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一墻之隔的房間終于傳出聲音,是那個女醫(yī)生在說話。
“你抱住她,這片玻璃片扎得太深了……”
“忍著點,我們還是盡量不要打麻藥好嗎?”
“很疼的話可以咬住這塊布。”
“千萬要忍住,好嗎?”
“蒙住她眼睛�!�
許風擾顫了下,分明已經(jīng)躲到一墻之外,分明已經(jīng)看不見,可大腦卻在根據(jù)聲音填補畫面,以至于生出同樣的疼痛。
她抓住自己的大腿,指尖掐進肉中,片刻就壓出月牙形的凹坑,就這樣已經(jīng)很痛,更何況被玻璃片扎入相同地方的柳聽頌。
呼吸困難,胸膛不斷起伏,許風擾眼眶發(fā)紅卻哭不出來。
里頭冒出壓抑的忍痛哼聲,不知有多疼,才會讓一個失聲的人連連發(fā)出含糊嗚聲,明明柳聽頌最會忍疼,偶爾被菜刀切到手指,都能若無其事地沖洗、包扎。
指尖越發(fā)掐往里,繃緊的手臂、腿腳愈合困難,血一滴滴往下落,在瓷磚上積出一攤淺淺水洼。
心臟完全被提起,隨著里頭人的忍痛聲,一下又一下地揪住。
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為了推開她……
其實情況并不嚴重,明明已經(jīng)足夠幸運,比起被撞,此刻的情況已算很好,可許風擾還是無法原諒自己,遲遲重新涌上來的酒精,沒有再將大腦變得遲鈍,反倒將幻想加深,不存在的疼痛加劇。
“按住她、按住她,就差一點了,千萬不要動�!�
就連楚澄都聽得站起,莫名跺了跺腳。
許風擾蒙住眼睛。
里頭的忍痛聲不斷響起,直到最后一聲,一群人發(fā)出松了口氣的聲音,楚澄差點沒腿軟,而許風擾一下子癱進鐵椅里。
過道外的聲音不知何時消失,緊接著有高跟鞋的踏踏聲響起。
許風擾沒有理會,手仍然蒙著眼,大弧度起伏的胸膛久久不能停下。
直到一道影子將她蓋住。
她睜開眼。
站在面前的許南燭衣著略微凌亂,氣息稍急,想來是收到消息后就匆匆趕來,低聲道:“我們談?wù)劊俊?br />
許風擾眼眸泛寒,冷冷瞧著她。
第77章
她跪在她面前,像一只露出柔軟肚皮的大狗
“……不管你信不信,
這件事和我沒有關(guān)系,他們這段時間都在公司樓下鬧,我沒有理會他們�!�
“我讓人查了,
他們之前被柳聽頌逼離S市后回到老家,
找工作接連受挫,一個都沒能長期做下去,
存款也被花光,山窮水盡下又回到S市。”
站在窗邊的許南燭停頓了下,捏著細煙的手一彈,
將煙灰丟進紙盒中。
她繼續(xù)道:“可能是徹底走投無路了,
在極端情緒操縱下,
兩個人想到了報復你�!�
“幸好你沒事�!�
對面的人站在陰影中,只能瞧見一道凌厲的輪廓,
還有同樣夾在指間的煙,
火星隨著吹入的風,
忽明忽暗。
許南燭深吸了一口煙,
又道:“外面那些事情我會幫你處理好。”
“你外公他挺擔心你的……剛剛給我打了電話,
李家那小孩也是,
要是你有時間、給他們報個平安,
”她這話說得斷斷續(xù)續(xù),好一會才徹底說完。
許風擾沒有回應(yīng),從開始到現(xiàn)在就一直沉默著。
直到手中的煙燃到半截,她才慢吞吞開口:“你當時懷我的時候在想什么?”
莫名其妙的突兀提問,讓許南燭明顯愣住,遲鈍地吸了口煙,
說:“有點奇怪吧�!�
許風擾抬眼看她,隱藏在漆黑中的面容望不清情緒,
只能感覺到她一直在看著許南燭。
“真的挺奇怪的,哪怕是協(xié)商之后、思前想后做出的決定�!�
“醫(yī)院、手術(shù)甚至另一個人的基因都是我自己挑選的,但是當你出現(xiàn)在我肚子里時,我還是感覺到很奇怪,”許南燭扯了扯嘴角。
“你喜歡綠色的眼睛?”許風擾看似思維跳躍,實際卻早就想好問題。
幼時的孩童在渴望母愛時,就會將這些東西翻來覆去地想,琢磨出一點點自己被母親喜愛的痕跡。
許南燭點了點頭,而后又補充道:“對方的相貌與學歷都很優(yōu)秀,是我如果選擇結(jié)婚,必然會選擇的那一種類型�!�
話到此處,她露出無奈表情,嘆氣道:“我那時候就有私心,專門選了個商學院的學生,明明和音樂沒有半點關(guān)系,他唱歌好像還走調(diào)……”
許風擾勾了勾唇角,卻問:“你有沒有唱過歌?”
“大學的時候,我也曾上臺演出過,”許南燭笑了下。
這是許風擾不曾知曉的,她怔愣了下,忽而搖了搖頭。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說不上是臨近死亡后的豁達與釋懷,完全憑本能問出,只是在得到答案后,心里突然松了下,冒出酸酸麻麻的感受。
“謝謝你愿意過來幫忙,”她這樣說。
正如自己所說,許風擾確實是個心很軟又缺愛的小孩,對方做錯了很多,可只要一兩次示弱,她就緩了態(tài)度。
許南燭沉默了下,偏頭看向窗外,語氣很是復雜:“沒事,是我應(yīng)該做的。”
“根本原因還是在我,”她心里很清楚。
許風擾指間的煙已到盡頭,她這段時間抽煙很兇,像是對尼古丁成了癮,可在此刻,她點燃之后就沒有吸過一口,完全將煙當成擺設(shè)。
她同許南燭一般看向窗外,花園蕭瑟,只剩下秋后的枯枝敗葉,難猜明年光景。
她緩緩開口:“但是我還是沒辦法原諒你�!�
許南燭默了下,露出意料之內(nèi)的表情。
潰爛的傷口依舊在,它不會隨著某個人的轉(zhuǎn)變而一下子痊愈,更別說遺忘。
“以后要是有什么事,可以來找我�!�
“謝謝。”
交談到此為止,這對血脈相連、理應(yīng)擁有世界上最親密關(guān)系的母女,終于在許風擾出生二十多年后,有過一次還算平淡的正常對話,但不知還有沒有下次,一切都很難說,時間雖然能改變許多東西,卻也無法將一些事情撼動。
而一直等在不遠處的楚澄,見許南燭離開后就急忙上前,扯著許風擾就開口道:“怎么了,她說什么了?”
許風擾搖了搖頭,沒有多說,只道:“橙子,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楚澄先是懵了下,而后隨著許風擾的話語落下,表情從不解到無奈,最后露出些許明了的悲傷,她拍了拍許風擾的肩膀,語氣沉沉道:“行,我答應(yīng)你。”
“但是你要記得回來。”
“我們、我們一直都在這里。”
許風擾笑了下,聲音誠懇地說了今天晚上的第二個:“謝謝�!�
———
晚來風急,夜色更濃。
有了許南燭與楚輕焰的幫忙,那些狗仔記者都被驅(qū)趕,楚澄等人還幫她在V博報了個平安,于是鬧了一晚上的車禍熱度,終于掉了下來些。
不過還是有人在亂發(fā)一下似是而非的內(nèi)容,甚至不知從什么渠道,得知許風擾今年夏天住院的事,模糊時間后發(fā)了出去,又惹出一堆討論。
為了避免麻煩,眾人便打算等到凌晨,就叫人將熱搜撤了。
遲來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沉重停留在門外,那人站在原地,不知想了些什么,好一會才將門推開。
下一秒就詫異道:“你還沒睡?”
坐在床邊的人搖了搖頭,朝她招手。
因醫(yī)生建議留院觀察一晚的緣故,柳聽頌今夜得住在病房里。
之前的破爛衣服已被換下,寬大的藍白病房松松垮垮搭在身上,抬起的手還包著白布,衣袖拉扯間,露出纖細手腕,薄弱得不堪一折。
許風擾拖著腳步走過去,語氣低沉道:“你需要早點休息。”
“剛剛許南燭來了,我和她說了幾句話�!�
“今晚我在這邊陪你。”
情緒作祟,她說話有點顛三倒四,不等柳聽頌回答就嗶哩啪啦往外蹦。
幸好另一人能夠聽懂,眼眸中寫滿擔憂,像在問她,許南燭有沒有為難你。
許風擾站到她面前,還是那一身破衣服,袖子褲子都被折起,猙獰傷口已經(jīng)結(jié)疤,白發(fā)凌亂,讓人想起總在外頭威風的小狗,這次一不小心跌了個大跟頭,焉頭聳腦地跑到主人面前,委屈得不行。
柳聽頌忍不住伸手,牽住她的爪子,輕輕搖晃。
許風擾抿了抿唇,聲音更啞:“她沒有為難我,還幫忙趕人了。”
明明是寬慰的話,卻像是懨懨告狀一樣。
可能是怕護士嘮叨,病房里只開著盞微弱的臺燈,以至于光線模糊,地上的影子在這個時候耀武揚威起來,拖長的黑影交疊在一塊,變作更濃重的黑。
“你早點要休息,傷才會好,”許風擾再一次重復,像個沒有靈魂、只會一味重復的木頭人。
柳聽頌仰起頭看她,垂落的發(fā)絲露出白皙耳垂,上頭還有一點不知何時沾染的血跡,或是燈光問題,總感覺她又纖瘦不少,臉頰蒼白而消瘦,風一吹就能倒下。
這讓許風擾沒辦法甩開她的手,任由對方牽著,用冰涼而細削的手指勾著她指節(jié)。
“我沒事,沒有你嚴重,都是皮外傷,”許風擾看出她想問什么,又一次回答。
柳聽頌只是看著她,如水眼眸倒映著她的身影,溫溫柔柔地漾開。
許風擾深吸了一口氣,想要說什么,卻什么都說不出來了,那些強撐著面具都崩塌,她膝蓋一彎,長腿曲折跪下,小心靠向柳聽頌未受傷的一側(cè)腿邊。
像只大狗在主人面前,露出柔軟脆弱的肚皮。
而柳聽頌伸手抱住她,將她腦袋往自己腰腹中按。
“柳聽頌,我有點怕,”強忍的聲音發(fā)顫。
“我真的有點害怕�!�
她抬手拽住柳聽頌的衣角,將布料揉得繚亂,恨不得將病號服揪出一個洞來。
“我差點就要失去了你,”她一字一句地說,語氣中的恐懼不加掩飾,滿是后怕,之前的一幕還在不斷在眼前閃現(xiàn),無法壓下。
柳聽頌一直抱著她,還纏著白布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撫過她后腦,灰白的發(fā)絲從指間穿梭。
膝蓋無意識往前挪,將兩人間的距離越縮越短,結(jié)疤傷口在拉扯中破開,接連冒出血珠。
“你為什么要推開我?”哭腔伴隨著聲音響起。
“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這樣?有什么事就要推開我,把我當成一個無能為力、需要你保護的小孩,”她開始控訴。
“我已經(jīng)成年了�!�
“柳聽頌我已經(jīng)成年了,”她口不擇言地強調(diào)。
“你總是想保護我、保護我,結(jié)果卻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你怎么還是不明白?!”她又氣又急。
柳聽頌不曾生氣,依舊溫柔注視著她。
許風擾鼻尖一酸,磕絆道:“如果、如果你……”
剩下的話,她不敢說。
她只能接著問:“三斤怎么辦?”
下一句稍停頓,才如泄氣般繼續(xù):“我怎么辦?”
眼淚沾染布料,腰腹感受到濕熱,彎曲的脊背瘦得厲害,明顯能瞧見布料下的節(jié)節(jié)骨頭。
柳聽頌?zāi)罅四笏亩梗蛛p手捧臉,將她的腦袋溫柔抬起。
【不哭】
她用口型說著無聲的安慰,指腹擦過許風擾眼尾,那緋色如胭脂,一擦就散開,連耳垂都紅透。
【沒事的】
【我在】
碧色的眼眸盛滿水霧,豆大的淚珠不斷往下落。
她問:“柳聽頌?zāi)銊倓偺鄄惶?”
【不疼】
柳聽頌搖了搖頭,扯出一絲虛弱蒼白的笑。
“你騙我,”她一點也不信。
【不騙你】
抵在地上的膝蓋發(fā)紅,不知何時,許風擾又被抱進懷中,那些含糊的話音被堵住,收緊的雙臂用力,要將對方揉入骨血般用力。
在那天晚上,柳聽頌以為她們終于要和好,可待到第二天早上,她睜開眼時,身側(cè)的床鋪卻早已涼透。
這一次,不告而別、悄聲離開的人換成許風擾。
她在一個凄冷的秋日早晨離開S市,沒有告訴任何人,也留下片語只言,消失得決然。
第78章
進山當野人
“阿佳�!�
“阿佳你的頭發(fā)怎么那么奇怪��?一半黑一半黃色的�!�
稚嫩好奇的孩子聲打斷思緒,
坐著臺階上、向遠處雪山瞭望的人回過神,偏頭看向小孩。
夕陽光下,她看起來黑了不少,
膚色被曬成小麥色,
臉頰泛起高原紅,有些粗糲,
卻比之前健康了不少,沒有了咄咄逼人的銳利,像是被風霜打磨過的鈍石,
寂然且堅定。
至于小孩提起的頭發(fā),
幾個月沒有漂染過的頭發(fā),
早就不復之前模樣,變成旁人口中最難看的布丁頭,
發(fā)尾甚至都到肩胛骨下,
風一吹就蓬起,
十分狂野。
“阿佳?”小孩子最沒有耐心,
等不到回答就一直重復。
惹得許風擾笑起,
故意逗弄道:“因為我是從山里出來的野人�!�
“野人?”四五歲的藏區(qū)小孩可比現(xiàn)在的城市小孩好騙多了,
圓溜溜的眼睛睜大,
居然沒有一點質(zhì)疑。
“是啊,我是野人,剛剛你沒看見我們從山里出來嗎?”許風擾理直氣壯,沒有半點欺負小孩的罪惡感。
但小孩也沒有那么笨,一下子就抓到漏洞,大聲道:“就你是這樣的頭發(fā),
她們都不是!”
可惡大人哪里會輕易放棄,眨了眨眼,
當即就道:“只有我是野人啊,她們是把我抓出來的人�!�
那小孩果然懵住,吶吶道:“她們、她們抓你?”
“是啊是啊,我本來在雪山里住的好好的,但是她們非把我抓出來,說建國之后不許有野人,要把我送去讀書,完成義務(wù)教育�!�
許風擾越編越離譜,特別入戲,再加之她不同的碧色眼眸,十分蠱人。
嚇得那小孩張大了嘴,滿是恐懼道:“一定要讀書嗎?野人也要讀書嗎?”
許風擾連連點頭,忙道:“對啊對啊,小孩子都要讀書的,哪怕躲到山里,也會被抓出來讀書的。”
“我……我不想讀書,我想騎馬。”
小孩差點哭出來,明明還沒有到讀書的年紀,就先被許風擾嚇到,覺得連山里野人都要被抓出來完成的東西,肯定是個特別恐怖的東西。
樂得許風擾大笑,直到同行的伙伴跑來,開口就道:“阿風你笑啥呢,走了走了,再遲一點就太晚了�!�
許風擾這才站起來,揉了揉小孩腦袋,又蹦出一句:“以后要好好讀書哦�!�
拖長的語調(diào)帶著戲謔。
那小孩的嘴頓時更癟了。
同伴看著要被欺負哭的小孩,不明白這四個字到底有什么威力,怎么一下子就成了這樣。
可時間緊迫,她只能掏出糖往小孩懷里一塞,也跟著說了句:“好好讀書�!�
她這樣做,反倒證實許風擾的話,那小孩不僅沒被哄好,反倒哇一下子就哭出來。
這可把許風擾嚇到,兩人愣是手忙腳亂哄了半天,這才重新回到越野車中。
剛一上車,駕駛位的同伴就笑:“叫你兩沒事去逗小孩�!�
許風擾尷尬撓頭。
另一人同伴苦著臉,口袋里就剩下那么點糖,全給那小孩了。
“對了,你手機剛響了,誰給你打了兩個電話,我那會在和老板綁鐵鏈,沒仔細看�!�
許風擾“哦”了聲,卻沒拿丟在副駕駛的手機,反倒先拿起丟在另一邊的單反。
亮起的屏幕,映出無盡冰川,放眼望去都是純粹的蔚藍。
即便已親眼看過,但許風擾還是掉入了蔚藍里,將照片一張張仔細掃過。
這已是她離開S市的第四個月。
離開的決定做得突然,人到機場后只管買時間最近的票,渾渾噩噩就到了藏區(qū)。
許風擾不知自己是否被洗滌了靈魂,反正缺氧挺讓人腦袋空白,什么都想不起來,昏昏沉沉睡了好幾天。
好轉(zhuǎn)一些后就開始四處瞎轉(zhuǎn),不管什么寺什么廟,都去湊了個熱鬧,跪一跪放一塊錢,甚至有一天還買了木板子,學起一步一跪的朝圣的人,跪了三小時就開始腿抖,第二天差點沒能爬起床。
要是被楚澄幾人知曉,不知會怎么笑她。
可大抵是因為發(fā)瘋,所以大家都無法聯(lián)想到這蓬頭垢面的家伙,會是最熱門樂隊的主唱,許風擾就可以想一出是一出,可以發(fā)瘋可以鬧,直到遇到現(xiàn)在這伙人,又莫名其妙地踏上了尋找冰川的冒險之旅。
眼下,他們剛從冰川下來,本想著這段時間的氣溫有所上升,便沒有帶防滑鏈,結(jié)果剛下山就遇到綿綿細雪,怕路面結(jié)冰打滑,只能找到最近商戶,花了大大價錢買了一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