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他靠著帷帳,癡聲:“難道不愿意走門路,想靠自己的能力,就是錯的么?因為人人行卷,我不行卷,就永遠(yuǎn)輪不到我么?世事為何如此不公?天地為何如此不仁?
“為何必須要向權(quán)勢低頭,為何必須要摧眉折腰,打斷自己一身傲骨?多少才子因為門路而不能及第,又多少人及第后荒蕪數(shù)年一事無成,只能離開長安……為何總是世家強(qiáng),為何總是我們?nèi)�?�?br />
他茫然間,言尚清和的聲音響在他身后:“因為自古以來,定規(guī)則的人,就是世家權(quán)貴。不是鄉(xiāng)野豪強(qiáng),也不是平民寒士。閭左豪右,天下興亡,什么時候是你劉文吉就能說的算了?
“你瞧不上世家之權(quán)之貴,然而今日科考,正是他們讓權(quán)的結(jié)果。也許他們不是主動讓權(quán),但其中一定有希望這個社會變好、才說服其他人一起讓權(quán)的人。天下是所有人的天下,百姓才是天下支柱。這個道理,誰不懂呢?
“世道已經(jīng)在一點點變,可惜你生不逢時,你既沒有生在百年前連讀書也不可能的寒門中,也沒有生在千年后人人公平的社會……你總是說著不公、不公,為何不能是你去改變這不公,總是等著前輩們?yōu)槟闳ジ淖儯?br />
“劉文吉,你到底是為什么想及第,到底是為什么想當(dāng)官,你有想清楚么?如果為了權(quán),你就折腰。為了名,你就不要折腰。這般簡單的道理,何必要旁人說?”
劉文吉茫然地回頭,呆呆地看著言尚。
他扶著頭,又好像聽進(jìn)去了,也好像沒聽懂。
言尚看著他這般糊涂,嘆口氣,向劉文吉走來:“這也是我這兩日在馮兄的事上,思考的問題。馮兄覺得不公,你也覺得不公,難道我便覺得公平了么?你說我詩賦不如你,然而你的實務(wù)、謀略、思慮,又哪點如我了?若是真比如何出策略,如何解決實事,你們真的比得過我么?
“我常年拿我的弱項與你們一起拼個前程,我尚沒有覺得以詩賦登科是在為難我,你們反而一直覺得是我擋了你們的路。然而這世間,又有誰是一直如意的?
“你今日喝多了,我的話也許你醒酒后就忘了。但我希望你能夠記起一點……我素來不愛說人不好,卻也不得不說,你性情如此剛直,若是不改,在長安,是要吃大虧的。”
劉文吉仰頭看到言尚蹲在了自己面前,他張口:“言二,我……”
言尚溫和道:“你喝多了,我就不與酒鬼多說了吧�!�
說罷,他抬手在劉文吉后頸一劈,將人劈暈歪倒了。
言尚回頭,看眼淚眼濛濛的春華。
春華擦掉眼淚,過來與他一起扶起暈過去的劉文吉。之后他們一起送劉文吉回去,彼此沉默。
春華要走之時,言尚喊住她:“春華娘子。”
夜色蒙黑,春華回頭。
言尚道:“他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他性情如此,卻并非什么惡人。待他酒醒后,會與你道歉的�!�
春華搖頭,淚水又差點流下來了。
她盯著立在夜風(fēng)中的少年郎君,慘然道:“言二郎,為何我喜歡的郎君,不是你呢?”
言尚愕然,眸子一縮。
春華抿了下唇,再次擦去眼中淚,轉(zhuǎn)身出院,騎上馬走了。
她心中之失落,言尚豈能明白?
原來在劉文吉內(nèi)心深處,一直在怨春華沒有幫他。原來春華在他心中,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瑕疵啊。
春華一路落淚,一路騎馬回公主府。回到府上,又怕公主問起,就與人說自己身體不適,早早躲回屋中去睡了。之后眼睛腫了兩日沒法見人,又是躲了公主好幾日,就是后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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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文吉酒醒后,從言尚那里知道自己醉酒時說了什么。言尚隱去了劉文吉對自己的不滿,只說劉文吉說了什么傷春華心的話。
劉文吉慌了,連忙來公主府找春華道歉。
然而春華因為一直告病的緣故,既不去服侍公主,也不出去見劉文吉。劉文吉等了幾日,漸漸絕望。
等春華的眼睛消腫了,到公主面前服侍的時候,得知他們要去參加曲江大宴。
春華為公主梳發(fā),納悶:“為何我們要去參加曲江大宴?”
每年煙水朦朧時,曲江之宴,是當(dāng)年及第進(jìn)士們的大宴。陛下親自在曲江開宴,壯士、探花等進(jìn)士在杏園辦宴,朝廷為他們掏錢。每年的曲江大宴,都會邀請權(quán)貴們參加。
大多數(shù)權(quán)貴們,都愿意結(jié)識這些新晉進(jìn)士,有的想招才,有的想招婿。
這幾日,是狀元、探花們最春風(fēng)得意的時候了。
不過丹陽公主很少參加這樣的宴。因為暮晚搖既不想從他們里面招駙馬,也沒有本事從其他權(quán)貴手里搶人才。那又何必去?
所以春華沒想到,暮晚搖鄭重其事地說,她今年要去。
春華手中托著公主一路烏黑濃長的秀發(fā),俯眼端詳公主,心中一動:“莫非殿下是為了言二郎……”
沒想到暮晚搖手中玩著一把玉白簪子,聞言居然眼皮一掀,笑吟吟:“我是為了他呀�!�
春華愕然,差點摔了手中梳子。
以為殿下對言二郎、對言二郎……
暮晚搖卻只是支著粉腮,眉梢含笑,盈盈道:“哎呀,畢竟這兩日,可能是咱們的言探花,最春風(fēng)得意的時候了,少見兩天,也許就再見不到了�!�
春華茫然。
見暮晚搖幸災(zāi)樂禍:“及第有什么了不起,風(fēng)光幾天而已,不還是做不了官么?有追求呢,來巴結(jié)我。有傲骨呢,就多熬兩年,等朝廷什么時候想起來他們這些進(jìn)士了,再給他們安排官職。
“只要想想咱們脾氣那么好的言二郎要在長安磋磨好多年,也許跟他那個沒用的父親一樣熬不下去滾回嶺南,我又同情他,又……有點期待�!�
春華嗔道:“殿下你也太壞了!”
其實丹陽公主說的不錯。
大魏的官場制度就是這樣�?瓶际堑揽玻^了這個坎后能不能當(dāng)上官,又是一道坎,當(dāng)了官后能不能向上升,再是一道新的坎。
多少人老死在長安,不能及第;多少及第進(jìn)士撞破南墻四處求人,當(dāng)不上官;而九品芝麻官,又也許熬一輩子,才能升個八品小官……
不過呢。
其實如果真想當(dāng)官,朝廷也是給開了門路的——要么等幾年,要么繼續(xù)考。這一次的考,比科考難無數(shù)倍,而且不再是考詩賦了。
暮晚搖若有所思,想到那日在永壽寺里看到的言尚的宰相笏,她倒想看看,那個算的準(zhǔn)不準(zhǔn),言二郎能不能熬過這道新關(guān)。
春華想到劉文吉說自己不幫他,便嘆口氣,對公主柔聲:“殿下明知道言二郎陷入新的難題,為何不直接幫他一把,反要他來求呢?”
暮晚搖刷地拉下了臉。
不高興道:“我愛讓他求,不行么?”
侍女當(dāng)即不敢再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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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及第后,給嶺南去了信,告訴家中自己這邊的消息。又問起兄長和嫂嫂的情況,問自己何時能抱上侄子;再嚴(yán)肅地督促三弟好好讀書,讀得差不多了就來長安科考,不要都十六七歲了,還整日拿著竹竿在鄉(xiāng)間充當(dāng)野大王跟小孩子玩。
最后提起小妹,言尚便溫柔很多。他隨信給家人帶了禮物不提,更是專門給妹妹捎了許多長安這邊的胭脂水粉、綾羅綢緞。言尚自己也不懂,就覺得什么好看,亂給妹妹買一氣。
到最后,錢都花的差不多了,才意猶未盡地歇了。
而曲江大宴,言尚這個探花郎,當(dāng)然是要去的。他也想打探自己接下來該怎么做,而且運氣好,在曲江的紫云樓若是能夠面圣,得到圣意恩賜直接當(dāng)官,這難道不是一件好事么?
曲江大宴,也許是他們這些新晉進(jìn)士們,在及第那天面圣后,能夠再次見到皇帝的唯一機(jī)會了。
畢竟上一次陛下高高在上,隨意敷衍了他們兩句;而這一次,陛下也許會來擺駕曲江來參宴。這是難得的機(jī)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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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江杏園,煙水明媚。這一日彩幄翠幬,鮮車健馬。
進(jìn)士們與權(quán)貴們車馬停在園門口,一一進(jìn)來參宴。
丹陽公主的馬車停在杏園門口時,先是今年的狀元郎韋樹下了車,韋樹回身,扶暮晚搖下馬車。而原本盯著狀元郎的小廝們,看到狀元郎是和公主在一起,就不敢湊上來為難公主了。
暮晚搖看到這么多車馬和人流,喲一聲:“人好多呀�!�
韋樹問她:“我們直接去宴上么?”
暮晚搖乜他:“你步步緊跟我,讓我很不方便,你知道么?”
韋樹垂目。
暮晚搖看他年少清泠,雖生了些憐愛心,但她到底是個脾氣差的公主,就催他:“我知道,你跟著我,是怕那些如狼似虎的人纏著你。那你去找言二郎好了,有他護(hù)著,那些人吃不了你的�!�
想到一群人會擁上來,韋樹臉色微微發(fā)白。
他又微有羞澀,強(qiáng)撐道:“殿下錯了,我并不是怕人來找我�!�
暮晚搖嗤笑瞥他。
身后傳來一聲冷嗤。
一個男聲響起:“這般大了,還如一個不能斷奶的孩子般纏著公主殿下,七郎你真是越活越過去了�!�
此話一出,韋樹面色當(dāng)即冷下,抿緊了唇。
暮晚搖回頭,見一個端正的穿著紅色官袍的年輕郎君向這邊走來,并在她凝視時,向她請安。
暮晚搖瞥過去,紅色官袍,當(dāng)是四五品的官職。這人面色端肅,眉目緊攢似常年皺著,容貌又和年少的韋樹有一些相似……暮晚搖道:“韋家的?”
對方頷首:“韋楷見過公主殿下�!�
暮晚搖:“沒聽過�!�
對方臉色微變,有些怒意。
暮晚搖懶洋洋地看韋樹:“他誰?”
韋樹唇角輕輕一勾,有些愛公主這般不給對方面子。他道:“這位是我大哥,如今的秘書丞,是從五品的官。上一輩在朝為官的人不提,我大哥是我們這一輩官職最高的人了�!�
簡單說,韋楷是韋家這一代培養(yǎng)的接班人。
和韋樹這種外室養(yǎng)大的沒人疼沒人愛的小可憐完全不同。
暮晚搖道:“從五品的官呀,我還以為韋家多厲害呢,原來也沒有啊。我記得那個誰,楊嗣他那個身上掛的太子洗馬的官職,好像也是從五品對不對?”
韋樹點頭:“太子洗馬與秘書丞一般,都是從五品上的官職�!�
暮晚搖拍手,眼皮向上掀,作出思考狀,她笑吟吟托腮:“讓我想想,楊嗣今年多大來著?是十八,還是十九來著?雖然他那個太子洗馬,完全是太子寵他給他掛上的吧,但到底也是個官嘛。
“我看楊嗣在我面前也沒有這么大的威風(fēng),韋家大郎倒是比他有五品大官該有的風(fēng)采多了。”
韋楷盯著這位公主殿下。
半晌,韋楷收斂了自己周身的氣壓,拱手:“殿下教訓(xùn)的是,我出于愛弟之心教訓(xùn)自己弟弟,倒是得罪了殿下�!�
暮晚搖見對方識趣,便哼一聲,不多說了。
而韋楷轉(zhuǎn)向韋樹,淡聲:“你離家出走也鬧了一年,該夠了吧?家中為你安排好了官職,明天去找我便是。”
韋樹道:“不勞費心,我不用家中幫我安排官職,我能考得狀元,也能考的其他�!�
韋楷冷目盯這個不省心的庶弟許久,拂袖而去:“隨便你。你最好有骨氣當(dāng)一輩子純臣,不用依靠韋家。”
韋樹看著自己大哥的背影,向來冷清的少年,竟然開口倔了一句:“我本就是想當(dāng)一輩子純臣的。本就不想依靠韋家!”
韋楷回頭瞥了他一眼,嘴角扯了扯,連評價都懶得評價的。
暮晚搖若有所思地看著這兩個兄弟吵架,心中想看來韋樹在家里確實是個沒人愛的小可憐兒。然而韋樹運氣還是好,他生在韋家,他身上的標(biāo)簽就是洛陽韋氏。
可是,暮晚搖很愁。
韋樹如果和韋家關(guān)系這么差的話,自己舅舅想通過韋樹和韋家結(jié)親,到底有沒有用��?
不過……暮晚搖看看韋樹,想到少年小自己整整四歲……臉色便淡了。
暮晚搖不耐煩地趕韋樹:“趕緊走趕緊走,別纏著我不放�!�
也許韋楷剛才說他像個不能斷奶的娃娃,刺激到了韋樹,韋樹這一次真的走了,沒再纏著暮晚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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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今日之宴,熟人真是一個又一個。
暮晚搖才走了兩步,另一道聲音從后而來:“六妹。”
暮晚搖回頭,看到過來的一對年輕夫妻,便微微笑:“原來是五哥和五嫂啊。”
五皇子晉王殿下和晉王妃一起來參宴,在如今活著的三位皇子中,五皇子最不起眼,又是氣質(zhì)最為柔和的。而比起上一次相見,晉王妃還是清減了很多,眉目間籠著很多愁緒。
這位稍微柔和的晉王殿下本是和自己的六妹打招呼,冷不丁看到六妹身后的侍女,一怔之下,目中閃過驚艷色:“妹妹這位侍女……”
暮晚搖瞥一眼被晉王打量后努力往后縮的春華:“以前的秾華死了,現(xiàn)在的這個是春華。秾華是因為有男人跟我搶她,她被折磨而死的。五哥感興趣么?”
晉王:“……”
反應(yīng)過來妹妹是警告自己不要打春華的主意。
晉王干笑道:“六妹何必說那些掃興的?”
那暮晚搖就說些不掃興的吧。
暮晚搖轉(zhuǎn)向晉王妃,笑吟吟:“我還沒恭喜過五哥呢,聽說五哥馬上就要有第一個孩子啦?”
誰知他這話一落,晉王妃臉色一白,露出幾分傷心的神色。
暮晚搖茫然。
晉王聲音也淡了:“沒有穩(wěn)住胎,胎死腹中,人也沒了。”
暮晚搖:“……”
她懷疑五哥的子嗣是被詛咒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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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這邊則剛來,就迎上匆匆而來的韋樹。他還茫然時,就見到韋樹身后跟著的一串人。
言尚:“……”
韋樹見到他,眼睛一亮,向來言簡意賅的少年奔過來,一把拉住他手臂,低聲:“言兄,對不起,得罪了!”
不等言尚反應(yīng),韋樹已高聲:“探花郎在此——”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轉(zhuǎn)向了言尚。
言尚僵立原地,眼睜睜看著大批人向他這般奔來。而韋樹身子一矮,向他身后的灌木鉆了進(jìn)去,躲了開。
言尚被熱情的群眾包圍,畢竟適婚又俊俏、還有才學(xué)的少年郎,太難得了。
在杏園門口,此時,楊嗣從馬上一躍而下,瀟灑無比。與他一起騎馬的人,今日不是什么亂七八糟的朋友,而是一個嬌滴滴的小娘子。
這個小娘子,是楊嗣的表妹,趙靈妃。她一身騎裝,生得嬌俏可親,杏眼雪腮,然而跳下馬的動作,并不比楊嗣慢多少。
趙靈妃被自己表哥扶著下了馬,不滿道:“都是阿父非把我趕來這里參宴,讓我挑夫婿。挑挑挑,有什么好挑的?我就不喜歡這些整日吟詩作對的文人,長得文文弱弱,酸不酸��?我還是喜歡能夠舞刀弄槍的當(dāng)世大英雄!”
趙靈妃非�?鋸埖模骸坝绕涫翘交ɡ桑尤皇强磕榿磉x!長安真是沒救了!”
楊嗣警告她:“姨父讓我今日照看你,你別給我惹亂子�!�
趙靈妃:“呸,你以為我愿意跟著你�。扛阕顭o聊了……”
楊嗣呵:“你倒是想找舞刀弄槍的大英雄呢,但是姨父可不是這么想的。你什么時候擰過你阿父了,再說吧�!�
瞬間被趙靈妃從后踹一腳。
楊嗣轉(zhuǎn)頭就要收拾自己這個表妹,趙靈妃當(dāng)即笑嘻嘻地跑開,楊嗣大步踏出要捉她時,身后有人打招呼,楊嗣就帶著幾分漫不經(jīng)心的態(tài)度看過去。
等楊嗣跟人打完招呼,進(jìn)到杏園找趙靈妃時,見趙靈妃竟然沒有走多遠(yuǎn)。
他疑惑地走過去,見表妹臉紅紅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看著一個方向。楊嗣順著看過去,是一群人圍著一個人。
他在表妹眼前打個響指:“回魂了!”
趙靈妃眨眼,瞬間嬌滴滴,挽住他手臂:“表哥,那個是今年探花郎吧?你幫我問問他是誰啊,我覺得嫁給他也不錯的。”
楊嗣被她的嬌柔造作弄得一陣惡寒,甩開她的手:“……”
他當(dāng)即嘲笑:“你不是說不嫁給花花架子、只有一張臉的人么?”
趙靈妃嘆道:“可是他也太好看了啊�!�
楊嗣奇怪這是得有多好看,才讓趙靈妃這種大咧咧的娘子突然變得嬌滴滴起來。
他看去,正好那被圍著的少年郎轉(zhuǎn)過了臉來。言尚嘴角掛著無奈的笑,眉目輕蹙,端的是清明朗月、欺騙世人——
是楊嗣那天在北里看到的那個吃花酒的輕浮少年。
第33章
楊嗣聽表妹說是探花郎,
他再盯著那被人圍著的言尚,
對言尚的看法變成了——
一,巴結(jié)丹陽公主,也許還主動獻(xiàn)身,
誰知道呢;
二,巴結(jié)成功了,長公主居然改了一次又改了回去,
看來暮晚搖對這個人有點上心;
三,
張榜前一天晚上,
還跑去北里喝花酒,被抓個現(xiàn)行。
總之,是一個花花腸子、自以為風(fēng)流倜儻卻早被人看穿的寒門子弟。
楊嗣對癡癡看著言尚方向的趙靈妃說:“他這種人,配不上你。我們走�!�
趙靈妃甩開楊嗣的手,
并不關(guān)心表哥的看法。
楊嗣看她一改平時驕橫的作風(fēng),拂了拂耳邊發(fā),整了整衣容,
還低頭對自己的一身騎裝露出了懊惱神色。
她氣得拍自己腦門:“如那般文質(zhì)彬彬的郎君,喜歡的都應(yīng)該是溫柔賢惠、如仙子般氣質(zhì)的娘子吧?哎呀,
我怎么穿的是騎裝�。课覒�(yīng)該穿長帶飄飄的齊胸裙出來啊。”
楊嗣:“嘖。”
他一個沒看好,趙靈妃就刻意嬌滴滴地向那新晉探花郎的方向前去了。
楊嗣倏一下沉下臉:“趙五娘,
你給我回來!你這樣不懂事的話,
下次我就不帶你一起出門了�!�
但是趙五娘趙靈妃,他表妹跟沒聽到他的話似的。
楊嗣當(dāng)然不慣她,立在原地,
就不再走過去了。
而言尚那邊長袖善舞,他這幾天應(yīng)付這些家仆已經(jīng)應(yīng)付得很得心應(yīng)手了。
幾十張嘴在他周圍繞了一圈,他也抽空回了每個人的話,謝了每個人的好意,感激了每個女郎的愛慕。言尚態(tài)度溫和,說話不緊不慢,又能夠一個人應(yīng)對這么多人、還不冷落一人,一會兒,周圍就靜了下來。
一個個滿意地被言尚哄走了。
言尚嘆口氣,看自己周圍終于空了,也長舒口氣。
后方忽然傳來一聲少女笑聲:“噗嗤�!�
言尚回頭,見是一個如長安最潮流那般穿著騎裝的妙齡少女。少女躲在一綠藤纏柱的長廊后,一雙杏眼含水望來,在他定睛看去時,對方羞得紅了臉,趕緊縮到了柱子后。
言尚沉默。
他實在是對人心看得太清楚了,尤其是這位小娘子的姿態(tài),是他這兩日來天天面對的。不過這位娘子也是這兩日來最大膽的,其他娘子都是讓仆從傳話,這位娘子自己來了。
然而可惜。
言二郎對情啊愛啊,不是很感興趣。他離開嶺南時阿父希望他早日成親,但是言二郎卻覺得也沒必要那般著急。他尚且年少,剛到長安,根基不穩(wěn)。若是一中探花郎就成親,未免把之后的路堵死了。
他暫且還不想依附于長安的任何一股勢力。
想到這些,言尚便向著那娘子藏身的廊柱方向彎身拜了一拜,轉(zhuǎn)身就要走了。
躲在柱后偷看他的趙靈妃一懵:“……”
尋常套路,不應(yīng)該是說幾句話什么的么?
看言尚走得一點迂回都沒有,趙靈妃連忙跳了出來,喊道:“郎對方?jīng)]有回頭,趙靈妃干脆:“這位探花郎!”
言尚心里嘆氣,人家都喊破了,他不能再當(dāng)作不知道了。
他回頭對她微笑,適當(dāng)表現(xiàn)出詫異:“這位娘子是在叫小生么?”
趙靈妃看他向她望來,日光勾勒出他臉部柔和的輪廓,勾勒出他秀雅的長眉、冰啄般的瞳眸。
他是這樣這樣的好看、這樣這樣的有氣度,和平時所見的那些世家子弟,完全不同。
趙靈妃再是裝得柔弱,她本質(zhì)大膽。
看著這樣好看的美少年,她再次看得呆住,自己都沒有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趙靈妃已經(jīng)脫口而出:“郎君,我傾慕你�!�
言尚:“……”
他詫異無比,睫毛猛地顫了一下,顯然沒想到對方這么直接。
而趙靈妃說完后就懊惱自己太直接了,但已經(jīng)說了,她干脆更直接了:“郎君,我阿父是當(dāng)朝國子祭酒,我是趙家第五女,名喚靈妃。郎君,我傾慕你,很愿意嫁你。”
言尚溫和道:“然而我身無功名,怕委屈了娘子�!�
趙靈妃:“我家清貴,不嫌委屈�!�
言尚:“我出身嶺南,與娘子家世不配。”
趙靈妃:“我家也是清貧起家,不是所有大家都很富貴的。我們正好相配。”
言尚:“娘子并不了解我……”
趙靈妃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忽然一笑:“郎君,你是在拒絕我么?”
言尚微微笑了一下,道:“我很感謝娘子喜愛我,如娘子這般春暉一樣的女郎,是尚萬萬配不上的。尚怕委屈娘子,更怕讓娘子失望。且我此時并無成家的想法,娘子該配更好的郎君才是�!�
趙靈妃盯著他。
緩緩嘆:“你連拒絕人都這般溫柔,不傷人情面啊�!�
她道:“我有點了解你了,更加傾慕你了,怎么辦?”
言尚愕然。
開始覺得這位娘子很難纏。
他蹙眉時,趙靈妃饒有趣味、又滿眼愛慕地盯著他。正是二人一追一躲、很是糾結(jié)時,一個女聲淡漠打斷他們:“讓路。”
二人同時回頭,見丹陽公主金色裙裾如晚霞一般輝煌,直直向這邊走來。身后的侍女們?yōu)楣魍兄L裙,看到言二郎,侍女們剛眼睛一亮想打個招呼,公主就直直走過去了,她們趕緊跟上。
言尚乍看到暮晚搖,眼睛微微地縮了一下。
暮晚搖筆直走來,看都不看這對談情說愛的年輕男女。但她也不拐彎,走的路這么直,眼看就要撞上兩人。那只能是趙靈妃和言尚各往旁邊退開兩步,給公主讓出了位置。
暮晚搖從他們中間擦身過去,她走得也不快,神色儀容都如往常那般慵懶又華貴,香風(fēng)襲人。
而她這一走路,就迫使一對有情人被迫分成了楚漢之交。
言尚心臟莫名地“咚”了一下。
看到公主走過去,趙靈妃嘀咕:“她還是那么難說話啊。哪有根本不看人家在說話,直接從人家兩人中間走過去的啊?
趙靈妃回頭:“郎言尚對她短促一笑,溫和又不容置疑:“趙娘子,我尚有些事與殿下說,告辭�!�
“哎……”趙靈妃正要追,楊嗣從后走來。
楊嗣:“看不出人家在躲你?”
趙靈妃:“明明是男兒本色,欲擒故縱!”
楊嗣嗤一聲,懶得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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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殿下……”言尚在廊中追上暮晚搖,對方跟沒聽到似的、等都不等他。
他不得不伸手,拉了她一把。
暮晚搖停了步,看向他抓她手腕的手,似笑非笑:“言二郎,忘了告訴你,在長安,我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讓人看到了你抓我手,我是可以治你‘以下犯上’的罪的�!�
言尚無奈:這不是因為她根本不等他的緣故么?
言尚松了手,道了歉,垂目不看她的面容,怕自己分心:“當(dāng)日殿下助我得探花之事,一直沒有來得及向殿下道謝。殿下看何時有空……”
站在廊中,侍女們懂事地后退數(shù)步,避免打擾殿下與人說話。
而暮晚搖側(cè)過臉,看著綠蔭蔥郁的杏園風(fēng)景,她漫不經(jīng)心:“不必了。我舉手之勞而已。你現(xiàn)在也幫不上我什么忙,等你日后有成就了再報答也不遲。“
言尚默然。
飛快地抬眼看了她一眼。
沉默彌漫。
暮晚搖不耐煩:“還有事么?沒有事我便走了�!�
言尚道:“我與趙五娘沒有任何關(guān)系,也不會有任何關(guān)系。”
原本不耐煩的暮晚搖驀地向他看過來,冰雪眼眸直刺向他。
她冷冰冰、又幾分警告:“你跟我說這個干什么?難道是你覺得我在乎?”
言尚看著她,聲音沉靜、安撫人心:“我只是覺得既然與殿下在一條線上,就不必讓不必要的事情影響我與殿下之間的信任度。我是覺得,我如今若是成親,對殿下沒什么太好價值。
“為了讓殿下信任我,我自然該讓殿下知道,我目前沒有成親的打算。殿下與我談事時,不必考慮我會受其他不重要因素的影響�!�
暮晚搖盯著他。
慢慢的,她露出了笑,有些揶揄。
她緩緩傾身,眉梢輕輕地?fù)P了那么一下,再次重復(fù)方才的話時,不再是咄咄逼人的暗示,而是柔情繾綣的呢喃:“你跟我說這個干什么?”
言尚后退,撞上了身后柱子,停下了步。
暮晚搖笑盈盈:“很好,我收到你的誠意啦。不過長安美嬌娘這么多,你真的不心動么?若是能入贅哪家,說不定直接飛黃騰達(dá)了,不好么?”
言尚看兩人之間的誤會消除,便松口氣,微笑:“我倒是沒想過用這種方式飛黃騰達(dá)�!�
暮晚搖不屑地哂笑一聲。
暮晚搖:“真不愛美色��?”
言尚苦笑:“我在嶺南時,不是就說過我志不在此么?”
暮晚搖:“我不信�!�
而她忽又調(diào)皮靠近,說:“伸手。”
言尚不解地伸出手。
她染著艷紅丹蔻的長指,一下子抓住了他修長的手。兩手相挨,言尚輕輕地顫了一下,有些難言地驀然抬頭看她。
她低著頭,睫毛如翅如羽。
言尚看得怔住時,手心忽然一癢。原是她手指在他掌心慢悠悠地劃過一道,絲絲縷縷,如羽毛在手心撓過,那酥麻一下子就竄去了骨子里。
言尚心臟再咚一下。
情難自持,一下子露底。他瞬間反握了她的手,在暮晚搖看來時,言尚又一下子收回了手。
他有些空茫地側(cè)身往后再退兩步,聲音微亂:“殿下!”
暮晚搖看到他的狼狽,掩口而笑。
她道:“剛才趙五娘在你手上這么劃一下的話,你也能坐懷不亂么?”
言尚抬頭,眼中冰火壓抑著:“殿下覺得我是風(fēng)流花心之人?”
暮晚搖收了笑。
哼道:“我只是提醒你,你也是男子,不要真把自己當(dāng)圣人。我就劃了你的手一下,你就受不了地往后退。十七八個美人赤身站在你面前,你能無動于衷?”
言尚反問:“為何我不能?”
暮晚搖認(rèn)真道:“你要是能的話,說明你不正常。你還是趁早閹了自己吧,我府上正缺你這么一個內(nèi)宦能人�!�
言尚忍,她這是第二次慫恿他凈身了。
暮晚搖道:“所以說,你對女色的見識,太淺薄了。你這種鄉(xiāng)巴佬,再練一練吧�!�
言尚半晌道:“……多謝殿下的教誨。”
暮晚搖理所當(dāng)然:“我教得挺好的,你是該謝�!�
她向他眨一下眼,幾多揶揄調(diào)皮,又暗蘊風(fēng)流。然后她又不管他面容滾燙,轉(zhuǎn)身就瀟灑走了。
言尚忍笑,看著她還是那般概不負(fù)責(zé)的態(tài)度,太壞了�?此秤皬氐卓床坏搅�,言尚才收整自己的情緒,回到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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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江西面是杏園,舉辦狀元、探花宴;南面是芙蓉園,芙蓉園中有紫云樓,是皇親國戚才去的地方。
暮晚搖在杏園繞了一圈后,聽說皇室宗親們都去了芙蓉園,她便也干脆過去打個招呼。
今年這個曲江大宴,皇親們來得挺多的。暮晚搖上了紫云樓,跟自己的親戚們打招呼。
她選擇坐在了玉陽公主旁邊。
玉陽公主是她的四姐,為人溫柔,駙馬是京兆尹陳述白。玉陽公主和三皇子秦王殿下是同胞兄妹,暮晚搖和秦王關(guān)系一般、甚至可以說不太好,那和玉陽公主關(guān)系自然也一般了。
玉陽公主的駙馬今日沒來,玉陽公主一人坐在這里,看到暮晚搖來,覺得親切,邀暮晚搖一同坐下。
然而暮晚搖唇角噙著一絲笑,坐下后就托著腮自己想事去了,沒有和有些無聊、不停偷看她的玉陽公主說話。
暮晚搖揉著自己的手,想到方才言尚被她劃手心、被她嚇住了的樣子,她就樂不可支。
該!
她最討厭看到言尚那副萬事在他掌握中的平靜和氣模樣了,好像她說什么做什么,他都能預(yù)料到一樣。
他能預(yù)料到她?
做他的春秋大夢去吧!
暮晚搖豈是他能控制的!
不過,方才握著他的手心,他的修長手指微曲,她手搭在他手心上,其實她也恍惚了那么一下……“砰”,一個東西砸來。
砸到了暮晚搖的臉上。
暮晚搖:“哎呦!”
她被砸得臉痛,低頭一看,砸中自己的是一個栗子。而她目中噴火地抬頭,越過旁邊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玉陽公主,看到了隔著兩張案,灑然向后歪靠在柱子上的楊三郎楊嗣。
楊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想什么呢,眼含春水的?莫不是剛才去了杏園一趟,看中哪個人了?”
暮晚搖不耐煩:“關(guān)你什么事?”
楊嗣呵:“學(xué)我說話的學(xué)人精,你說關(guān)我何事?”
聽楊嗣說自己是學(xué)他說話,暮晚搖又是心虛、又是恨他直接,她左右看看,抓過自己面前盤子里的一盤栗子,就向楊嗣那邊砸去。
而楊嗣武功多高,暮晚搖那么砸過去,他手一撈,就撈中一枚栗子,在嘴里一咬,抬頭對她一笑:“蠻好吃的,多謝了�!�
暮晚搖:“那你全都吃了吧?”
劈頭蓋臉地一個個砸過去,槍林彈雨一般。
被圍在中間的玉陽公主:“哎哎哎,你們不要吵了……”
太子和秦王、晉王三兄弟說說笑笑地進(jìn)來,太子一進(jìn)來,就看到楊嗣和暮晚搖互砸栗子,玉陽公主如一只可憐兔子般瑟瑟躲在了角落了。其他皇親也躲了開,就楊嗣和暮晚搖把這里弄得烏煙瘴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