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我們不能犧牲別人來成全自己,更何況媽為了我們辛苦這么多年�!�
“我......”她還想再出聲,卻許久說不下去,因為她看見有什么閃爍在梁遇臉上,越流越多。
梁徽盯著他的眼淚,恍恍惚惚想到一些從前的事,天遙地遠的,都快要模糊。
多少年過來了,她好像從未見梁遇哭過。
這是第一次。
再上一次,是好多好多年前,爸還在的時候吧。
顏
第0089章紛紛雨小
她和梁遇的事一松口,母親醒來后便開始料理,知道此事事關重大,她首先將那些照片全部用火機在院里焚燒成灰,又在當天給梁遇辦好寄宿手續(xù),和老師講明這一年家中無人,梁遇待在學校即可。姊弟倆都是默然接受她的安排,連梁遇搬走時都未再見梁徽一面。
“以后等你弟高考完,我會讓他繼續(xù)待在鷺州上大學,這樣好盯著他。”等梁遇走后,母親溫言說,她怒氣已消,滿心只想著如何徹底解決這段畸形但影響尚不深遠的感情,不留任何后患,也不留任何死灰復燃的機會:“你在北京好好上學,沒人會知道。”
梁徽不知道回什么,她將臉深深扎在枕頭里,軟綿綿的枕面淹過她的耳朵,上面似乎仍然殘存梁遇那天在她床上留下的氣味。她悶聲應了句“嗯”,以回應母親縝密無縫的安排。
她約謝渝在開學第一天見面,進校門她看見一眾新生攜行李箱轆轆而至,全是青澀面孔,滿懷喜悅左顧右盼,不乏有找她問路的。
大四了,她想。
只有一年就畢業(yè)了。
據說臺風是在今天晚上登陸,也不知往鯉港還是鷺州,學校如臨大敵,提前派人檢修排水系統(tǒng)。天色陰沉,略有細風吹起水面漣漪,梁徽遠遠見到謝渝坐在湖邊長椅等她,他也看見她,連忙從椅子上站起來。
留齡其久。把烏易把就
“徽徽,好久不見�!彼囊暰朝她熱切地追逐著:“最近還好嗎?”
梁徽沒有回話,只是靜靜地望著他,她的眼睛毫無情緒,看著他的心思也逐漸冷卻下來�!斑好�!彼K于出聲,坐在長椅上:“你呢?”
謝渝坐在她旁邊,禮貌地保持一定距離:“還行,最近在準備考試,我很希望能和你去同一個城市�!�
“但我不想�!彼察o地望著眼前寬闊的湖面,太陽光下它是波光瀲滟的,但現在格外暗沉,以至于顯得穢污:“昨天的事,是不是你?”
謝渝心下一乍,迅速擺出否認的態(tài)度:“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
“我看見你了,那天在海邊�!彼芷降卣f,看不出一絲怨怒:“不要再否認浪費時間了,我只想知道為什么�!�
話說到這地步,他毫無反駁余地,終于問:“你覺得是因為我自私地想要占有你嗎?”
梁徽不置可否,她不想猜,不想和他玩這些無趣的迂回游戲。
“我想拯救你�!绷季盟f出真實原因:“你和他在一起只會毀滅你的人生,我不能看你這樣下去,哪怕你和別人我都不會介意。”
“拯救?”她依然望著湖面,輕聲回:“我們做了什么十惡不赦的事嗎?”
謝渝恍惚一瞬,欲再開口,梁徽卻已起身,留下最后一句話:“如果你還喜歡我,不要和我一個城市,這輩子我不想再見到你。”
她未再看他一眼,沿著小道離去。
據說分手后都會納悶自己為什么會喜歡上這樣一個人,梁徽不會這么做,這意味此人曾在人生留過些許印跡。她更想做的是完全將他從記憶逐出,好像他從未存在,那些因他而起的事亦從未發(fā)生。
她以為自己會恨謝渝,但實際上并沒有,她的心仿佛被掏去感知情緒的那一塊,無論愛恨,亦或喜怒哀樂,她都覺察不到,無知無覺一樣麻木。
坐車回家時,手機顯示臺風即將登陸鷺州,街道清寥已無人影,有幾戶人家忘記收晾掛在外的衣服,正冉冉在灰色天幕隨風飄揚,是她眼底唯一映出來的彩色。
梁冰坐在廚房刨絲瓜,一連削下幾根青條垂落在垃圾桶里,見她回來,她摸了摸額角止血的紗布,對她說:“今晚上吃絲瓜炒蛋,怎么樣?”
“好。”梁徽伸手到水槽洗她放在桌上的西紅柿,嘩啦啦的水流撲在她手上,她聽見母親說:“徽,我有話對你講�!�
“你會討厭我嗎?”她開門見山問�!安蛔屇阋姷艿��!�
“不會�!绷夯論u頭。
細密的雨絲此時倏地穿窗縫而過,打濕了她的臉,梁徽探身去關窗,瞬息之間加強的烈雨潑了她半身,衣袖近乎全濕了。
梁冰正看著兩只刨好的青不溜秋的絲瓜,低聲安慰她:“媽知道你難受,但長痛不如短痛,不要像我當年那樣,被你爸哄騙了葬送一生�!�
她又開始提這件事,父親和外婆,或許是傷害她最深的兩個人。梁徽無端想到以前母親也和她說過自己小時候,阿嫲一直操心廠里的事,從未管過她,就算她在學校被同學排擠欺負,被嘲笑鄉(xiāng)下來的土包子,也都是徒然忍著,將自己竭力放矮放低,縮到塵埃里。直到遇見她父親,那么漂亮熨帖的一個人,夸她好看對她溫柔,她自此死心塌地迷上他。
理解她的仇怨,但不妨礙每每聽到母親拿梁遇和父親打比,梁徽都覺得刺心,她終于忍不住反駁她:“阿遇和爸完全是兩個人!”
梁冰眉頭忽地深鎖,未想到一貫乖順的女兒居然違逆自己,不由得大發(fā)雷霆,高聲道:“但你們本質和我們沒有任何差別,甚至更嚴重,至少我不會被所有人反對和指責,不會沒有任何退路,而你們的感情永遠是抹不掉的污點!”
這些話一口氣拋出來,像丟在一口平靜無波的古井里,連回響都沉悶無聲地消逝在深處。梁冰久久沒等到梁徽回話,不禁抬頭,看見梁徽仍然背對著她一動不動,背影緊緊繃著。
她怕把話說重了傷這孩子的心,聲調放軟下來:“徽……”
梁徽回頭,臉上仍然帶著淡淡的笑,好像她剛才沒說過那番話:“我回房間換身衣服。”
她回房間,感到胸口被一團濁氣堵著抒發(fā)不得,看著凌亂未整理的書桌更是心煩。她一支支把桌上的筆收好,書本按類分放到書柜,不期然在書內發(fā)現一張夾著的紙,是梁遇某日在她房間落下的。
那是一張再普通不過的、北京海淀區(qū)的地圖,梁遇用筆在上面圈圈畫畫,譬如他們打算去逛的頤和園和圓明園,還有北理和北大的位置。
凌厲的線條密密麻麻匯聚在地圖上,連接起兩所相隔并不遙遠的學校,讓她想起他的掌紋,時常溫柔地停留在她臉上,時而可靠地搭在她的肩頭,也是從他通向她。
他說,北理去北大很方便,中間只隔著人大,騎單車一會兒就到。
他說,這樣就可以天天見你。
鼻腔忽然像被冰冷的棉絮塞住,她手一顫,那張紙便輕飄飄落在窗邊,被淋漓的雨絲打濕,墨跡瞬間擴散暈成一團,如夜色侵蝕他留下的所有痕跡。
她本不想哭,但想到終歸再不能和他去北京,終歸再不能和他天天見面,壓抑一天的情緒忽然被強制蘇醒,難過得連拾起那張紙的氣力也無,只能慢慢蹲在地上,任由眼淚紛紛如雨淌落。
顏
第0090章逐日落小
姊弟倆小時候和父親住的那棟平房條件不算太好,雖然坐落于地勢較高之處避免了積水之患,但不僅背光陰暗,墻縫還漏水。雨下大了淋得整面墻都是陰白陰白的,晴日又見不著光,于是墻底爬滿暗綠色的苔蘚,仿佛生了根,除幾次也還是風雨吹又生。
有時不止這墻縫,某次超強臺風吹動了屋頂的瓦片,兩人只能搜刮家里的水桶鐵盆去接水,守在水盆邊,聽那雨敲著盆缽,叮叮當當就是一個下午。
家里無電視,除開聽收音機,梁徽有時會給弟弟念故事以作消遣,順便鍛煉普通話。很多是她從圖書館借來的書,有《隋唐演義》啦,《聊齋》啦,七十二路煙塵被她伴著雨聲講完大半,梁遇在旁邊捧著小臉津津有味聽,時而問她這個字怎么寫,梁徽會一筆一畫寫在他手心上。
但聽鬼故事的時候,兩人都會心生怖懼,不覺挨得近近的,緊湊在一處,此時落珠碎玉般的雨聲好像也隨之變得凄厲,他們不知道那些鬼怪是不是從書里跑了出來,陰惻惻圍著他們繞。作為長姊,她說什么也不能在弟弟面前露怯的,但梁遇看到她的手在發(fā)抖,伸出手去摸也是冰冰涼涼,輕聲問:“阿姊,你冷嗎?”
“有點冷�!彼f。
他用比她小了一圈的手握住她,剩余的肌膚他的手覆蓋不到,只好低下頭來,將溫熱泛粉的臉頰靠在她手上。
“這樣好點了嗎?”
“嗯�!绷夯沾鬼�,手指拂過他臉上盆里濺出來的細碎雨星:“好啦,快起來,雨都滴到臉上了�!�
雨絲斜飄入窗覆滿他的臉,積蓄在眼睫凝結成水珠,梁遇猛地睜開眼,那滴水直直落到桌面上,融化了他的字跡。
“刮臺風了,你還睡這么香。”室友從他身后傾身過來關上窗,抬頭望著窗外濃墨似的雨色張了張唇:“天哪,這雨可真大�!�
那雨確實下得極大,連著下了一天一夜,樓下低洼處積水足可過膝。除了吃飯,學生們都呆在宿舍讀書,到下午雨勢終于減小,積水也逐漸一灘一灘退去,學校馬不停蹄開始催他們高三生到教室上課。
傍晚雨停,梁遇和陳嶧在濕漉漉的橙紅跑道上邊討論題目邊散步,直走到無人處,陳嶧看梁遇踏過草坪握住圍欄,不由震驚:“梁遇,你干嘛?”
“去找我女朋友。”
“你瘋了?寄宿生未經允許出校會被處分!”陳嶧沒想到平�?雌饋砝淅涞牧河稣勂饝賽蹃肀日l都瘋:“你等放假再去看她不行嗎?不怕被開除?處分兩次就得退學了!”
“不行,他們不會讓我見�!彼吐曊f。
已近黃昏,雨后分外鮮艷的夕照染紅他輪廓,給他神色帶上幾分悲哀:“我只想知道她最近開心不開心,過得好不好。”
陳嶧被他的話和表情鎮(zhèn)住,一時竟忘了再勸,眼睜睜看著他利索地攀上鐵欄桿,雙臂發(fā)力騰空一躍,一鼓作氣跳到校外。
臺風后的都市極其冷清安靜,街上近乎無人,車輛稀稀落落地穿梭在晚霞明暗分明的紅燈光影里,像處在一個異世界。
梁遇用盡全身力氣在奔跑,聽不到心跳以外的其他聲音,腦海里沒有任何一絲別的念頭。夕陽的影子如無數從天而墜的火焰朝他飛撲而來,化作輕煙在他肩頭飄過。他感到自己越跑越輕盈,距離她,也越來越近。
像快要追到太陽。
推開緊閉的院門,眼前熟悉景色如海市蟄樓般虛幻,梁遇喘著粗氣,抹過額角的汗,抬頭看見母親站在陽臺上,正在曬屋內陰干的衣服。
怕她看見,梁遇也不管草葉灌木叢上滿是雨珠,匆匆踏入其中掩身于樹后。
片刻后梁徽也從屋里出來,走到陽臺上。
她開始忙活著幫母親忙,手從盆里拾起衣服,抖落上面的灰塵,再用衣架撐好,一件件隔開曬在晾衣桿,不過少頃,她的額前已經沁出點點細汗。
“應該不會再下雨吧,這衣服再漚在家里就要生悶味了�!绷罕呐囊路�,偏頭對梁徽說。
“天氣預報說不會。”
梁徽彎下腰,又從盆底拿出一件,迎風鋪展開,在看清它全貌時微微怔了一瞬。
是梁遇的襯衫。
“拿過來�!绷罕鶎λf。
梁徽緩緩垂下眼睛,避開母親灼燒在她臉上的目光,把衣服遞給她。
“這件我曬吧�!绷罕鶎⒁路咨弦录�,利落地晾到不起眼的角落。
手上驟然一空,梁徽木然抬起頭,眼神漫無定處地掠過樓下,忽然發(fā)現院門居然半掩著。一股強烈的預感自心口油然而生,她掃過院落,目光停在那棵梁遇總在下面等她的樹上。
剎那之間,她的神情變得惝恍,眼睫微微顫抖,漸漸染上水意。
眼前濕漉漉的樹似乎變得更加朦朧濕潤,綠沉沉的樹葉向下耷拉著水珠,像人的眼淚。
她卻對著它曳開唇角,緩緩露出一個無比溫柔的微笑。
那笑容短促得像天邊美麗的流云,在母親轉過頭來的那刻消失得無影無蹤,梁冰瞧她目光移到別處,不禁問:“徽,你在看什么?”
梁徽拿起最后一件衣服,掛到晾衣桿上。
“看榕樹�!彼f。
—
從今天開始恢復日更,三四天內完結
顏
第0091章畢業(yè)季小
臺風只是短暫地打亂人們的生活節(jié)奏,很快慣性又將人拉回常規(guī)正軌。梁徽第二天上午坐在沙發(fā)上讀書,看見梁冰起身到房間接電話,她直覺這電話與梁遇有關,又不敢去探查究竟,手指無意識用力摁著書頁壓出灰色的痕跡。
不一會兒梁冰從臥室出來,神情忿忿:“梁遇簡直太不像話了!”
“怎么了?”她挺直身,抬頭問她。
“擅自出校,逃課�!绷罕剿赃吷嘲l(fā),絮絮發(fā)著牢騷。這孩子從小被帶離她身邊,根本不服管教,也不像是自己親生的,養(yǎng)不熟。說到后頭,她似乎又想起了姊弟倆那樁事,禁不住垂淚,怨氣重重地連說幾句造孽。
造孽啊,真是造一輩子的孽,沒過一天順心日子——早年喪父,母親漠不關心,丈夫又是個混球,現在家里又多了一個梁遇這樣時不時發(fā)作的定時炸彈,她自覺凄苦,多年釀得濃濃的苦水全往梁徽身上倒。梁徽默默聽著,心里五味雜陳,溫言安慰她許久,母親伸手緊緊握住她,言辭懇切地說:
“媽只剩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