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上一任大理寺卿,正是靳常明。
靳鶴濁的爹。
青黛忽覺手下的信紙燙手。
張秋懷掠過桌上信紙,神色迷茫得恰到好處,“我不認(rèn)得�!�
見靳鶴濁沒反應(yīng),張秋懷藏在一側(cè)的手握緊,表情無異,“我四年前還沒來奉州,怎么會認(rèn)得這里的人?大人若不信,可以去查我的行蹤。”
得到這個回答,靳鶴濁退回原位,壓迫感盡消。
青黛冷冷看張秋懷。
不對。
靳父的事分明在民間一點風(fēng)聲也無�;始医吡β癫兀B御史臺都沒這個案子。不然她不至對靳鶴濁的過往一無所知。
如今大理寺卿一職空懸多年,全權(quán)由秦玉禾代理主事。那個位子的人在或不在,換人或沒換人,百姓一概不知。
張秋懷是怎么準(zhǔn)確無誤地說出“四年前”這個關(guān)鍵時間點?
青黛起身,拱手作禮,“既張夫子有傷在身,我等就不打擾了。告辭�!�
兩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門,留下張秋懷在榻上獨自忐忑。
怎么回事?
說是朝廷派來查受賄案的,反而一概不問辛萬里受賄案情。
專問些無關(guān)緊要的問題。
張秋懷驚惶不安,強(qiáng)忍鉆心痛苦,走到桌邊收起信紙。
似是覺得不夠,他忙伸手推開木窗。
一切做完,他才稍微安定。
等走得遠(yuǎn)了,青黛想起靳鶴濁主動提起上一任大理寺卿,她暗自偏過腦袋去瞅,一下被對方抓個正著。
靳鶴濁平靜如常,“怎么了?”
“靳大人不問了嗎?”
靳鶴濁說,“滿嘴胡言,不問也罷�!�
“也是�!鼻圜禳c頭,“那信紙是青檀皮宣紙,一般由州府生產(chǎn),作為貢品獻(xiàn)給朝廷。他必定和皇宮中人有聯(lián)系。這受賄案,不一般啊。”
靳鶴濁不用看她,自然接道,“他確在大理寺任過職。”
父親在世時,他見過這樣一張臉。
大理寺上下的舊人,他都查了個遍。唯一一個叫張秋的獄丞,杳無音訊,生死不知。
現(xiàn)在想來,不就是張秋懷。
果然……
沉默片刻,兩人異口同聲,“房中味道……”
“看來不是錯覺�!鼻圜鞆纳砗笈醭鲆欢阉幵�,“他想刻意蓋掉和學(xué)堂里一樣的味道�!�
“你何時……?”靳鶴濁一蹙眉,攤開手掌,“……給我�!�
青黛照做,“多虧靳大人幫我阻擋視線,我才在花盆里挖了些許。這人實在放肆,真當(dāng)無人能看透他的詭計�!�
沾著泥土的碎渣平躺在靳鶴濁潤玉般的掌心。此刻風(fēng)光霽月的尚書令大人胸前一團(tuán)墨跡,掌心一堆雜碎。
青黛輕咳,“靳大人,要不還我……”
靳鶴濁卻猛然合起掌心,抬手。
對上青黛一眨一眨的秋水明眸,他忍耐片刻,語氣冷淡無起伏,“萬一有毒如何?你不許碰�!�
掌心碎渣棱角堅硬,靳鶴濁繼續(xù)握緊,“四品官員,至少不能在我手下出事�!�
“是�!鼻圜旃ЧЬ淳吹貞�(yīng)聲,隨即出其不意向前探身,“有毒?那更不能讓大人拿了!快些還給我!”
暗香襲人,靳鶴濁想退,身后又是一片清幽的景觀池,他只能繃緊含雪凝霜的俊臉,官袍下兩人接觸的之處寸寸僵硬。
他冷冷斥責(zé)景觀池。
什么附庸風(fēng)雅的東西。
下回就拆了。
青黛輕嗅接觸過藥渣的掌心,“大人若出事,我難辭其咎!不如還是讓我死……唔!”
“不像話。”靳鶴濁斥道。
他干凈手掌捂住青黛下半張臉,男人垂眸看她,與她近在咫尺,“越說越糊涂�!�
那一絲屬于靳鶴濁獨特的幽香,心照不宣地纏上青黛。
無言的默契在兩人之間暗涌。
被堵住了嘴,青黛的眼瞳明亮,笑意狡黠。
靳鶴濁無奈。
她總是這樣,招得他無法故作無情。
“�!蝿�(wù)達(dá)成進(jìn)度35%”
“你們在做什么?”
黑衣藍(lán)邊的小將軍瞠目結(jié)舌,大受震撼,男聲走調(diào),“別告訴我……你們在調(diào)情?”
黑化權(quán)臣他心有初戀17
緊隨其后的陳槐眼疾手快捂他的嘴,“沒有!我們什么也沒有看到!”
慢一步的秦玉禾深呼吸,抬頭看天。
靳鶴濁瞳色冷下去,緩緩松手。
但青黛不動,兩人只能保持看上去親密無比,實則也并不清白的姿勢。
“呸呸呸!”陳逢酒扯開陳槐的手,嫌棄擦嘴,問他,“沒看見什么?兩個大男人在那里摟摟抱抱你沒看見?你瞎了?”
陳逢酒要往前走,被陳槐死死拽牢,他怒道,“攔我干什么!萬一是靳鶴濁在調(diào)戲我未來小舅子怎么辦!”
陳槐冷汗直流。
什么調(diào)戲!
那兩人明顯不清白!
再者,尚書令的事哪里有他們說話的份?
“容青奚!站著干什么?過來!”陳逢酒大聲,將矛頭對準(zhǔn)另一位,“靳鶴濁,我警告你啊!別以為你是二品,我就怕你!你敢借職務(wù)之便占下屬便宜,我就敢到皇帝面前參你一本………”
青黛無聲彎唇,遺憾道,“靳大人,您潔身自好的名聲怕是要敗于我手了�!�
話音落下,青黛后退幾步,拉開距離。
靳鶴濁垂在身側(cè)的指尖輕動,眼底亮色宛若晴后雪光,他沒有看其他人,語氣一貫的平靜,“身外之物,有何可懼�!�
青黛卻小聲,“大人越這樣說,下官反而越想冒犯您呢�!�
靳鶴濁眉頭緊鎖,疑惑又不解。
黑衣小將軍隨著大嗓門而至,“容青奚!你實話告訴我,靳鶴濁是不是強(qiáng)迫你了?我方才瞧見他捂你的嘴!”
“逢酒兄,不可對靳大人不敬�!鼻圜觳粍勇暽囟汩_他的手,一臉正色,“方才,我與大人在討論案情�!�
“你當(dāng)我傻?”陳逢酒眼神炯炯,“談公事需要靠那么近?”
毛子警覺:嗯?陳大傻子不好糊弄了?
陳逢酒一瞪靳鶴濁,怒道,“我知道了!”
兩位當(dāng)事人皆看向他。
黑衣小將軍兩步跨到靳鶴濁面前,危機(jī)感大增,一把揪他衣領(lǐng),“你也看上容家姐姐了對不對!所以才故意與容青奚套近乎?你竟敢搶我未來娘子!”
青黛:“……”
靳鶴濁:“……”
陳槐:“老天爺啊!要死�!�
毛子:我撤回上一句話。他的腦子,我很安心。
本是莫名其妙的指責(zé),在場所有人都以為靳鶴濁懶得理會。
可誰知,那位尚書令大人竟冷冷拂開陳逢酒的手,“定遠(yuǎn)將軍,慎言�!�
看似輕飄飄一揮,陳逢酒虎口發(fā)麻,他詫異地盯著自已雙手,說不出話。
靳鶴濁眼中痛色一閃而過,再仔細(xì)去看,他不顯露絲毫感情,薄唇輕言,“若無三媒六聘,不要把娘子郎君掛嘴邊。平白毀了容家姑娘清白名聲�!�
“叮——任務(wù)達(dá)成進(jìn)度40%”
陳逢酒不服,“誰說我要壞她名聲,我回去就上門提親�!�
“我陳逢酒一言九鼎!你敢么?你……”
“靳大人�!鼻圜齑驍嗨麄�,“您手中案件證物……”
陳逢酒一頓,視線落到靳鶴濁掌心,一團(tuán)黑漆漆的藥渣,“……我剛才就想問了,一股怪味兒!”
他聳動鼻尖,“好熟悉�!�
靳鶴濁攤開掌心,陳逢酒挑挑揀揀,拎起幾片曬成干草的枯葉,“奉州怎么會有這玩意兒!你們哪來的?”
青黛言簡意賅,“張秋懷房內(nèi)。學(xué)堂里也有這味道�!�
“……”陳逢酒罵了句粗話,腦子明顯沒轉(zhuǎn)過來,“這分明是疆外所生的紫絨草。天爺?shù)�,奉州怎會有?�?br />
“逢酒兄,你講清楚些�!�
“紫絨草可混在茶水里或曬干燒煙吸食,它會使人致幻,神志不清,還易上癮�!标惙昃品薹�,“領(lǐng)國就喜歡用它使些上不得臺面的下作手段�!�
他咬牙,“難不成張秋懷叛國!”
青黛說,“天盛關(guān)口嚴(yán)苛,不會讓毒草流進(jìn)民間。若那人從小生長在疆外,想來拿幾株野草也不難。”
陳逢酒握拳,“……是也不是。紫絨草多生長在兩軍交戰(zhàn)處,平頭百姓拿不到。除非……”
他臉色難看,“……是軍中之人�!�
青黛沉默。
張秋懷與皇宮的某位貴人有所來往,又能拿到只有軍營中人才拿得到的紫絨草。
發(fā)生在奉州學(xué)院的事,必定是皇宮中人在背后攪動渾水。
靳鶴濁一錘定音,“受賄案一事暫緩,先查張秋懷�!�
一行人忙了幾日,藏在受賄案下更大的陰謀漸漸露出端倪。
從知道紫絨草與駐守疆外軍隊有關(guān)起,陳逢酒便一直狀態(tài)陰沉,笑臉都不曾有。
他此時坐在大廳左側(cè),目光不善地盯著張秋懷和辛萬里兩人。
辛萬里坐立難安,“大人,這是……”
青黛合上托孔太傅從皇城送來的急報,“辛夫子不急,您的案子已有眉目�!�
張秋懷輕揉傷腿,不說話。
“張夫子,你房內(nèi)信紙是誰所贈,紫絨草又從何而來?”青黛表情未變,簡明扼要。
張秋懷陪笑,“是早年結(jié)識的一位官人所贈。至于紫絨草是何物,我不曉得呀�!�
“胡說八道!”陳逢酒拍桌而起,“你不曉得紫絨草是何物,還敢偷偷放在學(xué)堂內(nèi)供學(xué)子吸食?!我倒說這一堆小孩怎么會壞一窩!原來是你在背后搞鬼!”
辛萬里本聽不懂幾人對話,聽到最后一句話,雙眼圓睜,放在腿上的手止不住地顫。
青黛兩指夾起皇城信件,“張夫子。天盛民間這四五年間不景氣,青檀皮宣紙從去年恢復(fù)進(jìn)貢。你那信紙嶄新,如何說成是早年的呢?”
張秋懷恍然大悟,改口道,“是我記錯了。是近年所贈!”
青黛一笑,溫和不失鋒芒,“如此珍貴宣紙,皇上賞給了誰,史官皆一一記錄在案。敢問您的舊友,是當(dāng)今皇子,太傅,還是……貴妃娘娘?”
陳逢酒面沉如水。
張秋懷嘆氣,“大人,我在奉州書院盡心竭力教書四載,偶然得了貴人天大的賞賜,我總不能到處說道吧。辛夫子沒有,我卻有,顯得我多嘴了�!�
“是了�!鼻圜熘讣庖粍�,展開另一張信紙,“如此武斷,倒是在下的錯�!�
張秋懷暗中冷哼,面上恭敬,連道不是。
“那在下?lián)Q個問題�!�
“你認(rèn)得大理寺獄丞張秋嗎?”
張秋懷粗糙嗓音卡頓,“我……”
“天盛國邊境小卒張懷,認(rèn)得嗎?”
黑化權(quán)臣他心有初戀18
張懷?!
他們到底查到了多少!
張秋懷眼神閃爍,毫無辨識度的五官一言不發(fā)地沉寂下去。
疆外軍營分明是陳家一頭獨大的勢力,怎會被這兩個文官查出問題來?
莫非是詐他的?
想到這里,張秋懷抬頭,懇切道,“大人口中的兩人我都不認(rèn)得。一個大理寺獄丞,一個疆外小卒,這般南轅北轍,怎會與我有關(guān)?”
啪嗒一個紋路磨損嚴(yán)重的木牌砸在張秋懷腿邊,青黛一身素衣常服,氣勢不減分毫,悠悠展開手中畫像,“天盛凡入朝為官者,皆有可證身份的木牌。張夫子……不對,應(yīng)該叫您前任大理寺獄丞,張秋?”
張秋懷抬手攥緊木牌,“……我是張秋又如何?上任大理寺卿犯了滅門之禍,我在大理寺待不下去,逃也不成嗎?我想活命,有錯嗎?”
“至于大人說的張懷,我不認(rèn)得!”
靳鶴濁換了一身絳紅錦緞長袍,未著官服,卻更襯他城府深沉,喜怒難以揣測。
聞言他抬眼,“不說實話?”
張秋懷一愣,迅速道,“我真的不認(rèn)得!軍營里的人我怎么會……”
“張秋懷,想抵賴?我還在這呢。”黑衣少年解下腰間令牌,扔到桌邊,“我乃定遠(yuǎn)將軍。哦,我姓陳�!�
“我就是軍營里頭出來的!”陳逢酒強(qiáng)壓怒氣,“我可沒他們兩位大人這么好脾氣。事實都擺在眼前了,你不說?那我說!”
“張懷,天盛邊境一守關(guān)小卒,死于六年前的外戰(zhàn)動亂時期。而他,是你的親哥哥!你不用抵賴,我們查清楚了�!�
他一個動作,外頭風(fēng)塵仆仆進(jìn)來一人,雙膝跪地呈上一捧干燥的土。
“你哥哥的墳,我們沒動。但若你不肯認(rèn),我會讓你親眼瞧見尸骨�!标惙昃埔Ьo牙關(guān),“你……還要我?guī)湍阏f嗎?”
張秋懷一顫,看到屬于疆外的沙土,以及他在墳頭親手為哥哥種下的一株歪七扭八的蝴蝶蘭。
他脊背宛如被生生折斷,他痛到難以自已,曲起上半身趴伏在傷腿上,又大笑著起身,“是!他是我親哥哥,如何!”
事到如今,他可以死。
但宮中的貴人,不能。
張秋懷笑到難以呼吸,停下來喘了片刻,粗糙嗓音難聽,“我認(rèn)了�!�
“受賄案是我做的,我也確實對書院學(xué)生下了毒�!�
“秋懷?”辛萬里雙手慌亂搖擺,“不對,不應(yīng)該是這樣……”
“你們懂什么?”張秋懷高昂腦袋,這張平凡的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痛快的神色,“我就是要報復(fù),報復(fù)天盛朝廷的子孫后代!”
“為什么?為了你哥哥的死?”
“他戰(zhàn)死疆場,可你怎么能把仇恨放到他用命護(hù)著的國家上!”陳逢酒兇狠地砸碎茶盞,極為不解,“我等入了軍營,就是把命交給了背后的子民。雖死,不悔!”
張秋懷冷笑,“將軍啊,你們貴人怎么會懂我們下賤的平民呢?”
他繼續(xù),“你們上陣殺敵,掙得是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軍功。我哥哥呢?他只是個小卒��!他不想打仗!他想活!”
粗糙的嗓音摩擦得刺耳,一時竟像那疆外風(fēng)沙,“打仗……我哥哥如何不知退一步就是國破家亡!那年,他才剛?cè)⑿聥D,上城墻時,想的還是傍晚放值與娘子團(tuán)聚……”
“可笑!對面漫天箭簇下,我哥哥依舊拿身體堵城門,他也想保護(hù)家人同鄉(xiāng)啊�?商焓⑹窃趺醋龅�?下一刻就送來急詔,說是朝中與鄰國議和了,要將這座城池拱手相讓!”
“天盛實力不敵,能少去一城傷亡,你們自然歡歡喜喜開城門。”張秋懷眼中血紅,卻不肯讓眼淚掉下來一滴�!捌鸪跷腋绺缫哺吲d。不打仗,當(dāng)然好�!�
“他如往常那樣,去買了娘子愛吃的蒸糕,還在路邊折了一枝白梔子。他要告訴娘子,他們再也不用打仗了。”
說到這,張秋懷哽了許久,在場無一人出聲,仿佛已經(jīng)預(yù)見了這一場血色悲劇。
張秋懷說,“可他,剛剛叩響房門,來不及多說一個字,就倒在他心心念念的娘子面前�!�
“原來……早在對面強(qiáng)攻城門時,他就傷及要害。壓在身下的白梔子,已然血紅�!�
“你們說!我怎能不恨!”張秋懷想拖著傷腿起身,氣血翻涌間狼狽地跌倒在堂前,“要戰(zhàn),就一步不退啊!憑什么只有我哥哥死!”
陳逢酒臉色空白,一點點灰沉,“六年前……”
他那時在做什么?
那個年紀(jì)的他,大概先是和爹一樣如臨大敵,接著聽到急詔才松了一口氣,然后不甘又慶幸地帶著城中百姓退守下一座城池。
至于那座城池,至于那個無名小卒……
有誰關(guān)心呢?
張秋懷咧開嘴笑,“所以我要為我哥報仇。我就要毒死天盛朝廷的后代。他們不在意無名小卒的生死,總在意自已兒子的命吧哈哈哈哈哈哈!”
“受賄?哼。誰讓這群高官之子欺壓排擠同堂學(xué)子。還偏偏讓死心眼的辛萬里發(fā)現(xiàn)了,他不僅幫學(xué)生隱瞞,竟然還跟我說要解散學(xué)院?!”
“我的毒可沒下完,我還沒眼睜睜看他們都變成廢人呢。怎么能讓辛萬里壞我好事!”
“所以你誣陷辛萬里,想把他送進(jìn)刑獄�!鼻圜炖潇o地聽他講完來龍去脈,抓住了他極力掩蓋的一點,“用來誣陷辛夫子的金塊哪里來的?你口口聲聲自已是平民,平民可拿不出來�!�
張秋懷盯著自已傷腿,正不停滲血,他臉上冒起虛汗,慘然道,“容大人,你可真無情。到現(xiàn)在還在逼問我這種問題,我哥的命,就這么無足輕重?”
青黛眼神明凈,“不是一回事�!�
她慢條斯理卷起畫像,“若你想用人情淡薄來諷刺我,我全盤接受�!�
陳逢酒回神,見地上狼狽不堪的張秋懷,“容……”
青黛如玉的臉不帶笑意,“上任大理寺卿靳常明全家一百零六口,難道就不無辜?”
頃刻之間,靳鶴濁揉皺腕邊衣袖。
黑化權(quán)臣他心有初戀19
“一百零六口……”張秋懷低頭,屏息沉聲,“我……是,我認(rèn)了。我看不慣靳常明一心為天盛的忠臣做派,所以我……我借獄丞的身份偽造了文書,誣陷他叛國�!�
“哈哈哈,誰讓他是我這種人能接觸到的唯一一位大官呢?”
他聲調(diào)斷斷續(xù)續(xù),咬著最后一股勁兒,“我就是想毀了整個天盛。所有罪,我都認(rèn)�!�
靳鶴濁把每個字聽的無比清楚。
拼不完整的尸骨、流不盡的污血,和爹娘含恨而終的眼。
靳鶴濁胸腔內(nèi)難以言喻的惡心翻涌,他勉強(qiáng)閉上眼,那條濕冷沉重的鐵索捆住他四肢,此刻正在他脖子上緩緩收緊。
好痛苦。
為什么活下來的是他?
該死。
全部人都該死。包括他。
靳鶴濁睜眼,山嵐色的瞳孔蒙上濃稠烏黑的冷霧,他突然對面前的一切感到厭煩,“那你就去死�!�
他身后一護(hù)衛(wèi)斷然抽刀,眼睛一瞬不眨,刺向張秋懷心臟。
“喂!”陳逢酒來不及攔,只得用腳把刀鋒踢歪,“你干什么!朝廷還沒給他定罪,你就要殺了他?他是人證!你真不怕被參一本�。俊�
刀鋒歪了一個方向,扎進(jìn)張秋懷的傷腿,他悶聲嘔出一口血,恍若聽不見任何聲響,趴在地上用手肘一點點靠近他哥哥的墳頭土。
護(hù)衛(wèi)轉(zhuǎn)頭看靳鶴濁,似乎在等待命令。
靳鶴濁盯著張秋懷蜿蜒的血跡,淡淡,“繼續(xù)�!�
錚的一聲,護(hù)衛(wèi)兩步上前,剛落下的一招又被陳逢酒擋回去。
陳逢酒后退半步,罵道,“靳鶴濁!你當(dāng)真糊涂了?要把自已的把柄往別人手上送是不是!”
他雖不了解靳家早年過往,但一番下來也隱隱聽明白靳鶴濁身負(fù)血海深仇,“你走到今天這一步,不要亂來�!�
“我怕么?”靳鶴濁似乎想發(fā)笑,嘴角輕扯,卻做不到。
“你……”陳逢酒低頭,看癡癡捧著墳頭土的張秋懷,想到這人埋骨疆外的哥哥,“容青奚!你說句話!”
方才青黛一直沒出聲,如今被點名,她說,“張秋懷不會開口了�!�
聽到這個聲音,靳鶴濁袖中的手指輕蜷,別過臉。
陳逢酒眉頭一攏,“什么意思?你也想直接殺了他?”
“我的意思是……”青黛起身,“如何再審,他也不會供出身后之人�!�
“那怎么辦?”
青黛朝護(hù)衛(wèi)伸手,護(hù)衛(wèi)下意識去看靳鶴濁。
靳鶴濁冰涼的心尖倏爾一跳,他不敢對上青黛視線,不做聲地默許了她的動作。
得了首肯,青黛抽走護(hù)衛(wèi)的長刀,兩步走到張秋懷面前。
陳逢酒盯她,“喂,你不會……”
話音未落,青黛就把長刀插入了張秋懷完好無損的另一條腿。
在場之人皆一滯。
少年面如冠玉,素白青衫滴血未沾,一手握住刀柄,微微翹起嘴角,“你確實該死�?上В皇乾F(xiàn)在�!�
張秋懷眼前發(fā)黑,再無支撐,重重砸向地面,眼睛半闔,神智模糊。
陳逢酒徹底傻了。
那一刀血光仿佛灼燙了靳鶴濁心頭,他大力握上椅凳,喘息片刻,霍然站起,“容……”
“別怕�!彼砷_刀柄,前半句聲音輕細(xì),像自言自語,而后青黛轉(zhuǎn)向陳逢酒,坦然,“他沒死�!�
靳鶴濁木木垂眼。
他聽見了。
她說,別怕。
“叮——任務(wù)達(dá)成進(jìn)度50%”
“靠!我真要被你們兩個瘋子嚇?biāo)懒�!你倆不是文官嗎?怎么一個比一個瘋��!”
陳逢酒大口呼吸,坐到椅子上,“他是案件唯一的人證!我們還要靠他抓出幕后主使�!�
“我一個武將還沒動手,你們兩個倒好,一人廢了他一條腿!”
他難以置信,按下腰間佩劍,“老天爺!一個正二品,一個正四品,到頭來竟然我最穩(wěn)重。嘖……你們辭官回家算了!”
“逢酒兄�!�
青黛看他,此時眼神中的意味竟叫陳逢酒不敢直視,“他不開口,但背后之人……還不明顯嗎?”
“什、什么意思?”陳逢酒磕磕巴巴。
“那日你也看到了藥渣。紫絨草生長在兩軍交界處,天盛關(guān)口又嚴(yán)苛,當(dāng)真這么好拿嗎?更何況,是源源不斷的供應(yīng)�!�
“青檀皮宣紙,又是誰都可以拿到的嗎?”
陳逢酒想起幾人前往奉州時,青黛隱晦的提醒,他死死盯地上的張秋懷,“莫非真的是姑姑……”
“她、她貴為一國貴妃,皇上還獨寵于她,完全沒必要這么做……”
青黛搖頭。
陳逢酒眼前一亮,滿是自已都沒意識到的慌亂,“是吧,怎么會是姑姑……”
“陳逢酒。”青黛第一次如此鄭重地叫了他的名字,“不止是她�!�
“不可能!你…你……”陳逢酒神色荒唐,腰間佩劍露出一段銀光,“不要說了。就算你是容青奚,我也會生氣的。”
靳鶴濁站到青黛面前,語氣平淡,“如何?你要殺了他嗎?”
細(xì)看去,才能發(fā)現(xiàn)靳鶴濁背在身后的掌心道道紅痕,是極度克制下的自傷。
陳逢酒如夢初醒,驚慌按回劍鞘,“我不會!”
“定遠(yuǎn)將軍。若你想聽,我來說�!�
“陳貴妃想滅天盛不假,陳大將軍從背后推波助瀾,也是真�!�
這句話極具殺傷力、并毫不留情地?fù)羲榱岁惙昃频娜炕孟搿?br />
萬一姑姑她只是嬌寵慣了,沒想過日日奢靡宴飲和盛大儀仗出行會引起民反呢?
萬一張秋懷就是有手段從軍營偷回紫絨草呢?
萬一……
陳逢酒大掌捂臉。
是。他是個腦筋簡單的武將。
可他不是個蠢貨啊。
五皇子一派,竟然想反。
他放下手,睜開血紅的眼,小聲,“我不太相信。那老頭……我爹駐守疆外數(shù)十年,是假的嗎?姑姑對我的好,是假的嗎?”
青黛嘆氣,把頭轉(zhuǎn)向一邊。
靳鶴濁突然道,“你可知我為何敢殺張秋懷?”
“不知……”
“因為他不是陳家罪行的唯一人證�!苯Q濁一笑,如朗月清輝晃然照亮滿懷的冰雪,“我也是�!�
靳家滅門慘案,唯一留下的活口。
那么痛不欲生的過去,他如今是笑著說的。
大概是自厭自棄時,已把血淚流干。
難以遏制的酸澀沖上眼眶,青黛想:
她的小禾,怎么就變成了這樣?
黑化權(quán)臣他心有初戀20
既然奉州書院受賄案真正的幕后主使遠(yuǎn)在皇城內(nèi),青黛當(dāng)下決定先押送張秋懷回城,并一筆不落地寫下了此案經(jīng)過和涉及的證據(jù)。
當(dāng)然,公文上沒有直接點明陳大將軍和貴妃的大名就是了。
陳逢酒看青黛寫下受賄案公文的最后一字,欲言又止,無意識地來回踱步,“……把這個呈上去,你們就沒有回頭路了�!�
“容青奚,我再問你一遍。你當(dāng)真要和陳家正面作對?”
青黛吹干紙上墨跡,“你還有一個選擇。”
“什么?”
“殺了我�!鼻圜焱七^公文,“然后拿走它�!�
她目光從指尖按住的封面慢慢掠過,落在陳逢酒身上,平靜而安寧。
“容青奚。你可真狠�!�
陳逢酒已幾日沒睡好覺,眼下青黑,硬邦邦出聲,“你明知我不會對你們下手。你不用試探我�!�
他強(qiáng)迫自已不看,扭頭坐到一旁,牙關(guān)都在顫。
“所以逢酒兄是要放過我?”青黛眉梢一揚,恢復(fù)了和他初見時的溫吞笑意,“那不如考慮與我等為伍呀?”
“別得寸進(jìn)尺!”陳逢酒大聲。
他哼了一聲,破罐子破摔地拿出惡人氣勢,“老子放你們兩條小命!回朝后,我不會手下留情的!我們就光明正大拼個你死我活。”
腰間佩劍出鞘,銀光在他臉上一閃而過。陳逢酒說,“我平生最恨叛徒。我是陳家人,我不會叛出陳家的�!�
青黛起身,“哪怕明知他們是錯?”
“是!”
靳鶴濁站在青黛身后,看到了青黛暗暗攥起的手掌。
他抬眼,對上黑衣小將軍陷入掙扎的臉,“不要留情�!�
陳逢酒一愣,“你說誰?”
“我讓你,不要留情�!苯Q濁的聲音如深夜里撲向岸邊的冰涼潮水,令人神魂一震,“既然做好了決定,就做你該做的事。”
心軟猶豫,瞻前顧后,只會帶來痛苦。這句話他本可以不說,但…青黛把這人當(dāng)作朋友。
“哈�!标惙昃莆嬷劬πΓ耙粋叫我殺了他,一個叫我不要留情……我怎么沒發(fā)現(xiàn)呢?你們兩個內(nèi)里是同一類人。一模一樣的心狠!對別人狠,對自已更狠!”
“好好好……”他沒看另外兩人,往外走,“下次再見,我就當(dāng)不認(rèn)識你們�!�
“尤其是你容青奚!我不要和你當(dāng)兄弟了!”
小將軍的嗓門一如既往的大,回蕩在狹小的書房內(nèi)。青黛伸手撫過桌上紙筆,久久沒有說話。
靳鶴濁說,“難過?”
青黛搖頭,“我只是覺得,朝中的路很難走。”
起初,她商賈出身,所屬的御史臺所有人都不喜歡她。但她一路從六品下到正四品扶搖而上,她不說朝中的路難走。
在即將失去一個朋友時,她說,朝中的路好難走。
靳鶴濁看她單薄的肩,他袖下的手輕動,片刻后,復(fù)又握緊。
“靳大人�!�
清亮嗓音打斷靳鶴濁的出神,他轉(zhuǎn)過頭,青黛半垂下的發(fā)絲掃過他胸口,若有似無。
“我的確有點難過。”青黛說,“大人呢?”
“你走到如今,失去的大概一路也數(shù)不盡。你……還會難過嗎?”
靳鶴濁不語。
他失去的……
倒不如說,他只剩下這一個陽奉陰違、虛與委蛇而來的官位。
父母親朋,心上摯愛,錦繡前程。
他一步一步失去了所愛著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