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一個兵緊跟著就來了一句,“班長,第一條是對新戰(zhàn)士的來歷不該問的不問,第二條呢?”
門外的人已經(jīng)踏進來了。
三班長瞧著來人,有點兒愣神。
“學(xué)員寧馥,特來報道,請班長指示!”
聲音一出來,屋里人都愣了。
——怎么是個女的?!
這下子原本還抑制好奇,沒在人一進來時就探頭張望的兵們?nèi)既滩蛔×�,趁著班長都沒反應(yīng)過來,紛紛朝來人看去。
——她身量不低,穿一身海軍迷彩,肩膀上是學(xué)員兵的肩章,還沒有軍銜。
——她規(guī)規(guī)整整扎著武裝帶,褲筒系在作戰(zhàn)靴里,腰細,腿長,仔細這么一打量,果然是個女兵!
——她眼睛黑亮,長得好看,像電視里的明星,不過膚色微黑,頭發(fā)比男兵們長,但整齊利落。
直到所有戰(zhàn)士們回過神來,副班長劉文海卻還呆呆地盯著人看。
三班長都急了,狠狠給了他一肘子。
“想什么呢你?!”他低聲警告道。
——這是發(fā)呆犯癡的時候嗎?!可別丟人現(xiàn)眼捅婁子了!
劉文海猛地一個激靈。
“沒,我就是想,她以前粉頭發(fā)的時候更好看�!�
第123章
碧血丹心(44)
“學(xué)員兵寧馥,前來報道,請班長指示�!迸曇羟逭�,語氣平靜又真誠。
她好像沒聽見劉文海那句莫名其妙的話,這讓三班長松了口氣。
但她又好像真的和劉文海有什么“前緣”,目光路過他的時候微微頓了頓,仿佛—個致意。
三班長松了口氣——雖然還不知道什么來路,但這女兵明顯很上道嘛,這就把剛剛聽見的話揭過去了,看這若無其事的樣子,不錯!
寧馥笑了,在三班長還來不及再出言阻攔的時候便道:“我是海軍航空大學(xué)飛行學(xué)院的學(xué)員,因為畢業(yè)考核違規(guī)操作,現(xiàn)在不能飛啦�!�
在場人神色各異。
幾個兵都沒想到傳說中的“關(guān)系戶”根本不是什么的背景了不得的特殊人物,而是犯了錯誤,被“發(fā)配”來的!
劉文海主動幫寧馥放行李。背包很大,應(yīng)該是裝著她的全部家當,劉文海提在手里都覺得沉墜墜的。
他不知從哪涌起的—股有點自豪的責任感,“話務(wù)連的宿舍有點兒遠,我給你提過去?”
寧馥的目光轉(zhuǎn)過來,落在他臉上。
已經(jīng)剪掉殺馬特挑染,換成標準部隊寸頭,臉上被海風和日頭剝奪了少年張狂的劉文海,不知為什么,竟然覺得臉頰有點發(fā)燙。
他心中驚悚地想——臥槽,老子不會臉紅了吧!
她笑了笑,“謝謝,不用啦。”
女兵伸手從劉文海手里拿過行李,“副班也留步吧,我今晚的就是先來報道,明天跟訓(xùn)�!彼龁问至嗟男欣睿雌饋硐衲弥凰芰洗敲摧p松,“我力氣挺大的,你應(yīng)該記得�!�
劉文海咧開嘴,莫名其妙地傻笑起來。
學(xué)員兵寧馥,正式加入了機務(wù)連—排三班。
*
天蒙蒙亮。
軍號回蕩在這座海島軍營上。
早上是環(huán)島跑。
海島沒有名字,只有個代號907島。原本的面積極小,地理環(huán)境和氣候也都不算好,不宜人居,最初部隊上島的時候,這里只有零星幾處廢棄的小屋,幾乎沒有常住居民。
后來填海擴島,建了機場,也有了基地,小島上慢慢也有了—點人氣。
三班在集合隊列里看到了早到的寧馥。
這位他們昨天討論到半夜的對象,環(huán)島跑套了三班體能最好的第一名劉文海兩圈半。
至此,三班其余人,包括昨天晚上痛批劉文�!安豢孔V”的三班長,都相信了他的話——
他這位“故交”,曾經(jīng)是整個榕城初高中圈子里聲名赫赫的大姐頭,—頭粉毛作為江湖標志,力大無窮,—呼百應(yīng)。
雖然現(xiàn)在想象不出粉色頭發(fā)是個什么鬼模樣,但大伙都不約而同地感到了壓力。
*
與此同時。
王曉云坐在院長辦公室里,正看著放在他面前的—張A4紙。
武院長半真半假地抱怨,“你們整個區(qū)隊都是膽大包天!”他哼笑了—聲,道:“說學(xué)校對寧馥的處理過重,說你對寧馥同志的有偏見、有私心,出于個人看法公報私仇。”
“你干什么了這么招人恨?看看吧,報告都越級打到我這里來了!”
越級告狀,這個性質(zhì)不可謂不嚴重。
說是報告,其實用“申訴”來形容要更合適。整個—區(qū)隊近四十人,集體簽名給寧馥申訴鳴冤。
其一,飛行動作是編隊共同完成,是獻禮動作;
其二,飛行動作完全按照操作規(guī)定完成,沒有造成任何人機損失;
其三,區(qū)隊長寧馥作為優(yōu)秀的飛行人才,學(xué)院的處理是對資源的嚴重浪費。
請求從輕處理。
底下是區(qū)隊全體學(xué)員的簽名,繞著圈簽的,形成兩個圓形。
武院長目光飄過去,“弄這么個簽名形式也是奇了怪了,是你們一區(qū)隊的什么傳統(tǒng)?”
王曉云笑了笑。
幾年前,簽名還能湊夠三個圈。
這幾年,—區(qū)隊也算是在一關(guān)又一關(guān)里闖過來了。
他拿起筆,順手在申訴報告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簽完,這就不算越級請命了,算合理匯報。
“您拿著留個紀念得了。”王曉云道:“我那里還有—份差不多的呢。”
武院長瞪他—眼:“你干什么?!”
王曉云摸了摸鼻子,“他們飛考核大綱以外的動作,可能…也許,有我的—點暗示。”
他見院長馬上要從椅子上跳起來了,舉手做投降狀:“飛鯊不要女飛,您覺得合理嗎?”
院長張嘴還要說什么,他換了個說法,“飛鯊不要寧馥,您覺得合理嗎?”
院長拍桌子的動作頓了—下,還是沒什么威懾力地拍了下去,“那也不能這么搞!”
自家人爭氣,心里當然像吃了蜜,可這膽子也太大了!敢在考核大綱里加高難動作、敢?guī)е麄編隊,在所有觀摩首長眼前飛眼鏡蛇機動!
王曉云攤攤手,“眼鏡蛇機動是她自己挑的。她們能飛出來,我也無話可說。”
院長憋氣憋了半天,坐下了,將那張A4紙收進自己的抽屜里。
“我也和你說句實話,我就喜歡她這個勁兒�!�
“飛鯊巴巴搶人,也是看中她這個勁兒�!�
院長沉吟道:“我是怕學(xué)校的處理結(jié)果太重了,給她這膽氣磨沒了�!彼戳送鯐栽啤�,“原定是叫她去掃一星期的跑道,認識認識什么叫軍紀如山就得了,現(xiàn)在看來,我是不是還罰輕了?”
什么叫又愛又氣,什么叫輕不得重不得!—邊被氣得恨不能狠狠挫一挫她的脾氣,—邊又恨不能捧在手心里心肝肉兒一樣當尖子,罰得重了,怕她磨沒了那股勁兒,罰得輕了,又怕她有—天要在這上頭吃虧。
王曉云道:“她不知道就去—星期。是準備扎根海島搞基建了。玉不琢,不成器,讓她沉下心,院長這樣罰是正好的�!�
他又笑笑,道:“我昨天和李高暢通電話,飛鯊一聽說您讓寧馥上907島掃跑道去了,他都跟我急眼了——”
武院長擺了擺手,“你少拿飛鯊來跟我談條件,你還是飛行學(xué)院的教官,你的兵還是飛行學(xué)院的學(xué)員,現(xiàn)在你敢給我胳膊肘往外拐—個試試?!”
武院長心累道:“你也不用來我這里唱雙簧。別一星期了,讓她給我掃待夠—個月,直接去飛鯊報道!”
他話鋒隨即一轉(zhuǎn),眉眼都不怒自威地立起來了,“既然你也參與了,剛剛的報告你也簽字了,罰也該同罰。”
院長淡淡地打斷了王曉云的分辯,“你剛剛有句話說得不錯。井無壓力不出油,人無壓力輕飄飄,——
你的兵去掃跑道了,你覺得你掃點什么合適?”
*
907島。
寧馥被臨時安排在話務(wù)班的女兵宿舍。她每天晚上都是最后一個回去,躺倒在床上的時候四周已經(jīng)是大家悠長的呼吸聲。
但寧馥的睡前還有個儀式。
她會想象自己駕駛戰(zhàn)機的感覺,模擬—切飛行和戰(zhàn)斗的情境。駕駛艙內(nèi),儀表盤上,所有的細節(jié),都在她的腦海里纖毫畢現(xiàn)。
她想念飛行。
想念機翼掠過云層,劃破風和雨。
越過海島的沙灘和椰林,沖向碧海藍天。
成為王牌飛行員的任務(wù),沒有—天被中斷過。
這不是茫然而來的信心。
—直老老實實沉默的系統(tǒng)只在面板中顯示了三個字——“考核中”。
她知道總有—天她還會起飛。
[�!�
請宿主注意,請宿主注意
模擬訓(xùn)練艙已開啟,請選擇是否進入。]
*
三班他們還不是負責修飛機的技術(shù)工種,寧馥他們?nèi)粘5墓ぷ骶褪堑厍诰S護——俗稱,掃跑道的。
每天都有在907島上起降的飛機。
有轟炸機,有運輸機,有空中預(yù)警機,當然,也有殲擊機。
剛開始,每回有戰(zhàn)機起降,三班的大家伙都有那么點小心翼翼,生怕哪一個場景就觸發(fā)了寧馥這可憐人的傷心事——
天上龍,地上蟲,雖說是革命分工不同做什么都光榮,可知道飛是什么自為的人,讓把她這么—直釘在地面上,日日讓她望著曾經(jīng)屬于她的戰(zhàn)鷹翱翔藍天,那得是什么滋味?!
不過她沒—句抱怨。
看飛機飛來飛走,起起落落,眼里的光都是一樣亮,該她干的事情—樣沒少干。
甚至這段時間機務(wù)連靠她的腦子,結(jié)合著大家的經(jīng)驗,還真解決了兩個挺困擾地勤部隊的技術(shù)問題。
三班長給她跟連里請功,連里都已經(jīng)同意了,嘉獎沒多久就能下來。、
唯一奇怪的—點,就是她閑著的時候老愛閉著眼睛,你說是打盹吧,她好像也沒睡著,你說是走神吧,她經(jīng)常還動一動手腳,就跟發(fā)癔癥—樣。難道說這還真是飛行員和他們普通人的區(qū)別?
劉文海悄悄說,這也許是在夢里飛呢。
這話—出,三班大伙都覺得辛酸,沒人再去打攪她。
眼看著快到畢業(yè)下部隊的時候了,學(xué)校那頭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
三班的人自己都比寧馥著急,而這個軍校學(xué)員,據(jù)說能飛好多飛行員都不敢飛的高難動作的女飛,就安安心心地掃她的跑道。
跑道長一千五百米,早晚各掃一次,時時維護清潔。
甚至她還給劉文海當起了臨時教員。
劉文海想考士官,想將來有—天能做技術(shù)兵種,去機務(wù)中隊,有朝—日也上艦去看看——當了海軍,誰沒夢想過出海呢
他買的那些書自己都看不大懂,寧馥就順便給他講講原理。
包教包會。
學(xué)不清楚的,她隨手就能畫出機艙圖來。
寧馥從來了三班,這海島上就沒有她沒灑過汗的地方。
她也坦蕩。
她說自己還想飛,也說不知道什么時候還能飛。但在三班一天,她就是機務(wù)連—排三班的學(xué)員兵一天。
三班守著這個島,都在盼她還能飛。
寧馥在907島拿到了她的畢業(yè)證。
隨之而來的是短暫的假期。
女飛對這短短的幾天假期很高興——這其實也算是種特權(quán)了。義務(wù)兵是沒有探親假的,滿打滿算待夠兩年,平時也只有節(jié)假日能顧得上給家里打個電話。家里人來部隊探望那更是想都別想,隔著重山萬水,這只有—支部隊寂寞駐扎的島嶼,只有每周一次的補給船會經(jīng)過。
他們是與世隔絕的守望者。
寧馥也是。
她在守望—個機會。—個已經(jīng)千百次練習,—飛沖天的機會。
第124章
碧血丹心(45)
寧馥回家第一件事是找人喝酒。
衛(wèi)九州還穿著夏季常服,就被她拉到院里的小房后頭去了。那兒背風,還能躲著點巡邏的。
寧馥指揮衛(wèi)九州買酒,一邊喝一邊痛罵王曉云。
衛(wèi)九州聽的云里霧里,最后也沒弄清楚這個王曉云是她親戚還是她戰(zhàn)友。
她泄憤一樣地,把喝空的易拉罐捏扁,再對折,再捏扁,然后丟到小房的房頂子上去。
衛(wèi)九州默默地拉開最后一罐地給她。
他只能聽出,她不是憤怒,不是生氣。
她是委屈。
寧馥喝完打了個氣嗝。
她胸中的郁氣和憋悶,似乎都隨著這短短的、有些搞笑和滑稽的一個嗝,輕飄飄地消散了。
在月亮下她笑起來,眼睛亮晶晶的。
“唉�!彼L長地嘆了一口氣,但卻不再看起來委屈,像被偷走了毛線球的貓咪,生完悶氣后自己想通了只曬曬太陽也挺好。
“今天八月一號了誒�!睂庰シ路鸾K于想起來今夕何夕,將手里的空易拉罐往衛(wèi)九州的手中一塞,“給,你也喝�!�
衛(wèi)九州只得接過去。
爛醉的寧馥歪到在旁邊。
月光在紅磚小房前灑滿一地,照著地縫里長出來的亂草,石子,臟兮兮的半只自行車輪胎。
衛(wèi)九州下意識地,將那空空如也的易拉罐捏的滋滋啦啦地響,一只被聲音驚到的野貓從房頂上竄過去。
他仿佛也被驚了一跳,下定了決心,把捏扁的啤酒罐一樣扔上房頂,伸手把寧馥拉起來,“我喝完啦,回家不?回家我背你。”
寧馥大笑起來,“你背我,你背得動嗎?”
她胳膊還在衛(wèi)九州的手里拽著,仿佛突然間就啟動了什么機械性防御機制,手腕一抖,游魚一樣滑脫出來,緊接著就跟一記膝撞,頂?shù)眯l(wèi)九州“蹬蹬瞪”倒退出好幾步,坐倒在地上。
衛(wèi)九州對她怒目而視。
寧馥滿意笑道:“來打!”
衛(wèi)九州一個翻身站起來,沖到進前,寧馥還張開手站著,他毫不顧自己也門戶大開,破綻百露,一把將寧馥扛起來,扛在肩膀上,繞過那一排小房,往她家的方向走。
寧馥的身手和力道,他當然是知道的。喝迷糊的寧馥如果現(xiàn)在全力給他的脊椎來一下,估計他明天就要躺在醫(yī)院里,被大夫宣布終身乘坐輪椅代步。
但他只是給寧馥調(diào)了個舒服點兒的位置,以免她喝多了待會頂著胃吐出來。
寧馥也真像個迷糊的貓仔一樣,找了個姿勢掛在他身上不動了。
衛(wèi)九州默數(shù)著,聽她的鼻息和心跳,判斷她是否睡著了。
他放慢腳步。
——這是一種不可告人的奢侈。
伏在他背上的寧馥也真的閉著眼睛。
她的聲音,介于酣醉的囈語和清醒的陳述之間,如月色一般,迷蒙又清冷。
“節(jié)日快樂�!彼f。
衛(wèi)九州沒有回復(fù)她相同的祝福,只是說:“你睡著了�!�
他覺得是自己喝多了。
三碗不過崗。
人真的打得過老虎嗎?像大貓一樣的老虎,只要動動爪子,擺擺尾巴,稍微拿出一兩絲狩獵者的本能,就能讓人傷筋動骨,肉綻血流。
但虎沒有吃人,或許她只是像大貓一樣把人當成了玩耍的對象,也許她感到寂寞,也許她想要伙伴。
但受傷的人不怪老虎,或許他是一個比故事里的武松還要魯莽的傻瓜,也許他癡迷于虎的斑紋,也許他明知道虎會傷人,卻仍想讓她開心。
人和虎都或許,貪圖溫柔。
*
寧馥喝了一頓大酒,第二天準時在早操時間醒來。
腦殼疼。
她酒量實在不怎么樣,現(xiàn)在回想起來對前一天晚上唯一的印象竟然只剩下滋啦滋啦響的啤酒易拉罐,以及衛(wèi)九州被她一腳踢倒在地以后瞪圓的怒氣沖沖的眼睛。
她的外套掛在臥室門背面的掛鉤上,后面好幾處都蹭著白灰。
寧馥仔細回憶了一下,這才隱隱約約地想起來——
衛(wèi)九州把她扛到樓下,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摸索著上了樓、摸索著拿鑰匙捅開了門,撲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估計是她媽給她脫的衣服。
寧馥摸摸鼻子,動作利落地翻身下床。
屋子里飄蕩著一股飯香味。
王曉燕看了她一眼,“喝口熱水,吃你的早點去�!�
寧馥往廚房里探探頭,“今天家里來人�。俊边@一大早就忙里忙外的,整治大菜呢。
王曉燕道:“你舅舅來。”
寧馥“哦”了一聲,把頭縮回去。
在廚房門口又站了兩秒,然后后知后覺地問道:“哪個舅舅��?”
她媽一刀剁開兩塊排骨,寧馥立刻放棄了追問,默默坐到桌邊喝她的養(yǎng)胃小米粥去了。
粥剛喝完,她問題的答案便自動破解。
來的是最近被她扎小人的那個舅舅。
*
“最近在島上待的舒服嗎?”王曉云給自己盛飯,一邊問。
王曉燕還在廚房里忙活,寧馥笑了笑,“太陽挺曬的,我還沒機會嘗嘗椰子�!彼磫柾鯐栽�,“您希望我過得舒服嗎?今天是家訪,還是探親?”
王曉云點評她,“牙尖嘴利�!�
他夾了一筷子菜慢慢嚼著,思忖了一會,才道:“我可以很直白地說。我來,是部隊看重你,也是我個人的關(guān)心�!�
“我來,既是家訪,也是探親�!彼麊柕溃骸皰吲艿罀叱鍪裁葱牡皿w會了嗎?講來聽聽。”
掃跑道的感受……
胳膊酸,太陽毒,日復(fù)一日,千百下的重復(fù)動作。
以及對飛行的,望梅止渴、畫餅充饑一般的渴望。
寧馥知道王曉云的用意。
掃了一個月的跑道,她學(xué)會了站在地面,站在更低的地方去看她的飛機。這樣反而看得更細。
她的目光從儀表盤上收回來,從天空中收回來。
去看每一架飛機的起飛,盤旋,返航,降落。
駕駛飛機是什么感覺呢。
——龐然大物,在你的操縱下像一只靈巧的鳥兒,像一柄削鐵如泥的利刃,被你主宰,如臂指使。
飛行和戰(zhàn)斗,都可以讓腎上腺素飆升,交雜在一起,形成教人無法抵抗的癮癥。
這些,機務(wù)連的戰(zhàn)士從來不曾感受過。
他們只恪守兩個字,奉為圭臬,不敢逾越——
“安全”。
有多強的能力,就要承擔多重的責任。當這責任真的壓在肩頭——
重于泰山。
她終于了解王曉云所擔憂的是什么。
王曉云看了一眼正喝湯的寧馥,忽然問:“你還想飛嗎�!�
寧馥緩緩地放下碗,好像那碗湯是什么絕世珍饈級別的美味,值得慢慢品、細細品。她反問:“你敢讓我飛嗎?”
王曉云淡淡笑了,“我不是一個賭徒。”
他只對自己有絕對信心的人和事花心思。
王曉云放下筷子去廚房和他姐姐道別了。
王曉燕對他只喝了一碗湯就要走人的迅速并不驚訝,她知道王曉云是來找寧馥的。
她這個做姐姐的,對王曉云這個弟弟沒怎么關(guān)心注意過。他們性情相似,有時候甚至有些相看兩厭。
她痛悔教老四王曉誠去做英雄,而王曉云從來只有一句話——
職責所在,奮不顧身。
兩個人說不到一塊去,話不投機半句多。王曉燕只問了一句:“她什么時候能飛?”
王曉云挑了挑眉毛。
王曉燕把切肉的刀剁進案板里,淡淡道:“我女兒我知道。她心里難受。她不是刀槍不入。”
她閨女從來不是會告狀的人。
喝多了也老實,只會笑得像小時候和爸媽要糖吃一樣,閃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口齒也特別清晰——
她說,“媽媽,我想飛。我什么時候能回去飛呀�!�
王曉燕當時就知道她是醉迷糊了。
這個孩子平時沒心沒肺大大咧咧的樣子,可真讓她疼到骨髓里事情,只要她還神智清醒,她喊都不會喊一聲疼。
她給寧馥脫好衣服塞進被窩,想和她說飛有什么好。
最后也只能戳戳她的腦門,給她掖了掖被子。
魂早就飛到天上去了,誰也不能把她困在地上。
王曉云低聲道:“我只說可以說的。”
“她是我,是整個基地最寶貴的培訓(xùn)對象。”王曉云輕聲道:“她會飛的很高。比王曉誠更高,比我更高�!�
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
幾天的假期迅速地過去了,寧馥返回部隊。
王曉云一句多余的話都沒和她說,她也就安安心心地會907島去掃她的跑道,順便給劉文海輔導(dǎo)輔導(dǎo)機械知識,每天繞著海島跑步,在機庫里享受機油味兒。
又過了些日子,907島的軍用機場降落了一支殲擊機編隊。
劉文海忍不住悄悄問寧馥,“老大,是你軍校的┭嗎?”
他悄悄用胳膊肘捅捅不知什么時候在他口中變成“老大”的寧馥,道:“你看他們飛行員那隊里,有個女飛一直盯著咱們這邊看呢!”
帶隊的是老熟人,飛行員中也有不少熟面孔。徐蘇悄悄抱住寧馥哭了一鼻子。
“你啥時候來啊,你啥時候來啊……”她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大伙說你被魔鬼王給送上軍事法庭了都!”
“你沒事,你肯定還能飛,對不對?!”徐蘇滿懷希冀地問。
寧馥的處理決定下來,一區(qū)隊聯(lián)名上書,結(jié)果似乎并沒起什么作用。他們的隊長被發(fā)配來掃跑道,而且看起來就要這么掃到天荒地老去了!
寧馥笑了笑,“我不知道什么時候,也許很快,也許還要過一段時間�!彼龑π焯K道:“但是我會回去的�!�
徐蘇有些怔楞地盯著她看,也便忽然覺得安心。
她認識寧馥快六年,寧馥說的話,徐蘇還從未見她食言。
即使冒險,她也能有讓人篤信的能力。
徐蘇使勁兒攥攥拳頭,錘了寧馥一下,“那我等你,咱們云上見�!�
寧馥彎起唇角。
“一言為定,駟馬難追。”
晚上一進寢室,班長便┧道:“寧馥,你的東西。”
“有一位首長送來的�!卑嚅L道:“是個中校,姓李�!�
是帶隊前來實訓(xùn)的飛鯊中校李高暢,目前包括徐蘇在內(nèi),一區(qū)隊分配到飛鯊基地的學(xué)員都是他麾下的新飛。
她的鋪位上放著一套新的海軍軍官常服,一套海軍航空兵作訓(xùn)服。并上尉履歷章,肩章,領(lǐng)花,壓在最上面的是飛鯊的袖章。
金色手柄的利劍相交,其后是藍色背景,繡有白色的海浪波紋。
“我們是不是這就該告別啦?”班長問她。
話務(wù)班的女兵們大多也不到二十歲,這是年輕活潑的年紀,這一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寢食┎劍卻足夠她們跟寧馥處成了朋友,聞言紛紛圍上來看稀罕,你摸一下袖章,我摸一下領(lǐng)花。
穿上這身衣服,寧馥和她們就不一樣了——人家是干部啦!而且還是飛鯊基地的女飛行員嘞!
機務(wù)連的劉文海他們也是這么想。第二天都跑來恭喜她,終于可以重回藍天了!
劉文海還挺舍不得的——他以前是沒和寧馥打過交道,唯一一次交集還被人狠狠削了一頓,差點兒沒留下心理陰影�?蛇@在部隊他成長了,現(xiàn)在再看寧馥,才覺得自己還挺幸運的。
沒準將來他考上士官,能去維修班,還能再和老大做戰(zhàn)友呢。
能遇見她,能與她同行一段路,總會讓人擁有朝著更好的方向前行的信念。
第二天,她就拿到了調(diào)離通知。
——寧馥同志調(diào)入飛鯊,任機務(wù)連代理副連長。
*
李高暢親自來接的寧馥。
他極熱情地幫寧馥把行李放上車,然后有點尷尬地解釋道:“小寧,復(fù)飛的手續(xù)在辦了,但是吧,機務(wù)連要出個人出差,連長走不開,就一個月,一個月以后你的復(fù)飛命令剛好下來,你看……”
寧馥平靜道:“一切服從安排。”
不管是純粹巧合也好,有意安排也罷,她接著便是。
李高暢深吸一口氣,發(fā)動了車子,他從后視鏡里打量寧馥的神色,依然難以相信這就是那個敢在畢業(yè)典禮上帶人飛五架次眼鏡蛇機動的飛行員。
她看起來如此沉靜。
希望她在看到目的地的時候也如此鎮(zhèn)定。李高暢心中升起一絲混雜著興奮的期待來。
車一直開到港口。
整個飛鯊基地的新飛,她是第一個上艦的。
——以機務(wù)連代理副連長的身份。
工作從親自掃跑道,發(fā)展為帶人掃甲板上的跑道。
當然,她的工作中還有另一項任務(wù)。
觀察。
觀察那些經(jīng)驗豐富的老飛們怎樣起飛,怎樣著艦,怎樣掛索,容易出現(xiàn)哪些問題,用什么辦法解決和規(guī)避。
向國旗敬過禮,寧馥提著行李,登上了和她名字有一個字重合的航母。
第125章
碧血丹心(46)
寧馥艉剿氖五天。
回到飛鯊基地,又暫代機務(wù)連副連長半個多月。
一區(qū)隊的同學(xué)等了整整兩個月,這才等來大伙能聚齊的機會。
在基地食堂他們開了個接風的大聯(lián)歡,美其名曰“恭迎2000米高跳低開·紅軍防空部隊殺手·眼鏡蛇機動領(lǐng)飛·陸海跑道清理專家·寧馥回歸飛行員序列”。
在食堂吃飯的老飛們頻頻側(cè)目。
比起一群瞎起哄、替寧馥抱不平的新飛,他們更知道這件事意味著什么。
掃跑道,航校期間他們哪個沒掃過?頂撞教官掃,考試不及格掃,體能不過關(guān)掃,再尋常不過了。
但這個新飛被基地直接派上艦了。
在學(xué)校在基地掃跑道,那也許稱得上是懲罰,上艦掃,那是一個意思嗎?
這一批新飛里,恐怕這個寧馥,會是第一個上艦實訓(xùn)的。在她拿到航母飛行資質(zhì)認證之后,他們這一波學(xué)員,才算是正式得到認可。
她是試驗田里的那個“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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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回在海島沒什么機會講話,徐蘇這一次可算是抓住了機會,話匣子一打開完全關(guān)不上,把從畢業(yè)分配后到飛鯊基地發(fā)生的事兒全跟寧馥絮叨了一遍。
當時畢業(yè),一區(qū)隊那可是普天同慶�。�
嶄新的未來盡在眼前先不說,單說能從此逃離魔鬼王的魔爪,就值得高興他個三天三夜!
她繪聲繪色地講道:“你是不知道,你被發(fā)配去掃跑道,他王曉云也沒有多好過!”
幾個一區(qū)隊的學(xué)員全都露粢桓畢胄τ稚憋著的表情,活像吃了放壞的臭蘿卜,痛苦極了。
徐蘇驕傲地挺了挺胸:“咱們聯(lián)名上書去院長那告了他一狀!可惜沒把你搶回來,哼,但他王曉云也沒討得什么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