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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小白相:平時天梁很能忍的,碰到這種情況肯定笑笑就對付過去了,今晚不是,一句話都不順著講,一把火越燒越旺。

    對面三個客人,身型都很魁梧,喝多了管不住手,一把就將夏天梁推得撞倒桌子。夏天梁也沒慣著,揪住那人衣領(lǐng)要求住手,誰知道對方雙手亂揮,直接一巴掌打到夏天梁臉上,請他結(jié)結(jié)實實吃了個耳光。

    小白相:我看到也傻了,然后天梁就松開他領(lǐng)子,一只手按住那人的臉,直接摁到桌上,哐啷一聲,哈響,敲得碗啊盤子啊全都碎了,那個人腦門立馬磕破掉了。一見血,我那個緊張的呀,店里就我和天梁兩個人,對方呢?三個大塊頭!天梁骨頭硬起來,他是不怕死的,我有家有室……要惜命的呀。

    因此竭力勸阻,去拍夏天梁胳膊,讓他松手。后來也不知道誰報的警,兩個穿制服的坐警車過來,直接把兩邊人都拉回去。一進(jìn)派出所,夏天梁攬下所有,不讓小白相陪同,單獨進(jìn)了調(diào)解室。

    雖是事實,也足夠離奇。徐運墨消化半天,問:“他真沒受傷?”

    “沒,頂多一些皮外傷,天梁老早吃過的生活要厲害多了�!�

    徐運墨看他,“老早?”

    小白相眼神閃爍,“……誰年輕時候沒打過架呢。”

    徐運墨很想說我就沒有,不過忍住了。他進(jìn)派出所詢問值班民警,對方聽過他要找的人,說快了,剛?cè)フ{(diào)解室看過,已經(jīng)在寫調(diào)解書,你們再耐心等等。

    兩人也沒其他辦法,唯有干坐著。小白相手機(jī)連續(xù)響了好幾次,他接了,低聲下氣給那邊賠不是,說快了快了,不是別人,天梁的事情呀,我總歸不能丟下他一個吧。

    掛斷后,他不好意思抓頭發(fā),“我老婆查崗。”

    徐運墨沒接話,他這時想到小白相和夏天梁是職高的同學(xué),還做過對方伴郎,轉(zhuǎn)頭問:“夏天梁讀職高的時候是不是就開始穿孔了?”

    小白相似乎掂量了一下能不能回答這個問題,開口道:“是啊�!�

    “他為什么要穿?”

    “這個……具體我也不曉得,那時候流行打洞,大家就都去弄了,我也打過的,但天梁……”

    他語塞,估計又在糾結(jié)該講出多少實情,“他打得比較頻繁一點。”

    徐運墨沒指望夏天梁少年時代是三好學(xué)生,從流露出的一些信息來看,夏天梁肯定有過令人不省心的時期,但不至于讓一個舊同學(xué)這么難啟齒吧。他剛要追問,值班民警過來提醒,說這位同志,停車場那輛白色雪佛蘭是你的嗎,堵住后面的車子了,麻煩你挪一挪。

    話題被打斷,小白相明顯松口氣,徐運墨只好作罷,先去配合移車。

    再回來,派出所門口出來三個大塊頭的中年人,走路時怒氣未消。被他們擋在后面的是夏天梁,面孔發(fā)白,看得出是狠狠吃了一巴掌,左邊臉還有點紅腫。

    他表情空洞,先見到小白相,與他說了什么。小白相搖搖頭,掏出空空蕩蕩的口袋給他看,說我也抽完了。

    夏天梁神色多兩分失望,蹲到地上,手指伸進(jìn)頭發(fā),將本就蓬亂的卷毛弄得更散了。

    小白相看他這樣,重重咳嗽兩聲,試圖提醒什么。

    你嗓子不舒服?夏天梁抬頭問。緊接著小白相身后的陰影里踱出一個人,夏天梁看清是誰之后,整個人僵住,面色更白,襯得左臉頰那個巴掌印愈發(fā)明顯。

    徐運墨感覺那道印子像打在自己臉上,他心里疼。然而剛走過去兩步,夏天梁居然什么都沒說,扭過頭不去看他。

    這動作即刻點燃徐運墨的炸藥包引線,“你這是什么意思,當(dāng)看不見我?”

    夏天梁不動,隔了幾秒才回頭,他看一眼小白相,對方立刻望天,裝神游。

    再對上徐運墨時,夏天梁恢復(fù)平靜,“不是說要在那邊待兩天嗎�!�

    所以信息看過了,故意沒回。徐運墨胸口悶,生出一股強烈的沖動,只想把夏天梁立即抓進(jìn)車?yán)�。礙于外人在場,他按捺住,繃緊嘴唇,“我接到電話之后就趕回來了,上車,我送你回去�!�

    夏天梁慢吞吞地站起身,拍了拍膝蓋,低頭挪到小白相后面,“他送我�!�

    我送?我怎么送?小白相趕緊把他推出去,“我騎共享單車來的!”

    兩人還在那邊小聲啰嗦,爭什么你我,徐運墨早已忍耐值見底,他拉下臉,忽然沉聲:“夏天梁,上車,我就說這一次。”

    第57章

    酸辣湯

    調(diào)解書簽過,夏天梁同意賠償對面五千塊錢,作為醫(yī)藥費和誤工費。

    他也真有本事,就那么一按,將一米八的大塊頭搞得頭破血流,聽說在醫(yī)院縫針的時候還在哼哼唧唧。

    小白相騎上單車。出派出所之后,他又叫回徐運墨嫂嫂了,還有意給兩人講和,對夏天梁說嫂嫂真的緊張你,我一個電話過去,他二話不說就從外地開車回來,開夜路多少驚險,眼都不能眨的……諸如此類,巴拉巴拉。

    夏天梁卻不領(lǐng)情,全程沒回應(yīng)過。

    油鹽不進(jìn)的夏天梁讓小白相都害怕,他熄火了,嘆著長氣給徐運墨揮手,說辛苦嫂嫂,回頭再見吧。

    只剩兩個人,話更少了,幾乎是失聲狀態(tài)。夏天梁坐到車?yán)铮蛋踩珟�,后背不小心碰到座椅,身體忍不住顫一顫,安全帶沒收穩(wěn),全部彈回去。

    徐運墨板著面孔,探過身子摁住夏天梁,伸手將安全帶替他系好。

    這一下靠得很近,彼此氣息太過熟悉,馬上分辨出對方,下意識就想糾纏到一起,卻被擁有者制止。徐運墨只是幫他系上安全帶,沒有多余動作。

    尼龍織帶緊緊勒住夏天梁胸口,他短促地倒吸一口氣,隨后別過臉,抿住嘴唇?jīng)]說話。

    徐運墨發(fā)現(xiàn)了,他蹙眉,將安全帶調(diào)松一些,“疼嗎?”

    夏天梁扭頭看他,有那么一兩秒,他大概想說什么,可最后還是吐出一句沒事。

    這兩個字弄得徐運墨心煩意亂,他不想爭辯,冷著臉插上鎖扣,坐回駕駛位發(fā)動車子。

    一路無言,幾次紅燈停下,夏天梁始終垂頭摳著安全帶,仿佛那是天底下最值得他關(guān)注的東西。

    徐運墨原本準(zhǔn)備在車上和他談?wù)勥@兩天的事情,但看夏天梁那副樣子,顯然是朝他豎道屏障,頓時全無心情,只覺得自己花四個小時趕回來的行為是自討沒趣。

    到辛愛路,停完車,夜已深至路燈都罷工。兩人往遇緣邨走,只靠稀疏的月光指路,根本看不真切,一條路走得昏昏沉沉。

    進(jìn)門洞之前,徐運墨想起晚上在土菜館吃飯,負(fù)責(zé)人給他打包的兩個飯盒忘記拿了。他不想把吃的東西留在車?yán)镞^夜,讓夏天梁等自己兩分鐘。

    人走出去時才想到,萬一夏天梁不等他怎么辦?看這個死小子今晚的態(tài)度,很可能一轉(zhuǎn)身就蹬蹬上樓了。

    心口被堵著,那枚炸藥包像個悶炮,點不著一樣。徐運墨匆匆拿完飯盒,回去的時候想,夏天梁要自己回去了,他就上去敲門抓人,死活今晚把他押回自己家里。

    然而到了門洞才發(fā)現(xiàn),夏天梁還在那里。

    對方蹲在樓梯轉(zhuǎn)彎的折角下面,雙眼看地,聽見腳步聲后抬頭。

    夏天梁望著他,沒聲音,只有一雙眼睛在黑暗中忽閃忽滅。徐運墨心軟下來,心頭積累的煩躁褪去少許,他過去想拉人起來,可夏天梁早一步,自己站起來,走到徐運墨前面。

    兩人上樓梯,三層樓走了一世紀(jì)。

    到家門口,是該決定一起還是分開,徐運墨開門,回頭說:“進(jìn)來�!�

    夏天梁還是不出聲,不過依言進(jìn)了門。家中兩天沒人來過,空氣不流通,徐運墨也顧不得開窗,先開空調(diào)打暖室內(nèi),然后翻出醫(yī)藥箱,拍沙發(fā)旁邊的位置。

    “過來�!�

    被喊的人杵在玄關(guān)不動,徐運墨又拍一下,仍是不給反應(yīng)。

    還在犟什么東西,徐運墨低下聲音,“我叫你過來坐好�!�

    這次聽話了,不過坐下的時候,夏天梁還是有意和他隔開一點距離。

    徐運墨拿出膏藥貼,“衣服脫了。”

    夏天梁扭頭飛速看他一眼,又轉(zhuǎn)過去,“你家冷�!�

    徐運墨決定姑息他最后一次,按遙控將空調(diào)風(fēng)力開到最大,溫度調(diào)最高。

    暖風(fēng)爭先恐后鉆出機(jī)器,再無借口,“現(xiàn)在不冷了,脫掉。”

    退無可退,夏天梁側(cè)過身體,背對徐運墨一層層解掉衣服,到貼身那件,他有些遲疑,但能感覺徐運墨視線落在自己身上,最終還是閉著眼脫去。

    腰上一塊淤青,撞到桌角留下的,結(jié)結(jié)實實一記,在調(diào)解室待的那幾個小時一直隱隱作痛。他在里面有兩個鐘頭一句話沒講,做調(diào)解員的民警勸得口干,一邊喝水一邊無奈問,這位同志你到底有什么心事?有就講出來,攤開說清楚才能解決問題,拖著不講,大家今天都回不去。

    他還是沉默。這場沖突本可避免,只要他退一步,拿出平常息事寧人的態(tài)度來應(yīng)對,不是什么難以解決的事情。

    經(jīng)歷太多次,合該很熟練了,但今晚沒做到。身上的淤青不算什么,他懶得去驗傷,這種他人制造的傷口,放段時間自然會痊愈,與自己留下的不同。

    但有人還是會心疼。徐運墨看夏天梁脫個衣服磨磨蹭蹭,猜他是想藏什么東西,但等看到那片淤青,心口嗡嗡響起來,不舒服。

    還好沒傷到骨頭,他小心地幫夏天梁貼好膏藥,放緩聲音,“你轉(zhuǎn)過來,我看看臉上�!�

    對方坐在那邊不動,背影顯得固執(zhí)。徐運墨伸出手掰他肩膀,生怕是前面哪里也傷到了,夏天梁忍著不說,結(jié)果不是:他只是為了遮掩一件東西。

    夏天梁正胸口的位置多了一枚釘環(huán)。

    新造的傷口,黑色釘子兩頭的皮肉還腫著,徐運墨看清的瞬間,心沉下去,落到胃里再往下掉,“你什么時候穿的?”

    夏天梁手臂環(huán)住胸口,“最近�!�

    “我問你什么時候�!�

    “你走那天。”

    那就是兩天前,徐運墨覺得喉嚨燒起來,好不容易擠出聲音:“為什么突然去穿?”

    “沒為什么,想穿就穿了,”夏天梁停頓一下,“我的身體,想做什么都是我自己的事情,沒必要和別人報告�!�

    所以他變成別人了。怒火一下子壓過揪心,徐運墨起身在房間里走兩圈,深呼吸半天,回到夏天梁面前,“你摘下來,我?guī)湍阆��!?br />
    夏天梁眼皮子都沒抬,低著頭又開始摳沙發(fā)邊緣,“不用,我自己可以處理好。”

    今晚是一心一意要和他犟到底了,徐運墨氣得想戳夏天梁胸口,“‘可以處理好’?你哪件事處理好了?都進(jìn)派出所了,我是不是還要拍拍手表揚你?今天小白相如果沒有打電話給我,你會找我嗎?還是干脆不準(zhǔn)備和我說了?”

    夏天梁拿指甲在沙發(fā)上劃出一道道印子,“你忙啊,這種小事情,沒必要打擾你�!�

    “你覺得這是小事?”徐運墨火氣直冒,“那什么才算大事?非要我和你中間死一個才算是嗎?”

    他語氣激烈,終于換來夏天梁抬頭,對方安靜地凝視徐運墨,隨之拖長語調(diào),哦一聲。

    “原來這種事情可以找你,但我不會分。要不這樣吧,徐老師,你列個清單,把我可以打擾你的事情寫下來,哪些我能來找你,哪些不能,你統(tǒng)統(tǒng)分類好再給我,我以后就對照著執(zhí)行,好嗎?反正把所有事情都分個明白,是你最擅長做的,應(yīng)該不難吧�!�

    徐運墨第一次知道夏天梁諷刺人的技術(shù)原來如此高超,尖銳到無法反駁。長途奔波讓他在生理上感到疲倦,暫時捋平氣息,“我開四小時車趕回來,不是為了跟你吵架�!�

    夏天梁盯著他,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沒和你吵�!�

    這一路上各種回避、消極應(yīng)對的態(tài)度,徐運墨都能勉強忍受,唯獨這句話將他胸口那個炸藥包引線燒盡了,“你連吵架都不肯承認(rèn)?我們現(xiàn)在不叫吵架叫什么,友好交流?”

    他發(fā)泄般繼續(xù)道:“我生病那次,你說我不用硬撐,有什么都可以告訴你,可以來煩你,因為你會聽,那你現(xiàn)在在干什么?輪到你的時候,你有事硬撐著不告訴我,心里想什么也不說,你倒覺得自己很有道理了?你過去的事情,家里的問題,還有你身上穿的那些洞,每次我問你,你都模模糊糊不肯講清楚,為什么?是因為我不配知道,還是你覺得告訴我也沒用,我根本沒辦法和你一起承擔(dān)?”

    夏天梁沒回答,又或許他的靜默就是一種回應(yīng)。他從未像此刻這般不善言辭,一個人站在那里,身體正面三枚釘環(huán)組成一個狹長的三角形,吊在他皮膚上搖搖欲墜。

    許久之后,他忽然開口,“其實我一直很想問,徐運墨,你是不是只喜歡我表現(xiàn)給你看的那一面?”

    他問出一個致命的問題,令徐運墨一時愣住。潛意識都在猶豫,無法為他迅速組織出一個答案,有股說不清的情緒惡作劇般質(zhì)問他,你到底喜歡哪個夏天梁?如果真實的對方就是眼前這樣尖利、飄忽、難以應(yīng)對,令他無法停止困惑與憤怒,他還有沒有把握對他說出喜歡。

    “哪一面?”徐運墨喉嚨干澀得難受,“你都不讓我看你其他的那些面,我怎么回答你這個問題�!�

    夏天梁并不意外,他扯扯嘴角,“徐老師你好笨啊,我不是開玩笑,你這個腦子想事情做事情,不帶轉(zhuǎn)彎,永遠(yuǎn)都是筆直一條路,撞到人也只會覺得是對方走錯道�!�

    他開始穿衣服,一件件套回去,“今晚開車回來,累了吧,我也困了,早點睡,明天——”

    又是這套機(jī)械似的結(jié)束語,試圖拿它堵住矛盾,當(dāng)他們的問題不存在,徐運墨一把握住夏天梁手腕,打斷他,“你別拿這個態(tài)度敷衍我。”

    衣服掉到地上,夏天梁低頭,再抬起時,他沖徐運墨笑一笑,“那你想怎么樣,分手?”

    徐運墨心跳加速,“你提這個干什么?你想?”

    夏天梁敢點頭,他就完了。然而對方接下來的話更加糟糕:“你不用擔(dān)心,除了少數(shù)幾個,辛愛路沒什么人知道我們的事情,只要平時表現(xiàn)得自然點,不會鬧得很難看的�!�

    他連這個都想好了?當(dāng)初夏天梁不想大張旗鼓讓周圍人知道他們一起,是提前預(yù)判兩人會分開,所以留個余地,不讓這一天到來時,彼此太過難堪?

    這種體貼,這種該死的滴水不漏,此時與殘酷無異。徐運墨再忍不住,炸藥包噼里啪啦炸開了,他甩掉夏天梁的手,“既然你想得那么好,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吧。你也說了你對你的身體做什么,別人沒資格要求你報告。以后別戒煙了,一天兩包,隨便抽。穿孔也是,喜歡疼就在身上多打兩個洞,我不會再問你,也不會再管你了�!�

    夏天梁聽完,面色白得透明。他撿起衣服,也不穿,拿在手里折了兩下,再抬頭時,表情沒有溫度。

    “徐運墨,我很早就覺得了,你有時候講話真的很難聽。”

    這是最后一句。門開的時候竄進(jìn)一陣?yán)滹L(fēng),關(guān)上后消失無蹤。

    幾步距離,走近需要數(shù)月努力,而拉遠(yuǎn)不過一個瞬間。

    徐運墨關(guān)上燈,坐回沙發(fā)。今晚開車回來,他在高速上好幾次差點超速被拍,一路上心都懸著,沒放下來過。

    想和他好好說,說對不起,說想見你,說我是真的真的很怕你出事情。

    可惜,自己是一本磚頭書,起初或許難念,但只要耐心讀,總有一天可以讀進(jìn)去。

    而夏天梁這本卻是無字天書,想念也找不到方法。他不讓人讀。

    空調(diào)運行到一定程度,不再出暖風(fēng),屋內(nèi)安靜下來,徐運墨閉上眼,直至感覺這世界再度只剩下自己一人。

    第58章

    單檔

    年前氣溫跌至零下,辛愛路居民碰到,講兩個字就噴白霧,搞得要在氤氳繚繞中對話,連彼此面目都看不清爽。

    天天的窗戶也終日蒙著一層水汽,嚴(yán)青看不下去,不停拿抹布擦掉。今日也在奮戰(zhàn),抹到一半,有個人影正好出現(xiàn)在擦干凈的玻璃后面。

    她定睛看,抹布一收,出去喊:“徐老師,一點鐘了,今天中午也不來吃飯啊?”

    被喊住的人停下腳步,僵硬轉(zhuǎn)身,沖她搖搖頭。

    這下嚴(yán)青弄不懂了。她擦窗三天,也觀察三天,徐運墨像戒掉吃飯這件事,始終不進(jìn)店里,明明每天會去澗松堂開張,卻當(dāng)天天洪水猛獸一樣,不曉得在干什么。

    “那至少過來一下,你那個不銹鋼飯盒洗干凈,都在柜臺晾好幾天了�!�

    她開門,示意徐運墨今天必須進(jìn)來一次。

    對方被停在抬杠上,沒辦法,只好進(jìn)門。人到店里,以嚴(yán)青“來了就別走”的服務(wù)宗旨,自然要留徐運墨坐下,說馬上過年,童師傅備了幾道硬菜,今天可以燒小份的,你想吃哪個。

    往常要有特別款待,徐運墨早認(rèn)真做選擇了,今天非但不應(yīng),還把視線挪到一邊,菜單也不看了,有意避開什么。

    難道找到新食堂了?不可能吧,也就夏天梁對得上他這么挑剔的口味。嚴(yán)青打量完,道:“休息得不夠?看著面色不太好嘛�!�

    徐運墨仍舊看別處,“沒胃口�!�

    “哦哦,個么更該吃點開胃的了,糖醋排條行伐啦?酸酸甜甜咪道好�!�

    徐運墨說不用。嚴(yán)青還想推銷,背后有人提醒,“他不想吃,不要逼他了�!�

    這話講的。嚴(yán)青轉(zhuǎn)過身,夏天梁就站在他們兩步遠(yuǎn)的位置,正好處于徐運墨扭頭不去看的方向。

    女人不解,來回將兩個人反反復(fù)復(fù)看一圈。過去徐運墨一進(jìn)門,兩只眼睛像裝了定位功能,總是先找夏天梁在不在。夏天梁也是,發(fā)現(xiàn)徐運墨進(jìn)來,恨不得長出一對翅膀飛過去幫他落單。

    現(xiàn)在呢?一個沒信號,一個飛不動,怪伐。

    她收起菜單,去柜臺找出徐運墨的飯盒。徐運墨接過,說句謝謝,起身就往外走。

    出門與誰差點撞上,對方趕緊說句不好意思,抬頭,哎呀一聲,“徐老師,好幾天沒看到你了。”

    徐運墨不愿和沈夕舟多廢話,抬抬下巴當(dāng)回應(yīng)過了。他家的酒客跑去天天鬧事,搞得夏天梁進(jìn)派出所,為補償,沈夕舟說要來付那筆和解的賠償金,夏天梁沒要,于是對方改成多來光臨,照顧天天生意。

    早就習(xí)慣徐運墨對自己這副冷冰冰的態(tài)度,沈夕舟沒介意,側(cè)身讓徐運墨先走,隨后推門進(jìn)去,“天梁,小黃魚幫我留了嗎——喔,最后兩條?我今天運氣這么好�!�

    徐運墨沒走遠(yuǎn),一步移十秒,站在門外就為了聽完這句話,結(jié)果越聽心里氣越不順。

    吃什么小黃魚,刺那么多,卡死算數(shù)。

    他狠下心不去管,進(jìn)澗松堂,正看見周奉春翹個二郎腿,端著盤子吃醬爆豬肝。

    徐運墨將不銹鋼飯盒丟到桌上,“要吃去隔壁吃�!�

    這個語氣熟悉,天天剛來那會兒,徐運墨常這么說,如今又搬出老話。周奉春咽下最后一口,他這次回來,聽徐運墨說過前因后果,無語至極,說我去掃墓,不是修煉,不至于山上三天山下十年吧?

    確實有些物是人非的意思,徐運墨不搭腔。那晚吵完,他和夏天梁徹底陷入僵持狀態(tài),兩個人心有靈犀,誰也不肯服軟,已經(jīng)有三天沒說過話。

    見還是會見到。徐運墨每天按時去澗松堂,就為和夏天梁打個照面,不過碰到了,他們也都緊緊閉著嘴,招呼也不打,各自面前路一條。

    都在摒,都覺得對方犯錯更多,因此憋著一口氣,看誰先低頭。

    “好無聊的競賽。”

    周奉春總結(jié),徐運墨卻不想聽這個,他找人過來就是咨詢下一步的建議,哪知一向做他參謀的周奉春這次藏私了,說我也沒招,你好自為之吧。

    “有你這么做朋友的嗎?”

    “那有你這么做男朋友的嗎?”

    徐運墨不響,半天才說:“他也不好�!�

    只想著在對方身上找原因,重歸于好的可能性是零。周奉春無話可說,放下盤子,伸出兩根手指對著空氣亂戳。

    “你干什么?”

    “既然這么辛苦,還談什么朋友,我?guī)湍愫托∠闹g的紅線剪了,從此沒有瓜葛,你和他都解脫�!�

    剪什么剪!徐運墨難得迷信,攔住朋友,說你少亂來。他和夏天梁還沒真正拗?jǐn)�,只不過持續(xù)冷戰(zhàn),兩個人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被凍得很脆了,誰多敲兩下就會裂的程度。

    對方收回手,盯住徐運墨,隨之長嘆一聲,“你完了,徐運墨,你以前從來不信這些,現(xiàn)在要借助怪力亂神衡量你和小夏的關(guān)系,說出去笑死人了要�!�

    徐運墨沒反駁,昨晚他其實還搜索了一下時空穿越的可行性,想著如果重來一遍,那些架他和夏天梁是不是仍舊必吵無疑。

    “有些事情我可以幫你出出主意,就當(dāng)給你們加點樂趣,但有些事情,不是靠我來給你指示,你再去執(zhí)行的�!�

    周奉春在桌下踢他,“談朋友哪有那么復(fù)雜?不就是相處嗎,不就是每天花時間與他待在一起,說話也好吃飯也好,靠這些動作互相接近,多了解對方一些嗎?”

    他接著道:“但相處也最復(fù)雜,因為你面對的是一個陌生人,你對他的所有理解靠的是你自己不斷摸索。這不是買東西,你擁有了就可以了。你那些文房用品拿回來也知道要注意保存,有的要密封避免氧化,有的要調(diào)節(jié)濕度防潮,難道對象就不用——哎,不講了,看你這副傻瓜樣子,不給記筆記就學(xué)不會一樣,多講也是嘴巴干,水也不給我倒一杯,走了�!�

    周奉春起身,去天天還炒菜盤子,留下徐運墨一個。隔壁忽然傳來陣陣笑聲,大概是沈夕舟說什么逗樂了店里的客人,大家捧場。

    他側(cè)耳聽,想分辨笑聲中是不是也包括了夏天梁,未果。

    拿過桌上的不銹鋼飯盒,他打開。過去入眼都是各種菜式,春夏秋冬的時令菜不會重復(fù),那是夏天梁的心思。

    如今卻不再有了。

    他蓋上飯盒。沒有自己監(jiān)督,夏天梁似乎放棄戒煙,坦然復(fù)吸。徐運墨會在99號門口那根吸煙柱看到對方,夏天梁也沒想著藏,見到他,投去一眼之后,低頭點火。

    心里不比那晚看到夏天梁新的穿孔好受。有兩次旁邊還站著沈夕舟,兩人邊聊邊抽煙,徐運墨看到,胸口悶到?jīng)]有知覺。他還以為有些痛苦只需承擔(dān)一次,經(jīng)歷過再面對,不會那樣困難。

    事實當(dāng)然相反,但他還是徑直走過去,目不斜視,裝作不受影響。

    隔壁又響起聲音,沒有他也很熱鬧。失去一個熟客,換另外一個,對于天天的流水并無影響。

    他對夏天梁真有那么重要嗎?

    *

    離除夕不剩幾天,辛愛路的商鋪逐步關(guān)門,99號也暗掉一半。

    夏天梁有意多看一眼,澗松堂基本都沒開燈,分明前幾天還在,兩個人時不時就會碰上。

    一半是無意的,一半是他成心的。冷戰(zhàn)開始之后,徐運墨不來吃飯了,要想看看他,只好找機(jī)會在99號進(jìn)進(jìn)出出。

    他們遇到,眼神先有交集,隨后同時移開,不會說話。

    或許這幾天都待在TT。林至辛好像也看出點什么,發(fā)信息旁敲側(cè)擊,說徐老師最近心情好差,老和湯育衡起爭執(zhí),我已經(jīng)攔不住了,如果你能一起勸勸他就好了。

    夏天梁回復(fù):我也沒那么有用。

    林至辛:這么消極,不像你。

    保持正向的一面,需要不斷補充能量,他可以騙倒所有人,將自己包裝成一臺永動機(jī),自制光與熱,但一旦停下,什么都造不出來的時候,那種將人徹底淹沒的疲倦感,唯獨無法欺騙自己。

    至少撐過這個春節(jié),夏天梁想,然而過年總是不省心。天天放假在即,有人頻頻出錯——連著好幾天,趙冬生做事仿佛夢游,工作效率極低。

    童師傅罵他罵到自己都覺得啰嗦,黑下臉,話也不想和他講了。

    夏天梁察覺出不對勁,找他談話。天天幾個員工,趙冬生年紀(jì)最小,也最沒心事,去年放假之前,他整天嘮叨春運,說買票難,今年卻一點聲音都沒有。

    問完,趙冬生眼神閃爍,囁嚅,沒錢怎么回去……

    過往一年的生意不能算多好,少少賺了點,夏天梁在能力范圍內(nèi)給員工發(fā)了獎金。他知道趙冬生雖然講話沒把門,做事也丟三落四,但其實還挺節(jié)約,花錢不會大手大腳,寬松的話就會打錢回家。

    多少同病相憐,因此哪怕童師傅私底下爆炸無數(shù)次,怒火攻心想開掉趙冬生,夏天梁也沒答應(yīng),說都是苦出身,冬生沒念幾年書就出來打工了,他不懂,我們就多教他一點,性子這種東西,慢慢磨總歸能磨出來的。

    你大慈善家!童師傅不痛快,利嘴一張,毫不留情說這個飯店開的,又是小癟三,又是勞改犯,妖魔鬼怪齊全了。

    夏天梁不和他爭,只讓童師傅這種話別往外面講。

    他又問趙冬生,怎么沒錢了,是發(fā)的獎金太少嗎。對方搖頭,半天才對他擠出實話,說合租的老鄉(xiāng)問自己借了兩萬塊,說好過年前還的,結(jié)果上周人跑了,屋里東西都不要了,打電話就是手機(jī)欠費,直接了無音訊。

    借錢的時候,老鄉(xiāng)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訴借的救命錢,拿來給家里人看病的。趙冬生信了,借條也沒寫一個,結(jié)果是用真錢打水漂。

    他是留守兒童,靠老人拉扯大,兩萬塊說多不多,卻是趙冬生存下來補貼家用的。如今一分不剩,他也沒臉回去,問夏天梁有沒有認(rèn)識的老板春節(jié)需要幫工,建筑工地的也成,下個月房租交不出,自己急尋一個地方落腳。

    夏天梁看他細(xì)胳膊細(xì)腿的,嘆氣,說行了,先住我這里吧,年后再去找新住處,我回頭幫你問問哪里廚房招兼職。

    天梁哥,趙冬生感動不已,恨不得抱著他大喊救苦救難觀世音。

    渡人難渡己,夏天梁現(xiàn)在也只能幫忙解決他人的煩惱,短暫心安那么一陣子。他收到快遞,戶口本用完,天培很快寄回給他,附帶一句學(xué)校有事,他和天笑不準(zhǔn)備留在上海過年,已經(jīng)坐車回北京。

    沒有商量,直接下通知,大概是為了躲他,怕他我行我素,大年夜真的出現(xiàn)在家里,那多尷尬。

    本來也不該奢望。去年,前年,大前年,哪一年不是這樣。只是他以為,至少今年會多個人在身邊的,誰知道愿望終究還是落空了。

    胸前的傷口疼起來。新穿的釘子是外面隨便找的一家店,那天徐運墨招呼不打就跑去外地,他得知之后,整個人沒反應(yīng)。嚴(yán)青推了他好幾次,他才有找回意識,說想起來有點事,要出去一趟。

    在外面走了快一個小時,看到馬路邊不起眼的一家紋身店,他進(jìn)去了�?上Т┛讕熓謩莶环(wěn),打得不好,恢復(fù)得也很慢,加上冬天衣服厚重,特別容易擦到,經(jīng)常他動作一大,就痛得神經(jīng)直跳。

    這感覺與看到徐運墨的時候差不多。徐運墨演技太差。他們是對門,抬頭不見低頭見,但凡表現(xiàn)得不夠自然,難免引起他人懷疑。短短一禮拜,不止一個人和他提過,說感覺徐老師最近怪怪的,飯也不來吃,每次碰到他,臉都拉得老長,像我們欠他八百萬一樣。

    可能是天氣的原因吧,天一冷,容易心煩。夏天梁一般都這么回答,勉強還能應(yīng)對,可之后呢,要是一直這么下去,還能找點什么借口?

    他沒有主意。擅長做計劃的夏天梁開始逃避計劃。

    小年夜的前一天,天天放假了。夏天梁托人在商場餐廳的后廚房給趙冬生找了個短期兼職,自己則留在辛愛路繼續(xù)操持店內(nèi)生意。

    居民見到,好奇問小夏,你今年也不休息呀,真是太辛苦了。

    他笑,想多賺點錢嘛。

    撒謊了,去年確實是這么想的,今年卻是為了忙一點。忙起來就沒空想徐運墨,晚上回去也足夠困,倒頭就能睡著,不會失眠。

    接連幾天聯(lián)絡(luò)、盤貨,夏天梁連軸轉(zhuǎn),每日工作超過十幾個小時,鐵打的身體都吃不消了。他精力幾乎耗盡,免疫力也在下降,新穿的孔開始發(fā)炎。

    他吞兩粒消炎藥,強打精神繼續(xù),處理魚貨的時候想起有兩把刀落在徐運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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