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身體漸漸地冷了下來,周硯池將地上的御守撿了起來,地上有泥,御守沾了雪水,已經(jīng)臟了。
周硯池擦了擦,擦不干凈,沒有辦法送人了。
他將御守里的戒指拿出來,身旁站著一個四五年級模樣的小學生,在看著他。
“這是《王子變青蛙》里的真愛戒指。”女孩子指著他手里的東西顯得很雀躍。
“你也認識?”
“嗯,我們班看的人可多了!”
“那你,能幫我把它送給一個人么?”周硯池輕聲問。
“誰呢?”
“六年級
10
班的祝佳夕�!�
周硯池將戒指遞給她。
“你為什么不自己送給她呢?”女孩不解地問。
“因為,我馬上要離開了�!�
女孩接過這枚戒指,還有些忐忑,被委以重任的忐忑。
“可是,萬一我沒找到她,或者弄丟了怎么辦?”
御守被寒風刮著在天空中,不知道落到了何處。
“如果丟了,”周硯池看著風雪中已經(jīng)消失了蹤跡的御守,垂下了眼睛,“那就丟了吧�!�
他說。
說完這句話,周硯池走進了白茫茫的冷雪中。
他將佳夕的眼淚還有他自己留在了
2008
年南縣的第一場大雪里。
-
沒有人知道的是,2008
年的這場雪下,還埋藏著許多秘密。
2007
年
8
月,破產(chǎn)負債的周遠為了盡快還錢,在許宜周硯池母子離開南縣后,就前往深圳謀出路。
朋友給他介紹了房地產(chǎn)銷售的工作,為了省錢,他和兩個同是打工養(yǎng)家的男人合租在城中村龐雜雜亂的出租屋里。
來這里沒有三個月,周遠站在高樓上再也沒有以前從容的感覺,有時候,他想起那些人因為信任他,將錢財全部砸進那個傳銷組織,最后搞得家破人亡,會覺得自己好像是還落在人間的鬼,站在高樓上,他偶爾會想閉上眼睛跳下去,但是不可以,他夢里都在想怎么能快點賺錢,他還完錢要去北京找許宜和兒子。
當時出事的時候,為了不牽連他們母子,周遠已經(jīng)和許宜領了離婚證。
興許還了錢,他們一家三口還有可能一起好好生活?這是支撐著周遠活下去的唯一念想。
來到深圳的四個半月,他沒有休息過一天,他本來打算至少過年的時候,他要去北京見他們母子一面,遠遠地見一面,不打擾也可以。
不過公司里的人都說這雪只會越來越大,等到過年火車都有可能停運。
老板是個客家人,看周遠元旦都沒有休息,好心地說,如果他不一定非要過年回去,15
號是臘八節(jié),這幾天可以讓他休一休,和家人團聚兩天。
所以周遠在
1
月
13
日上午坐上了前往北京的火車,火車差不多需要近
24
小時,硬座只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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塊錢,他舍不得花快一千多的機票。
火車在北京豐臺停下,周遠才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老了,坐了一天的火車,身體像是散了架。
他又坐了許久的車才到了周硯池的中學。
這是分別前,許宜告訴周遠的,她說她已經(jīng)托朋友辦了海淀六中的借讀。
到校門口的時候,周遠才開始擔憂,會不會許宜當時對他說在這里上學只是安慰他,他走到保安室,問了門衛(wèi),有沒有一個叫周硯池的學生。
人家立刻說有,聽說過,成績很好的,問他是誰。
周遠謹慎地說,他父親的朋友。
保溫盒里裝著從深圳帶來的臘八粥,只是他買的時候都沒想過,一天以后還能不能喝。
兩點鐘,周遠聽門衛(wèi)說這里四點鐘就放學了。
周遠笑得很開心,“放學這么早?我們那里的小孩子沒那么早�!�
因為規(guī)定,他只能在校外等著。一夜沒能安睡的身體有些涼,他精神沒那么好,但是一想到再過兩個小時就能見到兒子,周遠已經(jīng)感覺不到疲憊。
人家看到他就在門口一直干等,于是建議他:“你要不要登記一下,登記完可以讓老師把你帶進去的?”
周遠看著登記簿,目光閃爍著沒有上前。
傳銷的事被曝光以后,記者采訪過許多人,他的名字也曾上過幾次報紙。
他的兒子是這么優(yōu)秀,周遠不愿意讓任何人知道他有這樣一個涉嫌傳銷的不體面的爸爸,硯池本來就是外地來的,周遠不想有任何人會看不起他。
“不用,我在外面等就好,也沒多久了�!彼s了縮身體,換到了學校對面的馬路上站著。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周遠不知道,為什么北京沒有下雪,天還是這樣冷,和深圳的陰冷不同,這里是干冷的。
他感覺到頭有些疼,四點鐘,他強撐起精神望向校門口一個又一個身影,北京的孩子真高,忍不住想硯池這小半年有沒有長身體呢?
許宜會來接他嗎?他緊張地將身上的厚羽絨服又撣平整了些。
四點半鐘,他感覺到身體開始冒虛汗,胸口像被石頭壓著,悶得喘不過氣,他費力地看著所剩不多的面孔,突然感覺到眼前一片黑。
倒在六中校門口毫無溫度的地上時,周遠模糊的視線里看到有人向他跑來,他真希望這是他的兒子,他強撐著睜著眼睛,卻什么也看不清。
是硯池嗎?他張了張嘴,感覺有人蹲在地上叫他。
他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音,已經(jīng)聽不清這個聲音,他只是將手覆在了那只溫暖的手上。
是硯池吧,你媽媽還好嗎?
閉上眼睛之前,周遠決定當作,這是老天在這個寒冷的冬天給他的最后的饋贈。
周硯池趕到醫(yī)院的時候是凌晨兩點。
許宜看起來很平靜地坐在旁邊,沒有去問他為什么到現(xiàn)在才出現(xiàn)在這里。
她望向周硯池,突然笑了。
“這樣是不是也挺好的,至少你爸爸,他以后不用那么辛苦了。”
周硯池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床上那個他已經(jīng)幾個月沒有見過的人。
許宜說完話,眼神不知道落在哪里。
“名字叫周遠,沒想到,最后真的遠死在他鄉(xiāng)了�!�
周硯池沒說什么,手緊緊地握住了爸爸的手。
他的手很涼,爸爸的手也是。
火化儀式很快進行,這是周硯池第一次近距離地得知,原來人死以后,還是需要遵守許多規(guī)則,并不完全自由。
周遠是外地人,周硯池未成年,為他處理后事的人還是他法律上的前妻許宜。
火化以后,周硯池捧著他的骨灰盒帶回了他們在北京還不能稱之為家的出租房。
一直到
2010
年的清明節(jié),許宜和周硯池回去辦理轉學籍的事宜時,才將周遠帶回了南縣。
墓地選在了離教師大院很近的地方,周硯池記得,以前張小敦嚇唬佳夕的時候,總是會說,小心他把她帶到全是鬼的墳場去。
周硯池看著周遠的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爸爸真的離開了。
在醫(yī)院看到他躺在手術床上的時候,甚至捧著周遠骨灰盒的時候,周硯池都沒有流下眼淚。
周硯池總記得,07
年分開的時候,爸爸對自己說,要照顧好媽媽,他很快就會來找他們。
但是,那一天以后,周硯池沒有再聽到過爸爸的聲音,也沒有再見他最后一面了。
以后,就算他考上很好的學校,他都不會有爸爸了。
周硯池看著教師大院的方向,天上飄著細細的雨絲,周硯池摸了摸臉,原來,如果能和佳夕見面,可以說的第一句話是這樣的。
佳夕,你現(xiàn)在在做什么?有沒有在生我的氣?你知道嗎?以后,我就是沒有爸爸的人了。
-
時間回到
2008
年
1
月
14
日傍晚,拿到周硯池戒指的小女孩很小心地將戒指收好。
她給媽媽看,媽媽說這一看就是鉑金的。
小女孩不知道什么叫鉑金,“很貴很好嗎?”
“當然好了�!�
小女孩翻箱倒柜,找出來自己最漂亮的粉色禮物盒,將戒指放了進去。
第二天,她難得起了大早,拉上了自己的同桌一起去了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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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班里果然沒有什么人。
“請問,你們班的祝佳夕到來了嗎?”
“沒呢,她都是卡著鈴聲來的,你是?”
小女孩沒說什么,只是她擔心戒指會被偷走,想到昨晚見到的那個哥哥,如果祝佳夕沒有收到,他應該會失望吧。
她靈機一動,拿下了自己鑰匙扣上的鑰匙,將戒指扣在了鑰匙扣上,最后把戒指塞進了禮物盒的海綿墊里,這樣別人一打開也只能看到鑰匙扣,就一定不會偷走了。
“那你能告訴我她的座位在哪里嗎?”
知道了她的座位以后,小女孩小心翼翼地將禮物盒放進了祝佳夕的桌子里。
她笑著想,這是今年冬天,她做的最浪漫的事。
-
只是經(jīng)歷了一夜漫長等待的祝佳夕,蔫蔫地回到班級。
得知有低年級男生托女孩送來了禮物,她完全提不起精神,甚至沒有看一眼的心情。
祝佳夕只是問:“知道是誰嗎?我好還回去�!�
“不知道,里面是鑰匙扣誒,你不看看?”
祝佳夕趴在桌子上,搖了搖頭。
就這樣,這個粉色的禮物盒在祝佳夕的桌子里待了幾天后,在周五的晚上被她隨手放進了包里。
后來,祝佳夕搬了家,這個裝著真愛戒指的禮物盒更是不知道被祝玲整理到了哪個小角落,無人知曉。
??097.
永恒
2014
年的
8
月末尾,周硯池送祝佳夕去了上海。
北大和同濟的軍訓時間都被安排在大一升大二的暑假,周硯池還沒有開學。
建筑系屬于建筑城規(guī)學院,在楊浦區(qū)四平路校區(qū)。
這是祝佳夕第一次來到上海,臨近九月,校園里林蔭道上都是學生。校園各地都能看到可愛的小貓。
自從八月十六日晚上,祝佳夕在周硯池房間里看到那張車票之后,兩個人的氣氛變得有些微妙。說是微妙,祝佳夕覺得有可能是自己多想了,因為那晚,許媽媽很快回了家,他們并沒有時間就周爸爸的遺照和票夾多說什么,而之后,周硯池對她似乎也沒什么改變。
其實按照祝佳夕往常的個性,她當時應該立刻問他:那一天,你明明回去南縣,為什么沒有找我呢?
可是她幾次想要開口,一想到兩人重逢時周硯池的態(tài)度,還有后來他所說的話,這一切的一切都讓她有一個很大膽的想法。
她又想起今年除夕的時候,媽媽在飯桌上說,周爸爸沒能等到過年,人就已經(jīng)沒了。
她記得媽媽跟她說過,周爸爸是在冬天去世的……
難道是因為周硯池來找她,所以沒能見到周爸爸最后一面嗎?怎么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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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男生不方便進女寢,所以周硯池在寢室樓下等她,祝佳夕放好行李以后走到他身旁,將頭貼在他的肩膀上。
祝佳夕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里是校園,所以周硯池并沒有什么親密舉動,只是牽著她的手,在校園里轉悠。
和周硯池在一起的時間總是很快,到了真正要跟他分開的時候,祝佳夕心里有些惆悵,但是她沒有表現(xiàn)出來。
由于今年又沒有辦法一起過生日,祝佳夕在離開北京前提前送了周硯池一臺筆記本電腦作為生日禮物,不過她沒想到周硯池也在當天送了她一臺。
“你買的這臺好貴的……”
“設計需要好的電腦。”周硯池說。
“可是我媽媽說要用獎金給我買的�!�
“用我的獎金買,”周硯池說,“以后都花我的錢。”
祝佳夕被他一本正經(jīng)說出這么財大氣粗的話逗笑了。
“可是你小時候可不是這樣的!我讓你買吃的你都是推三阻四�!�
周硯池也笑著捏她的臉,“講點道理,那是因為零食對身體不好,而且,我哪一次最后沒有給你買?”
祝佳夕甜蜜地笑,“也是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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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開始檢票的時候,祝佳夕心里泛酸。
兩個人就在機場大廳的邊緣站著,祝佳夕不想說不舍的話,看到有初中生模樣的學生在購票,于是沒話找話說。
“他一看就沒有成年,也可以自己買票嗎?”
“可以的,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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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歲,帶戶口本就好�!�
祝佳夕靠在他胸口,“你知道的真多�!�
周硯池沒有說話。
離開的時候,周硯池的視線從她的眼睛逐漸下移,挪至她的嘴唇。
他盯著她的嘴唇看了很久,祝佳夕以為他會親吻她,她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但是周硯池最后也只是捧住她的臉。
“我走了�!�
“嗯,”祝佳夕不舍地說,“到北京要告訴我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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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佳夕住的四人寢,開學前一天,其他三個舍友都來了,一問三個是江蘇的學生,還有一個是河北的。
四個人一起去了西苑三樓吃了很有名的同濟那碗面,因為有共同的話題,大家關系相處得很融洽。
大一上學期的課就很緊湊,祝佳夕知道周硯池也是。兩個人總是擠出時間打電話,每一天。不過因為在寢室,祝佳夕不好意思打擾室友,所以總是站在寢室外。
“你知道我們的第一個作業(yè)是什么嗎?是用瓦楞紙板做椅子!我之前都不知道原來這種紙板是叫瓦楞紙!”
“有意思嗎?”
“有意思,你呢?”
“這學期學一些基礎知識,剛剛上完一節(jié)高數(shù)課�!�
“還在本部?”
“嗯�!�
祝佳夕一開始還以為周硯池大一就在醫(yī)學部,后來才知道大一他大部分的課程都是在本部。
“太好了,那我國慶去找你,看江雪也很方便�!�
江雪最后報了北大的法律,而詠恩在九月前就已經(jīng)去了加拿大上預科,每一天都在三人群里跟她們說好想念國內(nèi)的食物,在佳夕問她英語是不是有所長進的時候,詠恩說,多倫多到處都是華人,說中文更方便,所以她的英語基本沒有得到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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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一因為緊張的課業(yè),時間過得飛快。
臨近寒假,祝佳夕白天和同學在歷史街上拍視頻,晚上熬夜趕畫稿。
她回到南縣的時候,周硯池才剛考完試。
兩個人過年前在一起待了幾天,其實,祝佳夕很想讓周硯池叫許媽媽來南縣一起過年,但是她不知道許媽媽是不是不想回憶起一些不好的記憶,所以并沒有多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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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后,祝玲說新年新氣象,要把整個家里打掃得干干凈凈,每個人都得參與起來。
本來王辰軒以為自己還是小孩子,只要坐在座椅上旁觀就好。
但祝玲指了指他,“做家務這個習慣得從小養(yǎng)成,小男孩要勤快一點,不然以后到哪里都討人嫌�!�
祝佳夕贊同地點點頭,王辰軒只好聽話地開始干活。
祝玲以前舍不得扔東西,但是自從結束完一段早該結束的婚姻以后,她整個人都變得灑脫起來。
三個人分工合作,祝佳夕整理書柜,王辰軒整理抽屜里的小玩具。
等到找到一個鐵盒子,王辰軒問:“這里面有很多小紙片,要丟掉嗎?”
祝佳夕一回頭,就看到泛黃的紙片是小學時候她跟圓圓在課上傳的小紙條。
“不扔!”她立刻說。
昨天她還和圓圓見面了。
王辰軒把所有紙片放到一邊。
里面還有不少祝佳夕買過但沒用過的手機鏈,各種各樣的。
“這些破銅爛鐵的,都扔了吧�!�
祝佳夕看了一眼,確實不能用了,于是說:“好�!�
王辰軒看到了一個粉色的有些被壓扁的禮物盒,他打開一看,是一個他都不會喜歡的鑰匙扣,上面早已生銹,難道姐姐小時候的審美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