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他媽沒嫁人前是屯子里有名的豆腐西施,當了媽以后也沒把這手藝忘了。
二娃子家有三個頂用的壯勞力,這條件其實在村里不算差。
而且他爹娘和大哥都是勤快人,按說能過上不錯的日子。
就因為有二娃子這個累贅,他爹娘生怕將來有一天自個老了,動彈不了了,他大哥要是不念情,二娃子沒人照顧,可得活生生餓死!
知得趁著現(xiàn)在年紀不還不大,還干得動,起早貪黑地加把勁。
只想著怎么也給二娃子蓋棟房子,娶上個媳婦兒,就算將來兄弟倆分家單過了,二娃子也能活。
當然了,自家兒子是個什么模樣、什么人品,他們自己也知道。
都這樣了,能討著什么樣的媳婦呢?
只想著是個女娃,和老二能做個伴兒過日子就行了。
哪怕配個嘴歪眼斜身體上有點殘疾的呢,腦子是個清楚的,別倆人一塊兒叫賣了就燒了高香啦。
但即使是這要求,也是他們二娃子高攀人家,所以到現(xiàn)在也沒有合適的。
兩口子剛把豆子泡上,老兒子就美不滋兒的從外頭進屋來了,嘴里還含含糊糊的,仿佛哼著什么歌。
聽起來是個新曲調(diào)。
二娃子他娘今天心情還可以,于是便問道:“高興啥呢?”
二娃子見他娘臉上帶笑,沒有要打罵他的意思,于是也笑嘻嘻地吸了吸口水,說道:“仙女!今天看仙女哩!”
他媽知道這又是瞧見哪個漂亮的女孩子,又犯了癡了!
人家各個嫌他臟嫌他惡心,恨不能躲得遠遠的,他怎么就這么賤,天天往別人身邊湊,一點記性都不長!
二娃子他娘的火氣又上來了,沒好氣地道:“仙女仙女,仙女會看上你嗎?!”
二娃子嚷道:“仙女就看上牛郎了!嘿嘿!”
他知道的,凡人也能和仙女結(jié)婚!
二娃子他娘懶得聽他含混不清的嘟噥,一巴掌扣在他頭上,“睡你的覺去!今兒要是敢尿了炕,就滾外頭凍著去!”
“還仙女呢……你要真有本事能像牛郎,娶來個七仙女,我跟你爹死都值了!”
二娃子他爹聽著這大人說話也越來越不像樣了,一瞪眼:“去!瞎說什么呢?凈宣揚一些封建迷信的大毒草!”
他一腳踢走了二娃子,看婆娘的眉毛都立起來了,趕緊找補道:“不過我這個牛郎,還是娶了你這個織女,是吧,娃他娘?”
二娃子揉著屁股爬上炕。
他顧不上委屈自己又挨了爹娘的打,有限的大腦裝滿了無限的對“仙女”的憧憬。
他要娶仙女!讓仙女天天唱歌給自己聽!他要讓娘看看,他也是有本事的人,大哥都娶不到仙女,但是他能!
沒錯,他已經(jīng)知道怎么讓仙女嫁給自己了!
給他花生的小朋友可聰明了,給他出了一個好主意!
先把仙女帶回家,仙女只要和他睡了一個炕,就會舍不得他了!到時候不回天上去,慢慢地就會也對他好、喜歡他、陪他玩啦。
他們還可以生好多小娃娃。小娃娃長大了也能陪他一起玩。
——這樣他就不用求著狗蛋他們玩捉迷藏了!
二娃子美美地睡著了。
*
過完新年,寧馥回城的事已經(jīng)提到了日程上。
畜牧排離得路程太遠,一來一回地折騰也不值當,于是她就留在了場站排,這幾天的工作主要包括幫老鄉(xiāng)們曬曬皮料,看護看護待產(chǎn)的牲畜,以及告別。
寧馥給每個人都準備了禮物。
給杜清泉的是兩冊新抄的化學課本——原來的課本在她從水泡子里救徐翠翠時弄臟了,所以除了抄好的課本,還加上了從B城大書店買到的考試大綱。這東西小縣城里根本沒有,在大城市也要排著大長隊買。
杜清泉今年沒考上,他說了,明年還要再試一次。
給徐翠翠的是一盒新的雪花膏,裝在精致的小圓鐵盒里,桂花味,香得不行。
徐翠翠嘴都撇到天邊外了,嫌棄的話一個勁兒地往外冒,什么“來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這么長時間了竟然還不改小布爾喬亞習氣”啦,什么“好看的臉上種不出大米來”啦,什么“我要堅持艱苦樸素的作風,決不被糖衣炮彈侵蝕”啦……
但寧馥發(fā)現(xiàn)她非常小心地把那只小圓鐵盒壓在她的鋪蓋底下,用她最干凈最好看的一塊手絹(還是評生產(chǎn)先進時發(fā)給她的獎品)嚴嚴實實地包著,隔上一會兒手就不自覺地往鋪那塊摸摸。
還有一份禮物是給圖拉嘎旗的。
交到了書記圖古力手上。
中年蒙古漢子拿著手上的小本本,非常慎重,非常珍惜,但也非常迷茫地問:“這……我看不懂啊……”
寧馥:……
“您不是高小么?”
念到小學五、六年級,只要沒有特別難的生僻字,基本的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吧?
她在抄寫的時候已經(jīng)盡量簡化了。
圖古力羞赧道:“其實我念的是蒙授……”
蒙語授課,蒙語書寫。
寧馥深吸一口氣,“屯子里還有多少蒙授的鄉(xiāng)親?”
圖古力想了想:“一多半吧。”他自豪地一拍胸脯,“不過他們都讀了兩三年級就不念了,照我還差得遠!”
要不是他阿爹病的要死了,家里缺不了頂梁柱,他小學就畢業(yè)了!
這就是為什么他能當書記!
寧馥盯著自己在金手指的最后時刻抄下來的農(nóng)業(yè)知識小冊子,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干瞪眼”。
圖古力也覺得氣氛有點凝重了,他遲疑地看著寧馥,不知道她為什么看起來像受了打擊。
但寧馥很快笑起來,讓圖古力書記大松一口氣。
——這口氣只松了一半。
因為他隨即便聽寧馥道:“這樣吧,書記,不如我們辦個漢字掃盲班?”
*
自從知道寧馥成了高考狀元,很快就要回城以后,徐翠翠很是離情依依了幾天。又是每晚給寧馥留最甜的烤紅薯,又是怕她上火天天給煮清火茶,——她也暫時沒回畜牧排,因為寧馥盛情邀請她擔任漢字掃盲班的“助教”。
左一天寧馥沒走。
右一天寧馥沒走。
這一天天過去,徐翠翠當那勞什子“助教”當?shù)妙^都快炸了,對寧馥的那份依依不舍飛速消耗。
原因無他——寧馥讓愿意參加掃盲班的所有老鄉(xiāng),有問題都去問徐翠翠!
翠翠同志頭一回被叫“老師”,很是受寵若驚了幾天,可后面就受不了了!好多東西她自己還沒學懂記牢呢!
可人家問到跟前了,她只好狼狽地搪塞過去,扭頭再跑去寧馥那兒問出答案來,好好地刻在腦子里,轉(zhuǎn)頭給那些用崇拜、贊賞眼神望著她的“同學們”解答疑問。
終于,徐翠翠忍不住了。
“你啥時候走?”
寧馥正在寫教案,聞言抬起頭來,“你把大伙教會了我就走�!�
徐翠翠氣得錘床,一下子錘到了她藏起來的雪花膏,心疼得好懸沒跳起來。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小圓鐵盒拿出來反復看了看,見沒有凹痕,這才松一口氣。
“你怎么不用?”寧馥問。
徐翠翠嘴硬,不愿承認自己舍不得,狠狠心咬咬牙,“今天就用!”
為了人生中第一次抹雪花膏的“神圣時刻”,徐翠翠一拍桌子,“洗澡去!”
場站排有公共澡堂。
大多數(shù)人樂意上公共澡堂洗澡,因為自己在家燒水實在是有麻煩又廢柴火。因此,要去洗上一回澡,非得花上好半天排隊才行。
知青們一般在知青宿舍的公共澡堂洗,其實就是院里的一間小土房,自己在里頭把水燒好,簡單擦洗擦洗就算是洗了澡了。
因為臨時和寧馥一起住在知青宿舍,兩個人今天就上知青們的洗澡間去洗。
路上碰見了二娃子。
他這兩天喜歡來找知青玩,雖然沒人真的搭理他,但他樂此不疲,多數(shù)時候就蹲在知青們的院子里玩螞蟻,時不時地四下張望,看起來很是警覺。
大家都習慣了他這副樣子——誰知道他腦子里在和誰過家家、或者玩抓特務(wù)的游戲呢。
二娃子朝寧馥和徐翠翠嘿嘿笑。
徐翠翠罵他:“一邊玩去,叫我看見你還在這轉(zhuǎn),回家叫你娘給你吃掃帚炒屁股肉!”
二娃子害怕她,跑開幾步,又固執(zhí)地蹲下了。
寧馥挑了挑眉。
她忽然問:“屯里像二娃子一樣的還有幾個?”
徐翠翠還以為她是掃盲掃得入了魔,搖頭道:“他不成的,他是這里根本不開竅,就是個傻子!”
她一邊說一邊指指自己的腦袋,“全屯就他這么一個傻人,別人傻,那是老實,二娃子啊,他是真傻!二十多了,玩起泥巴來還往嘴里放呢!”
寧馥輕輕地“哦”了一聲。
那么……這就是原書中,寧馥的丈夫了。
寧馥嫁給他,就是因為叫全村都曉得了傻子瞧見她洗澡。
其實傻子沒偷看。
他是被人欺負追打,自己逃到知青院子里來的。見洗澡間的土房門開著,就躲了進去。
欺負他的小娃們找不到他,四散走了,二娃子卻躲在洗澡間放衣裳的架子后頭睡著了。
等他在睜開眼的時候,就瞧見了一個赤條條的姑娘。
二娃子雖然是五歲的智力,卻是真真切切二十多歲大小伙子的身體。
從來沒人跟他講過那些事兒,但他還是覺得渾身燥熱。
他撲上去抱住了原主,害怕得大叫,“我病了,我病了!”
原主驚恐欲死,也尖叫起來,兩個人扭打成一團。洗澡間的門卻被鎖上了。
在趕來的人眾目睽睽之下,裸著身子的寧馥被一身傻力氣的二娃子撲在地上。
這件事發(fā)生在高考結(jié)束之后。男主高涵回城,梁慧雪考上大學。
原主的心理狀態(tài)本就不穩(wěn)定,遭了這一回事,徹底崩潰。
她瘋了。
家里來過三次人,一次是問她為什么不回城,撞上了她的婚禮。
二娃子的大哥代他拜的堂。
她渾渾噩噩,一問三不知,全由“婆家”代答。
第二次是她父親的勤務(wù)兵,說她父親生病,要她回去探親。
二娃子家人怕她一去就不回來,拿著糞叉把勤務(wù)兵一行打了出去。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哪能看著人家媳婦叫搶走?大伙齊出力,把人擋住了。
第三次,是她父親去世,家里來人要帶她回去奔喪。
她正懷孕,流產(chǎn)了。
走不了,就再也沒走了。
*
寧馥像一只掀起颶風的蝴蝶,已經(jīng)讓一切改變了模樣。
就連那些本可能在欺負二娃子的孩童們,現(xiàn)在也都被大人拘著一塊上掃盲班,根本不會出現(xiàn)。
但二娃子還是出現(xiàn)在了知青們的院子里,而且蹲在洗澡間門口。
“你先去洗,我一會兒再去。”寧馥對徐翠翠道。
這是無法對人言明的懷疑,甚至只是她的一個猜測。
她不得不防,卻又不能憑空污蔑一個智力只有四五歲的“孩子”。
徐翠翠莫名其妙,但也沒多問,先進去了。
二娃子蹲在地上,突然看見仙女正朝他招手呢!
他一下子咧嘴笑起來,朝寧馥跑來。
結(jié)果別人卻比他跑得快!
當然,用“人”來形容,可能有些不合適。
因為那是一只狗。
村頭有只大黃狗,是場站排養(yǎng)的,瘦骨嶙嶙,但卻非常機靈兇惡。
大黃是一只自由的狗,平時也沒什么站崗守衛(wèi)的任務(wù),只定時去場站排院子里吃上一口剩飯。如果沒有剩飯,他就自己去刨食。
誰的話也不聽,但通人性,天天臥在村口,見到不善的人會狂吠。
小孩子們都有點怕大黃,雖然沒人被它咬過,但家長都說他其實是狼變的,吃人呢!
二娃子自然也害怕。
他用崇敬摻雜著恐懼的目光看著寧馥和狗。
只見仙女輕輕拍了拍大黃的腦袋,大黃就像溫順的羊一樣舔舔她的手,不停搖著尾巴,甚至還點頭了!
二娃子小心翼翼地湊近了一點,“你、你在干啥?”
寧馥笑摸狗頭,道:“我和大黃說話呢�!�
二娃子:�。�!
他又問:“你和他說什么?”
“我和他說,叫他在這里守一會兒門,如果有壞人來,先叫三聲,然后就咬。大黃已經(jīng)答應(yīng)啦。”
二娃子一愣,轉(zhuǎn)頭對上大黃一對棕黑色亮幽幽的狗眼,瑟縮一下,趕緊給自己辯解道:“我、我不是壞人哦!”
他費力地開動腦筋,又反駁寧馥道:“你,你騙我玩!狗怎么會說話呢?”
寧馥依舊是笑容可掬的樣子,耐心道:“大黃不會說人話,但是我會狗語�!�
二娃子再一次驚呆了。
寧馥笑瞇瞇地摸摸大黃,轉(zhuǎn)身進了洗澡間。
當前稱號:動物密語者(已佩戴)
作者有話要說: ps:反派下章下線~
大黃:我是真的狗,但她真的不是人(褒義)
第21章
以身許國(21)
仙女真的會和狗說話嗎?
對于二娃子來說,這個問題如“人為何而存在”、“死的盡頭是否是生”般深奧。
大黃蹲坐在洗澡間的門口,一雙杏仁樣棕黑色的眼睛盯著他。
這讓二娃子有點害怕。
他試探道:“大黃,大黃,你……你能聽懂我說話不?”
大黃狗無動于衷,似乎正在嘲笑著他的愚蠢。
二娃子將信將疑。
但是他太想擁有一個新玩伴了,這讓一向膽小的他第一次決定鋌而走險。
他跑進草叢里,撅著屁股找了半天,終于艱難地搬了好幾塊石頭,壘在洗澡間的墻下。
窗戶很高,要踩上去才夠得著。
小朋友的故事里說了,牛郎偷看了七仙女洗澡,還抱走了其中一個仙女的衣服,這樣仙女才會嫁給他!
他不要那個兇巴巴的。他記住了,他的仙女穿的是紅色的毛衣,可好看了!
帶著一顆狂跳的心,和滿心的憧憬,二娃子把一只腳放上石塊。
高度緊張下,找到紅毛衣的念頭已經(jīng)占據(jù)了他的全部心神,他完全忘記了仙女的話。
“——我和他說,叫他在這里守一會兒門,如果有壞人來,先叫三聲,然后就咬。大黃已經(jīng)答應(yīng)啦�!�
“——汪汪汪!”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土黃色的影子旋風般沖向了二娃子!
“我的媽�。。�!”
二娃子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猛地從自己壘好的石頭上摔了下來。
他來不及查看自己是不是把褲子掛壞了,翻身起來就往院子外跑。
他想起來了!
——仙女說過,大黃先叫三聲,然后就要咬人了!
人們都說大黃和狼是親戚,是吃人的!
“娘��!救命�。±且晕�!”
“我不要仙女了!不、不要了�。�!”
二娃子邊跑邊嚎,眼淚鼻涕糊了一臉連路都看不了,腳下卻半點不敢�!驗榇簏S還在他身后追著!
“仙女……我錯了……我不做牛郎了……”
二娃子上氣不接下氣,屁股蛋子那兒的褲子摔破了,里頭蓄的棉花隨著他動作邊跑邊掉。
不遠處。
場站排閑著的知青們正和幾個老鄉(xiāng)們坐在院外頭剝玉米。
隱隱約約聽見有人大喊“仙女……”
梁慧雪“噌”地一下站起身,“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們大家過去看看吧……”
坐在一旁的馬二嬸見怪不怪地道:“誒,估計又是二娃子在犯什么癡病呢,莫理他,過一會兒自己就消停了�!�
梁慧雪卻若有所思地皺了皺眉,道:“我聽著不像啊,二娃子別是被人欺負了,在我們知青的院里頭,要是他娘來找事,馬二嬸你可得幫我們說話�!�
想到二娃子他娘的潑婦罵街,眾人都覺一陣頭痛。
當下,便有幾個人放開手中活計,準備跟她去看看。
傻子跌跌撞撞,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拼命奔逃,連方向都顧不上看,埋著頭就撞上了一個人。
他本就生的傻大憨粗,再加上狂奔的慣性,直接將人撞倒在地。
大黃頃刻追至,只沖著他狂吠。
傻子把頭埋在被他撞倒的人身上,大聲哭叫:“我不要仙女了!我不敢了!好大黃,你走吧!”
眾人一時驚愕,竟都忘了動作,只有被二娃子撞倒的梁慧雪發(fā)出一聲尖叫,拼命地推著身上的人。
怎奈二娃子人傻力氣大,又是在極度驚恐之下,更是死死抱住梁慧雪不撒手,鴕鳥一樣試圖把她拱到自己身上去,好擋住大黃的攻擊。
大伙這才都反應(yīng)過來,幾個拿路邊的樹杈子驅(qū)趕大黃,幾個合力把二娃子和梁慧雪從地上拉起來。
大黃也是神奇,只沖二娃子吠叫片刻,便溜溜達達地小跑著走了。
他們也嘗試了把二娃子從梁慧雪的身上“撕”下來,但是未果。
這時候四下里沒事做的人都三三兩兩往過聚了。
這個冬天人閑熱鬧多,大家都來瞧稀罕。
梁慧雪已經(jīng)又氣又羞地哭了。
然而二娃子比她哭得還厲害。
他已經(jīng)嚇破了膽,勉強認出了梁慧雪,便死死捉住她的手,大叫道:“仙女說這樣是做壞事!”
“我不做牛郎了!我不看仙女洗澡了!看了要被大黃咬!”
眾人大驚。
反應(yīng)快的已經(jīng)明白了發(fā)生了什么。
好家伙。
梁慧雪試圖掙脫,慌亂道:“二娃,你在說什么��!”
二娃子哭道:“不是你叫我去看仙女洗澡嗎!你說只要、只要二娃拿走了仙女的紅毛衣,仙女就會做二娃的媳婦了!”
紅毛衣。
新年聯(lián)歡還沒過去多久,寧馥穿那件紅毛衣的模樣還停留在大家的腦海里。
人群沉默霎那,頓時又爆發(fā)出一陣竊竊私語。
“呸!誰教你做這等下賤事!”
匆忙趕來的二娃子他娘左沖右突擠出人群,嘴里已經(jīng)尖聲罵上了。
她拿一根挑完豆腐剩下的扁擔,死命往二娃子身上抽去,“你自己看看自己長什么模樣!你什么德行!想娶媳婦也不能做這樣沒廉恥的事情!你個傻子不懂事,最后叫人們說我劉家缺德帶冒煙!”
“你個沒腦子的東西,別人什么臟爛臭教給你你也學?!什么牛郎織女,你瞧瞧,狗都知道干這種事不是好玩意!”
什么狗不狗、神仙不神仙的!他是叫人家發(fā)現(xiàn)了!
二娃子他媽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平常整天在屯子里逛蕩,除了別人欺負他他從來沒欺負過別人,這么個不爭氣的玩意,還被人教的干出這種事來了?!
自損八百傷敵一千。
二娃子他娘確實憤怒,嘴里罵個沒完。
二娃子哭叫著躲扁擔,不知道他娘這也是為了占個先手,罵的人也不只有他這個被騙了的傻蛋。
但大家都不傻,大家都明白啊。
看梁慧雪的眼神都變了。
人如白璧皆有瑕。
誰都會嫉妒,貪得,有欲壑。區(qū)別在能克制多少。
見不得光的想法誰都有,卻不是誰都能付諸行動。
這一步走出去,越走越遠,泥足深陷,白玉也就變成了糞坑里的石頭。
寧馥披著濕漉漉的頭發(fā)走出來,“二娃子,我說對了沒有?”
二娃子哭叫道:“說對了,說對了!”他驚恐地環(huán)顧四周,生怕大黃還埋伏在哪,“我知道錯了,你跟大黃說,別叫他咬我啦!”
寧馥彎起唇角,道:“你錯在哪?”
二娃子呆愣了一下,“錯、錯在……”他搜腸刮肚絞盡腦汁,“錯在不該想討仙女做老婆?”
他娘剛剛這樣罵他來著。他的德行配不上仙女。
寧馥搖頭道:“錯在你只知道生米煮成熟飯,卻不知道人人都有一顆肉長的心。”她言簡意賅道:“假如仙女想回家呢,假如仙女不喜歡你呢?你要將她鎖起來嗎?”
傻子愣住了。
他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牛郎……牛郎當初問過仙女,要不要留下嗎?
傻子陷入了人生第二次深入的思考,也沒意識到,寧馥的話并不只說給他一個人聽。
她的目光對上二娃子他娘的眼睛。
二娃子他娘悚然一驚,就像突然被定住了身一樣。
有那么一瞬間,就那么一瞬間,二娃子他娘也有一個念頭掠過心底。
——如果、如果二娃子真看見了女知青洗澡呢?
——如果、如果當時屋里只有他們兩個人呢?
——如果、如果門給鎖上了呢?
她被這個念頭嚇了一大跳,卻忍不住片刻想入非非。
對上寧馥的目光,一切無所遁形。
二娃子他娘只覺得這女娃的眼神像一把刺刀,直扎進她心窩子里,熱淋淋地刺出血來。
一并,將臟污的,不敢見光的想法,全挑出來,暴曬在太陽下面。
二娃子卻突然像想通了一樣,猛地抬起頭來,大聲道:“我、我不要!我喜歡仙女,也想仙女喜歡我,我不要一廂情愿,我也不要把她鎖起來,這樣她永遠也不會喜歡我了!”
說這話的時候,“仙女”已經(jīng)不再是穿著紅毛衣的漂亮姑娘。
仙女是朝他扔石頭的小明;是騙他吃豬食的小軍;是從來對他不耐煩的爹娘;是比他強壯比他聰明,看不起他的哥哥。
傻子流出熱淚。
他也想要大家喜歡他。
寧馥輕輕道:“他們不懂尊重你,是他們不好。你卻不能學他們�!�
“你是一個人。人心肉長,不能為你自己快活,就去叫其他很多人心痛。”
話不說透,因為傻子不懂。
話不說透,因為這樣聽的人才懂。
二娃子他娘突然扔下扁擔,抱住兒子放聲大哭。
*
這一場風波過去了。二娃子也被他娘拘著上了掃盲班,班上的小孩子們都被書記下了死命令,誰給欺負傻子,誰抽五下手板。
這下,連屯子里平時那些喜歡那二娃子說嘴的大人們也不敢嚼舌頭了。
二娃子她媽天天挑著豆腐,腰桿也挺直了,雖然還是嫌棄二娃子腦筋笨口水多,但偶爾也夸夸這個過年二十四的小兒子,終于會寫他自己的名字了。
她慶幸自己兒子沒真干出什么蠢事來,特地把平常蹭鍋底炒菜的一塊豬皮悄悄給了村頭大黃。
——二娃子他娘雖然不信寧馥是什么“仙女”,但居然信了大黃通靈。
大黃吃著豬皮,二娃子他娘蹲在旁邊一個勁地嘀咕,“狗大仙啊,您老剛正不阿,千萬別和二娃計較,他日后再犯蠢,您可幫我盯著他,咬上兩口也沒事,別叫他再被人騙,走了歪門邪道��!”
二娃子他娘連作三個揖,絲毫不在意大黃的毫無反應(yīng)。
大黃拿屁股對著她,吃得滿嘴流油。
再后來圖拉嘎旗流傳起了村口黃狗是哮天犬下凡,專管無量宵小,路見不平一聲汪的故事,都是后話了。
*
圖拉嘎旗又迎來了一個大新聞。
有兩位知青要結(jié)婚了。
高涵喝醉,鉆了梁慧雪的被窩。
他對寧馥的感情,是憎恨,又不是憎恨。是渴望,又不是渴望。
他無比明確地知道寧馥有多么美好,同時,他也深深地憎惡著依然渴望這種美好的自己。
他真是不應(yīng)該……
不應(yīng)該什么呢?
似乎有許多不該做的事,可腦海里亂作一團,一時想不出任何一件。
他抱著紛亂的念頭喝了一宿悶酒,不知怎地,迷迷糊糊地走進了女知青們的院子里。
第二天木已成舟。
能怎么辦呢?結(jié)婚吧。反正他們互相喜歡。
知道這事后寧馥還沒什么反應(yīng),徐翠翠給嚇出一身冷汗,一疊聲地道:“這狗東西!這狗東西!準是沒安好心!他怎么連那個傻子都不如?!”
寧馥淡淡道:“他們兩個在一起,也是應(yīng)了那句話——”
徐翠翠接上道:“王八瞧綠豆,破鍋配爛腕,”她拍掌叫好,“活該他們倆在一塊互相惡心人,省的別人再遭了罪!”
寧馥:……
她本來想說命運弄人來著——畢竟這兩人本已分手,相看兩厭,想不到卻還是不可避免地走到了一起。
不過徐翠翠這樣說……也行吧。
人的命運從不是既定的。
而是由他們的每一個選擇組成。
*
高涵和梁慧雪的婚禮很低調(diào),低調(diào)到參加的人只有他們兩個,外加一個不情不愿的證婚人。
畢竟這實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另一個重要的原因是,老鄉(xiāng)們和知青們都去參加另一件對于他們來說顯然更重要的事了——
送行。
寧馥終于要回城啦。
大家最近都被掃盲班折騰的夠嗆,本來清閑貓冬的時候不得不聚在一塊盯著小黑板上一個個方塊字,實在令人頭疼。
但人也不能好賴不分,是吧。
人家寧馥對他們是掏心窩子的好�。�
浩浩蕩蕩的隊伍一直從村口送到公路上,大伙戀戀不舍地說了好些話,把寧馥的背囊塞滿了干貨、皮子、奶豆腐等等。
圖古力書記終于叫停了打算“十八相送”的隊伍。
“行啦行啦,咱們再送就要送到北京了!”他笑著揮一揮手,“走多遠,也是從咱們圖拉嘎旗飛出去的金鳳凰哪!”
“小寧同志,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寧馥上車,也和大伙揮手,“你們回去吧!我會寫信來的!”
大家站在路邊目送她的車。
村子里的幾個小娃撒腿追車,徐翠翠也跟著一起追。
人腿跑不過汽車,兩下子就甩在后面了。徐翠翠哇哇大哭。
寧馥輕吸一口氣,抑回眼眶中的濕潤,正要坐正身子,前面開車的小吳卻突然道:“你看,你看,那是誰?!”
她轉(zhuǎn)過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