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在飛梭上坐定,燕綏之跟乘務(wù)員要了一杯咖啡。拿到手剛湊到唇邊,就被另一只手截了胡。
“干什么?”
顧晏一臉無動于衷,沖懵逼的乘務(wù)員道:“勞駕,給他一杯牛奶。”
燕綏之:“……”
這日子沒法過了。
然而治腿傷的藥盒攤在他面前,注意事項上明晃晃的大字寫著:忌煙酒咖啡及辛辣刺激性食物。
兩分鐘后,燕綏之喝著乘務(wù)員送來的牛奶,內(nèi)心感慨——在他的印象里,顧晏很少會插手別人的事情、置喙別人的決定。當(dāng)然,如果有人向顧晏提出請求,他會幫得很干脆。但總的來說,他不會主動去干擾別人的想法和做法。
燕綏之抱著牛奶一臉遺憾。
從前那種性格多好啊,怎么收了個實習(xí)生就變了呢……
不過換完牛奶后,顧晏就真的不管他了,兀自帶著耳扣閉目養(yǎng)神去了,大概是對他眼不見為凈。
“對了,剛才進驗證口前,約書亞鬼鬼祟祟抓著你說什么去了?我就聽見他說要你的通訊號?”燕綏之突然想這事兒,好奇問了一句。
顧晏連眼睛都沒睜,只是用帶著智能機的手指叩了一下桌板,智能機應(yīng)聲跳出來一個全息屏,界面顯示的是一張電子單。
“借條?”燕綏之看清了界面上面的字。
那是約書亞非要簽下的借條,認認真真算了月份,打算分期把那幾天在醫(yī)院和酒店的花費還給顧晏。底下的簽名跟狗爬一樣,顯出一點零星稚氣。
燕綏之挑了挑眉,“居然沒算錯賬,不錯了�!�
顧晏又敲了一下手指,全息屏就收了起來。他繼續(xù)閉目養(yǎng)神去了。
飛梭機上的氛圍調(diào)整得很適合補眠,就連燕綏之都有些犯困了。他在閉眼前想起來自己折騰了一天都沒看看自己的智能機有沒有什么消息,順手翻了兩下。
結(jié)果還真讓他翻到了兩條新的消息。
兩條消息一前一后,都是在他上飛梭的那段時間收到的。
第一條來自他的資產(chǎn)卡提醒——
收到金額:1000西。
附加說明:出差補貼。
第二條還是來自他的資產(chǎn)卡提醒——
收到金額:10000西
附加說明:無
燕綏之:“???”
第31章
歸程(二)
雖然沒有附加說明,但是燕綏之看了眼來源賬戶,顯示的都是顧晏的名字。
好端端的突然多轉(zhuǎn)一萬干什么?看我太窮了?燕大教授活這么多年,頭一回體驗到這種事,一時間感慨萬千十分復(fù)雜。
他轉(zhuǎn)頭想問一聲,卻發(fā)現(xiàn)顧晏已經(jīng)睡著了。
在酒城的幾天,燕綏之因為發(fā)燒睡過一天,顧晏卻始終沒有好好休息過,這會兒在飛梭上補起眠來,燕綏之便沒忍心把他弄醒。
前半程他一邊看書,一邊在等顧晏醒。后半程顧晏還沒醒呢,他自己又犯困闔上了眼。
于是兩人真正對上話時,飛梭已經(jīng)在泊在了德卡馬的進港口。
“你好端端給我轉(zhuǎn)一萬西干什么?”燕綏之把大衣穿上圍上圍巾,跟著人流出了飛梭,在等候區(qū)陪顧晏等行李箱。
至于他自己,除了在酒城臨時買的一套簡單換洗衣物,什么行李也沒有,一身輕松。
顧晏確認著行李箱上的標牌,頭也不抬道:“工傷補償。實習(xí)手冊上寫得很清楚,因公事受傷視嚴重程度給予不同金額的補償。”
他提上行李箱朝出站口走的時候,朝燕綏之的腳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補充道:“按照標準,你這條腿值一萬西�!�
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的旅客聞言朝燕綏之看了好幾回,大概想知道一萬西一條的腿長什么樣子。
燕綏之:“……”
他嘖了一聲道:“實習(xí)手冊上還有這一條?怎么不早說�!�
顧晏臉都癱了:“……什么叫不早說?早說你打算干什么?”
“沒什么�!�
“……”
鬼都不信。
他們出港口的時候,德卡馬夜色正好。
不同星球的四季日月有所區(qū)別,酒城這段時間雖然在季節(jié)上跟德卡馬同步,時間快慢卻還是有差別的。酒城的每一天都要短很多,時間走得很快。他們重新回到德卡馬,才覺得步調(diào)節(jié)奏歸于正常。
“出差補貼和工傷補償都到你賬上了。約書亞這個案子的律師費大概明后天會到賬,保釋那一場是你上的,我明天會找菲茲走一遍流程,讓她按規(guī)定把那一場的費用抽給你�!鳖欔陶f。
“是么?多少?”燕綏之問。
“我不記得規(guī)定比例�!鳖欔屉S口給了個數(shù)字,“到你手里應(yīng)該有一萬西吧。”
這種援助機構(gòu)的指定委托費用總是很有限,能撥給一個實習(xí)生一萬西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
燕綏之點了點頭。
顧晏看了眼時間,道:“在這里等著,我把車開過來�!�
德卡馬這個港口有個專門的長期停車場,因為很多人會把車停在這邊,登飛梭或者艦船出行,十天半個月才回,收費方式不大一樣。
像燕綏之這種常年飛著的,在這種港口都有專門的車位,一包就是一年。
當(dāng)然,現(xiàn)在他身份換了,那塊車位應(yīng)該也已經(jīng)被注銷了。
沒過片刻,一輛啞光黑色的飛梭車停在了燕綏之面前。這車跟飛梭機一個公司出品,性能外觀安全性都無可挑剔,除了貴,毫無缺點。燕綏之自己就有一輛類似的。
“這副駕駛我能坐么?有沒有什么專人專供的說法?”燕綏之扶著車門,沖駕駛座上的顧晏彎眼一笑。
會問這問題,是因為一件聞名梅茲大學(xué)法學(xué)院的案子。其中一個當(dāng)事人是某一屆法學(xué)院的學(xué)生。那位小姐當(dāng)年有個疑心病重到扭曲的男朋友,三個月之內(nèi)弄殘了四位先生的腿,就因為他們不小心坐過那位小姐的副駕駛座。
這事兒當(dāng)時震驚學(xué)院,以至于后來每一屆的學(xué)生老師都知道這個案子,并且坐別人的副駕駛座前都會下意識問一句。
“沒有。”顧晏涼涼地回了一句,“你打算抱著車門站多久?”
燕綏之挑了挑眉,上車關(guān)了門。
車子開始自動駕駛,但是保不齊得罪個什么人在自動駕駛系統(tǒng)里動點兒手腳,所以大多數(shù)人仍然習(xí)慣一手扶著方向盤。顧晏也是如此,畢竟律師某種程度上算個危險職業(yè)。
“你去哪里?我先把你帶過去。”顧晏把車駛出港口廣場,問了燕綏之一句。
“蝴蝶大道吧�!毖嘟椫�。
顧晏一愣,“去蝴蝶大道干什么?”
“買點東西。”燕綏之語氣很隨意。
顯然,這人資產(chǎn)卡里就不能有錢,一旦來一筆進賬他就開始不安分了。
顧晏忍不住譏諷了一句:“余額多了會咬你?”
“……”燕大教授無言以對。
好像還真會。
半個小時后,顧晏的飛梭車穩(wěn)穩(wěn)停在蝴蝶大道繁華的商場門口。
燕綏之解了安全帶,一只腳都出了車門了,就聽見顧晏不經(jīng)意又問了一句:“住處托人找了?買完東西去哪落腳?”
“讓洛克幫我問了幾處,還沒定�!毖嘟椫畯能嚴锍鰜�,一手搭著車門,彎腰沖他道,“我提前訂了酒店,湊合兩晚,明天去看一下他找的地方再決定�!�
顧晏皺著眉:“酒店?”
他常常皺眉,燕綏之沒反應(yīng)過來,隨口玩笑了一句:“你這是什么表情,酒店訛過你的錢?還是酒城的酒店給你帶來了心理陰影?”
他笑著站直了身體,沖車里的顧晏擺了一下手,“行了,我進去了,回見�!�
說著,他替顧晏關(guān)上車門,轉(zhuǎn)身上了臺階朝商場大門走去。
……
從在酒城登上飛梭到現(xiàn)在,對燕綏之和顧晏而言過去了兩天。但對酒城當(dāng)?shù)氐娜硕裕呀?jīng)過去了五天之久。
自打洗清罪名當(dāng)庭釋放,約書亞·達勒就恢復(fù)了以往的生活,他很快找到了幾份新的活計,從早上5點到夜里10點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方面是為了盡快還清顧晏的錢,另一方面是為了躲人——
他覺得自己那位鄰居切斯特·貝爾病得不輕。
那天在法庭門口,他都直愣愣地讓對方“滾”了,這要是放在以往,兩人得當(dāng)街打起來。就算當(dāng)時沒打成,以后見面恐怕也不會有好臉色。
誰知道就從那天開始,切斯特·貝爾跟吃錯了藥一樣,一會兒在他們家窗臺上塞兩份甜面包,一會兒放一串凍葡萄。
約書亞不想收他的東西,本打算找個筐裝一起給他還回去,結(jié)果被自家妹妹羅希拖了后腿。
等他找到干凈筐的時候,羅希已經(jīng)腮幫子一鼓一鼓地吃了半串凍葡萄,吃一顆對院外的切斯特嘿嘿笑一聲,吃一顆笑一聲。約書亞懷疑那混賬玩意兒在葡萄上下了毒。
要不羅希怎么會傻成這樣。
頭一天,他關(guān)起門來給羅希講了一天不許亂吃東西的道理,然后忍痛掏錢買了一串凍葡萄,連同其它東西一起退了回去。
第二天切斯特又開始試圖用水果糖和巧克力來求原諒,約書亞門都沒開。
第三天,他就逃荒似的出門打工去了,眼不見為凈。
不過這一天,切斯特·貝爾也沒顧得上來送東西,他去醫(yī)院接吉蒂·貝爾去了。
老太太昏睡好多天,終于在那天清早醒了過來,在醫(yī)院做了各種檢查,回答了警方的詢問,然后在侄孫切斯特的陪伴下回到了自家小院里。
警方的主要目光都集中在做偽證的酒鬼吉姆身上,盤問了他很久,案件的進展依然有限。遺憾的是,醒來的受害人貝爾老太太也沒能給他們提供更多信息。
“我沒能看見他的臉,而且他全程都沒有出聲�!崩咸瓉砀踩�,也只說得出這句話,“很抱歉……”
吉蒂·貝爾回家后,日子并沒有什么變化。她就像沒受過傷害一樣,依然會在下午睡一個午覺,起來后吃著切斯特做的土豆湯,笑瞇瞇地夸獎他手藝進步了。
她甚至還想打開暖氣繼續(xù)做編織,只不過她家的暖氣管好幾天沒用,被凍出了一點兒問題,剛巧費克斯從院子前經(jīng)過,順便進來幫她修了一下暖氣管。
“謝謝,你來得太及時了親愛的。”貝爾老太太摸了摸暖氣管,熱度合適。
她抬頭沖費克斯笑了笑,“要喝點土豆湯再走么?”
費克斯擺了擺手,“不用了,我回去了,過會兒還得替人出車�!�
他說完收起了工具,跟切斯特也打了聲招呼,便出了門。支棱著的短發(fā)剛好從門頂蹭過,搞得切斯特老擔(dān)心他會撞上門額。
費克斯離開之后,切斯特一邊收拾著碗碟一邊沖吉蒂·貝爾感嘆道:“這么冷的晚上還得出去跑,還好他是在車里�!�
吉蒂·貝爾在暖氣管邊烘了烘手,“之前他不是說不打算干了嗎?我只昏睡了幾天,他又勤勞起來啦?”
切斯特聳了聳肩,“是啊,說打賭贏了一筆錢,可以買一輛二手車自己——”
他說著,突然皺起了眉,轉(zhuǎn)頭看向屋門,“吉蒂祖母,這扇門多高來著?”
老太太癟著嘴,“喏,我的毛線筐里有卷尺,自己量一下。為什么突然問這個?”
“沒什么�!鼻兴固爻榱司沓撸叩介T邊伸手一拉,而后看著刻度變了臉色——
182.5厘米。
“怎么了?吃到蟲子了?”老太太看著他的臉色開了個玩笑,說完自己咯咯笑起來。
“……是啊,吃到蒼蠅了�!�
費克斯是在第五天中午被警方帶走調(diào)查的,這件事約書亞·達勒直到晚上打完工回來才聽說。
他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夜里10點了,從羅希嘴里聽到了一點兒顛三倒四的傳言,不知道是不是切斯特告訴她的。
聽見這話的時候,約書亞·達勒騰地站了起來。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站在了吉蒂·貝爾家院子的門口。
這幾天去看望吉蒂·貝爾的鄰居不少,唯獨沒有他。
之前他一直沒弄明白自己是什么心理,還以為只是單純覺得被誤解了很委屈,所以不想見貝爾家的人,不論是切斯特,還是吉蒂老太太。
直到這時候,直到他站在了老太太家門口,他才突然明白,他其實只是有點怯懦。
他怕老太太受過一次傷害,就開始防備周圍的人。其他人他管不著,但他不想看見老太太對他流露出警惕和戒備。
這樣,他就可以看著老人家映在窗玻璃上的剪影,或是友善溫和的笑意,假裝那個疼他的外祖母還在。這樣,在他受了苦的時候,他就可以站在老太太院外看兩眼,然后回來做一做外祖母給他織圍巾的美夢……
約書亞在院外呆呆站了一會兒,直到被兩聲敲窗的聲音拉回神。
他看見蒙著水汽的玻璃被人抹開了一塊,那個跟外祖母肖似的臉湊近了窗玻璃,朝他看了一眼。接著那個身影站了起來,微微弓著背,朝外間的方向走。
約書亞像一只受驚的野貓,下意識想竄回自己屋里,然而渾身的毛都炸起來了,腳底卻僵在那里一動沒動。
又過了片刻,那扇關(guān)閉的屋門被人從里面拉開,發(fā)出吱呀一聲響。
接著,溫黃色的暖光便投射出來,映照在這約書亞身上。老太太慢慢走出屋來,沖約書亞招了招手,面色慈愛,語氣擔(dān)憂,“怎么這個點在外面傻站著,冷不冷?”
她張口說話的時候,呵出的霧氣模糊了五官,跟約書亞夢里的老人慢慢重合。
在被那雙老邁的手握住的時候,約書亞捂住眼睛蹲了下來,過了很久很久,他才啞著嗓子道:“不太冷……”
“怎么哭了呀?”
約書亞啞著的嗓音帶著悶悶的鼻音:“……沒什么�!�
就是想你了。
特別特別想。
酒城老區(qū)低矮的房屋一個挨著一個,透著星星點點的燈光,在夜色里,像一大片靜伏的蟻巢,跟遠在數(shù)光年外的德卡馬全然不同。買完東西的燕綏之在結(jié)賬的時候,朝落地窗外看了一眼,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酒城燈火稀落的夜。
他平靜地收回目光,沖收銀的姑娘微笑了一下,拎著幾個紙袋往商場外走。
他的腿還沒恢復(fù)完全,所以走得有點慢,站在商場門口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夜里10點了。
街上的人比之前略微少了一些,因為夜里風(fēng)寒的關(guān)系,顯得行色匆匆。
而在匆匆往來的人流里,那輛眼熟的啞光黑色飛梭車安靜地停在路邊,映著滿街黃白交織的燈光,好像在等他。
第二卷
酒池
第32章
掃墓(一)
燕綏之下著臺階的步子一頓,目光有些訝然。
他看了一會兒,又重新邁了步,不緊不慢地朝車走過去。
車窗緩緩降下,露出顧晏英俊卻冷淡的側(cè)臉,車內(nèi)暖氣這么足,都沒能把他捂熱一點。
“在等人?”燕綏之拎著紙袋在車門邊站定。
周圍并沒有出現(xiàn)其他熟人,他其實知道顧晏停在這里十有八九等的就是他,但還是得禮節(jié)性地詢問一句。
顧晏瞥了他一眼,偏頭道:“上車�!�
燕綏之并沒有立刻開車門,而是彎腰透過敞開的車窗沖顧晏晃了晃手指,指環(huán)形的智能機在路燈映照下發(fā)著素色的光,“我剛才——”
說話間,一輛黑色的租車緩緩?fù)T陬欔痰能嚭�,專用司機低頭看了眼定位,也打開了車窗,沖燕綏之打了個手勢,“您叫的車?”
燕綏之:“……對�!�
到的可真是時候。
顧晏從后視鏡里看了那車一眼,本來就冷的表情直降十幾度,似乎不大高興,可能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多余的事。
不過鑒于他每天都不高興,一時間很難判斷他只是習(xí)慣性繃著臉,還是真的不太爽。
燕綏之輕輕拍了一下車門,就像在拍人的肩膀:“等我一下�!�
說完,他走到那輛租車邊,沖司機笑了笑:“抱歉,行程可能得取消了,臨時有點事情。”
“好的,沒關(guān)系�!边好司機不凍人,只是熟練地交代道:“麻煩您改一下約車狀態(tài),可能得交一點補償金�!�
燕綏之點了點頭,又說了一聲抱歉,那司機按了下駕駛鍵把車掉頭開走了。
他在智能機上交了補償金,拉開顧晏的車門上了車。
坐在副駕駛座上時,他還有些哭笑不得,不過撇開“撞車”的尷尬,他還是很感動的。
“我沒想到你會一直等在這邊�!毖啻蠼淌谠谲囎訂拥拈g隙瞥了一眼顧同學(xué)的冷臉,開口試圖緩和一下氣氛。
顧晏動了動嘴唇,涼涼地道:“我也沒想到�!�
燕綏之:“……”
這還怎么聊?
也許是意識到自己把話堵死了,過了片刻后,顧晏問道:“你還有余額約車?”
燕綏之:“刨去酒店的費用還剩一點吧,不太多,所以我約的是簡版人工車,不是無人智能車。”
多么節(jié)省。
顧晏手肘架在車窗內(nèi)側(cè),目光平靜地看著前面的路,評價是一句冷笑。
燕綏之:“……”
“所以——你打算先捎我去酒店再回去?”燕綏之問。
顧晏沒應(yīng)聲,看不出是懶得回答這種問題還是別的什么,只是眉心輕微地蹙了一下,略有一點兒出神。
又過了片刻,他才出聲問道:“你訂的什么酒店?”
車都開出去兩公里了才想起來問……
燕綏之:“山松酒店�!�
“鐘樓廣場那家?”顧晏問了大概位置。
燕綏之點了點頭:“對,就是那邊�!�
“訂金交了?”
“還沒�!毖嘟椫卮鸬臅r候沒想太多。
二十分鐘后,飛梭車從鐘樓廣場旁疾馳而過,直奔八竿子到不著的另一方向,一丁點兒要減速的意思都沒有。
“……”燕綏之靠在副駕駛座上,癱著臉提醒:“山松酒店被你遠遠甩在了后面�!�
顧晏瞥了眼后視鏡,“那家酒店四個月前發(fā)生過一次兇案。”
燕綏之點了點頭道,“略有耳聞�!�
事實上他是在訂酒店時才看到的,不過他的臨時身份上信用記錄太少,過往歷史又多是空白,正常的酒店大多訂不了。太遠太偏的不方便,也就這家是個例外。
山松本身算是高級酒店,純屬倒霉攤上了那么件案子。那兇案也跟安保系統(tǒng)無關(guān),就是住在同一間套房里的朋友,其中一個早有準備蓄意謀殺。
現(xiàn)場搞得有點兒慘烈,以至于這幾個月內(nèi)山松酒店生意受挫,客源直降。
要不然燕綏之連這家都訂不了。
“為什么不讓我?guī)兔τ�?”車子行駛進法旺區(qū)的時候,顧晏突然問了一句。
車內(nèi)只有兩個人,說話的時候不用費什么力氣,所以他的聲音很低也很沉。那時候燕綏之正看著車窗外飛速退去的燈火出神,一時間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什么?”
“我說……”顧晏說完這兩個字便停了一下,似乎在想什么。又過了片刻才繼續(xù)開口,“你余額太少影響信用,很多酒店訂不了,為什么不找我?guī)兔Γ俊?br />
他依然是懶得費力氣的狀態(tài),嗓音很低,但是因為車里十分安靜的關(guān)系,顯得異常清晰。
燕綏之愣了一下,他自主慣了,凡事總想著自己解決,不太想讓別人插手也不習(xí)慣求助於人,所以根本就沒想過這一茬。但他要真這么回答,顧晏那臉估計又能直降十幾度。
他想開個玩笑說“別忘了最初你可是嚷著要把我轟回家的,我哪敢找你幫忙”,但話到嘴邊轉(zhuǎn)了個圈,出口就變了樣:“忘了,下次再碰到這種事我會記得給你找麻煩的�!�
說著,他還沖顧晏彎眼笑了笑,以表真誠。
其實……類似的話燕大教授這輩子沒說過幾百回也有幾十回了,但從來沒有他所謂的“下次”,這基本就是一句客套,說完就忘,聽著誠懇,實則根本沒放在心上。
真到下回碰到麻煩,他依然不會找任何人插手幫忙。
顧晏深知他這德行,所以聽了他的話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那現(xiàn)在是去?”燕綏之看了眼車外,疑問道,“新酒店?這邊公園比較多,沒什么酒店吧�!�
況且這個時間點,想在德卡馬臨時找酒店基本是天方夜譚,做夢比較快。
顧晏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去什么酒店,找個公園長椅給你湊合一晚�!�
燕綏之:“……”
十分鐘后,顧晏的飛梭車還真開進了法旺區(qū)的一片城中花園。
當(dāng)然,這不是純粹的花園,穿過這片花園就能看見一片安靜的別墅區(qū),一幢幢小樓修得簡約好看。當(dāng)然……價格也特別好看。
這塊居住區(qū)離中心商業(yè)街區(qū)很近,南十字律所也在那邊,開車過去不到五分鐘,所以深受那一帶精英男女們的青睞。
“你住的地方?”燕綏之問道。
顧晏“嗯”了一聲,這回總算說了句人話:“閣樓借你呆兩天。”
“住宿費——”
“照你住酒店的價格算。”
燕綏之放心了。
如果說完全不收錢,他大概明早就得想辦法搬出去。既然顧晏愿意收住宿費,那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多呆兩天了,畢竟想要找到合他胃口的公寓,不是半天就能實現(xiàn)的。
沖著這點,他突然覺得顧晏同學(xué)很對脾氣。
燕綏之拎著幾個紙袋下了車,看著顧晏把車停進面前一幢小樓的車庫里。
他等顧晏出來的時候,身后的花園區(qū)里又進了一輛車,非常明艷的紅色,被路燈映照得甚至有點兒晃眼。
燕綏之瞇著眼朝那邊看過去,因為車燈的關(guān)系,沒能看清駕駛座上的人。他朝后讓開了幾步,站在了顧晏門前的花圃路牙邊,看著那輛鮮紅色的車拐彎進了別墅區(qū)大門,從他面前駛過。
然后……
又倒了回來。
燕綏之:“???”
正納悶?zāi)�,那車一個急剎停在了他面前,接著車窗緩緩降下,一張比燕綏之還要困惑的臉探了出來:“我還以為我看錯了,阮,你怎么會在這里?”
“菲茲小姐?你也住這?”
“是啊,很窮,只住得起半套。”菲茲隨口回答了一句,“你不會是來找顧的吧?跟他提前說過嗎?但愿你是預(yù)約過的,不然就慘了……顧從來不在私人住處接待人的,有幾次客戶冒冒失失找到這里來,又被他另約了地方才見的。而且這個點了……”
燕綏之想了想,先避過這個話題,問了另一件事。因為從放下車窗開始,菲茲就一直用一種非常奇怪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他的臉。
“我臉上沾什么臟東西了么,這么看著我�!彼χ鴨柕�,順便借菲茲的后視鏡看了一眼。
“那倒不是�!狈破澋溃拔揖褪怯X得你去了一趟酒城,也沒幾天吧,好像變帥了,比之前更好看了。酒城那邊還有這種功效?我怎么每去一回都是一臉痘?”
燕綏之愣了一下,微微皺了一下眉。不過他很快抬手掩了一下,假裝揉了揉眉心,笑道:“恐怕是這路燈光線把人美化了,你現(xiàn)在就顯得比平時還要漂亮�!�
還要漂亮就說明平時已經(jīng)非常漂亮了,菲茲聽著特別滿意,扒著車窗笑了起來。
結(jié)果她剛笑沒兩聲就噎住了。
因為她看見顧晏的車庫門打開又合上,那個所謂“從不在私人住處接待人”的顧律師走過來,一臉平靜地沖她點了點頭,又對燕綏之道:“我明天有事不去律所,你可以問問菲茲樂不樂意讓你搭一次順風(fēng)車�!�
菲茲:“???”
她上半身幾乎要從車窗爬出來了,像個剛出洞的美女蛇,“我覺得我的耳朵似乎出了毛病,你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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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出處:龍鳳互聯(lián))
第33章
掃墓(二)
燕綏之維持著嘴角的微笑,不動聲色朝后讓了讓,因為張牙舞爪的美女蛇蛇芯子都快吐到他臉上了。
顧晏似乎不能理解她如此夸張的反應(yīng),也可能是理解了但故意把話題往歪了帶,
“沒記錯的話,我只是讓他明早搭一下你的順風(fēng)車,而不是砸你的車。你大可不必這么焦急�!�
菲茲:“……”
他看了眼菲茲的姿勢和表情,提醒道:“車門要壞了�!�
菲茲:“……”
美女蛇翻了個白眼,默默縮回了洞里,老老實實開門下車,“顧,你不說話的時候我可以很愛你。你一開口,我就愛上阮了�!�
燕綏之:“……”
他在南十字律所本部呆的時間其實并不多,也就大半天而已,但類似的話他聽過好幾回——菲茲小姐對大半個律所的人都說過這句話,這大概是她的日常問候語。
“所以你們這是什么情況?當(dāng)然,我不是在打聽什么私人方面的事情。只是……”菲茲小姐飛快地朝某個方向瞥了一眼,“畢竟老古板霍布斯也住在這里�!�
她口中的老古板霍布斯,指的應(yīng)該是洛克的那位老師,銀發(fā)鷹眼,看上去嚴肅又精明,不像是好說話的人。
她遞給顧晏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燕綏之站在旁邊兢兢業(yè)業(yè)地假裝懵懂新人,但是事實上他對菲茲話里的意思非常清楚。
每年到了實習(xí)季,有些律所會出現(xiàn)一個比較尷尬問題……那就是某些私生活比較放浪的律師很容易跟自己的實習(xí)生搞到一起去。
這種現(xiàn)象在德卡馬尤為嚴重,也許是因為這里的氛圍特別適合春宵一刻紙醉金迷。
他自己以前就碰到過主動親近的實習(xí)生,還不少。大多來自于其他學(xué)校,真正梅茲大學(xué)畢業(yè)的根本沒那個膽子。
這種現(xiàn)象搞得他一度只挑那種目中無人的刺頭實習(xí)生帶,這種大多不屑于放低姿態(tài)。但保不齊有幾個中途變異的,三番兩次之后,他就干脆拒收任何實習(xí)生了。
不知道顧晏是不是也是因為這一點才不收實習(xí)生。
燕綏之適當(dāng)?shù)匮b了幾秒傻,然后恍然大悟般看向菲茲,“菲茲小姐,你不會誤以為……”
他頓了一下,哭笑不得地繼續(xù)說:“我租住的公寓到期了,一下飛說就成了無家可歸的狀態(tài),剛才軟磨硬泡了半個小時,顧老師才勉強同意我在這里借住兩天�!�
這話說得特別瞎,這世上恐怕找不到任何一個活人見識過燕大教授的“軟磨硬泡”。
“是吧,顧老師?”燕綏之挑起一邊眉毛,笑著捅了捅顧晏。
卻發(fā)現(xiàn)顧大律師扭開了臉,大概是不忍心聽他這番瞎話。
又過了兩秒,顧大律師才繃著臉轉(zhuǎn)回來,“嗯”了一聲。
看起來真是一身正氣。
菲茲聽得一愣一愣的:“……我就說嘛!”
她頓了頓,又重復(fù)感嘆道:“我就說顧怎么可能……阮你看著也不像……雖然單看長相……呸!我究竟在說什么胡話。”
她兀自叨叨了一通,說了些什么烏七八糟的反正燕綏之和顧晏都沒聽得清。
只聽見她最后又正色用正常的音調(diào)提醒:“只住幾天的話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但最好還是別被霍布斯看見。今年所里夠格提交一級律師申請的只有你和他。按照案子質(zhì)量和表現(xiàn)來看,你優(yōu)勢比他大。但是他年紀幾乎是你的兩倍,資歷上總要占點兒先。唔……你明白的�!�
一級律師勛章代表全聯(lián)盟律師最高榮譽,所以能成為一級律師的人十分有限。每年全聯(lián)盟各大律所都會替自己所里的杰出律師提交申請,但真正能獲封的少之又少。
全聯(lián)盟大大小小的律所數(shù)以萬計,其中很多律所開了數(shù)十年,也沒有一個律師能夠申請成功。像南十字這樣盛名遠播的律所,也得三五七年才能出一個。
同年兩名申請者同時獲封的情況簡直想都不要想。
這就意味著顧晏和霍布斯之間,只有一個人有成功的可能。
一個案子略勝一籌,一個資歷略高一點兒,總體實際上是打平的。如果這時候其中一個被曝出一些風(fēng)評方面的問題,不管真假,肯定是會有所影響的。
燕綏之朝顧晏瞥了一眼,他正在跟菲茲道謝,但看得出來,他并不是真的特別在意這種事。
“行了,我就是提醒一句,我要回去睡美容覺了。”菲茲沖他們揮了揮手,重新坐回了駕駛座。一邊發(fā)動車子,一邊對燕綏之道:“對了,我早上8點30出門,歡迎來搭順風(fēng)車�!�
“謝謝�!�
菲茲走了之后,燕綏之跟著顧晏往他的房子走,臨進門前,他頓了一下腳步問道:“霍布斯的房子是哪一棟?指給我看看�!�
顧晏:“你又不去跟他借宿舍,有必要認門?”
燕綏之:“認識一下這兩天好避開,免得給你招惹麻煩。畢竟那種誤會也不是什么好事�!�
“……”顧晏涼絲絲的目光從他身上一掃而過,“誤會什么?我看上去像是喜歡給自己找罪受的人?”
燕綏之:“……?”
最終燕綏之也沒能知道霍布斯住在哪里,因為顧晏根本懶得回答這種問題。
他徑直進了屋,然后靠在墻邊,手指搭在玄關(guān)的鎖門按鍵上,一副“你究竟進不進,再磨蹭我就鎖門了”的模樣。
燕綏之嘆了口氣,心說這位同學(xué)真是沒有半點耐性。就這毫不在意的態(tài)度,如果讓競爭對手知道,恐怕得氣個半死。
顧晏的房子布置風(fēng)格非常簡潔,黑白灰為主,極致整潔,好看是很好看,就是沒有什么煙火氣,畢竟他能好好在這里住的時間并不算多。
但是鑒于燕綏之自己的房子也沒什么煙火氣,所以對這種風(fēng)格適應(yīng)良好。
一樓主要是客廳和看上去就沒用過幾回的廚房,有一處玻璃房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比其他地方矮下去半截,放著健身器械。
顧晏自己的臥室書房等都在二層。借給燕綏之住的閣樓在三層。
說是閣樓,其實區(qū)域還挺大,還帶一個單獨的衛(wèi)生間。
之前聽菲茲說,顧大律師從不帶人進入自己的私人住宅,他以為只是夸張而已。
結(jié)果看見閣樓他才發(fā)現(xiàn),那真不是說說而已。
顧大律師家里的客房和閣樓就是個擺設(shè),他能記得在里面放張床就已經(jīng)是極限了。
“你……是打算讓我睡床墊蓋大衣么?”燕綏之站在閣樓樓梯口問道。
那床買回來是什么樣,還是什么樣。一副從沒被人染指過的模樣,罩上一層布能拖出去再賣一回。
顧大律師上樓的步子一頓,向來八風(fēng)不動的臉上露出一絲微妙的尷尬。
從那一點兒尷尬判斷,放燕綏之進門大概真的是他臨時起意。
顧晏上來掃了一眼閣樓的狀況,燕綏之懷疑他來三樓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可能自己都忘了閣樓是什么樣了。
“跟我來�!鳖欔唐似^。
燕綏之一臉納悶跟著他下樓,走進其中一間客房。
顧晏打開衣柜,手朝里頭一比劃:“這里有被子,挑一床順眼的拿去蓋�!�
燕綏之從上到下掃了一眼,綠的,橘的,純黑的……
“……”
真……沒有一床順眼的。
顧晏靠著柜門,抱著手臂等他挑。
燕綏之嘴角一抽:“看不出,你喜歡買這樣的……”
顧晏臉比他還癱:“當(dāng)初買客房和閣樓用品時,我抽不出時間,托某個朋友幫我操辦,這就是教訓(xùn)�!�
怪不得這些房間里連床被子都不擺,原來是因為主人嫌丑,統(tǒng)統(tǒng)束之高閣眼不見為凈了。
燕綏之撐著柜門,再次欣賞了一番,又瞄了眼顧大律師的臉色,沒忍住笑了起來。
“交友需謹慎�!毖嘟椫劾锖σ�。
顧晏看了他兩秒,站直身體敲了一下柜門:“隨便拿一床吧�!�
說完,他便移開目光頭也不回出了門:“我去給你拿套洗漱用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