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林錦樓道:“不必叫她,難得她有興致出去逛逛。”說著往身后一擺手,把香蘭喚過來道,“這是香蘭,送過來伺候的,聽說針線做得好,你幫她安置安置,先按二等的例兒�!�
春菱一見香蘭是林錦樓親自送過來的,不敢怠慢,連連稱是。又道:“灑掃的丫頭不夠使喚,正巧原先伺候春燕姑娘的銀蝶在茶房里粗用,姨奶奶看她手腳還利索就要過來使喚,大奶奶也點(diǎn)了頭了……”
林錦樓淡淡道:“這點(diǎn)子小事何必報(bào)由我知曉。”說著轉(zhuǎn)身深深看了香蘭一眼,方才出去了。
春菱上上下下將香蘭打量了幾遭,問她原先在哪兒當(dāng)差,都會做什么等語,言辭親切,聽說香蘭原先伺候表姑娘曹麗環(huán)的,不由兩眼冒光,一副想打探內(nèi)情八卦的模樣,卻見香蘭一副憨呆的神色,勉強(qiáng)壓下好奇,口中笑道:“來了咱們這兒,從此后就是一家人了,我先帶妹妹去住處瞧瞧�!�
說話間,那個叫銀蝶的丫鬟也抱著包袱來了,香蘭見她眼熟,想起是當(dāng)初一齊進(jìn)府的丫頭,曾經(jīng)被趙月嬋問過話,便對銀蝶笑了笑,銀蝶卻一昂頭,把臉轉(zhuǎn)到另一側(cè),一副沒看見的模樣。香蘭一怔,也不再示好,拎著包袱跟在春菱身后出去了。
香蘭的新住處是東廂右側(cè)的次間。屋內(nèi)三張床,卻不顯得擁擠。床上均鋪著半新不舊的各色金錢蟒的被褥,床下各有一只箱子,配有鑰匙和鎖。窗臺下橫著一張條案,上有一面圓鏡并妝匣、頭油、脂粉等物,另有兩張洋漆的小幾子,放著茶碗花瓶等,瓶中插當(dāng)令鮮花,小果碟子里盛放兩三枚鮮果,墻角設(shè)有海棠式柜櫥,墻上掛一幅春歸圖,另有山水繡墩等家俱,不必細(xì)說。
春菱領(lǐng)她二人進(jìn)了屋便出去了。
第38章
銀蝶
銀蝶眼觀六路,見春菱一走,立刻挑了一張靠窗的床鋪。這床相對隱蔽,還離著妝臺最近,不管梳頭或是放東西雜物都更方便些。只是她坐床上仔細(xì)一瞧,見被褥枕頭顏色看著發(fā)舊,心里便有些不高興,用眼睛悄悄一瞄香蘭,見她正對著墻上掛的畫出神,便輕手輕腳的抱了床上的被子枕頭和另外一張床上的換了一換。
香蘭早將銀蝶的小動作看在眼里,只裝看不見,心里暗暗搖頭,待將屋子看過一遍,便撿了個靠門的床,將輕軟的幔帳撩開,只見床上鋪的是石青色金錢蟒被褥,玉色紗枕頭,枕頭旁還有一只繡了折枝花卉的半舊香囊,放了寧神辟穢的藥材,拿起來一聞還夾雜著一股茉莉香氣,香蘭摸著香囊的流蘇,說道:“這兒的住所用度比羅雪塢都強(qiáng)一大截子,難怪都說林家是富貴鄉(xiāng),我看這屋子比尋常小姐的繡房還強(qiáng),居然是給丫鬟住的。”
銀蝶見房中陳設(shè)精美,興奮得雙目放光,左顧右盼贊嘆不已,但聽香蘭這么說,偏做出不屑的模樣道:“這有什么?不過是給粗使丫鬟住的地方你就驚成這樣,等見了主子們住的正房,眼珠子還不掉下來……也難怪,原先你是伺候表小姐的,哪見過真正富貴的屋子。”
香蘭微微皺眉,不想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同銀蝶起爭執(zhí),干脆裝聽不見,只將包袱解開,把里面的東西一一取出。
忽聽見有腳步聲,林錦樓掀了簾子進(jìn)來,香蘭和銀蝶慌忙站起來,垂著手站著,有些局促。林錦樓眼睛一掃,見香蘭站在床邊,低眉順眼乖乖的模樣,不由笑了起來,他原就生得英挺俊朗,這一笑眉眼生輝,銀蝶撩起眼皮瞧了一眼便有些呆,原先春燕管得嚴(yán),林錦樓一來,所有丫鬟都不讓靠前兒,平時離得又遠(yuǎn),何曾這般近的見過主子,銀蝶臉兒立刻便紅了。
林錦樓看見香蘭,聲音也不自覺柔和了些,道:“不必拘著,日后你們便住這里,按著規(guī)矩好好伺候了主子,我必定有賞�!�
香蘭還在遲疑,銀蝶早已脆生生應(yīng)道:“大爺放心,我們必然好好伺候嵐姨娘,這也是我們應(yīng)盡的本分�!�
林錦樓看了銀蝶一眼,點(diǎn)點(diǎn)頭,又看了眼香蘭,見她仍是埋著頭一動不動的模樣,想引她說兩句話,屋里卻還有旁人在,想著來日方長便胡亂吩咐了兩句轉(zhuǎn)身走了。
當(dāng)下屋里沒了旁人,香蘭也沒心思收拾。這一日種種變故讓她身心俱疲,渾身攤在床上,再也起不來了。想到今日險(xiǎn)些被辱,腿還有些顫,心里又恨又怕;方才在林老太太面前一番表演陳情,更耗盡心力;后來曹麗環(huán)被逐,她自個兒跟做夢一樣到知春館嵐姨娘跟前聽差,還莫名其妙升了二等,又有些喜悅。這一天悲喜交加,事發(fā)突然又詭異,香蘭總有種莫名的惴惴,只是她此時太累,不愿再去想了。
銀蝶顯是心情極好,將包袱里的東西一樣一樣取出來,她是個自來熟,嘴里有一句沒一句的套問香蘭家中情形,聽說她爹只是個古玩鋪?zhàn)拥娜乒�,立時又將身價(jià)拿捏起來,捂著小嘴兒笑道:“我爹是京郊那處莊子的二莊頭兒,就他的身份,若是在府里當(dāng)差,大小也是二管家的身份,最差也是個執(zhí)事,大爺對他器重得很……我堂姐含芳是在綾姑娘房里當(dāng)差的,極有頭臉,哪個小丫頭見了不得恭恭敬敬叫一聲‘姐姐’。”
香蘭聽她吹噓實(shí)在不耐煩,又不想得罪對方,便時不時“嗯”一聲,也不答腔。
銀蝶忽嘆了口氣:“我原以為春燕走了我便能換個差事,哪怕能去伺候小姐也是個體面長臉的差事。誰想還是伺候姨娘……嘖嘖,只怕日后難有什么大出息�!�
香蘭歪在床上,含著笑說:“我倒知足,若是嵐姨娘性情和順些就更好了�!�
銀蝶也寬慰自己道:“這倒也是,聽說嵐姨娘是太太親手抬舉的,還是良家出身,春燕只不過是個通房丫頭,只在西廂占一間屋罷了,嵐姨娘可是正經(jīng)的姨奶奶,自個兒就住了一整個東廂呢,要是這回一舉得男,咱們的日子興許比小姐跟前伺候的還風(fēng)光�!�
香蘭只是笑,并不搭腔,心中卻想:“這不過是暫時呆的地方罷了,給人當(dāng)丫鬟的,再風(fēng)光能風(fēng)光到哪兒去,還是靜下心來好好打聽謀劃,能脫籍出去才是正經(jīng)�!�
一時二人無話。銀蝶收好了東西,也在床上躺下來,輾轉(zhuǎn)反側(cè),回想自己使了半天銀子,家里托了她堂姐含芳,又托了個有頭臉的婆子,最后春菱才松了口,收了根金釵,把她從粗使的茶房里提到嵐姨娘房里,她原還有些不樂意,可如今瞧著卻有些心氣兒了。又想到林錦樓俊朗非凡,身量挺拔,氣度尊貴風(fēng)流,今日眼角眉梢都含著笑意,只感覺心里有一只小耗子撓來撓去,說不清什么滋味,細(xì)琢磨還有些羞人。她實(shí)在躺不住,忍不住開口道:“大爺今兒個對咱們笑了呢,你瞧見沒有?可俊了�!�
香蘭半睡半醒,迷迷糊糊順著答道:“確實(shí)俊,也就大奶奶那樣的美人兒才跟他相配�!�
銀蝶憶起趙月嬋花容月貌,姿態(tài)冶艷,自己是萬萬比不上,心中竟有點(diǎn)氣惱,道:“大爺跟大奶奶很不相諧,縱她生得美,也不討大爺歡心。”
香蘭道:“咱們伺候的這位嵐姨娘必然很得大爺歡心了,懷了身子能讓大爺高興成這樣,想必也是個美人,待會兒倒要仔細(xì)瞧瞧�!�
銀蝶冷笑道:“生得再美也是姨娘。眼下大爺是寵她,也不知這恩寵能到什么時候�!庇周浟寺曇舻溃骸拔矣X著大爺該找個更伶俐、更知心的,哪怕是府里的丫鬟呢,最好會做一手好針線,能給他做鞋裁衣,又會說話哄他,千依百順的,才能更貼他的心�!�
香蘭聽銀蝶說得愈發(fā)不像,雞皮疙瘩起了一身,登時清醒過來,腦子轉(zhuǎn)了轉(zhuǎn),便了悟了,暗笑道:“我還道她怎么有興致,非扯著我說話兒,原來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想了想說:“橫豎大奶奶跟大爺是正頭夫妻,大爺再納的都是姨娘……只怕有的還抬不了姨娘。大爺收房的丫頭,哪個抬了姨娘了?”
銀蝶情竇初開,滿懷綺思,香蘭一席話硬生生絞碎她一片美夢,她賭氣翻了個身,不說話了。
香蘭臉對著墻,聽銀蝶那頭沒了動靜,安然合上雙眼,嘴角微微向上翹了翹。
一時春菱進(jìn)屋,說道:“姨奶奶回來了,讓你們兩個過去�!�
香蘭急忙起身,理了理衣裳和頭發(fā)。銀蝶忙對著鏡子理鬢角,蘸了點(diǎn)胭脂抹在唇上,又覺得太艷了,把帕子放在唇上壓了壓。
春菱領(lǐng)著她二人進(jìn)了旁邊的廂房內(nèi)。
屋里居然站著小鵑并一個婆子,條案邊坐了一個十八九歲的婦人,因有了身孕故身材豐滿些,烏發(fā)雪膚,長臉杏目,容貌雖不及趙月嬋艷麗,但也是難得的美人,身穿雪青鑲領(lǐng)碧色寒梅暗花緞面對襟褙子,頭上只有一根金簪,耳上垂著瑪瑙墜子,手上一對玉鐲,其余一概首飾全無,看著極素凈樸實(shí)。此人正是青嵐了。
春菱道:“嵐姨娘,這兩個丫鬟就是我方才說的,一個叫香蘭,一個叫銀蝶。”
銀蝶極懂眼色,立時跪了下來,香蘭也忙跟著跪了,口中道:“請姨奶奶大安�!�
青嵐道:“起來罷。”細(xì)細(xì)打量,見這二人都生得美貌,心里有些不舒坦,又看那個叫香蘭的身上都是舊衣,頭上只綁了兩根白繩扎了個丫髻,扎一朵白花,銀蝶則穿了嶄新的青綢衣裳,臉上好像涂了脂粉,像是精心裝扮過的。心道:“這個香蘭看著老實(shí),銀蝶好打扮,不知是不是個安分的�!笨谥姓f道:“你們倆既跟了我,只要守規(guī)矩,好好伺候便是,旁的也不多要求�!�
春菱道:“嵐姨娘是最寬厚疼人的,你們倆跟了她算有福氣了�!�
香蘭不動聲色將屋子打量一番,見東廂房收拾干凈,陳設(shè)華美奢華,就連秦氏房間的擺設(shè)也不過如此了。香蘭覺得不合規(guī)矩,微微蹙了眉頭,但又轉(zhuǎn)念想到青嵐是良籍嫁進(jìn)來作妾的,身份比旁的妾不同,而今又有了身孕,身價(jià)更是不同�?赡抗鈷哌^幾件名貴的玩器,又覺得這樣的東西放在明面上未免太乍眼了些。
一時青嵐乏了,打發(fā)人都散了。春菱把蘭、蝶并小鵑帶到次間內(nèi),道:“我叫春菱,原是三太太屋里的丫鬟,因嵐姨娘有了身孕,便指派到這里伺候,日后你們有事只管來找我。”指著小鵑道:“她叫小鵑,來的略早幾天。屋里那個婆子姓吳,你們叫她吳媽媽便是了�!苯又鴮⒎痰囊�(guī)矩講了一回,又安排了幾項(xiàng)簡單的活計(jì)。命銀蝶做一個盛放寧神藥材的香囊,又命小鵑出去澆花,再做一條繡花帕子,對香蘭道:“你隨我來�!鳖I(lǐng)著香蘭進(jìn)了青嵐住的臥房。
第39章
賞賜
青嵐正躺在床上小憩,牡丹鏤雕拔步床上垂下輕軟的繡花草幔帳,蓮花鼎里燃著一縷安神靜氣的蘇合香。春菱輕手輕腳的走到柜前,將柜門打開,對香蘭低聲道:“從今往后姨娘的衣裳針線都?xì)w你管,這柜子里放的都是應(yīng)季的衣裳,上層是襖褂,中層是褙子,下層是裙兒。秋冬的衣服都放在樟木箱子里�!闭f著把箱子打開,挨個兒指著解釋,哪個是皮毛的,哪個是錦緞的,哪個是家常衣裳,哪個是見客衣裳,哪個是給太太、奶奶請安穿的,另還有多少上好的布匹,等等不一而足。
香蘭一一點(diǎn)頭記下。
春菱從柜里取出一只大托盤,上有兩疊衣裳,道:“這是嵐姨娘賞的衣服,是去年才做的。衣服都雖是半新的,但已漿洗過,干干凈凈,給小鵑和銀蝶一人一套�!�
香蘭看那衣裳,是一套銀白素緞冷藍(lán)鑲滾的衣裙,還有一套肉桂色的褙子衣裙,衣服上還有幾處刺繡,看著還很新,料子都是上好的,因是素色,正好在曾老太太喪期內(nèi)穿。
春菱不多時又端出一個托盤,上有兩個瓷碟子,里面盛放著幾件首飾,給鵑、蝶一人一份,道:“這也是嵐姨娘賞的,說艷色的花兒、朵兒,等出了孝再戴。”香蘭看其中一個碟子里有兩朵紅絨宮花,兩朵藍(lán)絨宮花,一根鎏銀的簪子,一根嵌水晶的銀簪,還有一對銀鐲、一對玉鐲并一對碧玉耳環(huán)。另外一盤也是同等的例兒,不過簪子和耳環(huán)樣式有所不同。
春菱低聲笑道:“你是二等,自然跟她們不同,姨娘命我單給你備了好東西呢�!闭f著又取出一套牙色鑲領(lǐng)碧色寒梅暗花緞面對襟褙子,一件黛藍(lán)縷金提花緞面交領(lǐng)長襖,幾乎是全新的,另還有四支堆紗花兒,兩根老銀簪子,一支鑲瑪瑙小金釵,一對兒玉鐲,一對兒極細(xì)的象牙鐲子并一對珊瑚耳環(huán)。
春菱暗想道:“聽說香蘭家里頭平平,原又在曹麗環(huán)那里聽差,定見不到什么好東西,如今見了姨奶奶這樣豐厚的賞,只怕眼該直了�!眳s發(fā)覺香蘭只是看了看,伸手摸了摸那衣裳的料子,雖面帶笑容,卻無甚喜出望外之情,說:“姨奶奶真知道疼人,待會兒她醒了,我定要過去好好謝謝賞賜。”
春菱一怔,笑道:“你也是個伶俐厚道的,我今年十六,想來比你年長,托大自稱一句姐姐,以后咱們姊妹還要好好相處才是�!�
香蘭微笑附和,兩人說笑兩句,便端著托盤回到房里,將東西給了小鵑和銀蝶。小鵑喜不自勝,立刻便將鐲子套在手上了。香蘭也坐在床上看自己那份兒,把衣裳仔仔細(xì)細(xì)疊好,又把每樣首飾仔細(xì)看了一回,心道:“娘一直沒有什么首飾,這幾樣?xùn)|西我收起來,回去給她戴,她必定歡喜。只可惜衣裳小了些,否則也能回去帶給她穿了。唉,自從進(jìn)了府,攏共只回家探望過一回,往后得了機(jī)會便告假回去看看,爹娘要知道我升了二等,心里指定高興的罷……”一邊想著一邊道:“嵐姨娘真大方,剛見著就賞了這么些東西,可見是個好相處的人�!�
銀蝶也正坐在床上看剛賞下來的東西,見春菱出去了,便嗤笑道:“這算什么?我姐姐在綾姑娘那房里,賞下來的都是真金白銀,珍珠翡翠,衣裳不但料子好,連上頭繡的花樣也新鮮。你眼皮子別這么淺,賞了這點(diǎn)東西就當(dāng)成天大的恩典了。上回我姐姐得了倩姑娘賞下來的一個金戒指,上面嵌的寶石有黃豆粒那么大,我姐姐就看了一看,沒當(dāng)什么就給了我,讓我戴著玩去。咱們今兒個賞的東西,跟那戒指比,簡直就是廢銅爛鐵了。”說著到小鵑這邊看賞給她的東西,只覺得賞給香蘭的衣裳比她的好,又覺著宮花也比她的新,瞧著簪子上的水晶也比她的剔透,又覺著那玉石耳墜子水頭也比她的潤,心里有些不痛快。
等她晃到香蘭身邊,見她床上攤著的釵環(huán)鐲子,眼睛都瞪圓了,失聲道:“怎么賞你這么多東西!”便嫉妒起來。銀蝶只道香蘭無依無靠,又生得單柔嬌弱,是個好拿捏的,便道:“我喜歡你這珊瑚耳墜子,橫豎你也沒有耳洞,便給我罷。”
香蘭愣住了,小鵑從床上蹦下來說:“好呀,那就用你那對兒銀鐲子外加那個碧玉耳環(huán)跟香蘭換。”
銀蝶不高興道:“我跟香蘭說話,有你什么事兒?”
小鵑走到香蘭身邊坐下來,翹著腳丫說:“你臉皮厚,上來就找人家討東西,我看不順眼,就偏要說兩句,你想怎么樣?”
“你……”
香蘭拽了小鵑一下,看了銀蝶一眼道:“這耳墜子我打算回去給我娘戴,既然你姐姐在綾姑娘那房得了那么些真金白銀的首飾,你問她要一個更好的,讓你戴著玩去�!闭f罷將衣裳首飾收拾了,從床底拉出箱子,把東西鎖了,對小鵑道:“方才春菱是不是讓你繡帕子?要不要我?guī)湍忝杌樱俊?br />
銀蝶一跺腳道:“小家子爛氣的,愛給不給,我還不稀罕�!睔忄洁降淖刈约捍采�。
此時春菱進(jìn)來,銀蝶轉(zhuǎn)轉(zhuǎn)眼珠,告狀道:“春菱姐姐,香蘭做什么?姐姐是不是忘了給她安排活計(jì)了?還有,給她的東西怎么比我們多?”
春菱看了銀蝶一眼,淡淡道:“香蘭是二等,跟你們倆當(dāng)然不同了,日后管姨奶奶的衣裳針線,你做得了香囊就給她看看。”
銀蝶目瞪口呆,心里暗暗后悔自己錯估了形式,她以為香蘭是個軟柿子,誰想比她還高一等,倘若以后給她上眼藥穿小鞋可不妙,拿定主意以后要好好籠絡(luò)。小鵑聽說香蘭升了二等,心里有些不自在,可到底還是為香蘭高興,朝她擠擠眼睛。香蘭勾起嘴角,也偷偷對小鵑擠了擠眼。
等四下無人時,小鵑悄悄問香蘭道:“你怎么往嵐姨娘這兒來了……聽說環(huán)姑娘讓太太給趕出去了,這事兒是不是真的?環(huán)姑娘因?yàn)槭裁词聝航o趕出去的?”
香蘭看著她忽閃著大眼睛“求知若渴”的模樣,“撲哧”一笑,點(diǎn)著她腦門兒說:“繡個帕子這么慢,打聽這個就這么來精神兒�!�
小鵑嬉皮笑臉的抱著香蘭手臂說:“好人,告訴我罷,告訴我罷�!必Q起三根指頭發(fā)誓:“我絕不跟旁人說�!�
香蘭纏不過她,只得說:“到底因?yàn)槭裁次乙膊淮笄宄�,反正是惹惱了老太太和太太,才讓給送回去的。以后這檔子事兒少提,免得吹到太太她們耳朵里不干凈�!�
小鵑聽了這回答挺不滿意,晃著香蘭胳膊還要磨,香蘭連忙岔開話頭道:“我是因?yàn)榄h(huán)姑娘走了,嵐姨娘這兒缺人才過來的,你呢?原是大奶奶房里的,怎么也過來伺候?”
小鵑板著指頭說:“姨奶奶房里原來的三個丫頭,一個染了病,怕過了病氣,所以送回家去了。一個從臺階上跌傷了,回家養(yǎng)傷。還有一個死了老子,回家戴孝,嵐姨娘懷著身子,主子們嫌死人有沖撞,也就不讓回來了。東廂就缺了人,本來好幾個丫頭都眼紅,原也輪不上我,誰想大爺略一過問,末了竟讓我過來了。”說著高興道:“這也是咱們有緣,以后在一處過日子,真是再好也沒有了,要是汀蘭姐姐也能來就好了�!笨粗y蝶的床嘆了口氣:“誰知道是跟這個是非精一起住�!�
香蘭坐在條案前,幫小鵑細(xì)細(xì)描上花樣子,說:“以后少理睬,也別鬧出什么不和睦,兩邊都難看。”
小鵑嘟著嘴:“她上趕著招惹,躲都躲不及。原先她伺候春燕姑娘,她那個主子就是個刺兒頭,銀蝶還刺兒一百倍,跟她住一起有得熬了�!�
正說著銀蝶進(jìn)屋,小鵑方才閉了嘴。
晚上,香蘭早早梳洗一番,便將床幔垂下來上床安歇,小鵑和銀蝶仍在凈面卸妝。香蘭將秦氏賞她的荷包拿了出來,借著幔帳外微弱的燭光,將東西倒在掌心一看,只見有四個金錁子,一對兒金丁香并一個金鑲玉的戒指。
香蘭將每樣?xùn)|西都把玩了一遍,心里頗有些感慨。前世在沈家,每逢年節(jié),當(dāng)家主母都會拿出幾包散碎金銀熔了給工匠打成各式金銀錁子——如意式的、牡丹式的、海棠式的、文昌筆式的,還有鐫刻著福祿壽喜等吉祥字眼的,或大或小,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臄[滿幾大盤子,黃澄澄白花花的倒也好看。她拿來送人或打賞,心里頗不以為然。
如今知道生活艱辛,才愈發(fā)明白做人要惜福。
香蘭將東西裝回荷包妥帖放好,把松軟的菱花被往上拽了拽,忽然覺著日子又光明起來,聞著枕邊香囊里清新的香氣,甜甜的睡著了。
第40章
搶功
青嵐因懷著身子,連給趙月嬋立規(guī)矩都免了,每日里不過逛逛園子,做做針線,跟丫鬟們說笑說笑,偶爾到秦氏那里請個安。她又是個寬厚好伺候的,對吃穿也不多挑剔,香蘭再也不用整日沒完沒了的繡嫁妝,干灑掃的雜活兒,受卉兒、懷蕊的擠兌,聽曹麗環(huán)的刻薄責(zé)罵,她每天只需幫著青嵐做做小孩子的衣裳,做些端茶倒水的輕松活計(jì),還能時不時偷得半日空閑。
林錦樓自上回送她到知春館之后,只來過兩三趟,便再沒回來過。春菱說林錦樓往軍中去了�!按鬆斠幌蚺c兵卒同吃同住,有時在營里一個月都不回來一趟,真正的愛兵如子呢。”春菱說起林錦樓時面帶驕傲之色,隱含嬌羞之情,“軍務(wù)繁忙時,三個月都沒回家,往外頭提起‘林家兵’,誰不高看一眼?別看二老爺?shù)墓俾毐却鬆斅愿咭稽c(diǎn),可威信名聲遠(yuǎn)沒大爺響亮,聽說圣上都贊過咱們爺,等出了曾老太太的孝,就要再提拔一級,調(diào)到京里任個京官兒�!�
香蘭頻頻點(diǎn)頭附和,隨口說著大爺英明神武之類的阿諛之詞。她聽說林錦樓要去軍隊(duì)里許久不回來,又聽說他以后要調(diào)入京城,心里暗暗高興,她恨不得林錦樓永遠(yuǎn)不回來才好——好似吃草的小兔兒天生知道猛虎兇惡,她對林錦樓,隱隱存著畏懼。
“等爺進(jìn)了京,姨奶奶也生了兒子,就憑大爺對姨奶奶這么愛重,到時候興許還能討個誥命下來,到時候誰還敢給咱們東廂臉色看!”春菱手里疊著衣服,嘴里也說個不住,“阿彌陀佛,只盼著姨奶奶這回能生下個小少爺�!�
香蘭疑惑:“大爺還沒有什么顯赫軍功,圣上怎么可能給大爺?shù)逆曳庹a命?”
春菱不以為然的說:“怎么不可能?咱們爺?shù)亩鲙熓擎?zhèn)國公,赫赫有名的大將軍,大爺?shù)密姽κ沁t早的事。你別看大爺身邊兒還有鸚哥和畫眉,可那兩個就是通房丫頭……還指不定能在府上呆多久呢,沒瞧見春燕就給打發(fā)出去了么?咱們姨奶奶,是太太做主正正經(jīng)經(jīng)用轎子抬進(jìn)來的良妾,而且有了身子了,除了大奶奶,誰以后還能再越過她去?大爺回府,也多是在咱們東廂歇著……就是鸚哥畫眉那兩個小蹄子,見天使手段讓大爺過去,日后見到那兩房的人,不必給好臉色,呸,不要臉!”
春菱說著說著便橫眉立目,拉著香蘭一道同仇敵愾,香蘭便也只好做出一番義憤填膺的樣子,用力點(diǎn)頭說:“對,大爺想去哪屋去哪屋,大爺就愛咱們姨奶奶,任憑她們使再多手段也沒用!”
春菱覺著香蘭受教,欣慰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其實(shí)春菱自從聽說香蘭是大爺親自送來提的二等,心里不免惴惴,她本是秦氏身邊的三等丫頭,給了青嵐升到二等,原指望青嵐生了兒子,她也跟著沾光當(dāng)上一等大丫鬟,誰想憑空殺出個陳香蘭。
她臉上跟香蘭笑模笑樣的,卻時時擔(dān)心香蘭跟她在主子跟前爭臉爭寵,可她這幾日看下來,卻發(fā)覺香蘭除了管好針線,旁的一概插手,也不多問,倒是看哪個小丫頭活計(jì)忙了,便主動上去幫上一幫。有些在主子跟前露臉的活兒,她故意讓給香蘭,香蘭都與她推脫。春菱這才放了心,覺得香蘭是個傻子——誰不愿上進(jìn),多得主子的青眼呢!對香蘭的態(tài)度也愈發(fā)的和氣了。
春菱哪里知道,香蘭心里正正不愿意的就是“得主人青眼”。如今日子舒服了些,她早想著作畫賺銀子,若是青嵐倚重她,她豈不是沒了閑兒。這一來,她們一個在主子跟前賣力表現(xiàn),一個樂得甩手清閑,倒也相安無事。
知春館每日里一片寧靜。趙月嬋窩在屋里足不出戶;鸚哥也只守在屋里,只有黃昏時分愛站在院兒里的芭蕉樹下或薔薇架子前頭,唱兩聲“杜宇啼血不忍聞”的傷春悲秋小曲兒,香蘭覺著她這般做派是為了守在院子門口等林錦樓回來。畫眉倒是喜歡時不時的到東廂坐坐,拉著青嵐閑話家常。
“畫眉那小浪蹄子倒是臉皮厚,姨奶奶都打了兩回哈欠也不知道該走了�!眳菋寢尦林樂鲋鄭拱肟吭诖差^。她是林錦樓的奶娘,在林家地位超然,這廂聽說青嵐有孕,便自告奮勇前來伺候,她原是秦氏娘家的陪房,最是忠心耿耿,也在秦氏耳濡目染下,對妖嬌的女子一概好感全無,所以對鸚哥、畫眉之流十分厭惡。
“她好心好意來看我,我總不能趕出去罷?橫豎也坐不了多一會兒,就隨她去罷�!鼻鄭褂行┧饫Ь搿�
“奶奶就是太好性子了,我看畫眉不是好東西,等大爺回來我跟他說,甭讓那些個小妖精到東廂來在奶奶跟前兒晃悠�!�
“那可別,回頭讓大爺以為我多事。”青嵐忙睜開眼睛。
吳媽媽嘆口氣,把床頭海棠小幾子上的茶點(diǎn)端過來,遞給青嵐一塊糕:“好好,我就不說。姨奶奶這幾日食欲不振,吃塊糕再睡罷。”
那是一碟子玉帶糕,用茯苓、蓮子、薏仁等蒸成,有調(diào)理脾胃虛弱,補(bǔ)中益氣的功效,青嵐吃著香甜,忍不住又多吃了一塊,對吳媽媽說:“要說春菱這丫頭,不愧是太太調(diào)教出的人兒,又伶俐又干練,事事都給我想周全了。有她在,我省了一半的心。別的不說,就說這糕,這兩天她看我進(jìn)的東西少了,就巴巴的做了這個點(diǎn)心過來,可見她一片心了�!�
吳媽媽一愣,眉頭皺了起來:“春菱說這糕是她做的?”
青嵐點(diǎn)點(diǎn)頭,喝了口茶:“春菱說她一早起來做的�!�
吳媽媽眉頭皺得更緊了,她分明瞧見是香蘭那個小丫頭在廚房里又揉面又放模子,做了一屜玉帶糕,用筷子夾在青瓷碟子里讓春菱端進(jìn)來,還給她和小鵑各留了兩塊,怎么這會子變成春菱做的了?半晌說道:“這糕是香蘭做的……”
青嵐一愣,卻也不放在心上,只是點(diǎn)點(diǎn)頭說:“那好,回頭我賞賞她。”
吳媽媽說:“倒不忙著賞,奶奶想想,春菱雖是得用,可我覺著她心眼子太多,不是實(shí)誠人,不過是做個糕,這個寵都要爭,把別人的功勞昧下來,雖說是小事,可也能看出點(diǎn)心性。小鵑太小,還是一團(tuán)孩子氣,那個叫銀蝶帶著個不安分的樣兒,聽說總打聽大爺?shù)氖�。這些日子我冷眼瞧著,香蘭倒是個老實(shí)人,原我以為她那張臉生得美,只怕不安生,誰知道她天天安安靜靜的干活兒,交代的活計(jì)沒有不用心的,也不爭搶,也不愛生閑氣,小鵑和銀蝶拌嘴,也都是她在旁邊勸架。”
青嵐正把糕點(diǎn)往口里送,聞言停了下來,蹙起一雙秀眉:“媽媽的意思是……”
吳媽媽道:“我的意思是,姨娘要在府里立足,不培養(yǎng)幾個心腹怎么成?要往長遠(yuǎn)打算,等曾老太太喪起一滿,大老爺便要回京城,太太到時候也要跟著去,這座大靠山?jīng)]了,再沒幾個貼心的人兒,只怕姨娘要受欺負(fù)。香蘭年紀(jì)小,心眼又實(shí),從不多說一句話,像是個好的�!�
青嵐擰著眉想了一回,只覺得這香蘭清淡得好像一縷煙塵,好像不存在似的,謹(jǐn)言慎行,小心翼翼,只是因?yàn)樗橇皱\樓提的二等,讓青嵐心里不大舒坦,連帶著也不十分器重,但如今想起來,大概是個老實(shí)規(guī)矩的,便緩緩點(diǎn)頭道:“說得是,我多留意留意那丫頭�!�
當(dāng)下把香蘭叫到屋里,和顏悅色的賞給香蘭一個刻著“囍”字紋樣的銀戒指,又賞了一碗釅茶并一盤果子,打發(fā)她去了。
香蘭一頭霧水,不知道自己為何平白得了賞。回到房里仔細(xì)一看那戒指,雖樣式已經(jīng)老了,但掂著還有些分量,暗道這嵐姨娘果然大方憐下,歡歡喜喜的把戒指收了起來。那碟果子她本想留些給春菱,卻想到春菱是個愛嫉妒的,上回青嵐贊了一句香蘭的面茶做得好,中午多賞了一個菜,春菱都黑了臉,過后對她暗示嵐姨娘的吃食讓香蘭不必再費(fèi)心,“姨娘懷著身子,旁的東西不敢讓她多吃,下回你做了什么,想給姨娘的,先知會我一聲,若是吃壞了,太太怪罪下來,我們臉上也都不好看�!�
如今青嵐又賞了一碟果子,香蘭想了想還是不要說的好,便跟小鵑偷偷分著吃了。
第41章
打聽
第二日清晨,香蘭拿了把長嘴的大壺站在院子里,一邊默誦《大悲咒》一邊澆花。時值入夏,院墻邊的石頭旁邊開了幾叢鳳仙花,大房里幾個丫頭正團(tuán)團(tuán)圍著掐花,要回去染指甲。
香蘭對大房里的丫頭們一向能避就避,手腳麻利的把花澆了,拖著壺低著頭,順著樹蔭往回走,忽聽有人喚她道:“香蘭妹妹,香蘭妹妹�!�
香蘭站住腳往后看,卻見是趙月嬋的大丫鬟迎霜正站在花架子后頭招手喊她,滿臉帶著笑。這迎霜生得并不美貌,高顴骨尖下頦,有幾分凌厲相,笑起來五官便顯得柔和多了。香蘭見是迎霜喊她,頓時頭皮發(fā)麻,又不得不走過去,低眉順眼道:“迎霜姐姐叫我有什么事么?”
迎霜一邊吃著棗子一邊笑道:“嗐,我能有什么事兒?不過是看見你了,跟你說說話兒�!卑寻谂磷永锏臈椬右还赡X兒塞到香蘭手里道,“吃棗子,吃棗子,這棗是去年秋天摘下來晾好藏在甕里的,只主子們煲粥煲湯才拿出來幾粒,這個季節(jié)能吃上,還算金貴。”
香蘭忙擺手道:“這么難得還是姐姐留著吃罷�!�
迎霜硬塞到香蘭手里,笑道:“讓你吃你就吃,我還有呢。”
香蘭無法,只得收了,心中暗想:“無事獻(xiàn)殷勤,非奸即盜。迎霜的葫蘆里到底賣了什么藥?大爺親自下了令,說嵐姨娘身子重,日后不必到正室跟前立規(guī)矩,嵐姨娘也處處躲著,大房和東廂一直井水不犯河水。這些日子大太太肅整內(nèi)務(wù),革了好些人的職,又打又罰的。大奶奶老實(shí)得跟避貓鼠一般,連門都沒怎么出。這會子迎霜跟我個小丫頭套什么近乎?”
迎霜見香蘭悶頭吃棗,也不說話搭腔,便清清嗓子道:“妹妹真勤快,一大早就起來澆花,東廂的活兒多不多?重不重?我冷眼瞧著,好像就妹妹一個人里里外外張羅似的�!�
香蘭心生警惕,臉上仍笑笑著說:“我剛進(jìn)府,年紀(jì)又小,什么都不懂,還處處要人教,怎么可能里里外外張羅呢,不過是聽話罷了,姨奶奶讓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迎霜道:“年紀(jì)小有什么打緊?我雖不能干,但好歹在大奶奶跟前伺候了幾年,日后妹妹有什么不懂的,盡管來問我。若是受了誰的欺負(fù),也只管告訴我�!闭f著頓了一頓,想聽香蘭說些道謝客氣的話,誰想香蘭只是憨憨的笑,低頭去揉弄衣角,便又試探著道:“也不知嵐姨娘平日里都吃什么喝什么,有什么喜歡的東西,我們奶奶常念叨,說嵐姨娘懷了身子辛苦,惦記送她些東西,又不知送什么好�!�
香蘭咧嘴笑道:“姨娘的吃食不歸我管,我也不知她愛吃什么,不過偶爾到廚房端個菜,還笨手笨腳的�!�
迎霜心里起急,暗道:“這香蘭看著有點(diǎn)靈氣,沒想到是個傻大姐,一問三不知,光知道傻笑……又或許她是個精明的?不見兔子不撒鷹,非要見到有利可圖了才開口?她是大爺親自指派過來的,只定知道大爺?shù)氖�,還是再套問幾句。”想著從袖里掏出一支老銀的蝴蝶簪子,塞到香蘭手中道,“這簪子是大奶奶前年賞我的,我這個年紀(jì)再戴這個樣式的,顯得太生嫩,妹妹不嫌棄就拿著。”
香蘭連忙推辭,誠惶誠恐道:“這怎么使得?”
迎霜笑道:“又什么使不得的,大奶奶那兒什么樣的金銀首飾沒有?前些天還賞了我個金鐲子。她還跟我說,冷眼看著妹妹這么伶俐勤快,還想跟嵐姨娘張嘴,把你要到大房來呢�!庇舶阳⒆尤较闾m手里。
香蘭囁嚅道:“大奶奶錯愛,我哪有這么好。”
迎霜又問道:“大爺每日從外頭回來都去東廂么?”
香蘭道:“我也不知是不是每日,有時大爺便往東廂這邊看看。每逢大爺來,都是春菱去服侍,我只管做個針線、端個茶遞個水什么的,不總到前頭去�!闭f到此處,余光看見春菱站在窗前,眼風(fēng)頻頻往這邊掃來,便道:“我該回去了�!睂Ⅳ⒆油掷镆蝗骸盁o功不受祿,這簪子姐姐留著戴罷�!闭f完轉(zhuǎn)身一路小跑溜了回來。
回到茶房里剛剛把壺放下,春菱便走過來問道:“方才迎霜跟你在花架子底下說什么呢?”
香蘭道:“迎霜先請我吃棗子,又夸了我一通,要送我一根銀簪子。問我姨娘平時喜歡吃什么,喝什么,做什么,還問大爺是不是每天都來。我是姨娘的丫頭,這些怎么能告訴她們?便說什么都不知道,簪子也還給她了。”說著攤開手,“這兒還有幾個棗子,你拿去嘗嘗罷�!�
春菱冷笑道:“我就知道大房那幾個妖魔鬼怪沒安好心,知道我不待見她們,就朝你們剛來的丫頭下手,呸,瞎了她們的心!昨天太太特特打發(fā)紅箋來送了滋補(bǔ)藥品,還問姨娘的身子,囑咐了好幾句,若是叫大奶奶她們打聽了姨娘的事,生出什么幺蛾子,咱們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你今兒做得不錯,日后少跟大房的人牽連,棗子留著自己吃罷,我去扶姨奶奶去園子里逛逛�!笨匆娦※N正拿著抹布擦窗欞,便說:“今天日頭好,呆會兒去把箱籠里的被子拿出來曬曬。”說完掀簾子走了出去。
小鵑一見她走,立刻對香蘭說:“什么叫‘你今兒做得不錯’,她可好大的口氣,天天拿著架子擺著譜兒,是把自己當(dāng)一等大丫頭呢,你也是二等,干嘛怕她?”
香蘭把手里的棗兒一股腦的塞到小鵑手里,說:“她樂意當(dāng)大丫頭就讓她當(dāng)去,跟她較真兒做什么�!�
小鵑嘟起嘴:“平時她總支我干這個那個的,分明是她應(yīng)該做的活兒也推給我干,然后跑到主子跟前邀功……香蘭,你要升一等,壓她一頭就好了。”
香蘭拿起一粒棗塞到小鵑嘴里說:“快省省罷,有吃的還堵不住你的小嘴兒呢�!毙χ排判※N的頭,轉(zhuǎn)身進(jìn)屋了,站在床前長長吁了口氣,縱然她覺得自己呆在東廂沒有前程,但也決計(jì)不會去攀附大奶奶,與虎謀皮豈是鬧著玩的?她倒了半碗溫茶吃了,打開箱籠,把昨天做的一件玉色小褂取出來,在衣裳背面掐牙。
小鵑嚼著棗子跟進(jìn)來,往床邊一坐,耷拉著腦袋說:“原以為在大奶奶那頭受氣,到了嵐姨娘這兒就熬出頭了,想不到好過沒幾天,又有這么個人添堵�!�
香蘭笑了笑:“日子不就是這樣,一關(guān)一關(guān)闖呢,你以為闖過了火焰山,后面就是陽關(guān)大道,可以隨意暢快了,可稍稍把心放下來的時候,才發(fā)覺原來前頭還有一個大油鍋,舊的煩惱未去,新的麻煩又出來,沒個停歇的時候�!笨谥姓f著,手里也不停閑,飛針走線。
小鵑眨巴著眼睛:“沒個停歇的時候?那活著豈不是太沒意思了�!�
“有句俗話‘人生不如意的事八九’,可見如意的事只有一二,多想想‘一二’,少想點(diǎn)‘八九’,計(jì)較少了心里就敞亮了。原先我在表姑娘那里,一個人干三個人的活兒,還常常受苛責(zé)擠兌,吃穿都揀剩下的,可如今在嵐姨娘這兒,活計(jì)少了,銀子多了,沒人給臉色看,還常常能得主子的賞,只不過有個愛搶風(fēng)頭的春菱,可跟原先比又算得了什么。風(fēng)頭任她搶去,何必爭在這一時�!毕闾m把線頭咬斷,將衣裳抖了抖。
小鵑哼哼著:“憑什么讓她搶?我咽不下這口氣……再說,咱們這兒算什么呀,你是沒看太太那屋,紅箋姐姐,綠闌姐姐,威風(fēng)著呢,一等一的大丫鬟,林府里的副小姐,不單有自己住的屋子,使喚丫頭,月例比咱們高了幾番,還有豐豐厚厚的賞賜。你覺著嵐姨娘賞個銀戒指就大方啦?太太賞紅箋的鐲子,隨便一個都是赤金的呢�!�
香蘭笑了起來:“你羨慕太太身邊體面的丫鬟,興許她們還正嫉妒林家的小姐呢,一個個錦衣玉食讓人伺候著,以后風(fēng)風(fēng)光光嫁個好人家做奶奶享福;林家的小姐呢,也許正嫉妒皇親國戚的千金,生下來就是郡主縣主,她們見了要俯首帖耳,小心奉承著……人比人得死,咱們心里拿定自個兒的主意就是了,何必跟人家爭競?日子要想過得舒坦,先要惜福知足�!�
香蘭說完這番話,見小鵑還懵懵懂懂的,知道她年紀(jì)尚小,還沒嘗盡人生艱辛,便笑了笑,在小鵑臉上掐了一把。
小鵑“嗷”一聲撲了過來:“大膽,竟敢調(diào)戲良家女子!”說著伸手去咯吱香蘭,兩人笑鬧著滾成一團(tuán)。
正此時,聽見廳里有人喊道:“人呢?都哪兒去了?”
香蘭忙推開小鵑,整了整衣裳鬢發(fā),出去一瞧,只見林錦樓正歪坐在海棠美人榻上,官帽扔在旁邊的海棠桌上,背后靠著兩個秋香色妝蟒軟墊,身上穿著武官常服,腰間系著織金八寶帶,愈發(fā)襯得他身形偉岸,寬肩闊背,腳上登一雙青緞朝靴,半瞇著眼,神態(tài)懶洋洋的。
第42章
伺候(一)
林錦樓白天鮮少到東廂來,香蘭略一遲疑,上前道:“姨奶奶去園子里散步了,大爺有什么吩咐?”
林錦樓懶洋洋的看了香蘭一眼道:“原來這屋里有人,我還以為丫頭們都不在呢,你去給我倒碗茶。”
香蘭依稀記得林錦樓慣喝的茶放在柜子里,打開柜門一瞧,果見架上放了一個豆青釉加彩梅竹紋的小罐子,從中捏出一撮茶葉,放在青花魚藻的小盅里,用水涮茶,將第一泡倒掉,添了熱水,方才將茶端到林錦樓跟前的小幾子上,然后向后退了一大步,低著頭便要出去。
林錦樓靠在榻上,微皺起眉頭道:“等等,誰讓你出去了?”
香蘭只得站住,轉(zhuǎn)過身來。林錦樓半瞇著眼,晃了晃腳道:“把爺?shù)难プ用摿恕!毕闾m走過去半跪在地上,將林錦樓腳上的靴子拔了下來,輕手輕腳放在地上,又要退出去。
林錦樓又喚住道:“爺這里還要人伺候,你要往哪兒去?我餓了,端兩碟子點(diǎn)心來,不要千層酥,要是有湯也熱一碗�!毕闾m只好到后頭的小耳房里取了兩碟點(diǎn)心,嵐姨娘早晨用的粳米瘦肉粥還剩下小半鍋,便放在爐子上熱了一碗,放在托盤里端了回去。
林錦樓捧著茗碗悠然品茶,他自小錦衣玉食,吃穿住用無不講究,雖在軍中艱苦顧不得許多,但在家中即便是喝茶也要諸多挑剔。往日里都是青嵐親手給他泡茶,今日換了人,茶的味道寡淡、冷熱也有所不同,雖不及以前醇濃,卻口感輕浮,竟也極有余味。
當(dāng)下香蘭便端了吃食進(jìn)來,放在小幾子上道:“湯沒有了,有早上做的粥,還是極新鮮的,給大爺熱了一小碗�!�
林錦樓點(diǎn)點(diǎn)頭,喝了兩口粥,開始吃點(diǎn)心。
屋子里靜靜的,只能聽見廊下掛著的鳥籠里傳來幾聲畫眉的嘰喳聲。林錦樓微一抬頭,只見香蘭遠(yuǎn)遠(yuǎn)的站在屋門口,垂著頭一動不動,不由有些不高興。他在內(nèi)宅所到之處,無論男女老少皆是遠(yuǎn)接高迎,點(diǎn)頭哈腰,丫鬟們爭先恐后的往前湊趣,想盡千奇百怪的招式博他多看一眼,如若平素有哪個丫頭跟他獨(dú)處一室,此刻早就想著法兒的引他說話兒了。可香蘭卻不同,好像他身上有疫病似的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連頭都懶得抬。
林錦樓“咣當(dāng)”一聲把勺子丟進(jìn)碗里。
他當(dāng)初把香蘭送到青嵐這處當(dāng)差,就為了把這小丫頭籠在身邊兒看著,他屋里那幾個人他心里有數(shù)兒,個個不是省油的燈,唯獨(dú)青嵐,性子和順也寬厚。只是后來他一是軍中事務(wù)艱苦龐雜,二是肩負(fù)了巡鹽的事項(xiàng),一來二去便將這小丫鬟放下了,他偶爾到東廂來,也不見她上前伺候。如今見了,卻發(fā)現(xiàn)是個頂沒良心的,自己救過她清白,還提攜她近身伺候著,她待自己卻跟個陌生人似的。
香蘭正貓?jiān)陂T邊,心中腹誹道:“呆會兒嵐姨娘和春菱她們回來,看我一個人在屋里伺候大爺,還以為我存心往大爺身上貼似的,若是惱了可不妙�!逼鋵�(shí)她心里確實(shí)對林錦樓心存感激,但只要見他兩眼灼灼的想吃了她似的,便不敢再表現(xiàn)殷勤了。
此時聽林錦樓道:“這屋里熱,你過來給我扇扇風(fēng)。”
香蘭一呆,拿了八仙桌上的一把雪紈宮扇,乖乖過去給林錦樓扇風(fēng)。扇了幾下,林錦樓瞪了她一眼道:“離爺這么遠(yuǎn),哪能覺出有風(fēng)扇過來?”
香蘭無法,只得再往前站了站。林錦樓又哼了一聲道:“你把爺當(dāng)野獸不成,還能吃了你?”香蘭只得又往前挪了挪,低眉順眼的開始扇風(fēng)。
林錦樓方才滿意了,抬眼看了看香蘭,見她臉蛋圓潤了些,粉腮紅潤,秀眸婉約,說不出的嬌美,頭上仍然綰著雙髻,穿著錦緞駝色小襖兒,下面一條白色長裙,身段初見婀娜。
林錦樓忽皺了眉道:“你身上熏了什么香?”
香蘭一怔:“奴婢從來不熏香……”
林錦樓不大自在的挪了挪身子,瞇著眼看著眼前的小丫鬟。香蘭靠他有些近,一縷若有似無的香氣隨著風(fēng)飄進(jìn)他的鼻子,直想讓他伸手摸她柔軟細(xì)致的臉,聞一聞她身上那股撩人的淡香味兒。他是個花天酒地的浪蕩性子,大為意動,心想著若不是在老太太喪期里,當(dāng)晚就收個丫頭做通房也不是什么大事。他看了香蘭一眼,見她仍未及笄,還帶著些許青嫩,又覺著要是再養(yǎng)養(yǎng),再收進(jìn)房也不遲。
林錦樓收了收心,喝了口茶問道:“在這兒還習(xí)慣?主子可曾為難你?我來過幾次都沒瞧見你�!�
香蘭垂著眼皮也不看林錦樓,但臉上神態(tài)卻極恭敬,道:“回大爺?shù)脑�,姨奶奶跟菩薩一樣慈善,待我很好,還賞了好些東西。我剛來,笨手笨腳的,就在后頭做做針線,端茶倒水的有春菱姐姐�!�
林錦樓低笑:“你不做眼前的事兒,回頭你們主子再把你給忘了�!痹捓镉性挘鈶B(tài)輕佻,帶著憊懶的調(diào)調(diào)。
香蘭是個聰明人,馬上就明白了,說不清是羞還是氣,臉蛋“噌”地紅到脖子根,仍低低垂著頭說:“春菱姐姐比我伶俐得多,我是個粗笨人,怕惹主子們生氣�!�
林錦樓把腳搭在榻上,笑模笑樣的:“要不,回頭你去專門伺候我?我身邊兒的書染就要出府嫁人,你正好替了她,你跟著我,我保證不嫌你粗笨……”
正說到此處,便聽門口有人驚喜道:“大爺怎么來了?”
第43章
伺候(二)
話音未落,銀蝶好似一陣風(fēng)兒似的跑了進(jìn)來,一把將香蘭手里的扇子搶了,一邊給林錦樓扇風(fēng)一邊笑道:“大爺怎么這么大早兒就來了?姨奶奶剛好去逛園子,不在屋里。大爺要什么,只管吩咐我�!庇醚矍那牡目戳皱\樓,見他英挺俊朗,風(fēng)流尊貴,便有些癡癡的,暗恨自己今日穿的是兩件半新不舊的衣裳,頭也不曾好好梳,又怕臉上搽的脂粉讓汗水融了妝。
香蘭暗暗松了口氣,靜靜退到屏風(fēng)旁邊。銀蝶大驚小怪道:“莫非大爺還沒用早飯?怎么只吃糕點(diǎn)?我記得櫥里還有兩三個細(xì)致小菜,配粥吃最清涼爽口,待會子給大爺端過來�!闭f著愈發(fā)賣力給林錦樓扇風(fēng)。
香蘭正愁沒借口,馬上說道:“我去端菜�!鞭D(zhuǎn)身便走。林錦樓擺手道:“不用了�!币恢赶闾m,“你再給我添些茶�!便y蝶已搶先一步拿了茶壺給林錦樓添茶,大眼睛忽閃著露齒笑道:“大爺已經(jīng)久久沒來了,想必是公事繁重,背地里我總跟香蘭姐姐說爺是咱們林家的頂梁柱,天天在外奔波勞累,可要保重好身子,只恨我們不能大爺身邊報(bào)恩,便使出全身的力氣伺候姨奶奶,方才不辜負(fù)大爺?shù)男囊�。�?br />
香蘭暗自氣惱道:“你奴顏婢膝去奉承主子我不攔著,又何必捎上我?”上前收拾碗筷,借故躲到耳房去了。
銀蝶喋喋不休說些感恩戴德的話,林錦樓頗不耐煩,想把銀蝶轟走再叫香蘭來說話,忽見青嵐被春菱和吳媽媽攙著,一路說笑著走了進(jìn)來,銀蝶只得依依不舍的放下扇子,上前去接。吳媽媽對春菱道:“你還說要摘帶露水的花兒給姨奶奶做胭脂,這會子露水早就蒸干了�!�
春菱笑嘻嘻道:“也不非要帶露水,花朵兒新鮮就好,只是姨奶奶生得俊,我看不用胭脂也使得。”
青嵐笑道:“還是你嘴甜,待會子賞你蜜餞果子吃�!币娿y蝶從里屋出來,三人都有些詫異,再邁步進(jìn)去,展眼觀望,見房里只有林錦樓脫了鞋歪在美人榻上。青嵐的臉上便不自在起來,春菱和吳媽媽對了個眼神,兩人都沉了臉色。
一時青嵐在屋里陪林錦樓說話兒,香蘭坐在外頭等主人使喚,春菱重新奉了茶便退了出來,徑直到房里找銀蝶,問她怎么在青嵐臥房里。銀蝶扯了個謊道:“我本來去針線房要幾束彩線,回來時候是看見香蘭姐姐在屋里伺候大爺,她笨手笨腳的惹大爺不痛快,大爺才讓我去伺候的,我才用扇子扇了兩下風(fēng),姐姐們就回來了,不信問大爺去�!�
小鵑正坐在床上分一團(tuán)亂線呢,聽銀蝶說香蘭“笨手笨腳”,便冷笑道:“你是打量我們沒法問大爺,便說這樣的話想死無對證?你只當(dāng)我們都瞧不出來呢,跑到大爺跟前顯弄自個兒,你也配!趕明兒個我們都走,連姨奶奶也挪地方,請你住東廂那間屋,是不是才得你的意?”
春菱插腰擰著眉道:“我早說屋里不能空著人,你這一上午跑到哪里瘋?cè)チ�?針線房離這里不遠(yuǎn),你怎去了這么久?莫不是我之前太好性兒,縱得你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銀蝶心里極其不服,暗道:“就算存這個心又怎樣?我就不信你們兩個小娼婦沒這些彎彎繞,只要大爺一來,便護(h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爭著搶著在前頭伺候,這會子在我跟前拿款兒裝貞潔烈女,抬出規(guī)矩壓人。春菱那賤蹄子,往日里我送她胭脂水粉,她倒受用,今日我不過給大爺扇兩下風(fēng),咸的淡的不夠磨牙的,我呸!香蘭是個呆子,隨你怎樣就怎樣了,我豈是你們隨意能拿捏的?”想爭辯幾句,但怎敵春、鵑伶牙俐齒,只在心里暗暗把兩人罵了一個遍。
香蘭坐在臥房門口的繡墩上,暗暗慶幸自己躲得及時,忽聽屋里有搖鈴的聲音,便走進(jìn)去,只見林錦樓正摟著青嵐正坐美人榻上,正欲親吻青嵐的臉。青嵐垂首輕笑,妙目里盈著嬌羞,一邊推林錦樓一邊嗔道:“正經(jīng)些,丫鬟在這兒呢�!�
林錦樓輕笑,伸手將青嵐鬢邊松了的頭發(fā)放到她耳后去,執(zhí)起她的手親了一下,柔聲道:“羞什么,哪個沒眼色的敢往外說……即便說了也不怕�!�
香蘭頓覺尷尬,立在門口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眼觀鼻,鼻觀眼的一徑兒盯著地板。林錦樓眼風(fēng)一掃,看見香蘭不由愣了愣。他與愛妾調(diào)笑,進(jìn)來個丫頭也并不放心上,但瞧見這丫鬟是香蘭,心里竟然有些不自在。
幸而聽見青嵐說:“去找一套大爺?shù)募页R路�,我記得前兒個剛漿洗過兩三件。”香蘭如蒙大赦,趕緊轉(zhuǎn)身走了。
第44章
賣簪
香蘭走到耳房門口,依稀聽見春菱訓(xùn)斥銀蝶的聲音,不由搖了搖頭,暗嘆道:“這宅門里上上下下的年輕丫頭,幾個沒有攀高枝兒的心呢,尤其大爺生得俊挺,官職在身,又有大把的金銀,不管是春菱還是年紀(jì)小的銀蝶,都暗暗存著希望呢,只可嘆她們只看見林府頭上巴掌大的天,將‘世事無�!@四個字拋到腦后罷了�!币贿呄胫贿叺较浠\里取衣服。
林錦樓上次留在東廂一件蟹殼青的斗紋直綴,香蘭拿出來,取了瓶燒酒噴了,用熨斗燙了燙,這時春菱挑簾子進(jìn)來,見香蘭正忙著,便說:“這樣的活兒你做什么?讓那兩個小丫頭子做去�!�
香蘭笑道:“小活計(jì),不礙事。”
春菱撇了撇嘴說:“你也太好性兒了,你是二等,該端架子的時候就得端起來,現(xiàn)在銀蝶那小蹄子都敢爬你頭上給你臉色看�!�
香蘭抿嘴笑了笑。其實(shí)銀蝶平日里對她還是熱絡(luò)殷勤的,只是今日瞧見林錦樓便失了態(tài)。
春菱說了兩句,見香蘭不答腔,心里微微失望。香蘭隨和大度,有了吃食玩意兒愿意分給大家,小丫頭們都愛跟她親近。春菱喜歡事事拿大,也愛訓(xùn)斥管束小丫頭子,原本無可厚非,但跟香蘭一比便顯得不如了。還想再說兩句,又聽吳媽媽在院里喊她,便甩開手走了。
香蘭將衣裳燙平整,整整齊齊疊好捧到屋里。只見床上架起炕桌,重新擺了果子糕餅,青嵐正伺候林錦樓脫官服。
香蘭把衣服放下就要走,林錦樓喊住:“等等�!彼胱屜闾m伺候他更衣,但看了眼青嵐,又覺著不大合適。
青嵐并非精明之人,但瞧著林錦樓拼命盯個小丫頭看,臉上也帶出幾分不悅。香蘭低低垂著頭,盯著自己的鞋尖。
林錦樓躊躇片刻,便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對青嵐道:“這個丫頭不錯,原先在曹麗環(huán)屋里伺候的,姓曹的黑了心,往二妹妹的吃食里放了桃子汁,幸虧這丫頭機(jī)靈,告訴了太太,否則發(fā)起癥候就麻煩了。如今她到了你屋里伺候,我也放心�!�
青嵐方才開顏笑了起來,暗暗覺著自己太多心了,說:“我知道,這丫頭是個厚道的,明里暗里做了許多活兒,卻從來不表功�!�
林錦樓頷首,低頭看見腰間掛著個赤金黃玉的小馬腰墜兒,便隨手解下來遞到香蘭跟前說:“賞你的,拿著罷,好好伺候你們姨奶奶,以后還有賞�!�
香蘭低著頭說:“這都是奴婢應(yīng)當(dāng)應(yīng)份的,不敢要大爺?shù)馁p賜�!�
林錦樓微微皺起眉頭:“賞你你就拿著,說什么敢要不敢要的。”
這小金馬腰墜兒委實(shí)貴重些,香蘭遲疑著不敢拿,用眼睛去看青嵐。青嵐見林錦樓隨手便將這么名貴的東西賞給個丫頭,不由眼紅,想勸說兩句又不敢,聽見說“好好伺候你們姨奶奶,以后還有賞”,便覺著林錦樓是為了她才賞了丫鬟這么好的東西,嘴角含著笑,對香蘭說:“既是給你的,你就拿著罷。”
香蘭這才敢接,又要忙忙的磕頭,林錦樓擺了擺手說:“不必了,免了罷,免了罷。”
香蘭這才退出來,到無人處一看,只見那金馬雖拇指大小,但極其精致,鑲在絡(luò)子上,下頭還垂著五色瓔珞宮穗。香蘭捏著那馬只覺著燙手,想起林錦樓讓她伺候打扇時那一番形容心里又七上八下起來,心道:“莫非林錦樓看上了我?”又安慰自己林錦樓就是個風(fēng)流性子,跟哪個丫鬟都會調(diào)笑幾句,自己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以后自己少往他前頭伺候就是了。但看看手里的小金馬,到底不能心安。
林錦樓在東廂用了午飯,下午又要出府,青嵐親自送了出來。迎霜站在正房門口看了一會兒,轉(zhuǎn)回來給趙月嬋端了一碗冰糖燕窩粥。
趙月嬋正躺在窗下的美人榻上,雙眼微微闔著,鬢發(fā)有些松散,幾縷青絲散在秋香色引枕上,襯得臉兒愈發(fā)艷麗。
迎霜小心翼翼的把碗放在檀木海棠幾子上,趙月嬋忽然閉著眼問道:“人已經(jīng)從東廂走了?”
迎霜看著趙月嬋的臉色,低聲答了一聲:“是�!�
“他倒是著緊那小賤人肚子里那塊肉�!�
迎霜不敢說話,只將那碗冰糖燕窩粥端起來,用勺子攪了攪,囁嚅道:“奶奶,燕窩粥要趁熱吃……”
“要是那小賤人生了兒子,是不是就該爬到我頭上去了?”趙月嬋睜開眼朝迎霜看了過來。
迎霜強(qiáng)笑了笑:“奶奶別想那么多,保重自己身子要緊,就算那小賤人有了兒子,也永遠(yuǎn)越不過奶奶。林家是累世簪纓的大家,斷不會有寵妾滅妻的事……”越說聲音越小,最后閉嘴不言了。
趙月嬋盯著窗臺上擺著的一盆蕙蘭,出神了許久。
迎霜舔了舔發(fā)干的嘴唇,小心翼翼道:“上回舅太太說得話也有道理……大爺跟奶奶系著心結(jié),這些年也沒回心轉(zhuǎn)意,奶奶相中的丫頭,大爺又看不上,不如奶奶就把舅太太家的霞姐兒給大爺納小,一來舅太太一家子都好拿捏,二來霞姐兒性子懦,是個蠢的。她生個好顏色,大爺也瞧得上,除了奶奶,我還未瞧見比霞姐兒還有好容色的,等她有了兒子,奶奶就能抱來自己養(yǎng)……”
一語未了,見趙月嬋眼神猶如寒霜,向她看來,迎霜一縮脖子便閉了嘴。
半晌,趙月嬋才慢慢說:“別人生的孩子怎比得上自己親生親養(yǎng)的骨肉……霞姐兒的事不準(zhǔn)再提了,我自有主意�!�
兩人默默無言。
趙月嬋把燕窩粥接了過來,吃了兩口,問道:“曹麗環(huán)那兒消停了?”
一提這個,迎霜來了精神,挺直了腰說:“消停了,這幾天都沒打發(fā)人過來找奶奶……我聽二門幾個媽媽說,她當(dāng)初不肯走,哭天搶地的。我還以為她得豁出去鬧一番,就她那破落戶兒,平常就不能讓周遭的人好過,如今給掃地出門了,還不起來鬧個天翻地覆?誰想竟無聲無息的了結(jié)了。”
趙月嬋咽下一口粥,用帕子拭了拭嘴角,冷笑道:“鬧一番?她可是個聰明人,聽說老太太送她走的時候說了,興許她成親時,老太太還能給添點(diǎn)子嫁妝,就為了老太太的嫁妝錢,她也不能就這么撕破臉面在外頭鬧開了。再說,是大爺親自把人送出去的,他的手段還能讓曹麗環(huán)撒潑丟臉?她不找上門來最好,日后跟二門幾個媽媽說,她再派人來,就給打回去。”
迎霜連連點(diǎn)頭,又嘆一口氣:“只是這事后又傳出些風(fēng)兒影兒的事,說環(huán)姐兒跟她身邊的小廝不干凈,那小廝偷摸上門來,吃了酒錯調(diào)戲了丫鬟。估計(jì)這風(fēng)聲已經(jīng)傳到任家去了,環(huán)姐兒的親事能不能成還說不定�!�
趙月嬋嗤笑一聲,把粥碗放在小幾子上:“她不是看不上任家么?如今她想嫁都沒門兒……不過這事情也說不準(zhǔn),曹麗環(huán)還是有幾個梯己,任家小子也不是個硬氣貨,興許為了幾個錢閉眼娶了也未可知�!�
迎霜點(diǎn)點(diǎn)頭,有些擔(dān)憂道:“若是曹麗環(huán)外頭嚼奶奶壞話,說咱們收了她一盒簪子,卻又不幫忙辦事……”
趙月嬋翹著指頭,把粥一勺一勺送進(jìn)嘴里,滿不在乎道:“隨她怎樣講,吃進(jìn)嘴里的東西難不成再吐出來?你以為沒這匣簪子她就能說我的好話?呸!我還真不怕她!”
迎霜端來一盞熱茶,趙月嬋漱了漱嘴,吐在痰盂里,用小手巾擦擦手,仔細(xì)想了想,覺著那盒簪子在自個兒手里倒是有些燙手,不如悄悄賣了,得了銀子是正經(jīng),便道:“趕明兒個把那匣簪子給我表哥,讓他找個妥帖的下家賣了,最低三百五十兩銀子,高于三百五十兩的銀子就他自己得著。別看那簪子小,個個兒精巧別致,更別提上頭的紅寶石,火紅火紅的,要不是這玩意兒留在身邊兒燙手,我才不愿賣出去�?上Я瞬茺惌h(huán)說過,還有一對兒紅寶石耳墜子配這簪子,最終沒能搞到手。”
迎霜笑道:“不如奶奶給她介紹一門親,她如今這個處境,別說是一對兒紅寶石簪子,就是要她老娘的半箱陪送,估計(jì)都能送到奶奶手里�!�
趙月嬋哼了一聲,冷笑道:“她如今就是個過街老鼠,躲還躲不及,那還能巴巴貼上去?再說那母老虎的東西哪能隨便沾,就這匣簪子還指不定她怎么肉疼呢。我把話放在這兒,如今她是先老實(shí)消停了,等過不久呀,還得找上門兒!”說著攏了攏鬢發(fā),似笑非笑:“只是她再找上門,可就不是當(dāng)初的林家表小姐了,只怕門子都能給她臉子看,咱們到時候再動她也不遲……”
迎霜笑著應(yīng)聲,轉(zhuǎn)身拿鑰匙把柜子打開,取出一只檀木匣子,打開瞥了一眼,只見里面珠光寶氣,端端正正擺放著八支精巧玲瓏的八寶赤金紅寶石簪,遂合上蓋子,預(yù)備明日帶出府高價(jià)賣掉,暫且不提。
第45章
探親
春日遲遲。時值暮春時節(jié),天卻驟然涼快下來,幾場細(xì)雨過后,草木愈發(fā)萋萋茂盛。
香蘭把自己的金銀細(xì)軟貼身放好,又將兩件衣裳放進(jìn)芍藥撒花的包袱里,邁著輕快的步子從知春館走了出去。此番是她到知春館之后頭一次回家探望,青嵐因林錦樓在東廂用了飯,心情正好,故而香蘭一提回家看看便準(zhǔn)了她第二天的假,還說太晚了便在家住一宿,明日一早開府門回來也使得。
香蘭自然歡喜,急急忙忙的整理一番,第二天一早便出了府。香蘭家住在林府后街的巷子里,因她升了二等,二門上要派個婆子同她一起回家。那婆子姓蔡,生得矮小精干,對香蘭的態(tài)度甚為殷勤,笑道:“姐兒是嵐姨娘身邊出來的,姨娘的身子可好?我們闔府上下都盼著姨娘給大爺添個哥兒,也算是天大的喜事�!�
香蘭淺笑道:“姨娘身子好得緊,也勞煩媽媽們都惦記著�!�
蔡婆子一邊同香蘭說話,一邊命人備小轎兒,香蘭連忙攔住,笑道:“我家就在府后的巷子里,近得很,走兩步就到了,何必備轎子大費(fèi)周章?”
蔡婆子笑道:“我的姐兒,哪個出府的體面丫鬟不乘轎子去?遠(yuǎn)些的還要備馬車呢。你們嵐姨娘身邊兒的銀蝶,原是個三等,出門沒什么講究的,可還應(yīng)塞給門房幾個錢,說自個兒腿疼,讓給備了個轎子回家,其實(shí)大家心知肚明得很,那是腿疼,要的就是這個款兒……何況……”蔡婆子看著香蘭的臉色,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微黃的牙,“何況姐兒住在府后的巷子里,應(yīng)該是家生子罷?你乘轎子也是給你爹娘長臉,后街那些,捧高踩低的,風(fēng)風(fēng)光光回去,也讓人高看一眼�!�
香蘭原本不想坐轎,但聽蔡婆子這般一說便改了主意,暗暗贊這老婆子知情知趣,過不久,蔡婆子果然命人備好一乘二人臺的綠油布小轎,搖搖的抬著香蘭去了。
香蘭坐在轎里,時不時掀起簾子往外看,只覺得這幾步路程都格外遙遠(yuǎn),偏有些胡同狹窄,轎子繞了一圈方才到了。胡同口正有小孩子玩耍,另有幾個老婦坐在一處磨牙,見來了一乘轎子都瞇起了眼,待看清轎子上下來人是香蘭,紛紛交頭接耳起來。
香蘭給了轎夫和蔡婆子幾個錢,請他們酉時三刻再來接,推開院門走進(jìn)去,只見薛氏正背對著她在院兒里晾衣服,香蘭輕快的走過去,喊了一聲:“娘!”
薛氏連忙轉(zhuǎn)身,一見是香蘭,登時喜出望外,在圍裙上抹著手,歡喜道:“你怎么回來了?快,快進(jìn)屋里�!币话牙∠闾m的手便往屋里去,進(jìn)了屋又是倒茶又是拿吃食,一時讓香蘭喝剛剛沏好的熱茶,一時又讓她吃昨天買的五香瓜子,還有上個月鄰居家辦喜事包的兩塊冰糖和酥麻團(tuán)子,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香蘭心里頭暖暖的,攔住薛氏道:“娘別忙了,咱們倆好好說說話兒�!庇謫柕溃骸拔业�?”
薛氏道:“你爹還在鋪?zhàn)永�,等他中午回來看見你,一�?zhǔn)兒高興壞了,昨天晚上我們還念叨你,他還惱恨自己沒攔著你進(jìn)府,也不知道你在府里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受委屈,上次你回來,臉色蠟黃蠟黃的,沒的讓人憂心,我們托人打聽,聽說你去伺候表姑娘……那表姑娘哪是什么好人,我跟你爹愁得一晚上都沒睡著……”說著捏著香蘭的手,上下打量,忍不住心疼:“倒是比上次回來強(qiáng)些,還是比離家的時候瘦了……”
香蘭鼻頭發(fā)酸,她在林府里獨(dú)自咬牙擔(dān)著風(fēng)霜,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都忘了自己原來是有人疼愛的,有人將你當(dāng)玩意兒一樣隨意作踐,但爹娘卻永遠(yuǎn)把你當(dāng)做心頭的一塊肉,仔仔細(xì)細(xì)的捧在手心兒里頭。她抱著薛氏的胳膊搖了搖,撒嬌道:“我在府里好得很,爹娘別擔(dān)心,曹麗環(huán)已經(jīng)讓太太趕出去啦,如今我在大爺?shù)囊棠锔八藕�,還升了二等呢�!�
薛氏喜道:“當(dāng)真?升了二等了?”
香蘭笑嘻嘻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姨娘是個性情寬厚的,還賞了我不少東西”
香蘭拉著薛氏坐到炕上,將小包袱打開,把里面的東西一樣一樣拿給薛氏看,輕聲道:“這是我進(jìn)府之后得的賞�!�
薛氏先把玉鐲子拿起來舉在光底下看了一番,又去看瑪瑙金釵和珊瑚耳環(huán),眉開眼笑道:“你只是跟著姨娘的丫頭,竟能得這么些賞,真是夠體面了�!�
香蘭道:“大爺寵著姨娘,私下里竟送了個鋪?zhàn)咏o她呢,更不用說平時的賞賜,另每個月額外再貼補(bǔ)她花銷,這點(diǎn)銀子對嵐姨娘不過九牛一毛罷了�!闭f著把鐲子拿過來給薛氏套在手腕子上,笑道:“這些都是拿回來孝敬你的,媽喜歡哪個就戴哪個。”
薛氏忙把鐲子褪下來,塞到香蘭手里道:“我一天到晚洗洗涮涮,縫縫補(bǔ)補(bǔ),戴這些好東西都糟蹋了,你正是愛美的年紀(jì),家里給你置辦不出什么,好容易主人家賞點(diǎn)子?xùn)|西,還是你留著戴。我也是從林府里出來的,知道府里那些勢利眼,見人穿戴寒酸便看輕幾分,瞅準(zhǔn)機(jī)會就上前踩上幾腳�!�
香蘭笑道:“我還有呢,這些都是給娘的,再說我也不愛戴這些�!睆陌锶×酸樉出來道:“我得了閑兒給你們倆各做了一雙鞋,料子是給姨娘做夏衫剩下的,都是極好的綢布,夏天穿著涼快。媽年紀(jì)逐漸大了,晚上別再熬著做針線貼補(bǔ)家用,太傷眼睛。這一包是我的例銀,夠家里用一陣了,可千萬別讓爹知道,省得他又拿了銀子跟那群狐朋狗友一處買酒胡鬧�!闭f著把一個小荷包塞到薛氏手中。
薛氏捏著荷包道:“這些錢我都替你攢著……當(dāng)你的嫁妝�!�
香蘭聽到“嫁妝”二字有些不大自在,低下頭不說話。
薛氏又拿起青嵐賞的銀戒指看了又看,雙手合十念了句佛,道:“你們姨奶奶真真兒菩薩的心腸,你可要記著人家的恩情,好好當(dāng)差伺候才是�!�
香蘭撥弄著床上散著的首飾道:“她待我親厚,我自然會好好報(bào)答她�!�
薛氏瞪了香蘭一眼道:“什么好好報(bào)答?你是她的丫頭,對主人盡忠是你的本分�!�
香蘭喝了口熱茶,漫不經(jīng)心道:“不過是投胎投得好,什么主子丫頭,我心里從沒這個念頭,她待我厚,我自然以真心回報(bào);若待我薄,我又何必死忠�!毙睦锇迪胫羰茄κ现浪鴥纱伪持飨蚯厥细鏍睿恢獣@嚇擔(dān)憂成什么樣子,輕輕嘆了口氣,“眼下我是個下人,誰又知道幾年以后的事呢?興許她們?nèi)蘸蠖甲鸾形乙宦暋棠獭�、‘太太’也說不定�!�
這一番話說得薛氏受用,臉上掛了笑,啐了一口道:“野心倒是不小,我和你爹都不指望你當(dāng)什么奶奶太太,你只要平平安安的,我們便知足了�!毕肓讼胗置γΦ难a(bǔ)上一句,“你方才那番話可別在別人跟前提�!�
香蘭笑笑著說:“那哪兒能呢,不過在家里說說罷了。”
母女二人說說笑笑了一番。
到了中午,薛氏便圍著灶臺忙碌,炒了好幾個香蘭愛吃的菜。待陳萬全歸家,見香蘭回來自然也喜不自勝,又聞?wù)f香蘭在府里升了二等,登時樂得見牙不見眼,挺直了腰桿子,把酒盅里的酒一飲而盡,哈哈大笑說:“怪道馬仙姑說香蘭是有兩分造化的,這進(jìn)府才多久,竟然能升到二等,龔家二閨女,進(jìn)府多少年了,不過是個三等,就這還在我跟前吹牛擺譜,呸!看看我陳萬全的閨女……我的兒,興許過不久你就能當(dāng)上副小姐了�!�
香蘭揉了揉額頭:“爹,這話在外頭可不能渾說�!�
陳萬全一瞪眼:“嘖,怎么能說是‘渾說’呢?”
香蘭無奈道:“爹出去顯擺,豈不是討人嫌么?再說府里的二等丫鬟一大把,吹噓這個也沒得讓人笑話�!�
陳萬全愈發(fā)不悅了:“怎么不能說?這是好事,還不許我往外好生說道說道?”
香蘭默默嘆口氣,她這一世的爹,雖本性善良,卻懦弱怕事,最愛吹噓,往往一分的東西能夸大到十分,一身市儈氣。就因?yàn)檫@性子,枉費(fèi)他有一身鑒定古玩的能耐,也只能在鋪?zhàn)永锂?dāng)個三掌柜。香蘭還想再敲打幾句,但瞧見陳萬全滿臉的得意和欣慰,便閉了嘴,暗想道:“我在府里,也難得回家一趟,何必為這事跟爹不痛快?再說,他不過就是跟他一處吃酒的人吹吹牛罷了。”
薛氏給香蘭碗里夾了一筷子菜,笑著說:“蘭姐兒升了二等,再說親可就不一樣了,什么柳掌柜家的,黃掌柜家的,現(xiàn)如今看著統(tǒng)統(tǒng)都不成……前幾日對門的夏二嫂還想跟咱們家結(jié)親,跟我提她侄子……她侄子可是平頭百姓,聽說讀書讀得好,要科舉做官,如今正在家里苦讀,要考秀才呢。我先前覺著他家里窮些,又怕讀書人眼界高,蘭姐兒嫁過去受氣�?扇缃裉m姐兒在府里升了二等,出來比尋常小姐家的都強(qiáng)呢,夏家肯定樂意!”
薛氏越說越歡喜,臉上笑開了花:“回頭得了時機(jī),我去瞅瞅那個小夏相公,若是模樣周正,性子也好,就趁早訂下來�!�
陳萬全皺眉道:“夏家的光景還不如咱們家,光會讀書有個屁用,回頭滿身窮酸氣,等小夏相公考了秀才再說罷�!�
薛氏哼道:“等考人家考上秀才就晚了,到時候不知多少人家愿意結(jié)親呢。再說了,哪有事事都如你的意的……”
香蘭聽著愈發(fā)不像,忙把話頭扯開,轉(zhuǎn)而說起曹麗環(huán)為何被逐出府的事,只將自己告密和險(xiǎn)些被四順兒施暴的事隱去不提。她爹娘又驚又嘆,把曹麗環(huán)好生議論了一回,暫且將小夏相公之事放在一旁了。
第46章
扇子
陳萬全中午吃多了酒,迷迷糊糊的躺在炕上睡著了,不久便鼾聲如雷。薛氏便打發(fā)門口玩耍的小童兒去古玩鋪?zhàn)铀托艃�,替陳萬全告了半天的假。香蘭幫著薛氏里里外外做家務(wù),一邊聽她絮絮叨叨說著家長里短的事。
忙了一回,香蘭惦記著去探望定逸師太,便揣了一串錢,到街上鋪?zhàn)永镔I了兩包糕點(diǎn)并果子等物,到了靜月庵方知定逸師太正在閉關(guān),不由十分失望,只得將果子糕餅留下,又給定逸師太留了封信,悻悻走了。
繞過靜月庵的圍墻,便聽有個人道:“奕飛,你怎么不用昨天那把扇子?那上頭的詩題得那樣好,比你這把山水扇子有意思多了�!�
只聽宋柯道:“那詩是渾寫的,好什么�!�
香蘭探頭一瞧,見兩個年輕公子正背對著她,一個是宋柯,另一個則是林錦亭。林錦亭笑道:“怎么不好?‘明月故人遠(yuǎn),幽蘭空余芳,小樓聞夜笛,岑寂已三更�!瘎e看簡簡單單幾句,卻有股沉郁的意境在里頭,趕明兒個讓個會絲竹的譜成曲兒唱出來才好�!�
宋柯笑道:“你胡說八道什么,不過是鬧著玩寫的,這樣脂粉氣的東西傳出去,劉大儒又該說我不務(wù)正業(yè)耽于嬉樂了。”
林錦亭哼道:“你還耽于嬉樂?如今八股的注解只怕都能倒背如流了罷?要不是我扯你出來買轉(zhuǎn)轉(zhuǎn),你還指不定要讀書到什么時候。”
這二人后來說了什么香蘭全然沒有聽見,只是耳中聽得“明月故人遠(yuǎn),幽蘭空余芳,小樓聞夜笛,岑寂已三更”,呆呆怔了半晌。原來她前世流放發(fā)配,夜晚宿在江邊一幢破舊的屋內(nèi),房屋四壁透風(fēng),陰冷潮濕。待天色逐漸暗下去,房中又無燈燭,只天上掛著半彎殘?jiān)�,她便靠在窗口遠(yuǎn)眺那江上三三兩兩的漁火,還聽得遠(yuǎn)處隱隱有笛聲傳來。此時蕭杭已染了病,半靠在床頭咳嗽。
這情形委實(shí)過于凄清凋零了些,她便給蕭杭端了半碗涼水,喂他徐徐喝下,想了個話頭,笑道:“若不是這屋子太破,住在這里倒也有些趣味,我出個對聯(lián)你對對看,你是才子,可不準(zhǔn)笑話我說得粗陋。”
蕭杭喘了一口氣,微微勾起蒼白的唇兒,淡淡笑道:“你出了我對對看。”
她便念道:“明月遠(yuǎn),小樓聞笛如一夢�!�
蕭杭想了想,說:“故人別,萬籟岑寂已三更。”
她便笑著說:“對得妙,咱們兩個的對子,可以做首詩,其中兩句便是‘小樓聞夜笛,岑寂已三更’。”
蕭杭也笑了笑,消瘦的面頰隱藏在月光的暗影里。
她忽然伸出手慢慢攥緊了蕭杭的手,蕭杭怔了怔,也慢慢的握緊了她的。
在這樣慘淡的光景里,她心口居然有些燙。
其實(shí)她知道,蕭杭在娶她之前另有個心愛的女子,是他的姨表親,因那女子門第過低了些,便只好作罷�;楹笏娺^那女子,端得一派絕代風(fēng)華,滿腹詩書,品貌俱佳。蕭杭悄悄留著那女子送他的一枚溫潤的白玉平安扣,總是系在頸上,如此她便知蕭杭娶她多半是因著她祖父首輔的身份。兩人在一處雖融洽相偕,她到底覺著意難平。
可自流放發(fā)配起,一路坎坷,卻真磨了夫妻情意出來。
“小樓聞夜笛,岑寂已三更”的句子,便讓她鬧著玩似的刻在了那破屋的墻壁上。
如今這句子卻被宋柯題出來,香蘭猶如頭上打了個焦雷,心怦怦亂跳,不由往前緊走幾步,險(xiǎn)些撞到林錦亭身上。
林錦亭登時不悅,回頭瞪了香蘭一眼,罵道:“說你呢,長眼了么?”
香蘭仍然怔怔的,眼睛只盯著宋柯看,渾然不覺林錦亭說了什么。
林錦亭瞪著香蘭道:“喂,喂,撞了小爺怎的連句話都沒有?”宋柯轉(zhuǎn)身瞧見香蘭站在他身后,剛欲開口,卻瞧見她那明亮光潤大眼睛里仿佛盈著淚,話便哽在喉頭,再說不出了。
林錦亭嘟嘟囔囔說:“直眉瞪眼的,莫非是個傻丫頭?”去拉宋柯的胳膊,“走罷,這人已經(jīng)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