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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也許他這一生都無法做到如柳昀一樣權(quán)衡利弊,動心忍性,殺伐果決,無法做到如朱昱深一般深謀遠(yuǎn)慮,高瞻遠(yuǎn)矚,他將情義看得太重,可以舍身,卻不能為大義而舍小義,但是母后早逝,父皇駕崩,連皇兄皇嫂也故去了,他的生命里,只余一個阿雨。

    至于十七,朱家男兒,該當(dāng)自己頂天立地。

    晉安三年,京師的雪,一直到十二月才落下。

    朱南羨回到應(yīng)天府的當(dāng)日,那一蓬在京師上空蓄積了一整個冬的云霾像裂開了口,扯絮一般的雪狂然灑落,連天接地蒼茫的白,舊日故里如霄如澤。

    城門外似乎早有人在等。

    朱南羨立馬不久,便有數(shù)名侍衛(wèi)迎出來,為首一人正是僉都御史言脩。

    “車輦已備好了,臣來接陛下回宮�!�

    疾風(fēng)裹著朱南羨身上的斗篷向后翻卷。

    他沒有動,只道:“柳昀呢,讓他來見朕。”

    言脩似是有些為難:“首輔大人不知陛下今日回京,還在宮里處理政務(wù),陛下若要見大人,不如先隨臣——”

    “那就讓他立刻出宮見朕,朕在這等著�!敝炷狭w冷聲打斷。

    他的語氣不容置疑,言脩拱手一拜,與一旁的侍衛(wèi)耳語幾句,侍衛(wèi)領(lǐng)命,匆匆去了。

    雪越下越大,到入夜時分,鋪天蓋地的幾乎要瞧不清身邊人。正陽門外已不見行人,幾名陪著朱南羨一齊等都官員都開始打哆嗦。

    不多時,有人在正陽門外落了轎,踏著雪,一步一步朝朱南羨走來。

    一身仙鶴補子,外罩墨絨大氅,眉目清寒得仿若這澆灑的雪,正是柳朝明。

    “臣柳昀,參見陛下。”

    朱南羨問:“阿雨呢,朕要見她�!�

    第204章

    二零四章

    言脩打了個手勢,周圍的侍衛(wèi)與官員都退開丈許。

    “她還在柳府�!绷鬟@才道,看向朱南羨,目色與聲音都是淡淡的,“陛下若要見她,臣不日便令她進(jìn)宮�!�

    不日,但不是今日。

    朱南羨知道柳昀話里的意思,沒再多問,朝正陽門外等著自己的車輦走去:“回宮吧�!�

    明華宮伺候的內(nèi)侍與宮婢換了一批,新任的管事牌子竟是個認(rèn)識的,叫馬昭,曾經(jīng)在東宮當(dāng)過值,當(dāng)年蘇晉昏睡在未央宮,朱南羨讓尤公公找一名靠得住的過去管事,尤公公就舉薦了馬昭,說此人不僅穩(wěn)重,還有些學(xué)問,會看星相,如今看來,真是穩(wěn)重得深不可測。

    馬昭道:“尤公公去年病了,宗人府念他曾在東宮伺候了故太子殿下與陛下二十余年,予了一大筆賞賜,令他回鄉(xiāng)頤養(yǎng)天年�!�

    彎下身,拿拂塵掃了掃殿前的門檻,“陛下請�!�

    朱南羨目不斜視地邁過門檻,拋下一句:“昔父皇立朝,言明‘內(nèi)臣不得干政,犯者斬’,依朕看,你們這些人,全該拖下去砍了�!�

    如今還有什么想不通的?

    朱昱深一黨之所以盡知宮中天下事,便是令這些常在御前伺候的宦官做了他們的耳目。

    明華宮的晚膳已備好。

    打眼一掃,菜色俱佳,都是按帝王儀制,倒是沒敷衍他。

    案頭居然特地擺了一對銀箸,做什么,讓他親自驗毒?想不到朱昱深與柳昀手下也有這么沒眼色的東西,這是掩耳盜鈴還是此地?zé)o銀三百兩?

    朱南羨俯身拾起銀箸,“啪”一聲摔在地上。

    殿內(nèi)的侍婢驚得俯首跪地,其中兩名跪行上來道:“陛下,奴婢為陛下布菜�!�

    朱南羨卻沒理,一拂袖,往內(nèi)宮去了。

    內(nèi)宮還未掌燈,守在外頭的內(nèi)侍瞧見晉安帝過來,連忙引了火要去點燈線,卻被朱南羨一句“出去”轟走,退到外頭拜了三拜,掩了門。

    門一掩上,風(fēng)燈的光便沒有了。內(nèi)宮里一星燭色也無,但也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風(fēng)雪天的暗白透窗照進(jìn)來,糊成一團(tuán)蒼色,幽幽的,好像蟄伏在暗處的獸。

    朱南羨仰躺在臥榻上,聽著暮雪呼嘯聲,伸手,慢慢撫上心口。

    然后指尖一顫。

    那里空空蕩蕩,鏤著雨字的玉佩已沒了。

    這枚玉佩仿佛一副心上鎧甲,沒了它,這一路千里,幾乎淬骨的牽掛如泄洪一般闖入他的心間。

    相思直見兵戈,比凌遲還要難受。

    可他不怕疼,他只是,非常非常非常想念她。

    “阿雨�!�

    沙啞的,帶著一絲滯澀的聲音在明華內(nèi)宮突兀響起,又像是藏也藏不住,只好傾吐而出,要將他這一生所愛停擱在這深宮一隅小心安放。

    哪怕在以后,在還有他,亦或沒有他的日日夜夜里,也能長明不滅。

    既能長明不滅,見或不見,又有什么分別呢?

    還不如不要徒添她心傷。

    也不知過了多久,屋外響起叩門聲,候在外頭的內(nèi)侍道:“陛下,都察院的言大人求見�!�

    言脩一進(jìn)宮門就帶進(jìn)一股寒氣,將大氅遞給身后的內(nèi)侍,等寒意稍褪些許,才上前覲見:“陛下,蘇大人大約五日后進(jìn)宮,柳大人遣微臣來問陛下,想要怎么見�!�

    他沒讓人掌燈,隔著一團(tuán)蒼青的雪色看向龍榻,能瞧見朱南羨仰躺著的輪廓,卻辨不清他的神情。

    “朕……也不必近看�!边^了一會兒,沙啞的聲音傳來,“只要遠(yuǎn)遠(yuǎn)地看她一眼就好。”

    言脩愣了愣,拱手一拜:“好,臣會為陛下安排妥當(dāng)�!�

    又頓片刻:“陛下,還有一事,待過三日,您的龍駕‘回宮’后,太醫(yī)院的李院判會每日來明華宮為您‘診病’�!�

    這話出,那頭良久沒了回音。

    言脩也不知自己在遠(yuǎn)處立了多久,直覺得朱南羨已睡過去了,不妨一個聲音從龍榻傳來。

    “滾。”

    言脩跪地行了個大禮,應(yīng)道:“是,臣告退�!�

    翌日風(fēng)雪止,隨著晉安帝班師回朝的消息傳來,這名年輕皇帝身負(fù)戰(zhàn)傷,不治成疾的噩耗也如一道陰影籠在眾臣與萬民心中。

    朝野剛穩(wěn),戰(zhàn)事才止,江山方定,守了半生疆土的晉安帝卻福緣淺薄。

    朱南羨“回京”當(dāng)日,因不能見風(fēng),龍駕罩了三層御簾,可越是如此,越是引了百姓沿街參拜。

    龍駕自承天門入,只在眾臣面前停了停,便徑自去了明華宮。

    當(dāng)日夜,龔國公與一干朝臣在明華宮外請求面圣,被太醫(yī)院院判攔下,稱圣躬違和,又是風(fēng)雪寒天,要稍養(yǎng)幾日才可召見群臣。

    彼時群臣雖有異聲,覺得晉安帝此舉有違常理,但這異聲持續(xù)不到一日,便被另一個消息壓了下去——在外潛逃了三月,犯下安南行商案的罪臣,內(nèi)閣次輔、刑部尚書蘇晉在京師白屏縣一帶被緝拿歸案,要送回刑部,由三司會審。

    阿留去書房尋蘇晉的時候,已是傍晚時分。

    自從上回他為覃照林帶了話,安然就再未允許他踏入書房一步。

    但今日不一樣,今日蘇先生要離開了。

    阿留不知道蘇晉日后會去哪里,他為她收好行囊,臨送她上馬車前,又從袖囊里取出一個荷包塞到她手上。

    荷包里藏著一張銀票,這是他這些年省下的。

    他心中有愧,覺得自己給覃照林帶了話,也沒能幫到她。

    蘇晉這三月來清減了些許,接過荷包的瞬間,目色里閃過一絲迷離,隨后反應(yīng)過來,說:“不必,我去宮里,日后用不上。

    然后把荷包還給了他。

    阿留想不明白,覺得一個人只要還活著,無論去哪里,都是要用銀子的不是嗎?

    可他不能開口。

    自他上回帶話,安然便不許他再與蘇晉多說一個字,他怕這是大人的意思,怕會殃及三哥。

    待要把荷包塞回給蘇晉,她已經(jīng)坐回車?yán)�,對著趕車的人道:“走吧�!�

    天暗得很快,風(fēng)雪聲聲,等到了承天門,四下已一片晦色了。

    候在宮門外的一名御史迎上來,待蘇晉下了馬車,拱了拱手道:“蘇大人,對不住,因您是要犯,是以要帶頸枷。這枷子有些沉,您忍一忍,都察院的錢大人已吩咐過,等您一進(jìn)了刑部,立刻為您拿下來�!�

    蘇晉沒說話,抬起雙手。

    兩名侍衛(wèi)將頸枷在她脖間固定好,上了鎖。

    她這才發(fā)現(xiàn)這副刑具最沉的其實是下頭的鐵鏈,每走一步,都有鋃鐺之聲,墜著她的雙手往下落,木頭就磨在肩上,磨得生疼。

    軒轅臺上茫茫雪如荒原,遮天蔽日的雪片子簡直要迷了眼。

    蘇晉這三月來一直睡不好,再被寒風(fēng)一吹,腦中一團(tuán)混沌,還沒到正午門,腿腳已被尺厚的雪凍得酸麻,是再走不動了。

    她抬起眸,想叫住走在前頭的侍衛(wèi),可不經(jīng)意間,目光卻在一處定住。

    暮雪紛紛揚灑,宮樓下一星燈火在這一天一地的白里漂泊無依,可她正是借著這微弱的火色,看到憑欄處,有一個罩著墨色斗篷的身影。

    那個人像是在看她。

    隔得太遠(yuǎn),又隔著雪,她明明是瞧不清這人的樣子的,可不知怎么,她忽然覺得,幾乎是篤定那是他。

    方才還酸麻的腿憑空得來一股力氣,踩著雪朝欄臺的方向走了幾步。

    雪粒子鋪灑在面頰眼梢,刺骨的寒卻比不上心頭的寒。

    恍恍然間,蘇晉只意識到了一件事,朱南羨若回來,只有死路一條。

    恐懼如落地生根的雜草,在心里瘋長,蘇晉已亂得來不及去細(xì)想,在雪地里遲疑的步子變作疾行,待為她帶路的御史反應(yīng)過來,她已走出數(shù)十步了。

    欄臺上的人似是看到她向自己走來,他在雪里默立了一會兒,然后轉(zhuǎn)身,在她能認(rèn)清自己的模樣之前,離開了軒轅臺。

    蘇晉一下頓住,在風(fēng)雪里出現(xiàn)又消失的身影,恍如一場夢一般。

    但她只愣了一瞬,下一刻,幾乎是發(fā)了瘋一般要往欄臺上奔去。

    侍衛(wèi)與御史一邊追一邊喚道:“蘇大人,那邊就是往明華宮的方向了�!�

    蘇晉卻充耳不聞。

    積在沿下的雪太厚了,墜在脖頸下的鋃鐺也太過沉重,蘇晉再抬腳,一個支撐不住,竟摔倒在雪地里。

    追上來的御史要將她扶起,蘇晉抓牢他的胳膊:“這位御史,你……你能不能幫我去問問,方才站在軒轅臺東欄臺上的人是誰?”

    御史遲疑地看了欄臺一樣:“蘇大人,下官并未瞧見那處有什么人�!�

    “那就立刻去打聽!”蘇晉厲聲道。

    她努力讓自己平復(fù)下來,又道,“本官就在這里等,若不打聽明白了,本官今日就是被這風(fēng)雪寒天冷死在這里,也不隨你等去刑部�!�

    御史與侍衛(wèi)對看一樣,片刻,一名侍衛(wèi)對她拱了拱手,急匆匆去了。

    蘇晉被另一名侍衛(wèi)扶起身,倚在欄上歇了口氣,才發(fā)覺自己當(dāng)真是亂了心神,她被幽禁在柳府近百日,早已被阻絕了消息,與其讓人去打聽,不如親自問一問來得明白。

    她看向眼前的御史:“你叫什么,當(dāng)年本官在都察院,為何沒見過你?”

    “回蘇大人,下官姓劉名方敞,原在大理寺任職,晉安元年,陛下親征后被調(diào)任至都察院,彼時大人已出使了,是以沒怎么見過下官�!�

    蘇晉“嗯”了一聲:“朝廷各部各寺官職出缺,七月內(nèi)閣議事,要說要借著陛下凱旋而歸的當(dāng)口,從都察院抽調(diào)數(shù)名御史去各衙門任要職,名錄可定下了?”

    當(dāng)時內(nèi)閣議的是,名錄要等朱南羨回來才告知于眾,換言之,倘若這御史答定下了,就說明晉安帝已班師回朝。

    “回蘇大人的話,名錄——”御史一句話沒說話完,目光忽地自階沿上一掃,撩袍行禮,“下官拜見柳大人�!�

    第205章

    二零五章

    暮雪封天,柳朝明自階沿走下,眼底凝著寒霜:“怎么回事?”

    劉御史道:“回柳大人,蘇大人說方才在軒轅臺上瞧見一人,想知道是誰,下官已派侍衛(wèi)過去打聽了�!�

    蘇晉抵墻站著,別開臉不看他。

    她的發(fā)絲有些凌亂,微垂的眸光是迷離的,抿緊的唇角微微輕顫,也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擔(dān)憂。

    柳朝明的目光落在她鎖在頸枷里的手。

    纖細(xì)的手指凍得通紅,指節(jié)處已有一塊一塊青紫,手腕破了皮,大約是方才摔倒時擦傷的,還在往外滲血。

    他的眉心微微一擰。

    一旁的劉御史看到柳朝明的神情,目光亦落在蘇晉的手腕上。

    久在朝中,誰不知蘇柳二位大人走得近,聽聞兩家還是世交,這不,連蘇大人犯事被押回宮,都察院的錢大人還額外交代要以禮相待,刑枷就是做個樣子,到了刑部便為蘇大人摘了。

    劉御史道:“這枷子太沉,天又冷,蘇大人這么等在雪里,必是要凍傷的�!比〕鲢~鑰,“不然下官先幫大人將頸枷拿下來�!�

    還沒走上前,鋃鐺錚然一響,蘇晉往一旁移步寸許,竟避開了他。

    劉御史有些窘迫地愣住,又移目看向柳朝明。

    誰知柳朝明也一臉清寒,斥道:“沒規(guī)矩了是嗎?”

    所幸沒過多久,方才去尋人的侍衛(wèi)便回來了。

    落后他身后半步,是都察院御史言脩與一名罩著墨色斗篷的人。

    夜幕里,這一襲墨色斗篷如同自漫天雪海里蕩來的一葉孤舟,蘇晉怔怔地看著,忍不住要走近幾步。

    但她已比方才清醒許多了,很想見他,又盼著千萬不要是他才好。

    黑袍人走近,摘下兜帽:“奴婢馬昭,見過蘇大人�!�

    眸中因憂思反復(fù)掀起的波瀾在一瞬間歸于平靜。

    但這平靜里,仍帶著一絲遲疑。

    “方才在東欄臺上站著的人就是你?”蘇晉問。

    馬昭雖是內(nèi)侍,但身形卻是宦官里少有的修長挺拔,遠(yuǎn)望過去,的確像他。

    “是,奴婢如今被調(diào)任至明華宮伺候,夜里過來宮前殿交代年關(guān)事宜,聽他們說雪地里的人是蘇大人,便站在欄臺上看了大人一會兒。畢竟從前在未央宮照顧過大人兩月,見大人在風(fēng)雪里身姿單薄,難以釋懷�!�

    蘇晉又道:“你既在明華宮伺候,那你……”

    她說到這里,忽地自顧自止住。

    便是問了,又能討來什么結(jié)果?

    正如這三個月來,被暗無天日地幽禁在柳府書房,外間世界不知已變遷幾何,誰去誰留,誰生誰死,竟無一人與自己言,縱是問了,也不過多添一個阿留,一個萬事不能與她道哉的人。

    “蘇大人�!眲⒂穯玖艘宦�。

    蘇晉直起身,沒看他,亦沒看柳昀與言脩,回過頭,往空空蕩蕩的東欄臺上又望一眼,隨后涉著雪,一步一步往刑部走去。

    她認(rèn)得路,不需要旁人引。

    一直到蘇晉的身影消失不見了,馬昭才上前來重新見了個禮:“柳大人,言大人�!�

    言脩“嗯”了一聲:“陛下怎么樣?”

    馬昭道:“回言大人,陛下近日的胃口仍不好,這兩日都沒怎么用膳,但昨日夜間,陛下忽然傳奴婢,說想要些燈燭與燈油�!�

    言脩疑道:“明華宮的燈油不夠?”

    “夠的,可陛下說他夜里睡不著,想看些書,又嫌雪光擾人,要多點些燈將雪光遮過去�!�

    言脩道:“陛下既吩咐了,那便立刻去辦。”

    “是,奴婢已與宗人府打過招呼了,正好鴻臚寺的人說,今年入秋,他們從西域采買了一批燈油,聽說此油原是點在佛祖前的,燒出來的火,便是潑水澆雪,亦能長明不滅,奴婢眼下正是要為陛下去取。”

    言脩看了一眼天色:“那便趕緊去,省得耽擱了陛下看書�!�

    “是�!瘪R昭躬著身道,卻沒立時走,“另還有一樁事,是方才陛下將斗篷交給奴婢吩咐的。陛下說,想見四殿下一面�!�

    這話出,言脩亦不好應(yīng)聲了,轉(zhuǎn)頭去看柳朝明的臉色。

    雪澆灑在墨絨上,一片一片化不去。

    柳朝明靜立片刻,問:“何時見?”

    “便是今日就要見�!�

    柳朝明道:“知道了,你去吧�!�

    今年的雪下得太晚,欽天監(jiān)進(jìn)言說,乃是由于后宮空置,無后無妃,帝無子嗣,是以蒼天要懲戒眾生,至十二月初,后宮主事的戚太妃與喻太妃領(lǐng)著一行人去報恩寺祈雪,四王妃沈筠隨行。

    走前,她怕朱昱深一人在淳于閣無人照顧,便請令朱昱深一同前往報恩沈奚不在,柳昀不理后宮事務(wù),沈筠的請命還有朱昱深的母妃,戚太妃恩準(zhǔn)的。

    馬昭走后,柳朝明吩咐道:“傳人去報恩寺,說陛下召見,讓四殿下即刻回宮�!�

    言脩道:“是,下官會請錦衣衛(wèi)去接殿下。”

    柳朝明又問:“光祿寺那里查得怎么樣了?”

    言脩道:“已查明了,陛下回宮當(dāng)日,明華宮的毒酒,正是光祿寺卿余大人備的。”

    所謂“毒酒”,原本是朱南羨回京那日,擺在明華宮晚膳上的。幸而柳朝明出城接駕前多留了一個心思,命人將明華宮的菜肴通通驗了一遍,查出酒里有毒,立時倒了。

    “這事說來有些淵源,早年東宮與七殿下不對付那會兒,七殿下便拿著馬府與蘇大人做局,想要伏殺陛下。這個馬府的馬大人,若大人還記得,正是前光祿寺卿。而今這個余大人,之所以能升任到今日的位子,還是當(dāng)初受了馬大人提拔。他便將這恩情記在心里,任職后,所理事物倒是無一不妥。

    “也就是這回,他自以為猜到四殿下與您的心思,擅做主張給陛下備了毒酒,后來您的人將毒酒倒了,他自覺壞了事,抵死不認(rèn),還畫蛇添足地擺了副銀箸。幸而明華宮的人來稟報,說陛下當(dāng)日看到銀箸動了怒,否則此事險些叫這姓余的壓下去。”

    柳朝明聽完,淡淡道:“這樣的人不能留�!�

    言脩道:“下官今早已吩咐人動手了。”

    頓了頓,又遲疑著道:“只是,下官有些不明,大人是不愿……看著陛下‘病逝’,亦或有別的打算?”

    言罷,立刻拱手拜下:“下官惶恐,若此問冒犯了大人,還望大人莫怪�!�

    柳朝明卻沒答這話,仰頭看了眼這一天一地洋洋灑灑的雪:“再說吧。”折身往流照閣去了。

    至晚時,風(fēng)雪小了些,馬昭在明華內(nèi)宮外叩門道:“陛下,四殿下到了�!�

    良久,里頭才傳來晉安帝沉沉的聲音:“讓他進(jìn)來。”

    上好的燈油與燈燭已送到了,朱南羨卻沒用,任其堆在一角,不讓任何人碰。

    內(nèi)宮里點著寥寥兩盞燈,十分晦暗,許多地方都照不透,但朱昱深一進(jìn)宮門,打眼一掃就瞧見了斜靠著臥榻,坐在一片暗處的朱南羨。

    他掩了門,端起一旁高案上的燈臺,朝他走去,喚了聲:“十三�!�

    朱南羨以肘撐著引枕,似在閉目養(yǎng)神,聽了這聲喚,睜開眼看向朱昱深,然后失笑。

    目色深邃,面容冷峻,整個人如凌厲的鋒,又帶著不容輕覷的氣度,哪有半點癡人的樣子?

    “四哥的癡癥,是患過,后來治好了么?”朱南羨問。

    朱昱深沉默了一下:“從未患過。”

    就是說,他自晉安二年落崖,為了不回京復(fù)命,韜光養(yǎng)晦,實實在在地扮了近兩年癡人。

    朱南羨又笑了一聲:“三姐也被你瞞著�!比缓髥�,“既這么想要帝位,當(dāng)初大哥昭覺寺身隕,我被囚禁在東宮,十七出逃,你大可以借朱沢微之手推波助瀾,將我殺了后,無嫡立長,名正言順地繼承大統(tǒng)。

    “你有柳昀相助,宗族是戚家,便是朱沢微要與你相爭,也不是你的對手。何必要令柳昀保下我,又親自救下沈青樾,落得后來險些被青樾溺死的下場�!�

    “當(dāng)初的確是最好的機(jī)會,我也確實動過心思�!�

    朱昱深默了片刻,道,“甚至在你被幽禁東宮的三日后,已布好了局,但——不日北涼整軍的消息傳來,我鎮(zhèn)守北疆?dāng)?shù)年,自當(dāng)以此為先,且當(dāng)時內(nèi)患深重,東海、嶺南皆有戰(zhàn)起,北涼整軍三十萬,戶部軍餉供給不足,我亦無十足信心御敵,恐會戰(zhàn)死,是以在決定出征后,便將奪嫡的念頭壓了下來。

    “至于為何保你,保青樾。朱沢微執(zhí)意將朱祁岳留在京師,反讓羅將軍出征嶺南的決策令人心寒,饒是柳昀極力相爭,終是無果,以至于到后來,朝廷果真一連損失兩員大將。我看在眼里,只覺比起朱沢微,你比他更適合當(dāng)政,起碼不會為了這皇位失心,因此保你。既要保你,便要保青樾。

    “你也不必問,我確實想要帝位,做出保你的決定后,亦自問過后果,我知道你終會對我起疑,會下令削藩,甚至將我誅殺,但那是彼時最好的選擇,我只有承擔(dān)。當(dāng)時已想得明白,若能在北疆沙場上活下來,這個皇位,我一定會回來搶。”

    第206章

    二零六章

    假扮癡人近兩年,養(yǎng)了一宮宦官耳目,自安南販貨賺取萬萬白銀雇下木彥三衛(wèi),更莫提三年前,利用朱麟的奶娘,布下宮前殿之局,那奶娘可是沈府的人。

    他究竟籌謀了多久?

    或者說,朱昱深非嫡非長,沉穩(wěn)持重,究竟是從何時開始,竟起了奪儲的心思?

    “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想要帝位的?”

    “景元九年到十年,江南連著兩年桃花汛,浙北一帶顆粒無收,餓殍遍野,那時你還小,或許不記得此事,流民從南往北走,沿路經(jīng)杭州,蘇州,一路到應(yīng)天府,卻被守城的侍衛(wèi)阻在城外。

    “隔一日,父皇在廷議上問起撫恤災(zāi)民事宜,滿朝文武幾乎無人敢接這燙手的山芋,還是孟老御史站出來,提議開國庫,先賑濟(jì)京郊流民,再由都察院派御史,戶部派司務(wù)官,兵部與都督府派將士,沿途往南,一路勘察災(zāi)情。

    “彼時我已入軍,正在羅將軍麾下,隨羅將軍老御史一路南下至杭州近郊。因杭州富庶,各地災(zāi)民都涌入此處,沿街乞求,衣不蔽體,甚至人相食,那般慘景,簡直平生僅見。

    “老御史站在荒郊里就落了淚,說滿腹詩書,胸攬韜略,陪父皇爭了半生皇權(quán)與江山,可翻遍青史,踏足閻閭,才知華夏數(shù)千年,歸根究底不過八個字。”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而以百姓為先,能破后立的君主又有幾何?

    “自那時起,我便已下了決心,不擇手段也好,陰狠卑鄙也罷,無所不用其極,我亦要謀得這帝位�!�

    朱昱深說到這里,將手里的燈臺擱在龍榻旁的幾案上,映著微微晃動的燭火,看向朱南羨。

    “十三,在這場奪位之爭中,我最對不起的唯有兩人,一是三妹,二就是你。”

    “你此生重情重義,從未辜負(fù)于任何人,雖不想爭位,但自繼位后,親征西北,守住大隨疆土,無愧于先祖,無愧于黎民。你為人坦蕩,行事磊落,如耀目之星,論人品,我自問遠(yuǎn)不及你�!�

    “但你如今坐上的這個位子,如今要治的這個江山,它不是盛世升平,它是滿目瘡痍,沉疴深重的,難道僅平‘仁善’二字就能治好?”

    “何為破?何為立?如何改?如何革?你既從未想要這個皇位,連取它舍它都系于蘇時雨一人,在此之前,半生時光,你可曾思量過如何才能坐好這個位子?”

    “要坐好這個位子,遠(yuǎn)不止任用幾個賢臣,懲戒數(shù)名貪官這么簡單。這世間疾風(fēng)密雨,‘治’之一字,在不同時代,當(dāng)有不同解。這個皇位,即便坐穩(wěn),也當(dāng)是如坐針氈的,夜不成寐的。”

    “誠然,我并非篤定你就當(dāng)不好皇帝,如今搶位,除了圖謀與抱負(fù),亦不愿伏誅你的刀下,我有私心,我不否認(rèn),你我兄弟,兒時一同習(xí)武從軍,今次是我負(fù)了你,你因此怨我,憎我,恨我,都是我應(yīng)當(dāng)受的,我亦愿承受�!�

    朱昱深一番言罷,案上的琉璃燈發(fā)出爆蕊聲。

    火色微微收攏,又一下放開,明燦地照在朱南羨眉心。

    “四哥的話,我大約聽明白了。”過得片刻,朱南羨說。

    他抬了手去擋燭光,修長的指節(jié)在眉下遮出一片陰影,“其實你于我也談不上相負(fù),我生來就在此局中,只不過厭惡爭斗,做了二十年‘逃兵’,若能早些入局籌謀,亦不至于連大哥身隕都無力回天�;蕶�(quán)傾軋之下,必有犧牲,兄弟鬩墻死傷殆盡,如今輪到我了,成王敗寇,我亦沒有怨言�!�

    “四哥說得對,皇位之于我,確是無關(guān)緊要,半生時光,我亦沒仔細(xì)思量過要如何坐好它�!�

    “可能我此生都堪不破一個情字,連這無上尊位的取舍,也僅系于一人的安危。便如青樾畢生只想守一個沈家,我這輩子,到頭來,只想守阿雨一人。若旁人拿了她來拿捏我,我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我亦認(rèn)了。”

    朱南羨說到這里,嘆笑了一聲,抬手往堂中御案上一指。

    “傳位的詔書已寫好了。我知道十七也在四哥手中,他從小單純,一不統(tǒng)兵,二不參政,也從未就藩,絕無能力與四哥爭大統(tǒng)之位。四哥手握兵權(quán),朝中有柳昀,暗中保十七一命想來不是難事,四哥愿應(yīng)我么?”

    朱昱深沉默了一下,點頭:“我應(yīng)你�!�

    “我回京是為阿雨,倘‘病逝’以后,若說還有什么牽掛,也只是她�!�

    “是我無能,拼盡性命掙得這帝位,也未能將她守好,但我不悔,因我自問已傾盡畢生之力。”

    “我累她入局,她也因我受苦,朝堂風(fēng)云詭譎,日后必不平靜,她的身份在此間艱險萬分。我不能再庇護(hù)于她,此生唯余一愿,愿她平安,四哥若肯,便令她遠(yuǎn)離這紛爭,安然度過余生。”

    朱昱深道:“蘇時雨雖為女子,才情傾世,堪稱能臣,身在朝堂有違倫常,若遠(yuǎn)離朝堂,卻又十分可惜,但——”他微一頓,沒將后半截話說出來,片刻,點了一下頭:“好,我也應(yīng)你。”

    風(fēng)雪已止,幽青的雪光透窗灑了半室,如月色。

    隨宮最靜的子時,連各宮守夜的侍婢都要倚著門檻打起盹兒。

    朱南羨聽完朱昱深的話,眸光隨著夜色靜下來。

    良久,他道:“我已沒什么要說的了,四哥將詔書帶上走吧。”

    等朱昱深走到門口,他又問,“四哥已想好怎么讓我‘病逝’了嗎?”

    門前未掌燈,只有雪光,朱昱深轉(zhuǎn)頭來看他。

    朱南羨再問:“是不是我‘病逝’得堂皇一些,令眾臣心服口服一些,阿雨她……日后便多一些安穩(wěn)?”

    “十三�!敝礻派畹�,“天晚了,你先歇著�!�

    朱昱深離開后,朱南羨便仰躺回龍榻上,卻沒睡下,睜眼看著梁木,像在等著什么。

    不多時,外頭果然傳來叩門聲。

    進(jìn)殿的是一名內(nèi)侍馬昭,在御前叩首道:“陛下,先時陛下遣奴婢去刑部打聽蘇大人的情形,奴婢已問明了。蘇大人摔得不重,然身子單薄,在雪地里等了良久,手足都有凍傷,怕是月余不能提筆。太醫(yī)院已派人去診治過了,醫(yī)正說,這些傷其實是小事,等開春養(yǎng)一養(yǎng)就好了,就是刑部牢里陰冷,蘇大人許是憂思重,脈象不好,恐會惹風(fēng)寒,落下病根,建議挪地方關(guān)著。但三司有三司的規(guī)矩,蘇大人罪名在身,倘未審,除了牢里,哪里也不能去�!�

    “刑部的牢房,那么不堪么?”朱南羨沉默許久,便問了這么一句。

    “回陛下,也不是不堪。”馬昭道,“陛下有所不知,每年入了冬,牢房里都會凍死凍傷一批犯人,因沒有取火取暖的用具,是以煎熬,身子骨弱的,自然就經(jīng)不住。這不單在刑部,地方上衙門也是一樣的。”

    “……朕知道了,你走吧。”

    馬昭應(yīng)是,還未退到門口,朱南羨又道,“朕……睡不好,怕吵,你傳令,讓所有侍衛(wèi),內(nèi)侍,宮婢,都退去外宮守著,不等天亮,不必來叨擾�!�

    馬昭有些猶豫:“可是……”

    “怎么?”朱南羨打斷道,“你們還怕朕跑了么?”他失笑一聲,“環(huán)明華臺有數(shù)百守著朕的兵衛(wèi),朕只一人,能跑得哪里去?”

    “陛下恕罪,奴婢絕沒有這個意思�!瘪R昭連忙跪下,“奴婢只是擔(dān)心陛下身子,是以想著是否要請醫(yī)——”

    “滾出去�!�

    “是�!瘪R昭磕了個頭,跪行著退出門外。

    外頭傳來窸窸窣窣的之聲,大約是馬昭應(yīng)了自己的話,令一干守著的內(nèi)宮的侍婢撤下了。

    案上的琉璃燈已暗了許多,想必?zé)粲途涂烊急M。

    朱南羨自龍榻上坐起,看著案上微弱的燈火,良久,一動也不動。

    他的雙眸里有清澈的水光,乍看上去,以為是淚。

    其實不是。

    那是他眼里與生俱來的湖光山色,是磊落無比的赤,是與日同光的暉。

    饒是他這滿腔赤誠付與干戈,浩蕩情動終令焚身自毀,他亦無怨無悔。

    他端起琉璃燈,走到內(nèi)宮一角,將不經(jīng)意擱在此的兩桶燈油打翻。

    燈油發(fā)出微淡的清香,猶如檀,猶如廣藿,聽說這油原是燒在佛案前的,點出來的燈,能長明不滅。

    長明不滅一如他眸中之星,此生之情。

    便是途遇風(fēng)雨亦不可阻。

    燈油自明華內(nèi)宮慢慢散開,流向各處。

    暗夜雪光,寂靜只余最后一刻。

    朱南羨握住燈臺的手一松,一星微弱燈色自他修長的指間跌落。

    灼灼烈火,突然燎原。

    第207章

    二零七章

    風(fēng)雪中夜歇止,到了翌日天明,又撲簌簌落下。

    刑部大牢靠里的一間牢房內(nèi),一盆炭火嗶啵燃著,烈烈火光將磚壁映得通紅。

    這是昨夜太醫(yī)院的掌院使為防蘇晉受寒染病,命人抬進(jìn)來的,用的還是上好的銀炭,連煙子都很輕,可惜不大頂用,大牢的陰冷是經(jīng)年累月積攢起來的,一盆炭火實是杯水車薪。

    蘇晉裹著被衾,也不知自己是何時睡去的。

    恍惚中,又看到那個站在東欄臺上,罩著一襲墨色斗篷的身影。

    她踏著雪,一步一步朝他走近,忽然來了一陣風(fēng),掀開他的兜帽。

    眼底湖光山色,雙眸燦若星辰。

    分明——分明就是他。

    朱南羨沉默地看著蘇晉,然后對著她笑,喚她:“阿雨�!�

    他這么一笑,仿佛有大片春光肆意灑落,簡直飛揚瀟灑極了。

    蘇晉想應(yīng)他,可又怕這是一場夢,一旦出聲,他就要不見。

    于是她只好輕輕地點一下頭,小心翼翼地涉雪而行。

    四周的風(fēng)更大了,盤旋著,呼嘯著,裹挾著眼前灼眼的日光,盛烈得像要化作火海。

    雪粒子在足下碎裂,一聲一聲驚心動魄。

    蘇晉再抬頭,朱南羨的身影已溶在火海里,一星一點散去,變成再也無法擁攬的塵埃。

    刑部的大牢是不見光的,醒來后,也不知是什么時辰。

    大約是受了寒,渾身上下滾燙如火,迷迷糊糊中,只記得獄卒頭子來送過兩回膳,每回都喚她,但她不想應(yīng)。

    也不知過了多久,牢門的鐵鎖又“喀嚓”一聲輕響,這回來的不只一人,大約是獄卒頭子見她只睡不醒,去刑部請了余主事,余主事還帶來一名醫(yī)正。

    “蘇大人,您已睡了一日夜了,起來用膳吧。”

    片刻,余主事的聲音隔著方桌傳來。

    蘇晉仍不應(yīng)。

    她不應(yīng)他們就沒辦法,上頭早打了招呼,除了太醫(yī)院的掌院使,任何人都不得貼身照顧蘇大人,可巧,今日宮中出了驚天的大事,別說掌院使了,各部各寺的要員都脫不開身。

    余主事與醫(yī)正無奈,又怕蘇晉醒來后有吩咐,不敢走遠(yuǎn)了,只好先將擱在食盒里的膳食與藥湯一樣一樣取出來,等待會兒再喚蘇大人。

    人一靜下來,心里便浮起重重事。

    尤其在這乾坤變天的風(fēng)雪夜里,不傾吐一句簡直要悶出病來。

    余主事回頭看了眼蘇晉,見她像是在熟睡,壓低聲音道:“林大人,您方才是從明華宮過來的,那里……真燒得那么嚴(yán)重么?”

    林姓醫(yī)正聽了這話,沉了口氣:“聽說是長明燈的燈油點著的火,一直撲不滅,寅時又起了風(fēng),火借風(fēng)勢,風(fēng)助火威,一下將整個明華內(nèi)外宮燒得精光。若不是陛下夜里下令,說睡不著,命守在內(nèi)宮外的侍婢侍衛(wèi)全都撤走,不知要死多少人。饒是如此,早前被柳大人吩咐去救駕的侍衛(wèi)……哎,這藥湯燙,當(dāng)心灑了�!�

    林醫(yī)正話說到一半,接過余主事手里的藥碗,輕放在桌上。

    藥是剛煎好的,從食盒里取出來,氤氳的藥霧鋪灑人一臉,他二人背對著臥榻,都沒瞧見蘇晉聽到他們的話后,陡然睜開雙眼。

    余主事又問:“那咱們的陛下,竟真的這樣沒了么?”

    “可不是�!绷轴t(yī)正道,“說來真是痛心至極,陛下為守西北征戰(zhàn)兩年,好不容易得勝歸來,雖說負(fù)傷染了病,好歹一直沒停藥,他在病中,一怕耽擱朝政,二思及自己無子嗣,倒是把詔書先寫好了,但寫好亦不是立刻要用,誰能料到這一把火……”

    他說到這里,兀自一頓,忽地將聲音壓得更低:“明華宮走水的時候,我去得早,但柳大人已經(jīng)在了,聽里頭一名小火者說,柳大人是火勢剛起未起時,突然帶著人來的,說要詢問陛下宮里燈油的事。是以有人暗中揣測,說這火若非是晉安帝自己放的,大約就是柳大人……”

    “林大人慎言!”不等林醫(yī)正將話說完,余主事慌忙打斷,“四殿下是癡人,陛下的詔書上可是指明了讓柳大人攝政。攝政大人的閑話,可是你我能隨意……蘇大人?蘇大人,您、您睡醒了?”

    余主事一邊為林醫(yī)正提著醒,一邊小心翼翼地往四下望去,一回頭,就瞧見了已自臥榻上翻身坐起的蘇晉。

    牢房晦暗,燭火又被他二人遮去大半光,臥榻陷在陰影里,饒是如此,依然能辨出蘇晉整個人都在微微發(fā)顫。

    余主事與林醫(yī)正對視一眼,舉著燭臺走近些許:“蘇大人,您——是何時醒的?”

    蘇晉垂下眸,慢慢地將顫抖的指尖收進(jìn)袖籠子里,答道:“剛醒,覺得……冷�!�

    確實像是受了寒,連聲音都艱澀沙啞。

    昨日太醫(yī)院的掌院使還叮囑,蘇大人雖關(guān)在牢里,畢竟不是尋常犯人,她身子弱,要仔細(xì)伺候,不能叫她受寒染疾。

    余主事忙道:“下官這就去吩咐獄卒添兩盆碳火,再備絨氅與厚衾。”

    他走后,林醫(yī)正又細(xì)瞧了瞧蘇晉的臉色,只見她雙頰蒼白不堪,唇角發(fā)青,不僅沒血色,連雙眸都失了神采。

    “蘇大人,您一日未用膳,大約還染了風(fēng)寒,先將藥湯吃了,下官為您診一診脈。”

    “好�!边^了半晌,蘇晉才木然應(yīng)了一聲。

    下了榻,雙腳在落在地面微一顫,險些站不穩(wěn),所幸因她手足有凍傷,鐐銬早已卸去了。

    慢慢走到桌前,看了眼洞開的牢門——方才余主事走得匆忙,沒鎖上。

    她伸手端起藥湯,也不顧燙,仰頭一口飲盡,然后道:“我不喜藥味,想吃茶清口。”又添了句,“熱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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