關(guān)上門,將燈點上。
她拉江泠坐下,湊近些,看到他脖子還有臉頰旁都有撓痕,那形狀,像是被尖銳的指甲劃傷。
葉秋水心里很是生氣,今早那么多人看到,宋氏自己倒是知道用幃帽遮著臉,可是一點也不管江泠的名聲,還在他臉上留下這么顯眼的抓痕,這讓他上值后,旁人該怎么想。
他們會覺得,是江泠做了虧心事,所以才會被找上門。
她轉(zhuǎn)身找來一盒藥膏,站在江泠面前,手指沾一點,彎腰,“哥哥,頭抬起來一些�!�
江泠乖乖抬頭。
冰涼的藥膏貼到臉上,葉秋水神情認真,涂抹他臉上的傷痕,口中念叨:“都流血了�!�
還好只是指甲,撓不出多么嚴重的傷,這臉要是留下疤得多可惜呀。
涂完臉,葉秋水又挖了一塊,抹向江泠的脖子,她腰更彎了些,搭在肩后的長發(fā)垂下,落在江泠置在膝前的手上,他張開手,發(fā)絲滑過掌心。
江泠轉(zhuǎn)動眼眸,看著她,葉秋水認真地看著傷疤,沾著藥膏的指節(jié)按揉他的脖頸,近在咫尺的呼吸拂在喉結(jié)上。
江泠眼神一下子就變了,側(cè)過身子,抬手,隔著衣袖,按住葉秋水的腕子,低聲道:“我自己來�!�
葉秋水抬眸,懷疑,“你看得到哪里有傷?”
又笑了下,“還是我來吧�!�
江泠如坐針氈,僵硬地梗著脖子。
片刻后,葉秋水直起身,蓋上蓋子,“好啦�!�
她將東西放在一邊,在江泠身旁坐下,斟酌著問道:“哥哥,我今日……嗯說了許多話,有些沖動,我剛才想,周夫人畢竟是你母親,我是晚輩,我好像話有點太重了,還貿(mào)然插手了你們之間的事,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江泠目光低垂,說:“不介意�!�
他聲音很輕,“我很慶幸,你能來。”
在他快被自惡淹沒的時候,她總能將他拉出來。
“嗯?”
他聲音太輕了,葉秋水都沒有聽到。
江泠轉(zhuǎn)過頭,直視她,“你不用在意,總之我不會答應(yīng)她徇私,怨我恨我,以后我都不會放在心上,反正……原本我與周夫人之間的母子情分多年前就已經(jīng)斷了。”
“我知道,周夫人她有難處,當初嫁給我爹,是因為宋老太爺看重他的才能,想要拉攏,但是我爹虛偽貪婪,他做下錯事,連累了周夫人,如果她不離開,不改嫁,宋家是不會幫她的,帶著我……以后的日子會很苦�!�
江泠語氣很輕,“所以我不怪她離開,這個世道,女子總是難一些,周夫人兩次所嫁非人,不是她能決定的,我……對不起,我說這些,你會不會覺得我太窩囊�!�
葉秋水卻很心疼,他總是喜歡為別人考慮,委屈自己,明明最苦的是他,但是習慣性地將委屈自己打碎了牙咽下去,不愿去苛責旁人。
“沒有哥哥,我覺得你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我就是替你難過�!�
“不用為我難過……”
他頓了頓,沒再說。
江泠原本確實很傷心,心里難免怨恨母親,可是,在他無助,自惡的時候,葉秋水出現(xiàn)了。
江泠有他的原則,不會為了誰輕易改變,今日唯一的意外,就是她的到來。
她說出那些話的時候,江泠清晰地感覺得到,自己的心中有什么破土發(fā)芽,如雨后春筍一樣攀爬生長,又像是藤蔓一樣,很快占滿一顆心臟。
他知道自己在心動,無法控制,越來越沉溺于其中。
*
因為揭發(fā)有功,官家又召見了江泠。
江泠到了御前,卻說,這并不是他的功勞。
賣平價藥材的是他的妹妹,治病救人的是她,被其他人記恨,被追殺的也是她。
官家很是詫異。
前幾日宮宴,宜陽倒是說起過這件事,說她有個小姐妹,因為可憐窮人治不起病,自己掏出萬貫家財,走南闖北,四處奔波,收購藥材,低價售賣給窮人。
皇后知道后,隔日又召見了葉秋水。
宮里的太監(jiān)來傳懿旨的時候,葉秋水嚇呆了。
“皇后娘娘為什么要見我啊。”
葉秋水一臉惶恐,宜陽也不知道。
傳旨的太監(jiān)說,娘娘聽了她的事跡,想見一見她,要她不必擔憂,娘娘寬厚仁愛,不會為難她。
宜陽也說,皇后溫和,大概是嘉獎她。
葉秋水懷著忐忑的心情,換了一身得體的衣服,跟著小太監(jiān)進宮去了。
以往,都是遠遠地遙望宮城,還從未真的走進過這座莊嚴肅穆的建筑。
葉秋水緊跟著宣旨太監(jiān),眼睛不敢亂瞟。
剛踏入宮門,那高聳的宮墻便帶來一種壓迫感,墻身由巨大的磚石砌成,上面有著精美絕倫的雕刻,陽光照在上面,光影交錯。宮墻之間是寬敞的大道,地面由平整的石板鋪就,每一塊石板都嚴絲合縫,被灑掃得澄明幾凈。
沿著大道前行,能看到一座座宏偉的宮殿,屋頂?shù)牧鹆叽u在陽光下閃爍著五彩的光芒,脊獸們威嚴地蹲踞于殿脊之上,仿佛在審視著世間萬物,時刻捍衛(wèi)著皇家的尊嚴。
再往內(nèi)廷走去,會看到更多華麗的殿堂和樓閣,還能聽到悠揚的絲竹之聲從遠處傳來,那是宮廷樂師們在演奏,時而有宮女太監(jiān)匆匆走過,所有人皆恪守成規(guī),絕不逾矩。
太監(jiān)領(lǐng)著葉秋水到了皇后的宮殿,葉秋水垂著頭跪下行禮,“民女葉秋水拜見皇后娘娘,娘娘千歲�!�
一道柔和的聲音響起,“起來吧�!�
葉秋水虛抬著頭,不敢直視,視線中,隱隱可以看到皇后拖曳在地,金光熠熠的裙擺。
皇后確實如宜陽口中說的那樣,溫柔端莊,高貴典雅,她問了葉秋水幾個問題,夸贊了她售賣平價藥材的事,還賞賜了一些珠寶。
葉秋水惶恐跪謝,末了,皇后又問:“聽說你會醫(yī)術(shù)?”
葉秋水說:“回娘娘,民女學藝不精,只會一些皮毛�!�
皇后淡笑,“無礙,你上前來,為本宮把一把脈,本宮近來身子疲乏,多日胃口不佳,不知是何原因�!�
葉秋水上前,跪著,抬手恭敬地為皇后把脈,問:“娘娘近來可時而覺得身體疼痛?”
皇后點了點頭。
片刻后葉秋水說:“回娘娘,近來正是暑秋交替之時,易感風寒,娘娘寒邪束表,衛(wèi)陽被遏,因而會有疲乏,身體疼痛的癥狀,同時寒邪也可影響脾胃的運化功能,導(dǎo)致胃口不佳。”
一旁的宮女說:“前些天娘娘去御花園閑逛時是吹了會兒風�!�
葉秋水道:“那便是了。”
“原來是這樣。”皇后頷首。
葉秋水跪著,姿態(tài)謙卑,告訴宮女,這種癥狀該吃什么藥,又是什么用量。
皇后聽著,說:“你師從何人?”
“劉修劉大夫�!�
皇后想了想,“以前在老安國公麾下的軍醫(yī)?”
“是�!�
劉修跟著蘇敘真從軍中回來后,一直在安國公府當府醫(yī),后來蘇敘真因為殺人僭越,被褫奪爵位,她也帶著孩子自請去西北領(lǐng)兵了,劉修因為年老,已告老還鄉(xiāng)。
皇后說:“宮中太醫(yī)多為男人,也缺幾個女醫(yī)使,你若是愿意,不妨在宮中領(lǐng)個值,本宮特許你掛名在太醫(yī)署,你可以跟在吳院判身邊學習,如何?”
葉秋水呆了呆,沒成想還有這一遭。
太醫(yī)署內(nèi)聚集著全天下醫(yī)術(shù)最為精湛的大夫們,那里留存的檔案中有數(shù)不清的疑難雜癥,還有獨特高超的醫(yī)治手段,民間是萬萬接觸不到的。
葉秋水心中沸騰,欣喜,連忙磕頭謝恩,“民女愿意,謝娘娘賞識!”
第105章
“我教你騎馬�!�
初秋的時候,
宋氏的丈夫被判流放,宋家二郎不日將問斬。
宋大爺?shù)墓俾氁瞾G了,四處疏通關(guān)系無用,
嚷嚷著要拉江泠一起陪葬,
被宋氏狠狠扇了一巴掌。
宋大爺摸著臉發(fā)懵,“你這是干什么!”
“你要是敢動我兒子,我就和你拼命�!�
宋氏瞪著他,
語氣警告。
等二郎被處斬后,宋大爺悲痛欲絕,病得起不來身,
宋氏草草幫侄兒收殮了尸體,帶著兄弟,孩子舉家遷回老家鳳翔。
他們走得匆忙,
悄無聲息,等江泠知道的時候,
宋家已經(jīng)離開好幾日了。
正如當初離開曲州時那樣,
連道別都沒有。
風波漸漸平息,
江泠升了官,
官家又額外讓他幫忙編修國史,皇帝很欣賞這個青年,當初讓江泠去偏遠的儋州為官,
正是因為重視,
外界流言紛紛,皇帝也想要驗證一下青年是真的有能力,
還是空有虛名。
江泠早出晚歸,
自回京之后,一直是官家眼前的紅人。
大家都為他高興,
葉秋水平日去哪兒都會有人向她打聽江泠的事,托她轉(zhuǎn)贈禮物,葉秋水悉數(shù)婉拒。
他如今在京師為官,不可能一直都住在館舍里,葉秋水也要時常出入宮廷,她正打算盤間院子,江泠卻告訴她,他已經(jīng)挑好了。
葉秋水頓時驚詫,“哥哥買院子了?”
江泠點點頭,從木盒里取出一張地契,遞給她,“前些時日在外辦事時看到的,覺得挺適合,就買下了�!�
院子不大,是個很小的兩進院子,但是位置很好,推開窗就能看到遠處波光粼粼的淮河,清晨,水面上氤氳著霧氣,河水在微光下泛著粼粼波光,如同細碎的金箔在浮動,距離不遠不近,夜里畫舫游動,玉壺光轉(zhuǎn),也不會覺得吵鬧。
走過幾條街就到皇宮附近,上值也方便,江泠覺得葉秋水一定會喜歡,所以當即就拿錢同人畫了押。
葉秋水新奇得很,催促他帶自己去看看。
到了地方,果然如江泠所說的那般,一推開窗,能看到霧靄流動的淮河,岸邊,臨水的樓閣燈火通明,槳聲悠揚搖曳。
葉秋水喜歡熱鬧,揚起笑容,她對江泠挑選的院子很滿意。
看出她很喜歡,江泠嘴角微微牽起。
葉秋水想,江泠俸祿不高,大部分的錢還都拿去貼補其他人了,也不知道他究竟哪來的錢去買院子。
平日里,他的一件衣服都要穿到漿洗發(fā)白的時候才舍得扔,他很節(jié)儉,先前在儋州的時候,衙門公堂的桌子被老鼠啃掉一截桌腳,江泠便用磚頭墊著,在她來之前,他就在那張缺了一角的桌子上處理了快一年的公務(wù),直到葉秋水去看他,那張桌子才壽終正寢。
買院子的錢,都是江泠一點一點攢的,要抄許多書。
葉秋水回頭,問道:“哥哥,我有錢,你不用那么辛苦的。”
江泠說:“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葉秋水不解,他們之間還分彼此么?
江泠不告訴她,而是將那張地契塞到她手中。
“怎么給我了?”
“你拿著�!�
江泠只道:“這些給你保管最合適�!�
葉秋水抿唇一笑,江泠為人古板,只會看書,處理公務(wù),那些內(nèi)院的事他都不懂,一直都是葉秋水幫他處理,像地契這種,自然也是她幫忙保管。
她接下,疊好,妥帖放置,“那我替哥哥保管。”
江泠點了點頭。
他們在小院住下,地方不大,除了主家居住外,只夠再請兩三個仆人,幫忙做飯洗衣。
葉秋水每日要進宮,太醫(yī)署的吳院判是她的老師,宮中女醫(yī)少,吳院判也只有她一個女學生,一開始,其他太醫(yī)看不慣葉秋水,吳院判也覺得她是個女孩,所以教得很隨意,葉秋水在太醫(yī)署,只能干些挑揀藥材一類的瑣事。
直到某日深夜,某位小皇子高燒,而當值的太醫(yī)卻不見蹤影,葉秋水因為被排擠,抄寫那些被蟲蛀的醫(yī)書,一直到半夜都沒有回家,宮女找不到人,葉秋水便自告奮勇去為那位小皇子醫(yī)治。
孩子年紀小,聽聞又是早產(chǎn)出生,高燒時還伴隨著其他癥狀,四肢痙攣抽搐,情況危急,妃子已經(jīng)嚇哭了,葉秋水過去后,先讓人煎了一碗能退燒的藥來,接著在皇子榻前守了幾個時辰。
后半夜,玩忽職守的太醫(yī)才匆忙趕到,那時,小皇子已經(jīng)安然無事,官家知道后,將那名太醫(yī)打了幾十板子除名趕出宮了。
妃子對葉秋水千恩萬謝,也是那時候,吳院判才終于開始正視她,教她醫(yī)術(shù)。
因為沒日沒夜地抄書,且先前走南闖北積累了許多診治經(jīng)驗,葉秋水的基礎(chǔ)很好,吳院判教什么都是一點就通。
她身上并無商人的奸詐品質(zhì),反而沉穩(wěn)不驚,吳院判教她針灸,葉秋水一開始手不穩(wěn),她便日復(fù)一日地坐在桌前練基礎(chǔ)指法,模擬施針和控制握力,一坐便是三四個時辰,每日宮門剛開,葉秋水第一個進宮,夜里,也是趕在宮門落鎖前離開。
原本吳院判還以為她這樣嬌弱的女孩,大概會很怕吃苦,但葉秋水從來沒叫過累,就連搬運貨物這樣的小事她也不會假手于人,指哪打哪兒。
沒有誰不喜歡勤學刻苦的學生,時間一久,吳院判真的將她當做自己的徒弟一樣傾囊相授,葉秋水也不負他的期望,教的東西全都牢記于心,各種醫(yī)書都背得滾瓜爛熟。
吳院判有次好奇問道:“你以前行商,又在京師開鋪子,怎么會突然想到來學醫(yī)?”
“一開始只是為了研究香譜才開始看醫(yī)書,后來自己也能看些小病小痛了,那個時候其實我也沒想要當大夫,只是覺得好玩而已�!�
葉秋水想了想,說:“我以前想當大商人63*00
,賺很多錢,后來這個目標完成后,我就想嘗試其他事情,我賺了那么多的錢,一輩子也花不完,那我何不用這些錢去幫助更多的人,做更多有意義的事呢?然后我就開始賣藥材,幫人看病啦�!�
吳院判笑了笑,先前也確實聽人說過,工部的江大人有個義妹,家財萬貫,賺的錢八輩子也花不完,后來不知道腦子出了什么問題,竟然散盡一半家財跑去倒賣藥材,給窮人義診,還險些得罪人被害死。
大家都覺得她蠢,放著好日子不過,可是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大商人的“大”字,大在思想,而非家業(yè)。
宮里的主子們用的藥都是極好的,太醫(yī)署有時候會剩下許多稍微發(fā)霉,或是品質(zhì)沒那么高的藥材,按照規(guī)矩,這些都是要被扔掉的,或是通過專門的渠道賣給宮外的人。
不過葉秋水每次都自掏腰包,將這些藥材買下,直接分發(fā)給需要的窮人。
不久后秋狩,帝后、文武百官都要前往西山獵場,隨行的宮女太監(jiān)萬八千,太醫(yī)也有數(shù)十個,葉秋水亦在其中。
西山獵場在京師往西北的方向,伴駕的俱是朝中權(quán)貴,還有受寵的嬪妃,葉秋水是宮里為數(shù)不多的女醫(yī)官,自然也要跟隨,一路上,宜陽不停地掀開簾子,招手喊她,想叫她來自己的馬車上玩,宜陽探頭探腦,皇后見了,找她過來詢問起緣由。
“娘娘,我想和芃芃坐一起玩�!�
皇后輕笑,“原來敏敏和她是好朋友啊�!�
宜陽點點頭,皇后派人去傳話,葉秋水在隨行的太醫(yī)隊伍里,沒多久便被叫過來。
她向皇后,長公主還有幾個嬪妃都行了禮,一旁,宜陽朝她擠眉弄眼。
葉秋水忍不住笑,但還要維持臣子的謙卑。
好不容易,大人物們交談完,宜陽立刻拉著她鉆進自己的馬車里。
“快過來,我們來下棋�!�
葉秋水坐下,馬車搖搖晃晃。
玩累了,她掀簾向外看去,隊伍浩浩蕩蕩,最前方,帝后的車輦精美莊重。
后面跟著文武百官,大部分官員皆騎馬隨行,也有一些不會騎馬的坐著馬車,再往后,是女眷的隊伍,末尾是隨行護衛(wèi)的士兵,金光鎧甲,熠熠生輝。
葉秋水心癢癢,也想騎馬,宜陽說,等到了獵場,要和她比賽。
隊伍行進數(shù)日,終于抵達西山,獵場被圈了起來,每個角落都有士兵巡邏守衛(wèi),依照規(guī)矩,第一日是皇子間比試,第二日臣工們可入林巡獵,皇帝的子嗣很少,幾個孩子還都年幼,這規(guī)矩也就不作數(shù)了。
第一日,權(quán)貴們陪皇帝盡興完,皇帝遲暮,玩不了多久便歇下,大臣們愿意怎么玩怎么玩,皇后娘娘還設(shè)了彩頭,大家都爭相比試。
宜陽拉葉秋水一起去騎馬,換了騎裝,繞著馬場肆意奔馳。
遠處,一群文官們佇立在看臺上,江泠捧著書,巡視四周,他既然被官家安排了編修國史的任務(wù),那么秋狩這樣的大事也是要記下來的。身旁,年輕的士子們翹首觀望,時不時傳來交談驚呼聲。
江泠抬眸看了一眼,聽他們說,宜陽郡主同其他女眷們在馬場跑馬,宜陽貌冠京師,士子們都渴望一睹芳華,又不敢太明目張膽地窺視。
遠處,兩匹馬一前一后疾馳而過,不相上下,宜陽郡主紅衣獵獵,揚聲:“還有三圈,看看誰贏�!�
葉秋水不會像其他人一樣,變著法地謙讓貴族,每次和別人比試,宜陽都是勝者,但是葉秋水不會讓著她,她們可以拼盡全力地騎馬飛奔,宜陽覺得好久沒這么痛快盡興了,她和葉秋水比試誰先跑完十圈,如今已經(jīng)跑了一大半。
“行呀,那郡主一會兒可不要哭鼻子。”
“哼,誰哭鼻子還不一定呢�!�
宜陽勒著韁繩,喝道:“駕!”
葉秋水騎的馬是方才隨便從馬廄里挑的,她常年累月跑生意,馬術(shù)精湛,不比任何一個貴女差,全心全意地投入進去,宜陽感到沉沉的壓力。
“郡主在和人賽馬�!�
大家探頭張望,“另一個是哪個小娘子�。俊�
嚴琮抬起手肘,拱了拱只顧著低頭寫字的江泠,“嘉玉,宜陽郡主誒!”
天仙一般的人物,他一點都不關(guān)心。
江泠伴駕隨行,要將重要的事情記錄在冊,沒理會嚴琮激動的話語。
不一會兒,馬場的比賽結(jié)束了,最后幾圈,葉秋水超過宜陽,率先敲響了鑼鼓,“鐺”的一聲,眾人齊齊看去。
“郡主,你輸了!”
江泠抬起頭,也向馬場看去。
少女穿著太醫(yī)署女醫(yī)官的衣服,長袖用襻膊系起,姿態(tài)張揚不羈,她一手拉韁繩,一手握著木錘,敲響鑼鼓,回頭朝宜陽得意地笑。
笑顏明媚,烏發(fā)如云。
江泠看呆了,好半會兒才收回目光。
自信張揚的葉秋水太讓人著迷,她像是一朵云,又像是一陣隨性的風,明亮的笑顏輕易便可奪去旁人的目光。
嚴琮笑著拍了拍他,“嘉玉,那是不是你妹妹?”
“沒成想,令妹騎術(shù)竟如此精湛啊�!�
比完賽馬,宜陽走到看臺上,拿起絹帕擦了擦臉,哼道:“你別以為贏我一次有多厲害,本郡主今日只不過是狀態(tài)不佳�!�
葉秋水喝了幾口水,笑:“那明日還比一場?”
“比就比!”
“小葉大人,我們娘娘今日不知吃了什么,有些腹痛,您快去看看吧。”
一位妃嬪身邊的宮女過來傳話,葉秋水立刻拆了襻膊,放下衣袖,理了理著裝跟上去。
有許多不方便對太醫(yī)說的,對掌醫(yī)女使開口更為合適,妃嬪們身體有礙時喜歡叫葉秋水過去,她進了妃嬪的帳子,把了把脈,說:“娘娘脾胃虛,秋狩路途顛簸,怕是有些水土不服,我開個方子,照著喝明日會好一些,不會耽誤伴駕。”
宮女立刻就下去準備了,走之前,妃嬪讓人給葉秋水拿了賞賜。
她謝恩離開,穿過帳子,扭頭看到角落里,江泠正在巡視營地。
她悄咪咪摸過去,拍了拍江泠,“哥哥!”
江泠回頭,濃肅的眉眼緩和下來。
“剛剛?cè)ツ膬毫耍俊?br />
“宸妃娘娘有些不適,方才為她把脈去了�!�
江泠說:“獵場刀劍無眼,你不要亂跑。”
這里很亂,戒備森嚴,亂走動的話不僅可能遭遇危險,也有可能被守衛(wèi)當做可疑之人處置了。
葉秋水點點頭,“知道了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