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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溫晚凝還是長大后進了圈子,接觸過天南海北的人才知道。

    原來更多人的童年都是踩著大半碼的鞋子度過,一雙無論任何時間都剛剛好合腳的鞋,本身就是一種特權(quán)。

    而在凌野身上,兩雙厚實的黑運動鞋輪換了一個冬天,倒是不怎么臟,只因為刷得太干凈,反而在鞋頭的網(wǎng)面上顯露出幾道整齊的縫補針腳。

    跳湖里救她那次,凌野和她一道被拉去鎮(zhèn)上的醫(yī)院躺了大半天,趕來看她的人烏泱泱塞了一屋,擠得隔壁床的凌野根本拉不上簾子,溫晚凝費力地翻了個身,剛抬眼,就從人縫里瞥見他那雙被踢翻了的黑鞋。

    廉價的塑膠底沾著泥沙,早已經(jīng)老化開裂。

    這個年紀的男生正好還在長個,擠腳幾乎是一定的,就是不知道已經(jīng)灌了幾個冬天的融冰。

    從醫(yī)院回劇組后,溫晚凝第一件事就是托人給凌野從鎮(zhèn)上商場買了雙新運動鞋,加絨防滑的滑雪款,手伸進去都覺得暖和。

    一套軟硬兼施下來,收倒是逼著他收了,只是從沒見凌野穿過。

    楊夏對這些小細節(jié)毫無察覺,見他的談話對象像是放松下來,重新開始把話往正題上扯,“我看你過彎和差速調(diào)整都挺專業(yè)的,跟人學(xué)過?”

    凌野點了下頭,楊夏覺得挺新鮮,嘖了一聲,“也是你那個叔叔?”

    凌野回答:“不是,我爸教的�!�

    少年面色依然平靜,聲音也沒什么起伏,桌上的另外兩人卻皺了皺眉。

    溫晚凝只是因為從來沒聽他提起過自己的父母,有些驚訝,楊夏那邊,卻幾乎在瞬間神色巨變。

    他仔仔細細觀察了許久凌野的臉,在長到突兀的一段沉默之后,突然開口提問,“你父親……是不是叫凌徹?”

    凌野怔了下,隔了兩秒才在楊夏試探的目光里啟唇,“是。”

    “我……”楊夏抖著手放下啤酒,激動到搬著椅子坐到凌野身邊,直接上手拍了兩下他的肩,“我是真沒想到,還能從這見到凌徹的兒子。”

    “二十年前,我和你爸還是環(huán)塔拉力賽的老對手,只要你爸在一年,我就輸一年,每天掰著手指頭數(shù)凌徹什么時候才能跟媳婦回家,別跟我們這群單身漢玩命�!�

    “后來他真因為受傷退賽了,我沒贏兩年又覺得不好玩了,天天盼著他回來,只可惜那時候心氣太狂,到最后都沒好意思管他要聯(lián)系方式�!�

    楊夏自己說了半天,口干舌燥,“你爸現(xiàn)在在鎮(zhèn)上嗎?”

    他興奮到坐也坐不住,飛快站起身,兩手摸兜掏出手機,“也不是非要他過來,過兩天殺青了我開車去找他也行,先給我存?zhèn)電話……”

    凌野斂目,“我也沒他電話�!�

    猝不及防被潑了冷水,楊夏擰起眉,“欸”了聲還想追問,被意識到什么的溫晚凝伸手攔住。

    她那時候想的是什么呢。

    十幾歲的小男孩,青春期叛逆,和父親關(guān)系不和,再不濟雙親離異,凌野被判給母親。

    臘月寒冬,玻璃窗上全是白霧,店里提早貼好了過年的窗花,紅彤彤的喜慶。

    小飯館的電視機開著,新聞聯(lián)播剛結(jié)束,天氣預(yù)報的經(jīng)典音樂聲悠悠響起,隔著外面喧鬧的人聲往包間里鉆。

    凌野清瘦的背挺得很直,在靠門的椅子上靜坐了一會,聲音和哈城的大雪預(yù)警幾乎同時響起,“我爸五年前沒了�!�

    “和我媽一起�!�

    這頓飯的后半程被安靜填滿。

    楊夏結(jié)完賬,在門口哆嗦著手點了根煙,沒走兩步那點火星子就被吹滅了,悻悻攥回手心里。

    飯館離他們后幾場戲住的酒店不遠,就兩條街,溫晚凝和楊夏步行回去。

    下雪風(fēng)又大,路燈時明時滅,凌野怕兩個大人在黑暗里看不清,背著包送了一路。

    楊夏給每個人都倒了酒。

    凌野還未成年,就簡單半杯意思意思,溫晚凝跟著喝了半瓶,意識清醒,但走路稍微有點發(fā)飄,在快到酒店門的時候差點滑倒。

    凌野穩(wěn)穩(wěn)地拽住了她的手臂,將她從趔趄的半空硬生生拉回了身邊。

    他的手比同齡人大,掐的那一下沒收住勁,看著溫晚凝疼得泛紅的眼眶,一下子有些無措,想再去扶一下,又沒敢。

    半晌才動了下喉結(jié),繃緊的漂亮下頜側(cè)過來,是想道歉又小心翼翼的模樣,“對不起。”

    溫晚凝的“謝謝”和滿肚子話就這樣被他擋了回去。

    大雪紛揚,酒店高處的招牌亮起,將每一片雪花照得通明。

    少年的眼睛很純凈,黑得如同北國冬夜,讓人無端想起湖泊和原野,松柏梢頭的濃綠,一望無垠的、挺拔寂靜的樺林。

    溫晚凝也是從這個年紀長大的。

    上學(xué)放學(xué),街坊鄰院,進入演藝圈后身邊都不是一般的小孩,天南海北的漂亮臉蛋如同跑馬燈一般,一輪又一輪地流轉(zhuǎn),按理說什么樣的人都見過。

    可世上竟真有人沉靜得遠超了年紀,又有種時過不待的純真的內(nèi)斂,讓她無法自控地不忍。

    她一遍遍地想起剛剛飯桌上凌野和楊夏的對話,想起天氣預(yù)報里東三省持續(xù)至年后的大雪天,想起這小孩跟著群演扒盒飯,舊書包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陌馐致萁z刀,衣服都沒脫就跳下水救她。

    溫晚凝的心跳很快,沖動和猶豫來回纏斗了一路,最終還是熱血上頭,從衣領(lǐng)里探出瑟縮了一路的脖子,轉(zhuǎn)身喊住他。

    “凌野�!�

    少年站定在原地,睫毛上沾著雪片,垂著眼等她說完接下來的話。

    “我?guī)慊厣瓿�,去楊�?dǎo)的賽車場試一個月,費用我出,你回叔叔家收拾東西吧�!�

    見他怔了怔,又欲開口。

    溫晚凝和他對視,“我不習(xí)慣欠人情,就當(dāng)是救我的回禮�!�

    【第34章

    八百個心眼兒】

    后來的事,說簡單也簡單,說波折也波折。

    凌野比她小了五歲,溫晚凝在他面前把話說得輕巧,姐姐架子說端就端,但卻改不了自己也還年輕的事實。

    電影節(jié)上的獎拿了再多,她也不過才二十出頭,平時的大小決定都還要和經(jīng)紀人周芙商量。

    同齡的圈內(nèi)朋友也有人在做公益,多半是帶著粉絲團給慈善項目捐捐款,或者穿著高定的小裙子當(dāng)宣傳大使,風(fēng)風(fēng)光光出席各種晚宴活動,名聲好,不累還漂亮。

    而她倒好,直接在小縣城撿了個半大少年回去,怎么看都像是昏了頭。

    像是夜市上套圈套來的狗崽,見不得小狗在大冷天瑟縮在籠子里,連未來怎么辦都沒想過,拎起來就想往家送。

    錢打過去,楊夏驚詫了許久才回過神來,再三確認了溫晚凝的意圖,勸也勸不住,只能先給凌野買了去申城的綠皮火車票——

    這邊離大興安嶺的林場近,幾乎毗鄰最北端的國境線,離哪座一線城市都山水迢迢。

    劇組的演員們先行乘飛機走,工作人員最多也就是坐坐高鐵,凌野晚一天離開,沒人能把他和那位光鮮亮麗的女主演聯(lián)想到一塊去。

    殺青前后的幾天周芙也在,溫晚凝鐵了心要瞞她到底,不能親自去接送,只能找個沒人的地方和楊夏視頻。

    本來只想著看一眼凌野的情況,結(jié)果楊夏接得匆忙,少年瘦高的身影只是在一晃,畫面的主角就換成了那位她從未見過的叔叔。

    手機應(yīng)該是隨手攥著,對面也沒怎么注意。

    仰拍的鏡頭劃過取票窗口一角,摩肩接踵的春運人潮里,框進大半張中年男人寬紅的臉。

    男人面相精明,戴一雙厚實的露指勞務(wù)手套,外表和凌野并無太多像處,賠笑道謝之間,一疊嶄新的粉紅紙幣從指縫里飛快點過。

    “兄弟你也知道,現(xiàn)在誰家的日子都不好過,你發(fā)善心把他帶去城里了,我們就得另外掏錢請師傅來店里干活�!�

    “我也不是賣侄子的那種人,你覺得他是塊料,肯花錢培養(yǎng)他,那是他的造化,但我們家的日子也得繼續(xù)過,多擔(dān)待�!�

    叔叔一手拎著個不大的老款旅游包,一手攥著錢往羽絨服兜里塞,新鈔鋒利的邊緣剮蹭在拉鏈上,聲音輕快,宛如剛出手了一頭滯銷的家畜。

    楊夏皺了一下眉,半分鐘都不愿意再待下去,“鎮(zhèn)上勞務(wù)市場的價格我查過,一萬夠你雇人到開春沒問題,凌野就先跟我走了,你打電話關(guān)心可以,別來催�!�

    “不催不催,”叔叔把旅游包往旁邊一遞,整個人很突兀地轉(zhuǎn)過去,粗聲粗氣地喊人,“凌野過來拿東西,去了那邊要知道感恩,有點眼力見�!�

    “小野愿意好好練車就行,帶他過去也不是為了干活�!�

    楊夏被他話間的市儈氣刺到,下意識地想把凌野先支走,從皮夾里掏出點錢給他,往旁邊的小商店一指,“能幫我買桶泡面嗎,不要辣的。”

    凌野只字不言,低頭看了眼楊夏手機小窗里女人模糊的臉,將旅游包單肩壓在書包上,轉(zhuǎn)身往商店走。

    “這小孩性格和我哥沒點像處,不招人喜歡,陰沉沉的�!�

    他還沒走遠,叔叔揣著手湊過來跟楊夏透底,全然不在意會不會被凌野聽見,“別看他整天沒幾句話,像是多老實,實際上八百個心眼兒,最會在別人跟前裝好人�!�

    東北話里的“好人”其實是個多義詞。

    有時候是夸人善良熱心,另外一些時候,說的卻是眼前人無病無災(zāi),全須全尾、健健康康。

    楊夏沒聽懂,視頻通話那一頭的溫晚凝也沒懂,等終于明白過來凌野叔叔的意思,已經(jīng)是除夕的前一天。

    捫心自問,自從知道了凌野的身世,楊夏對他的欣賞就再難脫離故人濾鏡,而溫晚凝雖然出了錢,也是惻隱之心占了上風(fēng)。

    申城的氣候和他老家差得太大,口味也大不相同,當(dāng)溫晚凝還在擔(dān)心凌野能不能適應(yīng)新生活時,少年的天賦已經(jīng)在以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顯露鋒芒。

    從最低到最高組別的卡丁車賽道,從適應(yīng)規(guī)則到刷新賽道記錄,凌野只用了不到一周。

    楊夏完全沉浸在即將捧出下一個舒馬赫的狂喜之中,將他刷新記錄的幾次超車和過彎瞬間截成高清視頻,發(fā)給圈內(nèi)友人一同反復(fù)欣賞,嘖嘖稱奇。

    臘月年關(guān),凌野第一次應(yīng)邀參加俱樂部試車,溫晚凝前腳剛從某家時尚大刊的年終紅毯回來,妝還沒卸,就接到了楊夏的電話。

    她算起來也有幾天沒見過凌野。

    賽車場離她住的梧桐區(qū)極遠,只單程就需要兩個多小時。

    剛接到他那天,溫晚凝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張中學(xué)時代用過的交通卡,美樂蒂卡貼都還沒撕,塞給少年隨身帶著,凌野從此每天起早貪黑,乘地鐵來回跨越整個城市。

    除非她問,否則從來不自夸,仿佛那些足以令專業(yè)賽車手都汗顏的成績與他毫無關(guān)系。

    兩個禮拜下來,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以天才的姐姐自居,溫晚凝剛接起電話時并不甚在意,還以為楊夏又憋了一肚子驚嘆,有什么以“你弟今天真的是……”開頭的感慨非說不可。

    電話那頭,楊夏的聲音久違的局促。

    “那個,今天給你打來是想說,凌野他今天比賽發(fā)揮得……”

    他吞吞吐吐,溫晚凝不怎么習(xí)慣,聽得有些憋悶,“發(fā)揮得不好,輸了?”

    【第35章

    盡可能看起來正常一點】

    凌野連卡丁車都沒開幾天。

    今天是第一次碰方程式賽車,輸是正常的,贏了才奇怪。

    “他發(fā)揮很穩(wěn),”楊夏頓了頓,“贏……倒是贏了的,就是連撞了好幾輛人家俱樂部的新車,具體的受損情況他們工程師還在評估,結(jié)果明早出�!�

    “凌野現(xiàn)在身上沒合約也沒保險,可能需要你那邊賠個大幾萬�!�

    “沒事,”溫晚凝松了一口氣,從沙發(fā)上微微坐直,“那就賠唄�!�

    幾萬塊錢對她來說不算多大負擔(dān),比想象中的少多了。

    楊夏跟她聊過,職業(yè)賽車手這條路和舞蹈樂器一樣,都極度依賴天賦和童子功。

    溫晚凝有幾個練芭蕾的朋友,都是剛會走路沒多久就穿上了足尖鞋,從此踏上了齜牙咧嘴抹眼淚的壓腿撕胯之路。

    楊夏俱樂部里的那些賽車少年也差不多。

    四五歲的時候,別人還在笨手笨腳挖沙子,這群來自濱江豪宅的公子哥就已經(jīng)坐在了自己的第一輛定制卡丁車里。

    從幼兒園開始的卡丁車,到十四五歲往后的方程式賽車,再到最后萬里挑一的F1,向前的每一步都要經(jīng)過資本和天賦的層層淘汰,除非有頂豪車隊的青訓(xùn)項目贊助,堪稱一條用真金白銀砸出來的通天之路。

    今天邀請凌野試車的英速,是目前在國內(nèi)F4賽事中成績最強勢的俱樂部之一,對車輛改裝的投入堪稱豪橫,凌野撞掉的這幾萬塊,估計也就是個剮蹭水平的小失誤。

    溫晚凝有種撿了錢的慶幸,關(guān)心的重點全在另一件事上,“他人沒事吧?”

    “撞是沒撞出什么事,你放心。”

    楊夏靜了片刻,聲音里沒有半點輕松,“晚凝,你現(xiàn)在能來一趟嗎?”

    “英速的領(lǐng)隊和體能師還在這里,凌野他叔叔不是個靠譜的人,我想來想去,也就是你能過來陪陪他,咱們一塊聊聊。”

    大年前夕,申城下了場小雪。

    太陽剛落山,融化的水汽四散在空中,濕漉漉的冷。

    溫晚凝停好車,一路跟著導(dǎo)航橫穿賽車場,到達印著英速logo的卡車房車時,樓梯周圍聚著七八個男生,探頭探腦。

    十六七左右的年紀,穿著制式統(tǒng)一的俱樂部沖鋒衣,腳上的球鞋嶄新昂貴,被看起來像是領(lǐng)隊的中年人攔在下面。

    凌野站在樓梯中間,身上是那身她給新買的白色運動服,小白楊似的挺拔干凈,只是頭垂著,看不清神色。

    溫晚凝遠遠看了一眼,平復(fù)了一會呼吸,抿了抿唇喊他,“凌野�!�

    少年遲遲沒有回話,在她握上樓梯扶手時,才抬頭看過來。

    他雙眼清凌凌的,卻不再是溫晚凝熟悉的那種平靜的神色,眼眶有些充血,脖頸一側(cè)也浮現(xiàn)起幾條微跳的青筋。

    見她過來,凌野唇怔了幾秒,喉間像吞了沙子,“……姐姐�!�

    比偶遇女明星更新鮮的,是女明星竟然和身邊人有點關(guān)系。

    他這聲喊得突兀,房車里里外外十幾號人,訝然將視線定在溫晚凝身上,不做聲地打量。

    女人一身純黑色的羊絨大衣,細腰束起,質(zhì)感柔軟的衣領(lǐng)外,露出一張比電影里還要小上一圈的美艷面孔。

    袖子外的手指瑩白,近乎與珍珠耳墜同色,幾步外都能聞到搖曳的奶油話梅香水味,華麗到和這個冬夜格格不入。

    大明星突然降臨,堵在樓梯口的男生們措手不及,匆忙讓出了一條道。

    房車門口站了兩位教練模樣的中年人,溫晚凝笑了笑,算是打過招呼,拉著凌野的手腕一路走到房間中央,神色鎮(zhèn)定,“我弟弟怎么了?”

    男人扎堆的地方,乍一下闖進這么一位妝容精致的大美人,誰都有些局促。

    英速的人忙著給拿水端點心,寒暄了一大圈客套話,才切入正題。

    “溫小姐,我們本來今天是帶著合同過來的,覺得凌野是個很有潛力的孩子,想著夏天能沖一下F4寧城站的比賽,能在年前簽約最好,連假都沒休,就帶著俱樂部里的幾個成績最好的孩子過來了,原來就是想摸摸底,簡單走個試賽的形式。”

    戴鑲鉆表的男人皺了皺眉,一臉為難,“可是我們都沒想過,您的弟弟會在這么關(guān)鍵的事情上欺騙我們�!�

    溫晚凝直視回去,上挑的眼線顯出幾分攻擊性,“什么欺騙?”

    “這樣吧,為了不讓溫小姐覺得我們欺負人,”男人眼皮很輕地掀動,“要不您聽凌野自己說?”

    溫晚凝攥著的那只手腕明顯僵硬了一下,少年干燥的唇微啟,半晌沒擠出一個字。

    楊夏有些看不過去,閉了閉眼,從頭開始解釋,“今天的練習(xí)賽說是試車,但英速那邊比較重視他,給他臨時配了位賽道工程師,和正賽的時候一樣,會在耳機里實時給他一些提示�!�

    “最后沖線前的彎道,后面幾個人追得比較兇,領(lǐng)隊覺得他的水平都已經(jīng)證明了,結(jié)果怎樣不重要,就在耳機里給他下了避讓的指令,讓后面的車先過。”

    “結(jié)果他完全沒聽,該怎么沖還是怎么沖,差點造成連環(huán)碰撞。”

    溫晚凝眉梢很輕地一挑,“他現(xiàn)在才十七歲,遇上珍惜的機會當(dāng)然會有勝負欲,控制不好情緒也很正常吧�!�

    同為好勝的人,她完全能懂這種不想放水的心情。

    一屋子的中年男人冠冕堂皇,她不明白,這樣的小事怎么會被上升到“欺騙”的程度。

    “我們本來也都這么以為,”楊夏視線緩緩掃過凌野緊繃的側(cè)臉,“結(jié)果賽后在耳機里問的話,他也一句都沒回答�!�

    “還是英速的賽道工程師提醒,我才敢往這個方向去想,凌野這小孩是個聽……”

    “聽障這種說法太殘忍了,就說耳朵機能有點缺陷吧,他的聽力和別的孩子差得很遠,好像只是為了盡可能看起來正常一點,才默許我們給他戴上了耳機�!�

    溫晚凝心率驟起,連呼吸都停了兩秒,“什么意思�!�

    “那我換句話說,”楊夏頓了頓,“你有沒有注意過。”

    “只要你在凌野身后說話,他從來沒有答過你一次�!�

    【第36章

    寒冬里微小的火】

    溫晚凝鮮紅的唇張合,思緒紛亂。

    ——在凌野身后,或者離得遠一些叫他,為什么他從來都沒回應(yīng)。

    初見面的那天,周芙蹲在車底盤旁邊,對他說了那么多好話,為什么他一句都沒理會。

    明明只是第一次見面,明明是內(nèi)斂禮貌的性格,和她說話的時候,為什么要直直地看著她的嘴唇。

    還有……帶他乘火車離開東北那天,凌野叔叔譏諷的那句“裝好人”是什么意思。

    楊夏的話像是一把尖銳的鑿刀。

    猝不及防,在她幾個月的記憶表面撬開了一道細微的裂縫,強光瀉入,那么多當(dāng)時并未細想過的灰暗角落,一下子變得無所遁形。

    她之前不是沒聽說過,部分聽障人士會學(xué)習(xí)唇語,但即便是在把一個字對著鏡子重復(fù)幾萬次后,終于能看懂別人的話,依然也需要旁人的配合和反應(yīng)時間。

    而凌野的表現(xiàn)實在是太正常了。

    正常到她連想象一下都覺得荒謬,所以才從頭到尾都覺得,這個年齡段的男生估計都和溫璟差不多,多少帶著點叛逆,偶爾就是不愛搭理人。

    溫晚凝努力定下心神,轉(zhuǎn)身抬頭,見房車里的人無論站著還是坐著,都在朝這邊看。

    五六雙眼睛情緒各異,譏誚的人有,覺得荒唐的人也有,都是一副看熱鬧的神色。

    窗外也是人頭攢動的熱鬧,少年微傾著頭在窗前站著,白運動服里的身形瘦高,脊梁筆直,像棵在雪原里抽枝的樹。

    他似乎在門外等了她很久。

    運動鞋底沾了一小片雪,泥沙融化,在干凈到反光的淺色地板上暈開一小片。

    失禮而乍眼,像不該在這里出現(xiàn)的他。

    溫晚凝權(quán)衡了一下措辭,問他,“老楊說的是真的嗎?”

    剛剛的話,凌野也不知道“聽”進去了多少,喉結(jié)很重地滾了滾,一聲“嗯”像是從嗓子里擠出來的。

    溫晚凝認真看了他一會,又問,“你先別管他們說的那些,還想不想繼續(xù)開賽車?”

    少年眼眶滾燙,視線定了許久,才從她尖尖的下半張臉移開,從頭至尾都沒對上過她的眼睛。

    過了半晌,他很輕地掙脫了被她抓著的那只手腕,清瘦的手背上青筋必現(xiàn),“……對不起。”

    “哎,我們其實也覺得挺惋惜的�!�

    英速的賽道工程師一臉遺憾,走過來拍了兩下凌野的肩,“凌野說話完全正常,理解別人的句子也順暢,說明在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里是有聽力的。我們隊醫(yī)有過部隊經(jīng)歷,說這種情況爆震性耳聾比較多,還是建議去醫(yī)院看看�!�

    他話鋒一轉(zhuǎn),“但是吧,別說他耳朵多半治不好,如果連跟你都沒說過實情,就更說明了這孩子品行有問題,我們哪里敢要�!�

    戴鑲鉆表的領(lǐng)隊隨聲附和,話里有話,“外面那么多我們俱樂部的小車手,好好的新車被凌野刮成那樣,誰都覺得他是故意的,我們光是安撫就……”

    溫晚凝太陽穴突突的跳,深吸一口氣,“你們把他的事說出去了?”

    這事的確是他們做得不周全,但有老板撐腰,工程師強凹出幾分底氣,“是、是又怎樣……無論從哪個方面看,我們都是被騙的一方吧,給真正有前途的孩子一點解釋怎么了?”

    “從哪個方面,”溫晚凝唇邊勾起一個譏諷的弧度,“是凌野跟你們簽了什么協(xié)議,還是我不愿意賠錢?”

    對大多數(shù)男人來說,漂亮的年輕女人一旦強勢起來,就像是從一桌有葷有素的菜,變成了一團不滅不快的火。

    領(lǐng)隊仰坐在沙發(fā)上,視線掃過她玫瑰色的雙頰,從驚艷轉(zhuǎn)為不耐,“溫小姐今年才剛過二十歲吧?”

    “您出名早,沒成過家,社會閱歷也淺,要是沒有處理這種事情的經(jīng)驗,完全可以叫凌野的父母過來,何必在這里跟我們發(fā)泄情緒。”

    楊夏面色為難,“這事兒……凌野家里不太一樣�!�

    “不方便過來啊,”賽道工程師剛才被她懟過,語氣冰冷刻薄,“還是說溫小姐和楊教練事先都不知情,被他們一家人合伙騙了?”

    “賽車這項運動本來拼的就不只是天賦,我們俱樂部簽的隨便哪個孩子,父母雙方都是有頭有臉的社會精英,但看您弟弟這樣也能猜到,出身多半也沒有多體面,純粹是撞了大運,利用您的同情心來逆天改命了�!�

    溫晚凝輕笑,“你們真會簽�!�

    “今天凌野第一次摸方程式賽車,耳機里您的指令一句都沒聽見,怎么最后贏的人就是他,而不是你們俱樂部那群有頭有臉社會精英家的太子爺呢�!�

    “你……”工程師無端被噎了一下,“你一個小姑娘,還是公眾人物,說話怎么這么難聽。”

    “說話難聽的是誰,年紀大就有理了嗎,”溫晚凝直直地對視過去,竭力壓制著自己的情緒,耳邊昂貴的澳白珍珠不住地顫動,“你們幾個成年人,帶著一群紈绔公子哥,拿身體缺陷和出身羞辱一個無辜的孩子,這就是所謂的國內(nèi)頂尖車隊?”

    “水平高在哪里,是眼光差到車手連F3都沒進過,還是連輸都輸不起,只能無恥到在其他地方找優(yōu)越感?”

    “哎,別吵別吵……”楊夏尷尬地站在中間,試圖打圓場,“本來也不是什么大事,咱們靜下來好好解決問題,晚凝也別太激動�!�

    他是勸和的意思,可溫晚凝卻好似受了鼓舞,抿了抿唇,果斷將凌野垂在身側(cè)的手重新拉住,攥得緊緊的,走到房間的正中央。

    她那時候還年輕,成名和長大的路條條順遂,不懂收斂鋒芒,也未想過自己接下來的這番話對旁人意味著什么。

    只是這些人一唱一和的樣子太傲慢,讓她忍無可忍,近乎本能地擋在凌野面前。

    “凌野是我的弟弟,是我再熟悉不過的人。他人品到底如何,我比在座的諸位都要清楚百倍,輪不到你們來對他指指點點�!�

    “他現(xiàn)在聽力差一點,是生了病,不是犯了錯,”溫晚凝眼底泛紅,聲音卻愈發(fā)堅定,“你們隊醫(yī)是什么資歷,只聽他的一面之詞能說明得了什么?”

    “申城有國內(nèi)最好的醫(yī)療資源,經(jīng)驗最豐富的專家名醫(yī),凌野連檢查都沒有做過,你們怎么就敢說沒有恢復(fù)的可能?是誰給的你們宣判的資格?”

    凌野的手好像在抖,她的也是。

    少年的手比她要大出許多。

    怕他再次掙開,溫晚凝更加用力地攥著他的指尖,兩人冰涼的體溫相貼,分不清是誰的脈搏在激烈跳動著,像寒冬里微小的火。

    “凌野給英速造成的損失,你們發(fā)一份清單給我,我確認之后立刻轉(zhuǎn)賬,絕不抵賴。但是相應(yīng)的,他今天受過的羞辱,我一句都不會忘�!�

    “明天是除夕,初四各大醫(yī)院恢復(fù)門診,等到凌野的耳朵痊愈了,無論是他的成績還是合約,今天都會是離英速最近的一次,希望你們到時候別后悔�!�

    【第37章

    我的世界冠軍】

    門里門外,鴉雀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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