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侯萬金得了回應(yīng)露出笑來,連眼角一點細(xì)紋都仿佛為他平添了些成熟魅力。他深吸一口氣,還想說什么,忽門外有動靜傳來。
侯萬金立刻整肅容色,喚人進(jìn)來。
來人是一錦衣管事,侯萬金甫一照面,就迎了上去。
“有事出去說�!彼�,“小姐要休息�!�
那管事自無不應(yīng)。
月瀾珊問他:“爹爹不陪我了么?可是出了什么事?”
侯萬金笑道:“無事,這山海之會上能出什么事——不過是獸欄那邊……”
他躊躇,對上月瀾珊清潭似的明凈眼神,還是接了下去。
“或是獸欄那邊螣蛇有些不好——大約是水土不服�!�
說著不等月瀾珊再問,他高聲喚了幾位侍童進(jìn)來:“你們看好小姐,這次切不可再由著她任性,不然——”
幾位侍童深深拜下,脆聲道“喏”。
他說完又沖瀾珊溫聲道:“爹爹去去就回。”
……
直到夜深,月瀾珊也沒等著侯萬金回來。
她倚床坐了許久,終是在侍童勸說中躺下。她早就摸清楚了,這些新來的童子便同木石雕成般,無論她打也好,罵也罷,皆不會有任何反應(yīng)。
月瀾珊閉目,淺淺打了個盹,待得醒來覺得精神稍好了些,便又坐了起來。
她這廂稍有動靜,等候在外的一位女童便立刻為她撩起紗帳。
對上她平靜無波的眼,女童方要開口,便聽月瀾珊道:“無事,睡吧�!�
話音剛落,那女童雙目一閉,歪倒在地。
月瀾珊面色不變,繼續(xù)向外走去,用同樣的方法又放倒了兩人,直到來到最后那名叫“銀檀”的男童面前。
他沒有半點攔她的意思,反倒主動替月瀾珊打開了門。
月瀾珊沒有看他,只邁步跨了出去,徑直朝著瓊苑行去,任由那男童緊隨身側(cè)。
然離了煉霓峰,到了主峰聞天腳下,卻是連入口也進(jìn)不去了。
月瀾珊被攔在外,站了會兒,卻沒有再用言術(shù),只是站在山腳,看入口杏林蔓延,一路伸至半山腰堆雪一般的瓊苑,微微出神。
直到夜風(fēng)低低掠過,方才慢慢轉(zhuǎn)過身去,對上身后男童的眼。
銀檀眼中并無探究,且似乎已經(jīng)看了許久,見月瀾珊轉(zhuǎn)身,也只略微福了福,跟著她一道。
回路上,二人沿溪而行,一路向著濯英池去。溪畔桃李繽紛,落得滿溪同彩緞一般,在半明半晦的月色下,泛著柔軟的薄光。
月瀾珊走得不快,似是賞景一般,而她身后的銀檀也不催促,只同她一道。
然行至半道,月瀾珊突然停了下來,捂嘴咳了兩聲,只是這兩聲一起,她便好似再也經(jīng)受不住,扶著一旁的李樹咳得顫抖不止,慢慢跪在了地上。
眼看她似乎差點就要喘不過氣來,男童終于走到她身邊,從袖中掏出一粒玉色丹丸遞了過去。
月瀾珊接過,正欲送入口中,可剛觸及唇,忽就面色一變,猛地拍開,咳得愈發(fā)猛烈。
銀檀接過,輕聲道:“小姐何必如此?”
月瀾珊道:“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清楚,不要你多事�!�
她說著又猛咳幾下,差點撞在樹上,堪堪被銀檀架住。不過便如她說的一般,不消半刻,她還是止了癥狀,只是面色白得驚人。
月瀾珊緩過勁來,重新站穩(wěn),微微仰起了下巴來,又仿佛恢復(fù)了平日模樣。
“你逾矩了�!彼f。
銀檀點頭:“我只是擔(dān)心小姐,如果姐姐在這里,也會擔(dān)心的�!�
月瀾珊問他:“這就是你亂用元寶靈丸的理由么,金寶?”
金寶笑道:“這如何能算是亂用?小姐也不是第一次用了,莫不是舍不得?”
月瀾珊問他:“你是來責(zé)問我的?”
“金寶不敢�!�
月瀾珊冷笑:“我瞧你分明膽大的很——縱使你乃玉石之身,但魂識已成,幾乎與人無異,就這般直接改容換面,又無任何丹藥靈石可止疼,如此作弄自己,不亞于生受扒皮剔骨之刑法。你素來嬌氣,若非恨極了我、要來同我追究元寶之事,何來的勇氣?”
金寶“啊”了聲,道:“小姐說的什么話,我與姐姐從來都以小姐為天——那日小姐大約是遇見了新朋友太過高興,所以才會忘了可能連累姐姐,姐姐必然是不怪小姐的,我也一樣。方才小姐堅持不肯用姐姐靈丸,必然也是疼愛我倆的�!�
月瀾珊道:“既然不是來尋仇,那你費勁千辛萬苦找回這里,又是為了什么?”
金寶道:“小姐那般神通廣大,不若猜一猜?”
月瀾珊不答。
金寶點頭:“是了,小姐過往做的夢,都是與自己切身相關(guān)的大事、要事——如我和姐姐這般,定然是不在小姐夢中的。不過我們不怪小姐——”
“小姐向來是最疼我們的,方才小姐堅持不肯用姐姐靈珠,還愿意縱容我在身邊,便是愿意給我個機(jī)會。那我能不能求求小姐——你就讓姐姐回來吧,好不好?”
“不好�!痹聻懮好嫔桓�。
“為什么不好!”金寶驀然拔高了聲音,不過馬上又恢復(fù)了一團(tuán)天真的模樣,“對不起啊,小姐——可是您明明可以的不是嗎?老爺生病了,你只要同他說上幾句好話、吉利話,他的身子就大好了。以前小姐的那只九尾靈貓摔了重傷,也是小姐治好的,小姐——您看,姐姐其實也只是受了重傷而已�!�
他說著像是獻(xiàn)寶似地捧出一把碎玉,連同方才送出的靈丸,目光閃閃地望著對面。
月瀾珊目中閃過一絲不忍,但很快那痕跡便同風(fēng)吹過的湖面般,復(fù)歸冷淡。
“不可以�!彼f。
金寶恍若未覺,依舊笑道:“只要姐姐回來,我們便可同以前一般,好好侍奉小姐——小姐,您現(xiàn)在身邊那群新人都又蠢又笨,他們還總是代替老爺監(jiān)視你,可我、還有姐姐不一樣的,我們只向著小姐,小姐你一直知道的,不是么?”
男童笑容極甜,可雙目黝黑,眉間隱隱有灰氣彌漫,端得不祥。
月瀾珊面不改色:“若我還是不答應(yīng)呢?”
金寶道:“小姐,你怎么可以不答應(yīng)呢?你前日出去見不相干的人,還用了能力,若非我?guī)湍阏谘冢蠣斂峙戮椭懒�,一定會大發(fā)雷霆——而且我都聽到了,你……”
“若你當(dāng)真信你小姐,記得我同你們說起的夢,就該知曉我死期將近;若你偷偷跟蹤我,那就應(yīng)該知道,你小姐不過是在做一點必死前的準(zhǔn)備。”
這般說著,她唇角微微翹起,目光在金寶面上一掠,就落到了他身后。
有潮濕的痕跡自他腳下慢慢洇出,乍望之下,仿佛單薄的影子。
(“咚咚——”)
難得的,月瀾珊清晰地聽見了自己胸膛中劇烈的鼓動。
她狠狠掐了下自己掌心,最后抬頭望了眼懸在枝頭單薄的月,嘆息道:“你家小姐連自己的命都救不了,又能救得了誰呢?”
溪水炸響,黑影倏然暴起,同金寶的低吼一起。
月瀾珊的目光倏然銳利起來,沖著驟然罩下的巨大暗影,清叱一聲:
“破!”
……?
282|謀中謀計中計(3200珠+3300珠加更)
侯萬金深吸兩口氣,道:“白掌門,天玄必須得給一個說法�!�
白微攏手在袖:“瀾珊此事突然,著實讓人痛心,不知侯樓主有何看法?”
侯萬金道:“上次問仙臺上出事起,天玄就一直保證要緝拿那化魔的妖孽——我本無意陷入糾紛之中,只是因為我兒瀾珊想要前來看看熱鬧、只想她平平安安的——可誰能想,這七日過去了,不僅妖魔未曾捉著,還陸續(xù)有弟子被害!”
他說著攥緊雙拳,聲音亦愈拔愈高。
白微點頭,補(bǔ)充道:“亦有天玄弟子�!�
“亦有天玄弟子!”侯萬金絲毫沒有被安撫的意思,反倒愈發(fā)激動,“所以你們就打算什么都不做嗎!就任由那妖魔繼續(xù)害人嗎!”
“……所以這多事之秋,深夜時分,敢問少樓主在外游蕩又是因為什么?”一旁沉吟許久的羅常命突然問道。
誰想他這不問還好,一問之下,侯萬金立刻死死瞪著白微,再難掩飾眼中憤恨復(fù)雜之色。
可他到底還記得場合,只“哈”了一聲,道:“我兒想要見誰,莫非白掌門不知道么?”
話音剛落,在場大多數(shù)天玄峰主不約而同露出點古怪神色。
白微聞言反倒笑了:“瀾珊確實喜歡在我這兒玩,可她想見誰、要見誰,我卻是從來都不曾過問——不若候樓主借這個機(jī)會好好說說?”
“你——”
“掌門昨夜同我有要事相商,一直呆在一處�!绷_常命道。
侯萬金不耐:“我自不是懷疑白掌門親自下的黑手。”
羅常命道:“既然如此,侯樓主不如仔細(xì)想一想,昨夜少樓主到底是要去見誰?或者說,她這些日子都見了誰?”
不待侯萬金開口,羅常命又道:“還是說,這陣子少樓主都是一人出門的?”
“自然不是,”侯萬金面色不好,“只是陪著她的那個侍從也受了重傷——不然你當(dāng)我沒問過么!”
羅常命問:“可還能說話?”
侯萬金皺眉:“昨夜嚇得狠了,說話不甚清楚�!�
羅常命道:“那便帶上來吧,先聽聽他說的什么——總歸也是些線索。若是裝的,樓主更不必?fù)?dān)心,總歸還有搜魂不是?”
……
叫“銀檀”的男童很快就被帶上來了。
他神情委頓,右手臂空空蕩蕩的,和另外三位面色慘白的侍童一起被帶了上來。
“說吧,小姐這幾日都見了誰?”侯萬金道,“你們?nèi)鐚嵳f來。”
銀檀只聽到“小姐”的時候,抬了抬眼,可茫然環(huán)視一圈不見人,喉中發(fā)出干啞的“啊啊”之聲,眼淚不斷掉著。
“哭什么!”侯萬金吼他,“快說!”
男童被吼得一個哆嗦,跌坐在地,嚎啕大哭起來:“小姐——小姐——找白掌門——小姐要見朋友、朋友——”
他努力說了幾個詞句后,情緒實在不穩(wěn)。
羅常命伸手在他百會穴拍了下,灌入一點靈力,片刻聲音沉凝:“魂魄殘缺。”
侯萬金徑直轉(zhuǎn)向旁的三個侍童。
那三個侍童大約來前已被訓(xùn)過,雖然怕得厲害,還是顫著跪了一地。
為首的一個女童小聲道:“小姐、小姐出去時只帶了銀檀……我們什么都不知曉……”
又一個男童接道:“前天小姐也去了瓊苑,只是不知為何迷路了。幸好中途遇見兩天玄弟子,帶我們出來。”
“什么樣的人?”
這男童是個伶俐的,描述說是個圓臉的少女,身邊帶一身量相仿的中年女子,容色板肅憔悴,說完還凌空繪了點淺影出來。
“等等!”
還沒等他繪完,人群中的云裳仙子突然出聲:“這個弟子我見過——是柳樗的徒兒�!�
說到一半,她突然便不再往下說,似是想起了什么般,沉了面色。
另一名侍童膝行上前半步,道:“正是,其實這名弟子曾經(jīng)見過小姐�!闭f著便將當(dāng)初眾人來煉霓閣時,因為丟了桃花魚而鬧出的不愉快,當(dāng)時小姐還指責(zé)這圓臉女弟子,說她偷了魚。
雖然后來澄清此事與這弟子無關(guān),可眼下也沒人關(guān)心這個。
關(guān)鍵在于,偌大的天玄,上萬弟子修者,如何這普通弟子就能同明月樓的少樓主碰上,還是連著兩次?
且這第一次偷魚之事雖說大不大,可誰曉得這弟子是否暗中懷了怨恨?又更甚者,早已有謀劃,說不定還真是偷了魚,只是戒所未能查出,便同那化魔的弟子一般……
轉(zhuǎn)瞬間,反應(yīng)快的已在腦中推出了利弊。
云裳仙子面色已然極難看,立刻召了柳樗,讓她將人帶過來好問清楚。
然等柳樗真人再來,已是半個時辰后的事。
進(jìn)屋,她先看了云裳仙子一眼,后者又看白微。
白微沖她點點頭,又安撫似地轉(zhuǎn)向侯萬金道:“在座皆是我極信任之人,柳真人但說無妨。”
柳樗深深垂首道:“弟子無能,那名叫‘奉茶’的弟子同她仆從一起,已經(jīng)尋不見人了�!�
話一出口,在座人臉色各有不同。
沐瑯和云霓等人面露擔(dān)憂,但因這陣子出事的多是天玄弟子。
而羅常命眸中鬼火幽幽一晃,旋即和角落中的聞朝對上眼神,后者面色凝重,顯然同他想到了一處去——
又是明月樓,又是這個叫“奉茶”的弟子,同魔蹤有關(guān)。
知曉內(nèi)情的幾人正思索著,就見柳樗從懷中取出一張信箋,送到白微手上。
白微接過,粗粗掃了眼便頓住了。
所有人都在看他反應(yīng),聞朝亦不例外,只是不料白微再度抬起眼時,居然笑了笑。
聞朝心下頓時升起一股不好的預(yù)感。
果然,白微眸光一轉(zhuǎn),涼涼地落到了他的身上:“這上面列的,皆是這陣子那位叫‘奉茶’的弟子做過的事、見過的人。她倒是老實,大多時候都在煉器,由那名仆從跟著�!�
“不過三日前,有煉霓弟子說見過她往祭劍弟子居去了——只是沒有祭劍的弟子、師長邀請過她。”
“之后便無人見過她。當(dāng)然,這煉器一關(guān)幾日很正常,所以在外走動的皆是她那名仆從。而昨日午后,就有人見著這仆從又往祭劍弟子居去,所尋乃是一位祭劍弟子——名叫‘洛水’。”
白微說到這里,忍不住勾了勾唇。
聞朝面色不稍變。
羅常命道:“喚來一問便知。”
白微點頭:“侯樓主稍安勿躁,我與這位弟子也有幾分相熟。師弟,勞煩你了。”
聞朝點頭,喚了紅珊找人。
這第二次弟子進(jìn)門,身后空空如也,諸人多少有了猜測。
然聞朝看著紅珊面色慘白地同他行禮,心還是沉沉地墜了下去。
紅珊道:“洛水師妹不見了人——可我前日還在主殿見過她的!”
自然。
聞朝想。那日他專門回去尋她,與她纏綿整晚,第二日又得她依依不舍送到主殿外頭,約定說忙完這陣再多陪她幾日。
可重要的不是這個。
紅珊向來穩(wěn)重,此時卻明顯情緒不穩(wěn)。
見聞朝不語,她實在沒忍住,又問了一句:“師父——這陣子那么亂,你說小師妹會不會、會不會……”
“當(dāng)然不會。”
聞朝還沒說話,卻是白微先開口攔住了紅珊未出口的擔(dān)憂。
“你們那位小師妹很是有幾分本事,應(yīng)當(dāng)無礙。你先下去吧,報與戒所,讓他們繼續(xù)找�!�
可不待紅珊離開,侯萬金卻已然反應(yīng)了過來。
“這叫‘洛水’的,可是先前的——”
他原本一直死盯著白微,倏然轉(zhuǎn)向聞朝,目中似驚訝、似恍然,可最后皆變?yōu)榱顺脸恋脑埂?br />
他目光在兩師兄弟間逡巡片刻,道:“白掌門,聞長老——敢問這叫‘洛水’的弟子,可是近日那個同化魔弟子有牽扯的那個?”
不待聞朝回答,侯萬金又沖羅常命道:“你同祭劍長老的關(guān)系也非同一般——所以先前那小子沒捉著,莫不是故意讓他逃了的吧?”
雖是問句,可言辭尖銳,哪里還有對定鈞門的半分信任。
羅常命冷笑一聲,懶得與他分辨。
侯萬金又轉(zhuǎn)向白微:“我最后再問一句,掌門今日可要給我一個交代?”
白微反問:“不知樓主想要何交代?”
侯萬金道:“三日——我需你將那護(hù)山大陣再多封閉三日,直到捉住傷害珊兒的兇手為止——那些有嫌疑之人也絕不能放過!”
“怎么可能?”云霓仙子第一個反對,“明日就是大比最后一日,說好了當(dāng)日就要解開!先前說追查魔蹤,要封閉大陣已經(jīng)惹來眾人反對不安,若非受傷的皆是天玄弟子,且那些家伙又想等著漁利,如何能安分到現(xiàn)在?”
侯萬金堅持,只死死盯著白微。
白微歉然一笑:“全力緝兇本就是應(yīng)有之義,可這護(hù)山大陣……非是小侄不肯——實在是牽涉太多,不好強(qiáng)求�!�
“好好好——好個、不好強(qiáng)求!”侯萬金冷笑著,目光掠過其他天玄諸人,將對面同情、驚詫、鄙夷等各色目光盡收入眼中,口中道,“果然是天玄,這果然是青出于藍(lán),你師父若知曉你這般——”
“師尊已經(jīng)仙去許久�!卑孜@道,“微不才,確實比不得他老人家。師尊若在,多同樓主多上幾句好話,總能哄得樓主眼下開心些,開懷許多�!�
“你!黃口小兒!一派胡言!”
侯萬金鮮少怒容上臉,氣急攻心之下,雙目赤紅,脖上青筋隱隱。
白微巋然不動,仿佛對侯萬金的反應(yīng)、身遭倏然繃緊的眾人視而不見。
他擺了個“請”的姿勢,道:“樓主一夜未歇,相比乏得狠了,難免情緒不穩(wěn)。追查傷害瀾珊兇手之事就交給我等——旁的,樓主就莫要掛勞了,免得傷心過度,撐不到天玄給樓主一個交代�!�
……
待得珍瑯居中眾人散去,侯萬金在主廳立了一會兒。
若是此刻有人進(jìn)來,會瞧見他先前面上的焦灼、憤怒之色皆已不見,雖依舊算不上太好、甚至可以算是陰晴不定,可顯然比之先前完全算得上和緩。
只是流霞君自一扇屏風(fēng)后悠然現(xiàn)身時,侯萬金還是立刻就迎了上去,不掩面上焦躁之色:“怎么這么晚?可是路上遇著阻攔了?”
流霞君道:“在天玄的地盤上,謹(jǐn)慎些總沒有錯。倒是你怎么這般急——不如請我先喝杯茶,順道降降火?”
“流霞君當(dāng)真會開玩笑�!焙钊f金道。
“我不愛開玩笑�!�
流霞君走到主座檀椅旁,卻沒有座下,只伸手在那椅背虛虛一扶,結(jié)果那椅木也好,旁邊的八仙桌也罷,甚至連原本墻壁上游動的山水掛屏、墻角的銀瓶松柏,盡數(shù)轟塌飄落,碎成了細(xì)細(xì)的灰。
一時之間,廳中煙塵彌漫。
待得塵埃落下,整間正廳已然光禿禿地看不出原樣,唯有四壁雪白。
廳中兩人自然半分塵埃不落,鮮亮依舊。
流霞君揚(yáng)唇:“還說火氣不大?這天玄掌門當(dāng)真嘴上功夫了得,氣得樓主連‘枯榮勁’都要收不住了�!�
侯萬金目現(xiàn)陰沉:“莫要再提那小兒——倒是你,說要幫助瀾珊渡了死劫,結(jié)果呢!就是這般半死不活的狀態(tài)么?”
不待流霞君解釋,他急急轉(zhuǎn)了兩步,道:“瀾珊生氣已趨近于無,雖不再消失,但這般不上不下地吊著,要道什么時候!眼下他們倒是信了我兒慘遭毒手——自然是得信的,連我都不知道,我兒要受的居然是這般苦!”
流霞君道:“樓主是怪我不說清楚?可這天機(jī)難測,說得多了,樓主護(hù)女心切,難免多做多錯——且此事少樓主莫非從不曾與你提及過?”
侯萬金倏然變色。
流霞君掩袖一笑,道:“放心,少樓主的情況你知我知,我無意深究。我與樓主目的一致,都只是想待自己親人好一些罷了,又有什么錯?”
“而且我若真要害少樓主,早不應(yīng)了那‘成珠’之儀便成,又何必費了那般大的力氣,給少樓主補(bǔ)全生氣,又再三提醒樓主,好擋下今日之劫?”
侯萬金面色稍緩,可還是難看。
“既然如此,流霞君可知那妖魔是何來歷?”
“樓主莫非還想報仇?”
侯萬金恨聲道:“自然。誰能想到,堂堂天玄竟然藏匿魔蹤、到處皆是魔怪!你可知曉,瀾珊交的那個朋友——就是那個叫洛水的聞朝弟子,同當(dāng)日化魔的那個妖孽分明牽扯不清,不僅如此,還有下人瞧見這女子同她師父牽扯不清——這般一門師徒關(guān)系,當(dāng)真穢亂不堪!珊兒——當(dāng)初就不該讓珊兒同她混在一處!”
流霞君初還看戲似的唇角噙著點笑,可聽得侯萬金說到后面“妖孽”,目光漸冷。
她目光在侯萬金脖子上轉(zhuǎn)了圈,問道:“那樓主打算如何做?天玄可答應(yīng)了你幫忙緝拿嫌兇?”
說到此時,侯萬金越發(fā)憤怒:“白微那小兒當(dāng)真是無法無天!不想著如何緝拿妖魔不說,反倒想著包庇嫌兇!若非你我早有準(zhǔn)備,瀾珊她……”
侯萬金眼中閃過一絲掙扎,忽就閉口不言。
過了會兒,他問流霞君:“你對那妖魔蹤跡可有何頭緒?”
流霞君道:“或有一些——此事說來也巧,昨日你同我說‘那位’暴躁不已,差不多再難關(guān)住……想來應(yīng)該是嗅到了仇家的蹤跡�!�
侯萬金驚訝:“你是說那位不僅同天玄有仇,同襲擊瀾珊這妖魔也……”
流霞君頷首:“正是如此,所以那不告樓主之責(zé),還請樓主見諒——不然若是曉得那位能一舉追到造成少樓主死劫的這個妖魔,我怕是樓主忍不到這約定的最后一日,就要放那位自由,想辦法去破少樓主的死劫�!�
侯萬金面色幾度變幻,終恨聲道:“你說得對,小不忍則亂大謀——只恨這天機(jī)非要我兒受苦,若不然,我定要早早放了那位,讓那一群妖魔鬼怪狗咬狗去!”
“天玄待我不仁,我自無需以義待它!”
流霞君見他言談中,再無當(dāng)初答應(yīng)將那怪物代入天玄時的勉強(qiáng),顯然已是下定了決心。
她心下微哂,面上卻露出欣慰之色。
“如此,我就恭候樓主佳音了,屆時這天玄大亂,護(hù)山陣破,我等便好借機(jī)尋得絕味鼎——塑骨銷魂,不日可期�!�
……?
283|我告訴你個秘密
“誰曉得呢,苦肉計也不一定——我們當(dāng)家的也說了,今日那結(jié)果一出,我等立刻收拾行李。封山之事雖有道理,可誰想同妖孽困在一處啊�!�
對面立即點頭,亦是心有戚戚。
類似的議論不止一處,如四散的柳絮般,在人群中輕飄飄地飛,沾在耳上,顯出令人著惱的刺癢。
衛(wèi)寄云使勁撓了兩把耳朵,狠狠瞪了眼方才說盡壞話的那兩人。
若是平日,他定要想辦法將這兩個捉了,吊樹上,讓他們把方才的話互相說上一千遍再說,再送到師父面前,嚇?biāo)浪麄儭?br />
可今日不行。
衛(wèi)寄云倒是對分魂劍無甚想法。他劍練得馬馬虎虎,總要挨罵�?蛇@棋逢對手的比試確實讓他躍躍欲試。
所有人都曉得,這車輪戰(zhàn)就是在占天玄的便宜——當(dāng)然,也確是如此。
只是這位天玄的鳳鳴兒師姐是當(dāng)真厲害,剛破境就對上了同境界好手不說,還連斬五場,如今已是最后一場,亦該輪到他上了。
等比完,大約就無事了。
他想,那會兒他再去尋洛水師姐,瑤千山總沒有理由再攔著他。
……
各樣風(fēng)言風(fēng)語,倒是暫時沒傳到聞朝師兄弟二人耳中。
自侯萬金處出來,聞朝想要立即去尋人,可面上不好顯露,只能與云霓仙子一道,心事重重地跟著白微。
承受了侯萬金的怒火之后,白微依舊同無事人般,邀他們一道去他那處喝茶。
雖素裳因為門下出事,亦是面色不好,但曉得他大約是有話要吩咐,爽快應(yīng)了。
三人回了存心殿,白微給兩人斟了茶,待得飲盡一杯潤了嗓子,道是有幾句話要同素裳仙子單獨說。
聞朝立即去了隔壁書房,然不到半盞茶的功夫,就又聽得白微喚他。
剛坐下,就聽白微問他:“你可知我方才同素裳說了什么?”
聞朝回想起方才素裳在侯萬金處的臉色,還有白微輕拿輕放的態(tài)度,明白大約是有什么當(dāng)諸人面不方便說的。
聞朝道:“她門下之事不好辦�!�
白微點頭:“她門下出了叛徒,自是著急。根據(jù)柳樗收集來的消極,那名叫‘奉茶’的弟子消失得突然,可住處所有東西都收拾得干干凈凈,顯是早有準(zhǔn)備。就算沒有真同那妖魔勾結(jié),也多半脫不了干系,且這干系估摸著不小�!�
“此外,我還有兩個好消息,不知師弟你想先聽哪個?”
聞朝見他興致勃勃,不禁皺眉,并不接茬。
正如他熟知白微最愛賣關(guān)子,白微亦知曉這是他不滿的表現(xiàn),笑了笑,就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這第一個,那位羅主命方傳訊于我,道是這生事的妖魔,血液口涎惡臭,瞧著更像一位‘故人’所謂,大概率不是你那大徒兒干的——算你那徒兒還有良心,不管是死也好,藏也罷,總歸知道不要再出來為難你這個師父�!�
聞朝不語。
羅常命既然這般同白微說,多半已經(jīng)掌握了那妖魔蹤跡。換作往常,聞朝本當(dāng)一道去捉拿�?梢驗槲樽诱阎�,此刻聞朝身份頗為尷尬,如此,關(guān)于這妖魔身份、行蹤就只能得這模糊的一句。
“這妖魔吃相難看不說,實在狡猾,若要捉著它,大約還需費些功夫——羅主命允諾,當(dāng)能趕在封山大陣開啟前有個結(jié)果,師弟不必太過憂心。”
聞朝本還默默聽著,可到了這最后一句,忽就敏銳地覺出白微語氣有異。
白微見他望來,忍不住彎唇:“是了,這第二個好消息就是,你那小徒弟大約無恙。同奉茶不同,你徒兒的住處干凈整潔得很,東西皆在,亦沒有被翻動過的跡象——喏,你瞧,你送她的信也都好好放著呢。”
聞朝倏然變色。
白微笑吟吟地從袖中取出一疊信,數(shù)了數(shù),正好四封。
聞朝伸手要接,可白微并沒有給他的意思。
他好整以暇地拆開一封,掃了眼便笑道:“我一直還奇怪,你那徒兒脾氣與你相去甚遠(yuǎn),又不是個練劍的好材料,如何就得了師弟的青眼。卻不想竟是陽錯陰差、緣分早定——唔,季諾倒是對你信任非常,連這等事都請托予你。他倒是比那些庸人明白些,曉得你是個難得的熱心腸——當(dāng)真是好人有好報,白賺一個‘洛水妹妹’,當(dāng)真令人羨慕�!�
聞朝面色越來越沉,白微瞧在眼里,愈發(fā)笑瞇了眼。
他將第一封折好放回,又取出一封。
透過紙背,可以看出是聞朝最后送給她的那封。
白微并沒有展開,轉(zhuǎn)而對上聞朝難掩怒火的眸子,悠悠道:“這封我還未來得及細(xì)品——不如師弟同我好好說說?”
“白微!”
白微點頭:“知道了,師弟害羞——確實,若非親眼所見,我實在想象不出,我這沉穩(wěn)內(nèi)斂的師弟,居然能寫得出‘見字如晤,唯覺歡欣;心向往之,喜不自勝’——這般情真意切,連我都要感動�!�
聞朝忍無可忍,拍案而起。
白微半分不慌,反笑瞇了眼:“自師父去后,卻是許久不見師弟這般喜怒生動——好了,我不過隨口一說,就算恰巧說中了這信中所言,也不過是你我?guī)熜值苄挠徐`犀,師弟何必動怒?萬一傷了和氣可就不好�!�
他說著,將信推至聞朝面前,嘆息不已:“我倒是能理解師弟為何突然心情不好。畢竟你那徒兒突然消失不見,你這做師父的總該擔(dān)心。不過,便同我方才說的,師侄多半沒事。她人緣不錯,然這失蹤時間已久,卻無人發(fā)覺,多半是自己主動避著人走的。并且——”
“若她當(dāng)真是主動走的,這般連你的信也不帶走,要么是對你毫無情意,要么,就是另有隱情——譬如遇見了熟悉之人,跟著離開。”
“如果此人能在弟子居這般耳目繁雜之地這般行事,不僅需要深得師侄信賴,還本事極大,不然單憑師侄的本事,何至于旁人半點動靜也沒聽到?”
“師弟,你可有任何頭緒?”
滿室死寂。
師兄弟二人錯也不錯,分毫不讓地對視著,一沉目,一淡笑,皆瞧清楚了彼此眼中深藏的堅硬冷意。
許久,白微輕笑起來。
“師弟這般瞪我,倒讓想起了從前——我為了搶你手中蒸糕,弄臟了你最喜歡的新衣,雖然最后我們誰也沒能吃著,你的衣服也壞了。可那時日,當(dāng)真讓人懷念……”
白微說著搖搖頭,站起身來:“方才我同師弟開個玩笑,還望師弟不要介意——不過,師弟不在的時候,我覺著師侄頗合我眼緣,同她多聊了幾句,恰巧知曉了她的一點小秘密——”
“師弟,不若我們換個地方,看看她到底藏了點什么?”?
284|你真是個大聰明
聞朝怔愣,不掩面上錯愕困惑。
白微“唔”了聲:“還沒想起來?原來是真不記得了啊。唉,我本還想再好好同你合計一番�?煽雌饋�,師侄那小秘密藏得很好,連你這做師父的也不清楚。既然如此,我便好心幫你一把罷�!�
說著他從袖中取出了一面云雷紋銅鏡來,笑吟吟地遞到聞朝面前,眸中異彩流轉(zhuǎn),最后皆化成一片冰涼的沉碧之色。
……
洛水開始分不清夢境與現(xiàn)實。
說是夢,可這個夢實在太長、太長了;要說是現(xiàn)實,又實在不像——
畢竟在這個夢里,她一直呆在山下的家里沒出去,季哥哥一直是季哥哥,青先生,也一直是青先生。
小茶姑娘走了以后沒多久,青先生就回來了,身后也是空的。
于是洛水明白,應(yīng)當(dāng)是青俊又鬧脾氣了。
從認(rèn)識起,這位小公子就一直不大喜歡她,只要她在,他必定要溜出去。后來青先生受不了他整日無所事事,就給他謀了個衙役職位。
這實在算不得什么好差使,可偏巧青俊喜歡,居然也做得有聲有色。只是在外頭時間久了,自由慣了眼界也開闊了,難免更加嫌棄家里。
所以這趟城里鬧了妖魔,喊不回人,也是情理之中。
大約她眼中同情之色太明顯,青言難得地露出一絲窘迫,雖很快就恢復(fù)淡然。
他說:“俊兒非要同人一道巡邏拿兇�!�
洛水表示明白。
她的心思很快就盡數(shù)落在了青言身上。
青言容貌極好,無論何時瞧著皆是秀美玉致,可洛水就是覺得,他似乎極累,無論是眼眸還是皮膚,瞧著皆有些太過剔透無暇,仿佛泛著玉石般的冷。
洛水趕緊拉起他的手,果然涼得厲害。
“青先生,你趕緊好好休息吧�!�
青言露出了點笑,終于面上也有了一絲人氣。
他反手握住洛水的手,極自然地就領(lǐng)著她朝自己府邸走去。
洛水本不想去的,她還記得季哥哥同她說過,讓她等自己回來。
可……青先生瞧著確實不太好。
尤其是他無聲地望過來時,任何拒絕的舉動都仿佛罪惡無比。
于是洛水咽下了嘴邊的拒絕。
就一會兒,她想,等晚一些、季哥哥來接她的時候,她就回去。
青先生回房后,囑咐了一句讓她不要亂跑,便和衣躺下,沉沉睡去。
洛水在窗邊陪了他一會兒,捻著他身側(cè)長發(fā)編了三五細(xì)細(xì)的小辮,散了再編,如此反復(fù)數(shù)次,漸漸困意上涌,打起了盹來。
再得醒來,卻是被身側(cè)人的體溫給燙醒的。
洛水初還迷迷糊糊,下意識伸手摸了摸,立刻就清醒了。
點燈細(xì)瞧,更是嚇得不輕,但因青先生身上燙成了這副模樣,身上卻依舊半點汗跡不見。
洛水立刻打來水,可浸透了冷水的巾帕敷上去不消片刻就直接干透。
縱使她知曉青先生身上有些奇異,也明白此刻情況很是不對。
洛水不禁慌張起來。
她得趕緊找人,對,找大夫過來給他瞧瞧。
屋外已然黑透。
空氣中腥風(fēng)隱隱,帶著要落雨的味道。
頭頂天色很是有些奇異,明明已是深夜時分,亦不見星月,可那厚厚的陰云之下卻透著灰蒙蒙的光,間或電光隱隱,于云層間拉出銀白赤紅的口子,好似巨獸低伏喘息,端得讓人看著心驚。
洛水提著裙子,小跑至門口,可誰知大門緊鎖,無論如何也推不開。
她無法,只能轉(zhuǎn)向后院,打算翻墻回去。
可大約是天實在太黑了,她不僅沒找到熟悉的院墻,還迷了路。
周遭不知何時起了霧,她隱隱有些害怕,腳下越走越快,霧氣倒是沒有變濃,可她莫名其妙就找不見了回去的路。
——應(yīng)當(dāng)真的是夢。
她這般安慰自己。
可夢里的焦灼不安總歸是真的,便同這隱隱綽綽的霧氣一般,尋不見來路,看不見盡頭。
走著走著,她依稀來到了個有些眼熟的地方。
冷寂的水塘幾乎占了大半個后園,里頭生滿了蘆葦與枯荷,她只能沿著稀疏的鵝卵石徑,踩著岸邊濕漉漉的荒草小心翼翼地走著,直到望見一座同樣掩在荒草之中、朽敗不堪的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