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沒有海棠,我早打死你了�!�
“人要知恩圖報。我們家讓你變得像個人樣,就算你拿命來報,也是應(yīng)該的�!�
沈九越是長大,越是明白,對這個人不能有半分的忤逆。他說什么,必須應(yīng)什么,哪怕聽了心里再作嘔,也不能表露出來,這樣才不會換來毒打。
但他心底時時懷念第一次見到秋剪羅那天,唯一一次把秋剪羅這個畜生氣得發(fā)瘋的那天。
岳七堅持要把十五他們帶回去,迎面就快撞上秋剪羅的馬蹄。剎那間沈九忘記了岳七叮囑過他,他們的這種“仙術(shù)”最好不要被別人看到,讓金子化作利刃,刺進了馬骨之中。
秋剪羅縱馬在街頭原地打轉(zhuǎn),馬匹狂跳不止,沈九心里使勁兒咒他快摔下來、摔下來折斷脖子,可偏偏他騎術(shù)居然十分了得,馬前蹄懸空也穩(wěn)穩(wěn)坐在鞍上,咆哮道:“誰干的?!誰干的!”
當然是沈九干的。
可是如果后來秋剪羅找上門時,十五不主動說出來,根本不會有人知道是他動了手腳。
如果不是他們救了他,十五已經(jīng)被踩死在秋家的亂蹄之下。他撿回一條小命,卻反過來出賣了他們。十五應(yīng)該被踩死。當初岳七就不該回去救他。他死了也是活該!
沈九就靠反復(fù)咀嚼這點甜蜜又于事無補的惡毒聯(lián)想取得慰藉,度過一日又一日的煎熬。
3
關(guān)于七哥為什么沒有回來找他,沈九想過很多。
可能逃走的時候被發(fā)現(xiàn)打斷了腿,可能路上沒干糧吃被餓死了,可能沒有哪座仙山肯收留。還想過如果他死了自己會怎樣邊哭邊用手給他的白骨刨坑,如果活著自己會怎樣不顧一切救他出水深火熱——即便沈九自己才出狼窩又進虎穴,本身也處于水深火熱。
可他無論如何也沒想過,會在這種情形下再見。
他重復(fù)著手起劍落、手起劍落的姿勢,鮮血橫飛,畫面凄厲。眼睛濺入血珠,只是眨了眨眼皮,再沒有多的表情,動作可以說是從容而嫻熟的。
無厭子把他帶出秋家之后,教給他這個“徒弟”最多的,就是如何殺人放火,偷雞摸狗,渾水摸魚。比如這樣,趁仙盟大會,打劫一幫幼稚可笑,偏還自以為是修仙精英的世家子弟,搶走他們的儲物袋,處理掉他們的尸體。
岳七發(fā)現(xiàn)他時,一定被他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驚呆了,連地上那幾具別派弟子的尸身都視而不見,往前走了兩步。
沈九打了個哆嗦,猛地抬頭。
岳七看清了他的臉,剎那間,眼眶便通紅了。
沈九忙厲聲道:“別過來!”
他竟有些六神無主,第一反應(yīng)是撲到地上,從尸身上搶過求救煙花,向天放出。
岳七仍是懵懵懂懂的震驚著,邊走邊朝他伸出手,張口要喊——
桀桀的怪笑從一旁的密林中傳出。
“乖徒弟,這是個什么人,把你唬成這個樣子。你也有害怕的時候?”
沈九一松手,手里煙花筒無聲無息墜落在地。
他猛地轉(zhuǎn)身:“師傅,我不是怕他,剛才我一時失手,沒留神讓地上這幾個把求救煙花放出去了。怕是馬上就有人要過來了!”
岳七終于發(fā)覺事態(tài)似乎十分危急,不動聲色,指尖扣起一發(fā)靈力。
無厭子哼道:“方才我看到那煙花,就猜是這么回事。你手腳一貫利索,這次怎么回事!”
沈九低頭道:“都是弟子的錯�!�
岳七擋在他們面前,舉起手中佩劍,仍是微微發(fā)紅的眼睛看了沈九一下,聲音沙啞,卻異常堅定:“你們不能離開�!�
沈九對他怒目而視。
無厭子一打量他,再打量他的佩劍,嗤笑道:“蒼穹山派的。還是穹頂峰的。玄肅,岳清源?”
沈九聽了,微微一怔,很快又道:“師傅,既然是蒼穹山的,一時半會兒也殺不了他,不如我們快些逃走。人都追來了咱們就完了!”
無厭子冷笑道:“蒼穹山派雖然大,我也不至于怕了個小輩。何況是他自己找死。”
等他和岳七真正交手起來,沈九發(fā)現(xiàn)自己原先對岳七性命的擔憂極其可笑。
自己怕無厭子這個“師父”怕得要死,而岳七或說岳清源對上他,即便不拔劍也游刃有余。
可他不能完全放心,因為他熟悉無厭子的作戰(zhàn)方式和保命王牌。無厭子有一套惡詛黑符咒,他無數(shù)次看到無厭子在落于下風后拋出這一打符咒,出其不意中將對手擊殺。連許多成名修士都逃不過他這一招,更何況岳七現(xiàn)在一看就沒多少應(yīng)敵經(jīng)驗,一板一眼。
只是無厭子這次沒機會拋出那套黑符了。因為沈九在他背后捅了一劍。
岳七抓住他的手,奪命狂奔,經(jīng)過一番惡戰(zhàn),兩人驚魂未定,靠在一棵樹上,喘息不止。
冷靜下來后,沈九才開始仔細打量岳七。
氣度沉穩(wěn),衣著光鮮,儼然大家風范。和他想象中認定的水深火熱分毫不沾邊。
這是岳清源,不是岳七。
岳清源神情激動,張了張嘴,正要說話,沈九沉著面,劈頭蓋臉問道:“你進了蒼穹山派?”
岳清源不知想到了什么,激動的神色稍稍萎靡,臉色漸漸發(fā)白。
“你做了穹頂峰的首徒,為什么不回來找我?”
“我……”
沈九等了一會兒,沒等到接下來的話,道:“怎么不繼續(xù)說?我等著你呢。反正已經(jīng)等了好幾年,再多等一會兒也無妨�!�
岳清源哪還能繼續(xù)說。
沈九抱起手臂,終于等來了岳清源低低的聲音:“是七哥對不起你。”
沈九心中升起鋪天蓋地、彌漫著血腥味的冷冷的憤怒,仿佛鼻腔和嘴巴里真的能嘗到氣急攻心的血腥味。
他先是一只忍氣吞聲、抱頭待打的老鼠,然后是一只陰溝里到處亂竄、人人喊打的老鼠。無論怎么變都是老鼠。藏頭夾尾,見不得光。虛度年華,浪費光陰。岳清源則是一只真正飛上枝頭的鳳凰,躍過龍門的鯉魚。
他道:“對不起對不起……你從前就只知道說對不起�!�
沈九冷笑,一錘定音:“沒有任何用�!�
有種人是天生的壞胚子。沈九想,他大概就是這種惡毒的壞胚子。因為他有一個極其強烈清晰的念頭:
他寧可見到死在不知名角落的岳七寒磣的尸骨,也不想看到一個優(yōu)雅且安然無恙的岳清源。
4
沈九討厭的東西和討厭的人太多了。
一個人如果什么都討厭,那么他的性格必然很難說好。
萬幸,當他成為沈清秋時,已經(jīng)懂得如何讓它至少不流于表面。
蒼穹山派中,他最討厭的無疑是柳清歌。
柳清歌少年得志,天賦出眾,靈力高強,劍法驚絕。家世優(yōu)渥,父母雙全。這些東西里面無論拿出哪一點,都值得讓他咬牙切齒輾轉(zhuǎn)反側(cè)上三天三夜,何況還聚于一身。
蒼穹山派十二峰演武年會上,沈清秋的對戰(zhàn)對象是柳清歌。
結(jié)局自然是毫無疑問地輸了。
輸給未來的百戰(zhàn)峰峰主,這沒什么好丟人的,或說本該如此,這才是正常。
可沈清秋絕對不會這么想。他能看到的不是旁人對自己與他堅持周旋了這么久的驚嘆,只有柳清歌將乘鸞劍尖點在他喉嚨前毫厘之處時的理所當然的倨傲。
清靜峰自詡君子峰,沈清秋扮君子扮得如魚得水,但柳清歌總能逼得他戾氣暴長,連偽裝同門和諧的精力都不想浪費。
沈清秋說:“柳清歌我遲早殺了你!”
柳清歌看他一眼:“憑你?”
只有兩個字,沈清秋卻從中聽出了無窮無盡的刻毒意味,手腕一轉(zhuǎn)。
岳清源見勢不好,把他手肘下壓,止住拔劍的動作,回頭喝道:“還不走!”
柳清歌似乎也懶得糾纏下去,冷笑一聲,身影瞬息之間消失。只剩下暖紅閣廂房中的兩人,一個衣衫不整,一個一絲不茍。
岳清源把沈清秋從床上揪起來,難得帶了氣:“你怎么能這樣?”
沈清秋道:“我怎么樣?”
岳清源道:“蒼穹山派的弟子,在秦樓楚館大打出手。好聽嗎?”
沈清秋道:“你們不說我不說,誰知道哪門哪派!蒼穹山派是蒼穹山派,蒼穹山派哪一條門規(guī)規(guī)定過,本派弟子就不能來這里。蒼穹山又不是和尚廟道士觀,管天管地管不著我找姑娘�!�
蒼穹山派是沒有明文規(guī)定過,可修真之人,本身就該懂的清心養(yǎng)性的道理,自覺自律,尤其是清靜峰,峰主歷來潔身自好。這不成文的共識反倒成了沈清秋狡辯的理由。
岳清源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一陣咽氣吞聲,悶悶地道:“我不會說的。柳師弟他們也不會說的。不會有人知道的。只是……女色有損修為�!�
沈清秋冷笑:“你沒聽到你柳師弟那兩個字的語氣?損不損都這樣了。”
岳清源默然片刻,道:“柳師弟其實人不壞。他并非針對你,只是對誰都一樣。”
沈清秋嗤道:“‘對誰都一樣’?掌門師兄千萬別誆我。對你也是一樣?”
岳清源耐心地道:“你若是對他付諸一份善意,他就會雙倍回報于你�!�
沈清秋說:“掌門師兄當真善解人意。只不過他怎么不先對我付諸善意。怎么不先可憐可憐我?”
刀槍不入到這個份上,岳清源也難以開口了。
他自然不能直說,要不是你在演武會后想盡手段暗中使絆偷襲他要給他難看,如今和柳清歌也不會一沾即眼紅,相看兩厭。這么說了,沈清秋勢必會翻臉翻得更難看。
暖紅閣里原先的姑娘被嚇跑了,沈清秋呆在這里也沒意思,摔開手,跳下床,把肩頭衣服扯上去,修雅插入鞘中,轉(zhuǎn)身道:“你怎么知道來這里找我?誰給你報的信?”
岳清源道:“我去清靜峰,沒看到你。卻看到百戰(zhàn)峰的師弟們準備上去�!�
“準備上去干什么?”
“……”
這次的沖突其實巧的很。
一名百戰(zhàn)峰弟子到偏遠小城執(zhí)行任務(wù),恰好看到一個眼熟的人進了暖紅閣。
百戰(zhàn)峰上下和柳清歌一樣,對沈清秋無甚善意。見此機會哪肯放過,當即跟了進去,譏諷沈清秋平時假德行扮清高,居然出入這種地方,真是丟盡了本門本派的臉。
三言兩語不合,沈清秋將他打成重傷。這名弟子回百戰(zhàn)峰后,又被柳清歌撞上。追問之下,柳清歌火冒三丈,立即御劍趕來找他算賬,準備一拳不落地打回來。
如果不是岳清源逮到了準備去清靜峰圍堵沈清秋竹舍的百戰(zhàn)峰師弟們,還不知道這小城會被他們砸成什么樣。
見岳清源閉口不言,沈清秋也能猜得出來,百戰(zhàn)峰哪會打算干什么好事,也不問了:“你去清靜峰干什么?我不是讓你別來找我嗎�!�
岳清源道:“就是想看看你過得如何。”
沈清秋道:“牢岳師兄費心。過得很好。雖然是個討人嫌的東西,好在清靜峰峰主不嫌棄�!�
岳清源跟在他身后,嘆道:“如果真的過的好,你為什么從來不在清靜峰留宿?”
沈清秋陰陰地看他一眼。
他知道,岳清源一定是以為他在清靜峰遭人排擠。
其實他這回還真猜錯了。沈清秋雖然沒有得到同輩的喜愛,但也不至于被排擠到連個通鋪都擠不了。
他只是憎惡跟同性別的人擠在一起。
當年,每每被秋剪羅毆打之后,他總會爬去秋海棠懷里瑟瑟發(fā)抖。那是他唯一能躲的地方。從前這樣的一個女人是他們中的大姐�?墒悄昙o到了以后,大姐就被賣給一個干癟的老男人做填房了。
喜歡女人一點也不可恥,但是把女人當救星,縮到她們懷里找自信,不用人說,沈清秋也知道極其可恥,所以他死也不會告訴別人,尤其是告訴岳清源。
沈清秋慢條斯理道:“我若是說,我在清靜峰過得不好,你打算怎么辦?把我弄進穹頂峰?”
岳清源想了想,鄭重道:“如果你想�!�
沈清秋果斷地哼道:“我當然不想。我要做首徒,你肯把這個位置讓給我做?你肯讓我做掌門?”
擲地有聲:“十二峰中,清靜峰好歹排行第二,我還不如等著坐這個位置�!�
岳清源苦笑:“小九,你何必總是這樣�!�
聽到這個名字,沈清秋背后一片戰(zhàn)栗,心中無比煩躁:“別這么叫我!”
清字輩中沈九機敏,頗得峰主喜愛。是以入門不多時,而且根基不比旁人,卻仍被定為下一任接班人。峰主給首徒取名之后,原先的名字便棄之不用。
從前秋剪羅逼他學讀書寫字,沈九不肯學,惡之成狂,如今卻偏偏靠著讀書背書比旁人聰明,才得了清靜峰峰主的青睞。更可笑的是,天底下那么多字號,偏巧峰主給他取了一個“秋”字。
再可笑、再咬牙切齒,沈清秋也不會不要它。這個名字代表的,就是他從今往后、煥然一新的人生。
沈清秋整頓心思,笑吟吟地道:“原先的名字我已忘了。
“請掌門師兄也忘掉吧。
岳清源看著他的笑容,縱使有再多想說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5
沈清秋終是沉不住氣,去了一趟穹頂峰。
穹頂峰,沈清秋一直能少去則少去。岳清源,則是能不見則不見。
每年的十二峰演武會對他來說是件相當麻煩的事。
蒼穹山派十二峰有固定排位,排位無關(guān)每峰實力,只是由蒼穹山派最初代開山峰主們的成名時間決定。后代峰主之間相互稱呼便是根據(jù)排位決定,而非根據(jù)入門先后順序。所以,即使他入門比柳清歌晚了許久,可清靜峰排名第二,僅次于穹頂峰,百戰(zhàn)峰排名第七,柳清歌還是不得不老老實實叫他一聲“師兄”。
可同時,也因為這個排位,每次穹頂峰和清靜峰的弟子都列于相同的方陣內(nèi),首徒更是不能不站在一起。
岳清源在其他時候逮不到他的人,就會抓緊這個機會不停地喋喋不休問東問西。大到修煉心得,小到溫飽寒暖。沈清秋雖不厭其煩,但也不會笨到大庭廣眾之下給掌門首席弟子難堪。岳清源問二十句,他回一句,疏離卻不失禮,心里卻在琢磨昨晚背的法訣,盤算別的事情。
這是每年演武會最滑稽的一道風景。這兩人或許不知道,可對許多弟子而言,演武會正式開始之前,看兩位首席弟子一個無視肅靜小聲嘀嘀咕咕,一個心不在焉忍耐嗯嗯啊啊,是冗長的峰主發(fā)言一節(jié)間唯一的樂趣。
所以,沈清秋主動上穹頂峰,不光岳清源驚訝且高興,幾乎所有在場的弟子都覺得分外有趣。
沈清秋卻沒什么話好說,更沒興趣給人當猴戲看,前腳申請了靈犀洞駐修權(quán),后腳拔腿便走。
靈犀洞靈氣充沛,與外界隔絕。沈清秋在內(nèi)穿行,臉色越來越陰沉。
在秋剪羅和無厭子手下荒廢的那些時日,畢竟還是有影響。
新一代的峰主們中,岳清源自然是最早結(jié)丹的。齊清萋和柳清歌幾乎是同時緊接著突破,連安定峰尚清華那種碌碌之輩都在正式即位之前跟上了境界。
沈清秋越是心急,越是卡在那里不上不下。焦慮不安,每日都像吞了幾百斤煙草炮仗,在腹中腦中燒得心浮氣躁,怒火狂飆。
他這副樣子,自然誰也不敢惹他。只是不敢惹,不代表沈清秋就會放過。
洛冰河明明拿著他給的錯誤的入門心法,早該練得七竅流血五體爆裂而亡,可為什么非但沒有如此,他的境界反而還在穩(wěn)穩(wěn)提升!
早跟寧嬰嬰說了千遍萬遍離洛冰河遠遠的不許混作一團,為什么每天都能看見他們在眼前竊竊私語!
沈清秋疑神疑鬼,總覺得所有人都在背地里討論他遲遲無法結(jié)丹的事,不服他的位置,想暗地里下陰手,把他取而代之。
此次靈犀洞閉關(guān),如果不能突破……
沈清秋在石臺上,兀自往下胡思亂想,白白把自己想出了一身冷汗。氣息不通,眼冒金星,同時有一股靈力再脈絡(luò)中橫行霸道,這可非同小可,心里一慌,連忙坐定,試圖收回神思。
忽覺有一人靠近背后,沈清秋毛骨悚然,霍然持起修雅,出鞘一半,厲聲道:“誰?!”
一只手掌輕輕壓在他肩頭。
岳清源道:“是我�!�
沈清秋:“……”
岳清源繼續(xù)給他輸送靈力,平息狂暴如亂蹄的靈流躁動,道:“是我不好,嚇到師弟了�!�
沈清秋剛剛是真的被自己的胡思亂想嚇到了,正因為如此,才更聽不得別人戳穿,慍道:“嚇誰?!掌門師兄不是從來不入靈犀洞閉關(guān)?何至于我一來就要跟我搶地方!”
岳清源道:“我并不是從來不入。我……以前也是進來過的�!�
沈清秋莫名其妙:“誰關(guān)心您來沒來過?”
岳清源嘆氣:“師弟,你就不能少說兩句,專心調(diào)氣平息嗎?”
干涸的石燭臺上,幽幽燃□□點明火。
看清他挑選的這一處洞府的全貌后,沈清秋怔了一怔,脫口道:“這里有人死斗過?”
洞壁上皆是刀劈斧砍的痕跡,仿佛人臉上層層疊疊的傷疤,猙獰駭人。
岳清源在他身后說:“沒有。靈犀洞內(nèi)不允互斗�!�
除了劍痕,還有大片大片的暗紅色血跡。
有的像是用利刃穿刺身體,噴濺上去的。有的則像是有人用額頭對著巖壁,叩首一般,仿佛哀求著什么,一下又一下磕上去的痕跡。
沈清秋盯著那幾乎成了黑色的血跡,說:“那……就是有人在這里死了?”
他們兩個相處時,通常都是岳清源不厭其煩地說著話,從來沒有這種岳清源一語不發(fā)的情形。沈清秋很不習慣,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不情不愿中沒話找話道:“聽說靈犀洞有時候會關(guān)押一些走火入魔的人?”
良久,岳清源微弱地“唔”了一聲,不置可否。
沈清秋道:“看來這人是真的很想出去,掙扎了很久才死�!�
如果這些血是同一個人流的,不死也要去半條命了。
沈清秋說著,忽然覺得岳清源貼在自己肩頭的手不太對勁。
他警覺道:“你怎么了?”
半晌,岳清源才道:“沒什么。”
沈清秋閉嘴了。
他看不見岳清源的表情,但他的手在微微發(fā)抖。
6
沈清秋醒過來的時候,覺得身上的傷口傳來絲絲清涼。之前生不如死的灼痛緩解了不少。
勉強睜開眼睛,有一道身影靠在他近旁,單膝跪地,正俯首察看他的狀況。
黑色的下擺平鋪在縫隙中生滿苔蘚的石地上,沉沉壓著一柄古樸的長劍,倒著幾只已經(jīng)空了的藥瓶。
劍是玄肅。人還是那張溫和俊逸的臉,只是比平時蒼白了不少,滿面倦容。
當然是岳清源的臉。這個時候也只有岳清源還會來看他了。
沈清秋開口,聲音嘶�。骸澳阍趺催M來的?”
洛冰河一心不讓他好過,怎么會肯讓岳清源進水牢來幫他吊一口氣。
岳清源見他還能說話,舒了口氣,一邊握他的手,一邊低聲道:“別說了。凝氣聚神�!�
他想給沈清秋傳輸靈力,讓傷口恢復(fù)的更快。沈清秋這次總算沒甩開他,因為心里在想:也對,好歹是一派之主,洛冰河同幻花宮那老兒再強硬也要表面上禮讓三分。
但也大概費了不少事才進來。
靈力流經(jīng)傷口,皮肉翻卷的痛楚如鋼針密密刺著他,沈清秋咬緊牙根,恨得反而笑了:“洛冰河這小雜種,手段花樣倒是不少�!�
聽到他語氣中刻骨的惡意,岳清源嘆了口氣。
岳清源其實不是個愛嘆氣的人,只是沈清秋總有本事讓他千瘡百孔。
他疲憊地說:“……師弟。事到如今,你為什么還一點都不想想自己的過錯?”
打落牙齒,和血肚里吞,沈清秋向來死不認錯,尤其在岳清源面前,更別想他松口。
沈清秋道:“我有什么過錯?洛冰河不是雜種是什么?你且等著吧。他不會只滿足于對付我一個人的。如果今后修真界要起什么軒然大波,我唯一的過錯,就是當初沒直接一劍殺了他�!�
岳清源搖搖頭,像是早就料到會是這樣的回答,也不想開導(dǎo)勸誡了。事已至此,任何勸誡都沒用了。
他忽然問道:“柳師弟真的是你殺的?”
沈清秋一點都不想看他臉色說話。
可仍是不由自主抬眼瞅了一眼岳清源的神情。
他頓了頓,猛地把手抽從岳清源掌中出來,從地上坐起。
岳清源道:“我沒想到,你真的會殺他�!�
沈清秋冷冷地說:“殺都殺了,你現(xiàn)在來指責我,不覺得太遲了嗎?”
岳清源緩緩地道:“我沒資格指責你。”
他的臉色和眼神,都寧靜至極,寧靜得讓沈清秋莫名的惱羞成怒:“那你是什么意思?!”
“師弟可曾想過,如果當初你沒有那么對待洛冰河,今天這一切根本不會發(fā)生。”
沈清秋啞然失笑。
“掌門師兄為什么要說這么可笑的話?發(fā)生了就是發(fā)生了,我就是一千遍一萬遍‘想過’,也沒有如果,沒有當初——沒有挽救的機會!”
岳清源微微仰起臉。
沈清秋知道自己的話是在往他胸口扎刀子,最初快慰不已,可看到他愣愣坐在地上,呆呆看著自己,所有的鎮(zhèn)定與端儀蕩然無存的模樣,仿佛瞬息之間,蒼老了許多年,忽然心頭涌上了一股奇怪的滋味。
大概是憐憫。
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永遠從容自若的蒼穹山派岳掌門,這一刻真的讓他有些憐憫。
這種憐憫使得忽然之間,有什么郁結(jié)在沈清秋胸中多年的東西得到了紓解。
他愉快地想,岳清源對他真的仁至義盡了。
就算是再怎么心中有愧,也早該補償完了。
沈清秋說:“你走吧。我告訴你,就算重來一次,依舊會是這個結(jié)果。我心思歹毒,滿腹怨恨。今天洛冰河要我不得好死,都是我咎由自取。”
岳清源道:“你現(xiàn)在心中,可還有恨?”
沈清秋哈哈大笑:“我就是要看別人不痛快,我自己才痛快。你說呢?”
“若還有恨。”岳清源點頭,立正身子:“拔出玄肅,取我性命。至少能讓你恨意消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