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這位皇帝這樣冷酷薄情,唯一的優(yōu)點,大約就是喜歡放權(quán),喜歡把許多政務(wù)推給皇子、臣子們?nèi)v練。
皇帝并不嗜權(quán)。
也才有下面人的操作機會。
然而正是因為他不嗜權(quán),臣子、皇子之間才會爭得頭破血流,彼此利益得到詭異的平衡。
于是,繼續(xù)歌舞升平,觥籌交錯。之前關(guān)于和親的討論,短暫的如同眾人的幻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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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陽公主府所在的巷子里,薄薄的雪覆著地,夜空仍絮絮飄著更多的雪。
燈籠放在墻角灌叢邊,半數(shù)燈籠已經(jīng)掛了上去,言尚和韋樹肩靠肩,坐在墻角下,看著天上的飛雪。
韋樹眼睛黑如點漆,清如冰雪:“我也是很喜歡殿下的�!�
言尚側(cè)頭看他,目光溫潤。他伸手拂去韋樹肩上的雪,動作輕緩。
韋樹抱著自己的膝蓋,慢慢地回憶:“我老師是公主的舅舅,老師被貶去嶺南前,曾路過洛陽。那時候我從我家跑出去,在外面一個人生悶氣,就遇見了老師。老師待我很好,我想跟老師一起去嶺南,老師嚴(yán)詞拒絕了我。老師說他已經(jīng)沒有前程了,我不能自毀前程。
“所以我第一次來長安,是靠著老師走前留給我的盤纏,偷偷從我家跑出去的。我阿母是韋家外室,我初時連個庶子的身份都混不上。我在韋家讀書,他們都不喜歡我,排擠我。我剛到長安時去找公主,我也很緊張,很害怕。”
韋樹微微紅了臉,垂下睫毛。
他小聲:“因為老師是讓我找公主成親去的。老師雖然說讓我晚兩年,但我一路去長安的路上,我都在害怕……害怕公主欺負(fù)我,壓迫我。如果不是因為要報答老師……我才不想去公主府。
“然后我見到了殿下。她確實……像老師說的那樣,不會辱沒我。但是,我一開始還是很害怕,總是怕殿下什么時候就靠近我,怕殿下突然提出什么時候要成親�!�
言尚一嘆,手搭在了韋樹的肩上。
剛到長安的韋樹,大概也就十四歲的樣子。一個十四歲的少年,還是一個不愛說話、不愛和人交流的少年,見到足足比他大四歲的公主殿下,公主殿下還很可能是他未來妻子……韋樹確實不容易。
言尚道:“那你還經(jīng)常去找殿下?”
韋樹道:“她問出我年齡后,她的臉色也很古怪啊。但是她沒有討厭我,還是很照顧我。幫我在長安找房舍住,幫我安置家仆。她親自幫我去看,就怕仆從欺我年少,怕我在長安住的不好。
“我不怎么喜歡說話,她弄清楚后,輕易就不讓人跟我說話。而且她每次見到我都笑,每次見到我都很開心……她每次都那么開心,我便也跟著開心。
“她初時待我很小心,就像姐姐一樣。她脾氣很大,但是她一開始都不讓我知道。我第一次撞見她發(fā)火,嚇了一跳,她還反過來安撫我,怕我有陰影,跟我保證她不會無緣無故對我發(fā)火。我那時就覺得……這個姐姐很好啊�!�
韋樹睫毛上沾了雪,雪化成水,沾得睫毛黏纏。
他側(cè)頭看向言尚。
韋樹道:“其實我早就愿意聽我老師的,去做殿下的駙馬。我越來越知道殿下很不容易,如果殿下需要我,我當(dāng)然會站在殿下這一邊�?墒谴蠹s我年齡太小,又出身洛陽韋氏的緣故,殿下和言二哥你走得很近,卻不怎么讓我?guī)退拿Α?br />
“言二哥可以做殿下的家臣。我卻不行�!�
韋樹頭靠著墻,仰頭靜靜道:“哪怕我和我家關(guān)系不好,但只要我姓韋,我就不可能擺脫韋家提供給我的好處。我得到了好處,哪怕我自己不去幫韋家,旁人也會自己站隊。
“所以李家要和韋家結(jié)親,要用我和公主殿下。
“我覺得殿下是喜歡我的……因為她看到我就會笑,就會送我這個送我那個,我管她要什么她都給我。只是她對我的喜歡,不是男女之間的那種喜歡,對不對?”
言尚輕聲:“巨源,你是很好的……弟弟。不管是對我,還是對殿下來說。我們都很喜歡你的。”
韋樹有些不解,心想喜歡他什么?他都不說話的。
韋樹抿嘴,說:“因為你們都是好人吧�!�
他難得有些不服氣的:“如果是旁人跟我說喜歡殿下,我一定會生氣,還會覺得那人配不上殿下,不懂殿下。但是如果是言二哥你……我就覺得,言二哥會比我做的更好。言二哥這樣的人,才能真正打開殿下的心結(jié),讓她過得快樂一些吧。我要是女的,我也會喜歡言二哥啊。
“我看到過殿下看言二哥的那種眼神。我不太懂……但是,那種眼神,很不一樣。
“殿下看到我會笑,但是看到言二哥,她會臉紅啊。
“只是如果言二哥要和殿下在一起,言二哥會反對我經(jīng)常來找殿下嗎?”
言尚側(cè)頭看著他,搖了搖頭,輕聲:“巨源,別這么說。無論我與殿下如何,無論我與殿下能不能修成正果……我和殿下,各自都不會討厭你的。你隨時可以找殿下,也隨時可以找我�!�
他愧歉道:“是我與殿下私下交好,卻沒有告訴你。這是我做得不對……只是我確實不知道該怎么和你說。因我們的事情太復(fù)雜了……殿下她不太愿意……我又愧對你……我……”
他停頓了好久,眉頭皺著,幾次都沒法說下去。
他不太想說暮晚搖的心理有些問題,也不想說自己拿捏不住這個度。他越來越不知道該怎么處理暮晚搖的事,越來越患得患失。若是拿來告訴韋樹……或許前一天剛說,第二天暮晚搖就要和他分開呢?
多像個笑話啊。
韋樹忍不住笑了:“難得見言二哥這么頭疼的樣子,我有點痛快了。也就殿下能讓你這般左右為難吧�!�
他彈彈身上落下的雪,站了起來,回頭看向跟著他一起站起來的、比他個子高一些的言尚。言尚也搖頭笑了笑,為自己的無措。
言尚道:“好了,你我兄弟之間不說那些了。還是把這些燈籠掛完吧。”
韋樹:“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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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宴結(jié)束,暮晚搖一晚都沒出現(xiàn)紕漏,除了宮宴之間那小小的插曲。
她的能力得到認(rèn)可,按照計劃,本可以擴大她在大魏朝臣中的影響……然而如果她要是回了烏蠻,那這一切都毫無意義。
暮晚搖臉黑如墨,方桐、夏容等人在宮苑門口跟上暮晚搖,眾人一同向府上馬車的方向去。
身后有人跟上:“公主殿下!”
那輕慢的、帶著笑意和探尋的聲音,沙沙地揉在暮晚搖耳后。
暮晚搖驀地回頭,對上已經(jīng)重新戴上了面具的蒙在石。對著一張獠牙面具,暮晚搖更是臉色難看。她甩手就要一掌打去,被蒙在石拽住了手腕。
蒙在石似笑非笑:“這么大氣性?”
暮晚搖聲音陰冷:“你打擾了我的生活,還指望我對你好聲好氣?”
聲音里的仇恨,幾乎掩飾不住。
蒙在石靜了一下,松開了她的手腕。他向后退了一步,道:“你當(dāng)日借我弟弟和我父王的手要殺我時,可也沒見你這般表情。我好不容易活了下來,我需要你一個交代�!�
暮晚搖眼睛驀地一下子紅了。
她向前一步,努力壓低聲音。因要壓低聲音,她渾身禁不住地輕顫,逼得聲音喑啞,含著哽咽:
“什么樣的交代?我在烏蠻兩到三年,被你父王拿著當(dāng)妓女,拿著犒賞別人,不算交代么?你用了我的身體,我給你情報,不算交代么?
“是,你是教了我很多東西,但是我沒有償還你么!你在我身上得到的刺激感、隱蔽的快樂感,你敢說從來沒有么?
“還有我為你做的犧牲……這些都不是交代么?
“我不能想殺你么?我沒有理由么?上一個是你父王,下一個是你弟弟,你弟弟被你宰了后就是你……反正我就是那個不變的烏蠻王后,我就不能反抗,不能想離開么?我想擺脫你們,難道我就是錯的么?”
字字滴血,字字如刃,一寸寸逼向蒙在石的心臟。
他忽有這么一個剎那,痛得呼吸不能。好像看到以前那些日子,看到她在他懷里哭的樣子……
現(xiàn)在她不哭了,然而她紅著眼睛看他,更讓他心痛。
隔著面具,蒙在石不再如之前那般戲謔笑了,他淡聲:“我父王對不起你,我卻不是他那樣的人。你算計我,要殺我,我可以不計較。我們的舊日恩怨,一筆勾銷。
“就如你在殿中說的那樣……讓我重新來追慕你。我們從頭開始,好不好?
“小公主……跟我回烏蠻吧�!�
暮晚搖唇角顫動,許多話她想罵出,但是她知道她不能。
至少在此時,她不能把她和蒙在石的路走絕�,F(xiàn)在這條路要是走絕了……蒙在石狠起來,跟她父皇合謀,她還是要去烏蠻的。她不能一下子把這個人逼到發(fā)狠。
現(xiàn)在蒙在石有商有量的,不過是、不過是……覺得她會回頭,會念兩人之間的舊情。
暮晚搖垂下眼,不答蒙在石的話,轉(zhuǎn)頭就走。這一次,蒙在石靜靜在原地站著看著暮晚搖的背影,沒有再追上去。
他知道暮晚搖在烏蠻過得不好……但是現(xiàn)在都不一樣了。
現(xiàn)在他是王。
只要她回來,只要她回頭,他們還是會有結(jié)果的。畢竟……他們以前真的很好啊,他不信她一點都沒有愛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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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在暮晚搖身后,方桐一徑低著頭,不讓自己抬頭去看蒙在石,怕自己露出仇恨的神色泄了底。
仍記得烏蠻殺了多少他的兄弟……最后從烏蠻歸來,才活下來幾個人。
方桐怕自己一抬頭,就忍不住想替公主去殺人。這當(dāng)然不是蒙在石的錯,可是……蒙在石是烏蠻王啊。
另一邊跟著公主的侍女夏容則全程茫然,又不敢多問。
從公主和那個烏蠻王的只言片語中,她聽出好像有什么隱情,那個烏蠻王好像喜歡自家公主……但公主為什么生氣?
夏容不敢多問,只好糊里糊涂地跟著暮晚搖走。
他們到了馬車旁,暮晚搖站在地上看他們驅(qū)車,在夏容要上馬時,她忽然一把拽下夏容,在侍女的驚呼聲中,暮晚搖踩在馬鐙上躍上馬背。
韁繩一拉,白馬扭頭,瞬間就向?qū)m城門的方向沖去——
那邊慌亂中,只匆忙聽到方桐快速騎上馬、追在公主身后的高聲:“讓開!開門!是丹陽公主,莫要冒犯公主!”
方桐又喊:“殿下!殿下!”
暮晚搖馬術(shù)極好,根本不等方桐,她伏在馬背上,衣袂如雪飛揚,馬速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作為公主,她自小就學(xué)了騎馬。之后在烏蠻,因烏蠻人騎兵強,她也跟著蒙在石學(xué)了一身好馬術(shù)。
確實,如蒙在石所說,她的很多東西都是他教會的。
然而越是這樣,她越恨!
越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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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漫天。
暮晚搖御馬疾馳,座下寶馬速如雷電。
她將方桐等人遠(yuǎn)遠(yuǎn)拋在身后,如同不要命一般地、不斷地讓馬奔得更快些。
她要殺了蒙在石!她一定要殺了蒙在石!
呼嘯的風(fēng)在耳,雪在睫上凝成冰,只有這樣,暮晚搖大腦才能空白。
然而空白中,她又忍不住去想——
重復(fù)了又重復(fù),稍不注意一切都會白費。
留在烏蠻的恥辱,被拋棄的過去。
父皇的冷情,母后的弄權(quán),兄長間的算計。
她是做錯了什么,才落得這樣一個人生?
她是不是有什么不可饒恕的過錯,才過得這般艱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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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城、皇城、公主府,三者之間的距離本就不遠(yuǎn)。
當(dāng)日暮晚搖還以此為借口,讓言尚住在隔壁和她做鄰居。
何況今夜暮晚搖御馬御得這么快,幾乎是暮晚搖心中的火氣還沒有平下來,她就已經(jīng)御馬進(jìn)了公主府所在的坊,直奔巷子。
巷口背對著她立著一個人,那人手里提著燈籠。墻上搭著竹梯,有仆從站在梯子上擺弄燈籠。
暮晚搖根本沒反應(yīng)過來他們在做什么,她的馬速根本不減,直沖向巷子。
聽到極猛的馬蹄聲,站在竹梯上的仆從先回頭,駭然看到一匹極快的馬向這邊沖來。然后站在地上那個提著燈籠的年輕男子袍袖輕展,回頭向后方看來——
言尚與暮晚搖四目相對。
暮晚搖一怔,恍惚著想是不是幻覺,他怎么出現(xiàn)在她的噩夢中了。
言尚向來清潤明朗,對她笑得清淺,但是此時,她騎在馬上,快速沖前時和他對視,在他眼中看到驚慌感。
她難得聽到言尚顧不上他的君子風(fēng),高聲道:“搖搖,韁繩——”
暮晚搖回神,才發(fā)現(xiàn)自己看言尚看得出神時,韁繩竟然從她手中松開了。馬奔入了巷中,不管不顧地?fù)P蹄快跑,這是何等危險!
好在暮晚搖本就騎術(shù)精湛,她只恍神了一下,回過神后就夾緊馬肚,將身子伏得更低,貼著馬背與馬同速呼吸。她趴在馬上伸手去摸韁繩,然后根本拽住。
馬蹄在雪中打滑,又突然被緊拽住韁繩。
馬噗通倒地,跪了下去,騎在馬上的女郎因緊緊拽著韁繩,只是在最后脫力被丟進(jìn)了雪堆中。
暮晚搖被埋在雪里,嗆得咳嗽。她呼吸困難,眼前白茫茫的,然后整片白茫茫的世界被撥開,一只在她眼前顯得瘦長好看的手從外面伸了過來。
言尚跪在地上,刨開地上的雪堆,將埋在下面的人抱出來。他全身都有些顫,一時間駭然得竟說不出話,他冰涼的手托著她的臉,睫毛上掛著雪水,低頭看她。
暮晚搖猜自己讓他擔(dān)心了。
她說:“對不……”
她一下子被言尚緊緊抱住。
暮晚搖茫然地被他抱著,聽著他的呼吸,心想:我是做對了什么,才遇到這樣的人,得到這么好的人生?
第78章
寂靜巷子被燈籠映得通紅,
雪地上,
一匹馬倒在地上哀嚎,
公主府的人聽到動靜,連忙出來看馬看人。
他們見到公主被跪在地上的言二郎抱在懷里,
公主發(fā)上、衣上全是雪,
像是從雪里挖出來的一樣。
公主府的仆從也不敢多問,連忙去安撫那匹馬。而又過了好一會兒,
方桐等人才姍姍來遲。方桐等人看到公主沒有崩潰地御馬離開這里,
還知道回到府邸,都微微松了口氣。
言尚一徑緊緊抱著暮晚搖,
心臟砰砰,
暮晚搖聽得一清二楚。她眨眨眼,從他懷里抬起頭。
暮晚搖被雪嗆得咳嗽幾聲,言尚才緩過神,拉著她從地上站起來。他手臂環(huán)住她后背,用將她擁在懷里這樣的姿勢扶著她起來。平時言尚是絕不會在外面對暮晚搖這般親昵的,今晚這樣破例,
仆從們也當(dāng)沒看見。
言尚手托著暮晚搖的手臂,
呼吸就在她耳后,她的步搖好似撞入他口中一般。
暮晚搖聽到寒冬雪夜,萬籟冷徹,只有他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有沒有摔傷哪里?手疼不疼,腿有沒有被壓著?殿下走兩步,好不好?”
暮晚搖也是從馬上跌下來、摔得頭疼背痛,
但被他擁在懷里,她真的靠著他的扶持,聽著他的話,乖乖地走了兩步。
有點兒晃。
暮晚搖聲音很輕,委屈一般的:“腿疼�!�
他立刻就蹲了下去,想要看一下。暮晚搖低頭看他,見他手已經(jīng)伸到了她的裙裾旁,又好似突然想起這不合適,他仰頭來看她,暮晚搖眼睛黑漆漆的。
她本滿心荒蕪,冰雪連天,看到他這樣,卻忍不住抿唇,翹著眼尾偷偷打量他。
被她偷看,言尚微赧,起身仍扶住她,撫著她向府中走,說:“讓侍御醫(yī)來看看好么?”
暮晚搖搖頭,她今晚不想再見到任何宮中的人了。言尚又擔(dān)心她真的受了傷,他蹙著眉想該怎么說服她讓人看一看傷勢,眉心忽然一片冰涼。
暮晚搖伸手,手指點在他額頭上。她說:“你怎么不說我?”
言尚低頭看路,扶她上臺階:“說你什么?”
暮晚搖低頭:“我騎馬騎得這么快,還走神了,因為走神把自己摔了,讓你這么心疼。你怎么不說我,都不罵我兩句呢?怎么不說我脾氣好壞,一點都不體諒你們呢?”
言尚看她,頓一下,柔聲:“殿下都摔痛了,我為何還要說殿下?殿下一定是有什么委屈吧?殿下想告訴我么?”
暮晚搖看他,然后緩緩搖頭。
她不想他知道她的過去,她希望自己在他這里干干凈凈。
言尚靜了一下,才溫聲:“那我只能千萬倍地希望殿下再不要受委屈了。”
二人這時已經(jīng)進(jìn)了府邸,暮晚搖也不知自己傷得到底重不重。應(yīng)該不重吧?因為她還能走路。而且有言尚扶著她,她的心思真的被轉(zhuǎn)移到了他扶著她的手臂上,他挨著她后背、有點兒涼的體溫上。
暮晚搖心里想他身上怎么這么涼,難道大雪天他一直在外面站著么?他在外面站著干嘛?
暮晚搖垂著頭,都沒有注意到她府上掛滿了燈籠。
她只是聽他在耳邊不停地“殿下”長“殿下”短,暮晚搖失落的:“你怎么平時從來不叫我‘搖搖’呢?是因為我以前罵過你不許你叫,你就再不叫了么?”
言尚愣一下,才說:“是我怕叫順了口,在外面改不過來……讓人生誤會。”
暮晚搖偏頭看他,漆黑的眼珠子盯著他秀雅俊容:“生什么誤會?你不想讓你的朋友、你的同僚,知道你和我的關(guān)系么?”
言尚看她,半晌道:“……不是我不想,是你不想�!�
暮晚搖一怔,然后垂下眼,心想原來是這樣啊。
她好壞呀。
言尚手在她后背上輕輕拍了兩下,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樣,柔聲:“殿下,別怪自己。什么時候想通了都好。我會等著殿下,不會離開殿下的�!�
暮晚搖低著頭不說話。
言尚看出她情緒很低落,心中猜測宮中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倒也不是很著急,哪怕暮晚搖不告訴他,等到明日,他都會知道�,F(xiàn)在最重要的,是讓暮晚搖好受一些。
然而他又很茫然,心想如何能讓她好受一些?
他十九年人生,和女孩子相處最多的經(jīng)歷,就是和妹妹言曉舟的相處。小時候一開始,他們一家走遍江南,后來母親身體不好了,父親照顧母親,就是他親自照顧尚幼的妹妹。
幫妹妹梳發(fā),給妹妹講故事、唱曲、說笑話,背著妹妹滿山走。
然而言曉舟又是和暮晚搖不一樣的女孩兒。言曉舟純粹乖巧,從來不反抗他不反駁他,不故意和他對著干……暮晚搖卻是不一樣的。
言尚腦中想著這些時,聽到暮晚搖低聲:“你能不能一直對我這么好呀?”
言尚愣一下,不知為何,心中竟有點心酸。他說:“這點不算什么�!�
暮晚搖抬頭看他,竟看到他有點內(nèi)疚的眼神。她都不知道他在內(nèi)疚什么……他覺得他對她還是不夠好么?
暮晚搖呆呆看他半天,眼圈微微紅,忽而停步不走了。她露出今晚第一個笑容來,張開手臂來摟抱住他。她嘆道:“言二哥哥你身上好涼啊�!�
言尚低聲:“因為在外面站久了……一會兒進(jìn)屋再抱吧?”
暮晚搖不搭理,她站在湖上長廊上,摟住他的腰,埋身緊抱住他。她抬頭看他俯下的眼睛,小聲:“你看出來了吧,我現(xiàn)在心情不好。”
言尚微笑,伸手拂去她臉上的幾綹發(fā)絲,拂去她睫毛上的雪水:“搖搖好乖,都沒有發(fā)脾氣�!�
暮晚搖道:“因為是你,我才沒有發(fā)火的。剛才如果是別人來拉我,我肯定會生氣,今晚大家誰都別想睡了。”
言尚道:“怎么會呢?我就住在隔壁啊。如果公主府上徹夜大鬧,必然會有人來告訴我的啊�!�
他紅了一下臉,說:“你不是說見到我就不發(fā)火了么?我會過來看你的。”
暮晚搖:“你永遠(yuǎn)過來看我么?”
言尚望著她,半晌道:“我不一定做得到,但我會盡全力的。”
暮晚搖忍不住笑,道:“我又沒讓你發(fā)誓,你這么鄭重,還要想一想,干嘛呀?言二哥哥,你真的好可愛。你把我撒嬌的話當(dāng)真的聽了�!�
言尚微愣,然后赧然笑。他垂下睫毛,睫毛那般長,像刷子一樣。
他的臉雋秀,卻比不上他的氣質(zhì)之美。
他兀自摟著她,任她抱著他的腰,他低著頭這般微微一笑,暮晚搖就覺得自己心間的所有陰霾都能被他驅(qū)散。
暮晚搖看著他,喃喃道:“你這么可愛,我好想親你一下啊�!�
他偏過頭,有點不自在道:“親……親親我,能讓你好受點么?”
暮晚搖點頭。
言尚便睫毛一掀,看向她,沒有反抗不許的意思。
暮晚搖看他默許,就湊過去。熱氣在二人之間流動,空氣有點兒潮,雪落在他淡紅的唇上,清晰可辯。只是唇與唇即將碰上時,她又想起來了什么,嘆氣:“不能親你的�!�
言尚怔然。
然后問:“為什么?”
暮晚搖:“我晚上喝了很多酒,我要是一親你,你又要難受,又要倒了�!�
言尚“啊”了一下,低下眼睛,有點兒懊惱。他有點猶豫,這個時候,暮晚搖已經(jīng)從他懷里退開,獨自一人走路了。言尚連忙跟上她,二人進(jìn)了內(nèi)宅,聽到了府中的動靜。
暮晚搖眼睛看到府上在立竿,侍女們在竿上掛幡。暮晚搖站在月洞門外,茫然地看了一會兒,跟在后面的言尚才解釋:“這是除夕夜立竿懸幡,祈禱來年太平長命的俗理。我們嶺南有這樣的。殿下不知道么?”
暮晚搖迷惘搖頭。
然后她才反應(yīng)過來,回頭看身后的言尚,心里一動:“說起來,我這才想起,現(xiàn)在都半夜了吧?你怎么會出現(xiàn)在巷口,還跟著我一直走到了這里?你要干嘛?”
言尚愣住。
他被她的迷茫弄得跟著一起迷茫了:“……守歲啊。不然我還能干嘛?”
暮晚搖:“……”
她又多想了。
還以為他三更半夜跑來找她……言尚打量著她,眼看他就要猜出她在想什么了,暮晚搖一時微惱,覺得自己在言尚面前也太不純潔了。她重重咳嗽一聲,將他的思緒帶回來:“所以我府上這個什么懸幡,都是你讓弄的?你不嫌麻煩?”
言尚道:“因為想和殿下一起守歲,不行么?”
暮晚搖呆了一下,說:“……行�!�
然后她摸著自己的臉,情不自禁乜他一眼,再次說道:“你真可愛呀�!�
正這般說著,暮晚搖再走兩步,到了內(nèi)堂,她竟然看到了韋樹的身影。她以為自己看錯了,見韋樹正在一燈樹下站著,看仆從布置。仆從們向公主請安,韋樹也回頭,清清泠泠。
韋樹:“殿下,你回來了?”
暮晚搖對他露出笑,才看向言尚。
言尚解釋:“……我怕你不想今夜與我待在一起,就叫上了巨源。你不是很喜歡巨源么?”
暮晚搖:“……”
暮晚搖說:“我要收回我之前的話,你變得不可愛了�!�
不等言尚弄懂她的反復(fù)是什么緣故,暮晚搖已經(jīng)走向內(nèi)堂燈樹下站著的小少年韋樹�?瓷倌昊饦溷y花一般立在樹下,暮晚搖又回頭,看向立在月洞門下的蘭芝玉樹一樣的言尚。
飛雪在天地間徘徊。
暮晚搖心中卻一點點暖了起來。
心想那個宮宴的冰冷有什么關(guān)系,她回到府上的時候,有言尚和韋樹等著她啊。
這人間,并不總是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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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搖在宮宴上其實全程緊張,怕有人錯了流程,所以她只是喝酒,沒怎么吃。
回到自己的府邸,她又陪著韋樹和言尚坐在內(nèi)堂下守歲,仆從們自然要端上瓜果糕點等物。不過暮晚搖現(xiàn)在也沒什么吃東西的心情,倒是囑咐韋樹多吃些,說韋樹還小,還要長個子。
而言尚坐在另一旁,跟暮晚搖和韋樹講嶺南那邊過年的風(fēng)俗。
暮晚搖和韋樹排排坐,聽言尚講故事。暮晚搖托著腮、不掩好奇,韋樹目光清冷、努力掩著好奇……他二人,看得言尚幾次覺得別扭,又好笑。
言尚咳嗽。
暮晚搖不耐煩:“咳咳咳,你講個故事咳了多少聲了?能不能忍��?”
言尚:“抱歉�!�
韋樹輕聲:“殿下不要對言二哥這么兇……”
暮晚搖對韋樹一笑,聲音放軟:“沒事,我不兇你的。你別怕�!�
韋樹看她一眼,心中想說他已經(jīng)長大了,他不怕了。但是話到口邊,韋樹說:“殿下有什么難題,可以讓我?guī)兔Φ��!?br />
暮晚搖一怔,猜韋樹心思玲瓏,也看出她今晚有點不高興了。她訕訕一笑,敷衍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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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堂燈輝,再是說一些閑話,聽到外頭的爆聲,三人都被驚得一怔,知道新一年到來了。
暮晚搖和韋樹、言尚三人對望,然后她和韋樹一起看向言尚。
言尚:“……”
言尚只好道:“我們也應(yīng)該‘爆竿’�!�
爆竿,便是將一根長竹竿逐節(jié)燃燒,發(fā)出爆破聲。在這震天的聲響中,驅(qū)逐瘟神,迎接新年。
暮晚搖恍然大悟,連忙讓侍女們?nèi)グ才�。等到院子里噼里啪啦響起爆竿聲,暮晚搖嚇了一跳,她縮了一下,下一刻,言尚就伸手捂住了她的耳朵,將聲音隔絕開來。
暮晚搖怔怔抬頭看言尚,清水一般的眸子盯著他。
旁邊韋樹也向他看來:“言二哥?”
言尚被他們看得臉熱,放下手,說:“只是離殿下有些近而已。”
暮晚搖也紅了臉,她對上韋樹看過來的眼睛,就板起臉道:“看什么看?守歲也守完了,是不是該去睡覺了?夏容,快領(lǐng)巨源去洗漱�!�
韋樹幾下就被領(lǐng)走了,暮晚搖便也起身,打算回房睡了。守歲也守過了,麻煩的事,等明天醒了再操心吧。
她沒有理會言尚,但她站起來時,言尚卻跟著一起站了起來。她要走時,手被他從后拽住,身子被他旋過,面對向他。他俯身來,唇在她唇上輕輕擦了一下。
暮晚搖瞪大眼,霎時以為他要逼迫她什么,向后退了一步,靠在了廊柱上。
言尚上前一步,一手搭在她肩上,一手捧著她的臉。他低頭看她,目光清明,星光碎了一汪清湖。
言尚俯身來親她,含她的唇,抵她的齒。
暮晚搖全身激起戰(zhàn)栗,手一下子搭在他肩上,想推拒。她想抵抗,喃喃道:“不行、不行……我喝了酒,你不能親我的。你會受不住的�!�
言尚抬目看她一眼,說:“那就抓緊時間。”
他拉住她的手腕,低頭又在她手腕內(nèi)側(cè)親了一下。暮晚搖瑟縮一下,覺得整個人都要被他這一下親得跳了起來。他的繾綣讓她身子顫抖,面頰緋紅,又躲躲閃閃。
而言尚看著她說:“不是說,親一親,你心情就能好些么?我想讓你心情好一點�!�
他猶豫了一下,抿唇:“搖搖姐姐�!�
暮晚搖驀地放棄了掙扎,呆呆地看著這個叫她“搖搖姐姐”的人。而他挨著她下巴,再次親上了她的唇。唇與齒的距離,甜與暖的感觸。心里的冰雪連城一層層退下,躲在雪下的花苞探出頭來。
他一下下親來。
暮晚搖的眼睛就一點點流水一般。
雪在他們身后飛著,她好像失了力氣,被他擁在懷中親吻。她閉上眼,從來沒有一刻如此時這般,覺得親吻竟然這樣的,竟是可以讓魂魄跟著一起發(fā)抖、一起歡喜的感覺。
想和他神魂相融。
想和他抵死不放。
他濕潤的氣息拂在她臉上,貼著她的耳。迷迷茫茫間,暮晚搖閉著眼,感覺到他在她耳邊說話。他的唇挨著她的耳珠,她臉紅得不行,整個人都快要顫顫倒下了,只勉強忍著。
暮晚搖定了好一會兒神,才聽到他那么低的聲音在說什么。
言尚估計已經(jīng)醉得不行了,他貼著她的耳,說話已經(jīng)有點斷續(xù)了:“搖搖,你、你上次說,你喜歡我比我喜歡你要多……我、我聽了很難過。
“我是不如你那般熱情,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如你那般熱情。但我是認(rèn)真的,我、我一直很認(rèn)真。
“我一直想跟你解釋,可是找不到機會,找不到理由。搖搖,你知道的,我是一個……特別、特別喜歡自我折磨的人。
“趙、趙五娘……不過是給了我一個走向你的借口而已。是我自己放棄自省,自甘沉淪的。
“我思前想后,百般糾結(jié)。我天天提醒自己不要放縱,日日逼迫自己要自省。我、我和你不一樣,我光是走向你,決定走向你……就是我最放縱自己的時候了�!�
暮晚搖怔忡,睜開眼看向他。
他已經(jīng)閉上了眼,頭抵著她的肩,身子大半重量壓在了她身上。暮晚搖當(dāng)然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她張臂摟住他,順著廊柱滑坐下去,將已經(jīng)醉暈的言尚抱在懷中。
她眼中的淚,斷斷續(xù)續(xù)地掉下,收不回來一般。
離開烏蠻的時候她就告訴自己再不要哭了,再不要掉眼淚了。那多軟弱,那多可悲。
……可是真的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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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漫天飛揚。
女郎靠著廊柱而坐,將情郎抱在懷里,哽咽不能言——
她是做對了什么,才遇到這樣的人,得到這么好的人生?
第79章
言尚醉了也不知多久,
就被暮晚搖硬是不停地灌醒酒湯給叫了起來。
他迷迷糊糊間,
正躺在自己府邸寢舍的床上。暮晚搖坐在床畔邊摟著他,
扶他坐起。他仍是頭痛欲裂,閉目皺眉,
勉強睜開眼時,
只看到紗帳仍低垂,外面天光還正暗著。
言尚撐住自己的頭。
暮晚搖:“頭很痛么?再喝一點醒酒湯,
應(yīng)該能好受點。”
言尚沒說話,
就著她的手被她逼著喝遞到唇邊的湯。紗帳落著,暮晚搖垂眸看他,
見他散著發(fā),
只著中衣靠在她肩上,平日玉白的面容此時看著憔悴蒼白,他的眼尾、臉頰仍如火燒一般泛紅。
神智依然不清,他的眉頭一直皺著,大約頭一直在疼。
偏是性情好,再怎么難受,
他也不表現(xiàn)出來,
不跟人亂發(fā)火,只強自忍著。
美少年這般受罪,虛弱中透著自憐感,是往日沒有的,有驚鴻一瞥般的極艷美感。
暮晚搖也不忍心將他半途喊醒,畢竟上一次他醉酒時,
是足足睡到了中午才起來。但是暮晚搖心狠,她必須忽略他的虛弱,將他喊起來。
又喝了一碗醒酒湯,言尚好像意識清醒了點兒,但是他難受得都快吐了。他也覺得自己此時很不堪,至少暮晚搖俯看他、觀察他,就讓他很不自在。但他已經(jīng)沒有精力去操心這個。
忍著被醒酒湯弄出的嘔吐欲,言尚長發(fā)擦過暮晚搖的脖頸,聲音含混的:“天還未亮么……”
暮晚搖狠心道:“是,天還未亮,但你必須起來。你去洗漱一下,稍微吃點兒就得出門。今日是元日朝會,不只朝官,京官,所有地方官都要參與元日朝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