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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第171章

    皮蛋豆腐

    齊編修一夜睡得十分不安穩(wěn)。

    總有人在他腦后咻咻地喘氣,

    黑煙彌漫的迷障之地,他看不清左右,頭皮都要炸起來,

    忽聽見有人喚夫心下一松,

    轉身看去,

    果真是熟悉的面龐,再一去搖,

    這就不對了,她臉上的笑是慣常見了心安的,

    可怎么也搖不掉晃不去,

    只是支棱棱笑著,木頭人一樣全無活氣。

    才剛安分一點的頭發(fā)重又直立起來,齊編修驚得狂叫一聲,

    一坐起來,

    冷濕的衣裳貼在身上,發(fā)粘發(fā)涼。

    原來是個夢。

    旁邊的人呼吸聲起伏均勻,

    細細的眉卻蹙起來,

    他擁被看了半晌才又睡去也不知是做了幾個復幾個的夢,這回吵醒他的卻是一聲又一聲的“唰唰唰”。

    本是平穩(wěn)又安靜地響著,

    但又在觸到什么障礙物的時候加大了力道,于是外頭的掃帚就好似從他胳膊背上刮過去,要將肉都刮下絲來一樣。

    齊編修頭蒙蒙地鈍鈍痛著,披了衣裳出去,

    見這賢淑娘子正一點點掃著磚縫,木然又認真。

    “怎的起得這般早?”

    掃地人道了萬福,

    規(guī)規(guī)矩矩的:“黎明晨起,灑掃庭院。”

    總是得這種不是人話的話來對著,

    菩薩性子也要生氣。

    齊編修想了一夜,便知道齊娘子這是在變著法的氣他。

    他氣鼓鼓出了門,賭氣就賭氣,看誰能熬得過誰!

    兩人便這般過了幾天,一個響亮的巴掌拍在了齊編修臉上。

    最先熬不過的好似是他。

    夫妻幾年,他竟還不知道,自嫁過來將家中打理得上下妥帖的齊娘子,還有這樣的氣性耐性。

    這游戲,齊娘子玩得頗有趣味,齊編修玩得坐立不安。

    憋悶的心情隨著一場大雨,漲到了最高處。

    這雨飄得極快,不知哪個突然就在還晴好的天上戳出個口子,水就撿著他們來回翰林院的這條街上往下倒,太陽光笑吟吟照著時,大雨就猝不及防兜頭砸得人正著。

    他和鐘應忱前后腳進得官舍大門,池小秋早便候在倒座房旁邊,手里便拿了干巾子和防雨氈子,剛一見人進來,就圍著鐘應忱忙前忙后,先擦濕透的頭發(fā),擦了手,罩上雨氈,才拿油傘出來,就讓鐘應忱奪了去,支在她頭上,兩人一笑,相依相偎地進門去了。

    他落湯雞一般,在門口進退不得,池小秋見他可憐,還多分出了一把傘。

    本是好意,可在這強烈的對比之下,就好似又拿滾水燙了一遍他的心。

    齊編修索性把傘當做拐杖,一邊拄著一邊進門來,果然又是只剩了一盞的燈火,齊娘子換了個活計,改縫衣服了。

    聽見門響,齊娘子放下針線的動作本來十分安然,可再見著他時,還是吃了一驚,脫口而出:“沒打傘?”

    “沒這樣好命,有人送傘,打什么打?”齊編修哼了一聲,擦了火折子重又點上幾盞燈,還是沒好聲氣:“要想省著燈火錢,就換個活計。”

    齊娘子一怔,沒想到他這會還惦記著暗燈費眼的事。

    虛假的平衡被打破,齊娘子連客套話都不說了。

    齊編修轉了一圈回來,另一個已經(jīng)睡下了,屋角還擺在干凈衣服,桶里的熱水稍燙,紅糖蔥姜水正冒著白煙。

    他默然半晌,望向床邊時,不小心又撞上一雙偷向他看過來的眼睛。

    這官舍的屋里雖小,收拾清楚了還是能閑出來不少邊邊角角,池小秋買了兩三個陶翁,又瘦又高的那種,力圖能讓它們占的地方最少,裝的東西最多。

    茶葉、稻殼、鹽等雜七雜八的東西混成料泥,新鮮鴨蛋挨個在料泥里面打上一個滾,出來時候就套上了一層料泥外殼,一層層小心放在缸里,封嚴實了,等上一個多月之后,再把外面兩層殼子層層敲開,里面的鴨蛋就呈現(xiàn)出半透的暗紅寶石一樣的色澤,雖然少了尖銳的亮光,卻多了許多通透的溫潤,上面結出松花一樣的紋路,十分精致。

    等再破開外面的一層,半流動式的蛋心在松花綠內又有一層明黃,復雜的顏色代表著多變的口感,池小秋下刀的時候十分珍惜,一瓣一瓣破出來,再一點一點在盤里擺出花樣。

    豆腐正是搭配松花蛋的好材料,偏嫩的豆腐汆水切小塊,生抽、芝麻油、蒜泥等調料層層撒上去,這樣出來的涼拌菜,吃時豆腐清淡爽口,皮蛋內里黏滑軟糯,外層稍帶些脆韌,口味奇特,是佐酒的好菜品。

    鐘應忱回來時恰帶了一壺好酒,看著幾道小菜,也頗有意動。

    兩人剛在杯中斟了酒,才坐下,從不上門的稀客就到了門口。

    “那個…鐘年兄…”齊編修言語訥訥,想是有事商量。

    池小秋有眼色,找個借口避了出去。

    原先斟好了的酒,備好的豆腐皮蛋,待話匣子一打開,這段日子積攢的苦悶一倒出來,就進了齊編修的肚子。

    “賢弟,你大約不知,我家娘子上京前卻不是這樣的�!�

    齊編修既是打定主意將家丑外揚,也就盡數(shù)吐口,卻不知這些天他們之間事,早就讓池小秋每日唧唧喳喳跟他說了一遍。

    敘述過程可謂是聲情并茂,詳詳細細。

    鐘應忱不想再聽池小秋再說這個話本,便打定主意幫齊家解了這個結。

    “齊兄,冒昧問一句,你這心里在乎的,到底是齊家主母,還是…”他告了聲罪:“還是杜錦娘�!�

    齊編修發(fā)怔:“不都是我家娘子?”

    “或者換個問題,齊兄心里,是愿夫君這名字為先,還是愿你這個人為先?”

    他啜了口酒,悠然道:“不瞞齊兄,我家娘子,先是小秋,后幸而為我鐘家娘子,若要換一個人來做這個,我斷斷不依。”

    “夫妻名分,是媒人為證,書禮為聘定下的,可心里的情分,卻是夫妻兩人自行量定的�!�

    送走齊編修的時候,他又補了一句:“聽小秋說,昨日那把傘,正是嫂夫人留下的。”

    鐘應忱尚未斷案,便先斷了一宗家里官司,結果卻是好的。

    他們夫妻二人和好如初,池小秋沒了能繼續(xù)追下去的現(xiàn)場話本故事,轉而將熱情投到吳六郎的酒樓之約上。

    柳安千里迢迢送來了過秋冬的衣裳,并薛一舌一本手稿,里面厚厚一匝全是菜譜手稿,池小秋感動得眼淚汪汪,一邊整□□著菜場里面跑。

    陪著池小秋逛了這么多次,京里吃喝的地方鐘應忱也早便熟了,即便是專門繞了路去買王家關中鍋盔,也一樣能知道怎么轉回來。

    “這不就是個拉長壓扁了的燒餅么!”池小秋慕名前去,拿在手里一看,原來是個變了模樣的老相識。

    但是因為受熱的面積更大,這鍋盔更加酥脆干松,輕輕一咬,咔吧一聲就能咬碎一大塊,里面抹得極薄的肉餡,加了些梅干菜,使得味道更為厚重。

    池小秋護著豆沙餡的另一個,手里抓著這一個,還待要再咬下去,人群擠過來,將兩人擠到一邊。

    原來是街心來了一行車隊,不過片刻就走過了。

    有人在講:“這是哪個周家?”

    “老爺子還在外面做巡撫的那個,想來又要升了�!�

    京里別的不多,一個戴烏紗帽的,一個跟皇家連著親的,多得都不稀罕,旁人不過閑話兩句,飄到池小秋耳邊里,卻是天邊悶出一個滾雷。

    她慌張得瞥了一眼鐘應忱。

    他只是站在那里,遙遙看著遠去的車隊,最前方是個騎馬的中年人,他的目光就釘住這個慢慢隱沒于街市喧囂里的背影。

    “你還要去魚市么?”

    鐘應忱收回目光,之前那令人悚然的神色并未再現(xiàn),他說著和平時無異的話題:“若是不去,咱們便回家�!�

    池小秋胡亂點點頭,忽然浮現(xiàn)出一個想法。

    鐘應忱是隱姓埋名來參加科舉的,若是不將姓名來歷展露于人前,又如何為母親伸冤被認出來的風險早在她點頭答應婚事的時候,就已經(jīng)知道存在,可當它近在咫尺的時候,池小秋才意識到它的威壓。

    一種時刻堆積在心頭的恐慌——鐘應忱的性命。

    在她心中,大過一切。

    同齊娘子相比,池小秋在鐘應忱手里過不到兩招,她這笨拙的擔憂不到半天就已被察覺。

    鐘應忱微微笑起來。

    手覆上她腕上不曾離身的紅繩串,上面串起來的幾個銀錁子動起來就一晃一晃,鐘應忱慢慢講著他曾經(jīng)做過的決定。

    “我不會讓自己涉入險境�!�

    這是他決定要娶池小秋時的承諾。

    池小秋想得更解氣:“就是!那周家,連你一指頭都頂不過。”

    她要的結果,不只是周家哭著。

    而是他們笑著看周家哭著。

    鐘應忱心里早已有了成算。

    “阿娘雖然是獨女,可族中卻不是沒有遠親,總能找到能出頭的人�!�

    現(xiàn)下那能出頭的人,正在趕往京里,他正好趁著這個時候,找一找周家的線索。

    第172章

    蘿卜丸子

    嘴巴一閑下來就總想找東西吃,

    池小秋最近整日忙的不是一日三餐,而是間歇時候慰勞慰勞口舌的零嘴。

    買了新鮮的葵花子回來各種調料炒制,不時想法調著糖的分量看如何能把新粉栗子炒得更好吃,

    沒過多久,

    這樣的小食已經(jīng)滿足不了池小秋了。

    她開始折騰怎么去炸些藕條素丸子,

    畢竟肉條拿來炸著渾吃似乎有點浪費錢,家中果蔬的一大來源——高家,

    在京里仍舊發(fā)揮著輸送應季鮮貨的作用,正好送來了一大筐蘿卜蓮藕。

    于是整個院子便聽著池小秋剁了兩三天的菜。做丸子的秘訣大約就是“咚咚咚”將豆腐蘿卜馬蹄一起剁碎,

    活上面粉,

    捏成圓滾滾不大不小的丸子狀,在鍋里上沉下浮片刻,就個個金燦燦滾出了鍋。齊娘子受邀站在一旁,

    剛拿起來咬了一口,

    一頭哈氣說燙,一頭卻仍不住嚼了嚼給咽了下去。

    又香又焦,

    里頭綿軟,

    素丸子吃出葷味來。

    藕條的驚艷來源于外層的軟糯和里層帶著些沙質的甜脆,又鈍又脆,

    是種奇特的口感,池小秋學著北地的人,將素丸子藕條白菜粉條放在大鍋里一起燴上一鍋,確實鮮美。

    等徐晏然也來吃了一趟,

    池小秋才知道這藕和蘿卜,其實是外地送來,

    跟進上的一樣的品種,比肉還要貴上一倍。

    這回再看著鍋里的藕條素丸子,

    痛定思痛,池小秋干脆又炸了一鍋酥肉來緩解心疼。

    鐘應忱回來時,就看見池小秋正和齊娘子對坐著,專心吃著炸酥肉,酥肉選得正是里脊,無肥處無硬骨,一咬下去,就是嫩生生外酥里軟的肉,撒上一層孜然粉,吃到嘴里,辛香味還沖著鼻子。

    男主人已經(jīng)回來,齊娘子不好久留,揣了一包池小秋塞過來的炸酥肉,便回了自家。

    沒了旁人,鐘應忱才拿出紙筆,慢慢梳理自己近日探得的消息。

    池小秋勾過頭去:“可打聽出來什么新的?”

    池小秋不會斷案,卻懷著一顆熱烈的心,便是想不出別的,也要將消息知道得詳盡才好。

    要說有多少新的,卻也難,一來周家才剛回來,不好混進人去,二來想要打聽的這個人已死了幾年,還記得他的少之又少,說得再明白些就會打草驚蛇。

    饒是如此,仍舊有了些眉目。

    周大興能在府中大老爺心腹手下當差,在仆役中過得也算是順當?shù)�。且又一向有眼色,心思活絡腦子快,人緣不差。

    上船之前,周大興并沒什么異常,只是二十多歲還沒娶媳婦,家里未免著急,還曾追問過,他卻大咧咧一揮手道自己自有成算,不過前后一年的事,瞎操什么心。

    新的突破口就放在了這里。

    他那時的相好,原本是在書房里當差,后來被遠遠的嫁到了別地。

    池小秋終于覺出了些許怪異。

    到了如今,鐘應忱連親爹都懷疑上了,竟從沒提過府中其他人。

    沉思良久,他的目光落在閑翻開的詩中最后一句。

    周公恐懼流言后,王莽謙恭未篡時。

    世上當真有終身帶著面具過活的人?

    鐘應忱只是說了一句:“能將整件事料理得如此干凈,府中其他人,做不出�!�

    周大老爺,是無論如何也脫不開干系的。

    池小秋見他眉頭深鎖,心疼下脫口而出:“不如我上門去看一看。”

    她越想越覺出是個好主意:“我扮作廚娘,內宅里頭才好問話,尤其是那個什么姨娘房里的丫頭…”

    未說完便讓他沉沉目光止住。

    “好生在家呆著!”鐘應忱前所未有的嚴厲口吻:“這事,你想都別想!”

    那是一個埋沒了整船人性命的龍?zhí)痘⒀�,他不可能允許池小秋前去犯險。

    鐘應忱拿定的主意,池小秋是動搖不得的,但小心思仍舊滴溜溜轉,算盤打了一遍又一遍,正嘆京城里無門無路時,就有人送了梯子過來。

    “你說誰家?哪個周家?”

    怕因為日里夜里想著才出現(xiàn)了幻覺,池小秋緊盯著吳六郎,竟真的在他的話里分辨出了只出現(xiàn)她們私下閑話里的周家兩字。

    “懷鑼巷的周家,家里的老爺子正放外任,這回要請店里做私宴的,正是他家大老爺�!�

    終于逮到了一個主動和她來聊周家境況的人,池小秋眼睛晶晶然亮,一心等著他吐露更多。

    “說是那大老爺,多半?yún)s是他家女眷,我著人問了,這家的姨娘甚是受寵,因行動有度,在府中頗得敬重,內宅里多半是她在主事。你去時,只管做菜,旁的不要多說。我讓成大隨你去,若有事,一喚他便能去幫忙�!�

    頓了頓,又補上一句:“若果真遇著不稱意的,直接頂回去便是,我這店里做的是生意,不是下人。真有事,自有我擔著�!�

    說到此處,看了池小秋一眼,他似是無心道:“正好店里新做了一身衣裳,這兩天先備菜,等后天去她府上時穿上便是。”

    她家里又不是沒有衣裳,池小秋擺手想推,卻讓他一句“既是頂著我店里的名,自然要穿得體面些”給堵了回去。

    池小秋空手出門,回來時卻捧了一身衣裳,上好的杭綢,月白底的裙子,蔥青楊柳枝花色的衫子,觸手柔軟,沒有五兩銀子,根本做不來這一套衣裳。

    尤其青綠都是池小秋鐘愛的顏色。

    鐘應忱搭眼一看,心中立刻警覺。

    他事情都在心里擱著,從來不說破,只輕輕巧巧拿了一套新衣服出來,就讓池小秋打定主意換了這套,退回那套。

    池小秋的晚上是用來苦思新菜的,鐘應忱的晚上是用來給她配衣裳的,到了第二日,她再到店里時,方到門前,就似一片彤云錦霞輕輕飄落。

    櫻草色短衫,袖子前一叢花若隱若現(xiàn),顏色同下裙相稱,嬌嫩鮮亮的紅色,比朱紅輕巧,又比淡紅莊重,暈染漸變到裙尾,越發(fā)襯得她膚色白皙透亮。

    吳六郎才笑著出來,就看見池小秋身后的鐘應忱。

    鐘應忱一看便是年少才俊,著意打扮下兩人前后并立如一對璧人,閃閃發(fā)光,且這才俊還甚是有禮有節(jié),拱手所言十分謙遜:“多謝主人家,內子一身廚藝卻是家學,她不愛花粉,偏愛這鍋灶飯食煙火之事,到京里原說要荒廢下去,幸而尋了貴店,也不必整日只在家里悶著搗弄了。”

    他這話感激里不乏打趣,池小秋覺得十分有趣,還是吳六郎卻似是見了鬼,往后一步查點將自己絆了一跤,說話也比平時格外艱難。

    “內…子?”

    池小秋才想起她未說過家中事,便拉過鐘應忱:“這是我家鐘哥,如今在官中當值�!�

    要不是牢記著低調低調,她恨不能將鐘應忱事跡樣樣說的清楚。

    吳六郎卻沒什么興致接著她的話,一整日都是失魂落魄的樣子,過菜都要連喚好幾聲。

    池小秋回家將這事拿個趣事來說,鐘應忱卻拉過她:“以后出門要記得盤頭梳髻�!�

    池小秋縮縮頭,可憐巴巴:“你不在,我不會�!�

    她只會打散辮子。

    鐘應忱失笑,拿過梳子來給她梳打了結的頭發(fā),只得嘆口氣:“辮子就辮子吧,你喜歡就好�!�

    若讓她自己盤髻,只怕到家時她還未出門,在忙著梳頭發(fā)。

    沒敢提要去周家的事,還特意跟吳六郎說了要保密。

    他只有氣無力點了點頭,眼光在池小秋身上凝了一瞬,又嘆息似的移開了。

    池小秋的心思早便飛到了周家。

    既然那龔姨娘生在北地,想必更愿意吃面。

    要想探聽消息,就得在吃上多下功夫,池小秋心里轉來轉去,終于鎖住了一樣面。

    第173章

    金絲面

    周家并非京中人,

    能在這寸土寸金的京中置辦起這不小的宅子,家中必然殷實。

    池小秋走在園子里,拳頭攥了半天,

    忍得十分辛苦。

    鐘應忱曾提到過,

    周家原本不過是普通書香,

    但他母親是家中獨女,置辦嫁妝時為怕她受委屈,

    幾乎將家財賠盡了送她過門。

    從不見有人家把嫁妝單子寫得這樣清楚,娘家一份,

    婆家一份,

    官府中備上一份,就是這樣的嫁妝給了鐘哥阿娘其中一份底氣。

    以致于周大老爺再嫌棄大妻嫡子,也絲毫沒讓這兩人在周家受什么委屈。

    且聽鐘應忱的意思,

    他阿娘不僅十分習慣同大老爺相敬如冰的日子,

    且后來還很是享受一人過活的日子。

    “那另一份底氣呢?”

    鐘應忱答:“我�!�

    大老爺雖不喜他,但他自小卻是在老家長大在曾祖父膝下,

    祖父偶有回鄉(xiāng),

    看他文章課業(yè),亦是和顏悅色。

    在這樣境況下,

    大老爺敢打他,曾祖父便敢將大老爺罵得狗血噴頭。

    他只挨過大老爺一巴掌,代價便是大老爺當著所有仆役的面,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

    直到曾祖父過世,

    他們上京,天地才翻了一個過,

    由此開啟了另外一道命途。

    一想到婆婆的慘死,卻給周家做了嫁衣裳,

    池小秋就想在揉的面團里撒上一大把鹽。

    齁死這周家宅里的人!

    這想法只是在腦中盤旋著,到底沒有變成行動。到底還存著些理智,知道自己此行,最重要的便是能得這龔姨娘的青眼。

    一旦能常常出入周家門,內宅的消息打聽起來既不顯眼又容易。

    蔬果無辜,平心靜氣的技巧也很簡單,只要將心思沉入手下的面,就自然變成了沉靜性子。

    她做得專注,手下的面搟了一遍又一遍,面團的揉制下了大功夫,才能在此時讓這面被搟薄了一回接一回,還能毫無破損。

    碾壓這面的搟仗是特制,長而粗,她力氣極大,傾力反復壓下,這面便硬實許多,剛伸手要拿刀,往左一錯步子,忽得就碰上一個人。

    兩邊都嚇了一大跳,池小秋有些不悅,可旁邊一個小丫頭先發(fā)制人,埋怨出聲:“你怎么都不說一聲,若是這刀砸了姨娘…”

    才讓搟面安撫的火氣又蹭得上漲起來,池小秋冷笑:“我也不知有人偷摸就進來了��!”

    “夠了,春平,這么沒規(guī)矩!”

    池小秋趁機打量了一番這個龔姨娘。

    若是算上這六年,現(xiàn)今這位姨娘該年過三十了,麗色仍舊一如二八年華的小娘子,一瞥之下,就能覺出,這姨娘是個很拎得清的人。

    說她拎得清,便因她身上穿戴正正好好,能襯顏色,又不奢華,言談端莊持謹,同戲文里看到的那些恃寵而驕的小妾,渾然兩人。

    此刻對著池小秋,依然是溫和有禮:“我這丫頭年紀小,十分不懂事,驚動姑娘了�!�

    雖說得客氣,但此來是要查驗池小秋手藝,她才開了頭,池小秋便將面攤開來道:“二太太盡管來看便是�!�

    這聲“二太太”叫得不情不愿,卻是吳六郎單門囑咐的。

    他的原話便是:“這家姨娘同別個不一樣,后宅里獨她一個,倒同當家奶奶一般了�!�

    雖不惹事,也不要多事,客氣些總沒壞處。

    龔姨娘并沒聽出稱呼里的不情愿,她剛要說什么,又頓住了,目光落在案上,不自覺透出幾分驚訝。

    不過小小的一個面團,搟開來攤平了整個大案子,案上的花色清晰地透映出來,薄可鑒光。

    池小秋不等她說話,揮刀將面切作細絲,整捋掛起來,清白光潤,順手一抖,下進了鍋里。

    澆頭已經(jīng)做好,只等湯面煮熟便能往碗中一鋪,池小秋盛出一碗來,面入水一煮,瑩然生光,教人一看舍不得吃。

    龔姨娘嘗了嘗味,帕子蘸了蘸唇,終于認真商討起來:“這回的宴卻是要做這南邊的菜,因聽聞貴店設宴有許多新菜色,姑娘可否出兩道來?”

    池小秋肚里里旁的不多,就不愁新菜,擺好的盤盞剛端出去片刻,就有人來請她,正是剛才那牙尖嘴利的丫頭。

    她說話時頗有些別扭,就是不向著池小秋看。

    池小秋卻給她塊油紙包好的糕點,笑道:“謝謝春平姑娘,方才是我一時急了,說話沖,你莫怪。”

    說開便好了,她才只十二三歲的模樣,還是一團孩氣,方才就饞這糕點,臉上帶了笑:“我且還當不起姑娘呢,鳳兒姐姐旁人才能叫姑娘,池姑娘就喚我小平兒就是。方才姨娘嘗了那道豆腐羹,連聲說好呢!現(xiàn)在正逗著云哥兒和蘭姐兒,這時候去還能多些賞錢�!�

    果然,龔姨娘和顏悅色,又問她什么時候能定了單子,抓了一大把錢給她,命丫鬟道:“把春哥蘭姐抱回窩里去,這菜著人給大夫人和大爺供上一份,好生送了池姑娘出去�!�

    池小秋心里一跳。

    活人少有用供的,那么她口中的“大夫人”“大爺”指的便是…

    心里有事,便走得心不在焉,可現(xiàn)在這送她的丫鬟又不是少不更事的春平,而是另一個眼生的鳳兒。

    主意在心中盤桓片刻,支支吾吾反倒讓人生疑,池小秋掠一眼趴在鳳兒懷中的蘭姐兒,那是只黑底白花藍眼睛的貓兒,瞅人的時候不動聲色,打了噴嚏才轉過頭去趴在爪子上。

    池小秋只能從這貓入手。

    “這貓的名字倒好玩,我聽作什么姐兒…”

    “蘭姐兒,姨娘心善,待貓兒狗兒都親切,這兩只已養(yǎng)了好幾年,有一年在別地住著時,偏遇著青黃不接的時候,也沒短過他們的吃食�!�

    心中忽然嘩得涌起一陣悲涼,一瞬間,池小秋將青黃不接的時候,同他們一路的近乎喪命的流離生活對應了起來。

    那是,周家的貓不能短過吃食,周家的大公子卻跋涉在千里之外,幾乎餓死。

    她忽然理解了鐘應忱。

    憤怒太久,便失去了心力,只有深深埋藏的不甘,也已褪盡了色彩,變成蟄伏著的平靜。

    她也能笑著若無其事問出來:“我方才聽姨娘說,府里的大夫人和大爺也愛吃些湯羹,不知他們口味怎樣,求姐姐好生給我說說�!�

    因為一直窺探著這丫頭的神色,她的不自在盡收眼底,回話時雖遠遠說不上不恭敬,卻也古怪:“這話以后你不要再提。大太太和大爺早年便歿了,是主人家的傷心事�!�

    要有眼色的不會再提,可眼前這個還在問:“可我聽見二夫人說,要供上…”

    鳳兒微微提高了嗓門,顯是不悅:“姨娘仁厚,總是念著,有什么好的都送上一份,年年打醮做道場…以后這二夫人還是休提,姨娘重規(guī)矩,只讓人喚姨娘,連三爺都是如此�!�

    池小秋點頭贊道:“怪道各人提起府上姨娘,都十分敬重。”

    她原先的疑心稍有動搖。

    若是此事和大老爺這一支脈的人有關,為何從不避諱,反而總是主動掛在嘴邊。

    池小秋擬菜單子愈發(fā)用心,她幾乎每天都能往周府跑上一次,只要龔姨娘說一句不妥,她能將熱菜涼菜單子重新推翻了找新菜。

    鐘應忱每日去刑部當值整理舊年卷宗,只以為她在吳家酒樓忙活,接了兩次,見吳六郎不再有什么動靜,便放下心來。

    幾番下來,吳六郎卻以為她太過緊張,破天荒主動找過來,垂眼不看她,只是道:“周家不過是試手,菜盡心便好,不必如此。”

    池小秋也能平靜一笑:“不能砸了咱們店里的招牌�!�

    怎么可能無用呢?

    只看龔姨娘待她多出許多真誠的熱絡,便足夠了。

    她進出周家廚房的時候多了,從龔姨娘房中慣用的大小丫鬟,到前院書房里的一些小丫頭,都混了個臉熟。個個都喜歡她的糕點包子這些小食,池小秋每次做上許多,多帶上一些,就足夠添個好眼緣。

    便內宅管得再嚴,丫頭也是人,放松下來時嗑瓜子吃糕點,擺桌說閑話的時候盡有,池小秋在廚下倒騰吃的時候,就能聽見他們閑聊。

    外頭人說著,池小秋在里頭聽著,支棱著耳朵,等了許多回,終于等著一個熟悉的名字撞進了耳朵里。

    “要說嫁得最好的,還要數(shù)原先老宅時,在前院書房里伺候的冬繡姐姐。”

    “哪里好了,不知嫁著怎么遠的地方去呢!便有些錢,沒好東西吃,沒好衣裳穿,遇著要緊時,連府里的門都找不著,也就是你這個小呆子,才覺得好。”

    “她原先來辭主子出門的時候,我就在姨娘屋里頭!給了好些東西呢,連壓箱底的一對玉鐲子都送給她了,姨娘都沒舍得用過!““冬繡姐姐嫁人卻快,也是可憐,聽說原先有喜歡的,出了一趟船卻死了…”

    “不可能罷!她當時出府時高高興興,倒是姨娘舍不得,沉了好幾天臉。也是奇了,又不是姨娘身邊的姐姐。”

    “卻是和王嬤嬤連著親呢,當初進府,還是王嬤嬤薦的�!�

    原先不過是提了一個冬繡,不知是不是老天都在幫忙,其中一個話題一轉,竟轉到了沉船的事上。

    “說來,那位爺當真是克宅的命格,他在時,只要大太太那頭有了喜事,老爺在姨娘這里,總要出些事故。有一次,大老爺莫名就跌進了井,好在水淺,只是受了驚,到后來才知道,那位小爺剛得了知府大人的青眼,好生夸了一頓,一次還罷,次次如此…”

    “不是說,那小爺能偷旁人的氣運,姨娘先生的那位曾哥兒,不就是…”

    “走了五六年,終于是清凈了,咱們房里好好的,三爺眼見著也出息了…“說這樣隱秘的事情顯然更有樂趣,才議論得興起就讓人壓低聲音嚴厲喝止:“兩個小蹄子,白嚼什么蛆?這也是渾說的?讓人聽見連命都要去了!”

    池小秋立刻將手下的刀揮得更密,咚咚咚剁肉的聲響連成一片,鼓點一般,直接蓋過了小聲問詢的話語聲:“池姑娘?池姑娘?”

    見她不理,后趕來的人松下一口氣,聲音低低的。

    “得虧沒人聽見,外人還在,就敢在這磨牙了!扣半月的月錢,三天不許吃飯�!�

    她嘆口氣,拉起地上兩個眼淚汪汪的小丫頭。

    “別怪干娘心狠,這院子里的水深,你們不曉得蹚了進去,淹了自個兩條小命,還要再拉上我這個老婆子一家�!�

    因為嬤嬤的這一番話,池小秋的后續(xù)打探更加艱難。

    已隔了幾天,她專門備好炒瓜子,想從王嬤嬤這個話題入手,剛問了一句:“不知她那個親眷現(xiàn)下在什么地方,也不回來看看,聽著可憐�!�

    小丫頭就忙擺手,一臉機警:“王嬤嬤是積年的老嬤嬤了,我們怎么敢說她老人家呢!”

    連瓜子也不要了,抬腳就走了。

    池小秋不敢再問,可腦中總是回蕩著丫頭那句話。

    “一次還罷,次次如此。”

    第174章

    糟溜三白

    周家的龔姨娘非等閑之輩,

    大老爺未娶續(xù)弦,竟愿意將宅中事托付給一個姨娘,且得上下敬重,

    頗有些本事。

    從那嬤嬤喝止了兩個不懂事的小丫鬟之后,

    便再難遇著敢拿這樣事來閑磕牙的了。

    池小秋又不敢輕舉妄動,

    耐著性子等呀等,眼看著宴席的日子都快過了,

    也沒再等到什么機會。

    處在內宅都得不到新鮮消息,更不必說使人在外打探。

    鐘應忱情知這不是條平坦大道,

    自然不是只依著這一條線來捋,

    凡能想到的線都想法查下去,竟真讓他查出什么來。

    “是茂平寨的賊人�!�

    鐘應忱話語簡短,仍讓人嗅得了一絲興奮。

    他將得來的消息平鋪在桌上,

    一邊道:“我找了攻茂平寨一役的卷宗,

    濾出個當初走脫的賊人,順著籍貫一路向下打聽,

    碰巧他又犯了官被鎖在獄中。”

    鐘應忱越說越快,

    便是不信鬼神之說,到此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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