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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唐雀扯著嗓子道:“我們瞧著海上的船,像是咱家的,就過來看看�!�

    鐘春霞忙得暈頭,都沒顧得上看船,聽了這話她放下笊籬走出來,身后唐鶯也跟了出來。

    “好家伙,還真是呢。”

    鐘春霞認出孩他爹的船,轉身就把唐雀和鐘涵往別處趕。

    “阿雀,你帶著小仔走遠些,一會兒我們要上船扒蜇,下來還要煮蟄,管不得你們�!�

    哪知兩個小的都不樂意走,在原地碾腳尖,把沙子都碾出一個坑。

    直到鐘春霞松口,許他們離遠些看著才罷休。

    船停后拋了錨,一并回來的還有其它十幾艘船。

    各族撐船出去的時辰差不多,回來的時辰也就都趕在一起,皆是怕好不容易撈上來的海蜇不新鮮。

    家中的婦人、夫郎和能幫上忙的老少全都一擁而上,褲腿高高挽起,預備上船扒蟄。

    “阿貴這就背上新媳婦了,看這小子嘴巴都要咧到耳根子!”

    船周水深,常有浪頭來回,漢子力氣大些,下盤也穩(wěn),不易摔倒,那些個寵媳婦夫郎的漢子,就會主動背家里人上船,如此省了濕衣裳。

    當然也有兒子背老娘,兄弟背姊妹的。

    江貴和盧悅新婚燕爾,正是容易被打趣的時候。

    眼看盧悅還沒如何,江貴整個腦袋都快給羞紅了,更是惹得一串笑聲。

    唐大強也下船背了鐘春霞,三人在船上一起扒蟄,扒出足夠的數(shù)量就倒進竹筐里,鐘洺拿過扁擔,兩頭挑起送去岸上。

    棚子里灶頭旁,他讓負責煮蟄的唐鶯往后站站。

    “別讓熱水濺了你。

    “好,表哥你也小心些。”

    唐鶯依言避到一旁,鐘洺方才上前將兩大筐子蟄頭倒進去。

    海蜇渾身都能吃,除了蟄皮不用水煮,直接用鹽和礬腌以外,其余的蟄頭、里子、腦子等都要煮過方能定型。

    兩筐倒空,挑著空筐回船,灶前實在太熱,出來后海風一吹,反而多了幾分涼爽。

    鐘洺呼了口氣出來,剛要往前走,衣裳就被拽住了。

    他低頭,看見小弟笑嘻嘻的小臉,當即也跟著笑。

    “你怎在這處?別亂跑,當心燙著,你阿雀哥呢?”

    “表哥,我在這呢。”

    唐雀跑過來,呼呼喘氣,順道告小狀。

    “小仔見了你就一頓跑,我差點沒跟上�!�

    又問他爹娘是不是在船上,鐘洺點頭。

    “這幾日就是這般忙,你們別進棚子也別下水,在岸上玩,也別跑遠了,我們來往能看見你們就放心,看不見少不得擱下活去尋�!�

    唐雀拉著鐘涵乖巧應是。

    鐘洺空不出手摸摸小弟的腦袋,繼續(xù)往船上去。

    再度踩進海里時,瞥見斜前方有個小哥兒,正自己肩挑扁擔,艱難地往船的方向走。

    看他打扮,就知是個沒嫁人的,左右卻也沒個兄弟在,本身生得瘦小伶仃,但凡一個浪頭過來,身形就難免晃上個幾下。

    周圍有不少人,也有不少船,沒一個上前搭把手。

    兩個別家小子鬧騰著前進,路過鐘洺身邊時被他聽到,這兩人正拿小哥兒取笑,擠眉弄眼道:“你小爹正給你說媳婦,你不如去背那災星一回,晦氣是晦氣了些,好歹也是個哥兒不是?說不準他哭著喊著要嫁你�!�

    “你怎不去,昨個還說夜里做夢都在摸姐兒的小手,看你是憋得很了,你現(xiàn)在上去,不止能摸手,別的地方怕是也能……”

    話是越說越葷,鐘洺長腿一邁,越過他們去時,認出是賴家的小子。

    賴家和鐘家,兩家從上一輩起就多有不對付,這倆小子和他們爹一樣,生得賊眉鼠眼,其中一個下巴上還生個痦子,都管他叫賴痦子,不比水耗子好看幾分。

    什么腌臜玩意,大白日隨便逮著人就說些下流話,他聽著都覺臟耳朵。

    鐘洺“嘖”一聲,仗著肩寬臂長,故意把扁擔往后一捎,正杵在賴痦子胳膊上,把他推了在水里推了個踉蹌。

    兩小子剛剛說得火熱,沒注意前面的是誰,當即不滿道:“誰��?走路不長眼!”

    “我這人走路霸道,最是煩磨磨蹭蹭擋路的狗,怎么,有意見?”

    鐘洺擰過頭,掃了二人一眼,語氣冷硬。

    他個子高,身形頗魁梧,賴家小子認出是他,默默咽下口水,腦袋都往脖子里縮了兩分,哪里還有半分氣焰。

    鐘洺哼笑一聲,懶怠多給這兩個丑了吧唧的慫貨眼神。

    膝下涉水,復走了幾步,余光瞥見那哥兒還在獨自費勁往前挪。

    非親非故的,他本不欲多管閑事,奈何沒多長的工夫里,小哥兒已經跌水里兩回,成了落湯雞,惹來哄笑一片。

    第二回扁擔落水,筐子脫鉤,浪花一打,直接走遠,好巧不巧到了鐘洺跟前。

    鐘洺沒多猶豫,抬腳擋了一下那筐,彎腰撿起,往前走了兩步,又撿回扁擔,湊在一起還到了小哥兒面前。

    “你的,拿好�!�

    這哥兒此刻滿頭滿臉都濕透,衣裳都緊貼著身子,顯得更瘦。

    一雙大眼睛忽閃兩下,目光怯生,鐘洺一下子認出,這是在江家吃席面那日見過的人。

    “多謝你。”

    哥兒低頭接過筐子,出聲道謝,因此露出頭頂一個小小的發(fā)旋,夾在泛黃的細發(fā)里,風一吹過,和北地秋后的枯草似的晃了晃。

    兩人靠得近,都站直了身,鐘洺發(fā)覺對方的個頭堪堪及自己肩膀,簡直一只手就能拎起來,怪不得在浪頭里站都站不住,活像長這么大沒吃過飽飯。

    也正是在這時,他注意到對方的左手小指處捆了一根舊麻布條,被水浸得早就濕透。

    尋常人除非受了傷,誰會把手纏成這樣,真不知劉蘭草是怎么想的,手上傷了還讓人來做這扒蟄的活計。

    扒蟄、礬蟄,又是海水又是鹽的,怎么能好受。

    就是不知村澳里人人對其避之不及,究竟是出自何故。

    他真是長久不在家里久待了,好些事情都搞不清楚。

    當然,好像也沒必要搞清楚。

    第6章

    往事

    蘇家乙哥兒,小時候生下來便是個……

    幫人撿筐不過是個小插曲,鐘洺63*00

    很快再次上了二姑家的船,卸下竹筐,彎腰把扒好的海蜇往里放。

    放著放著,他察覺到什么,停了動作,抬頭一看,就見二姑和姑父唇角帶笑地盯著他。

    鐘洺撈一把差點從手里滑脫的蟄皮。

    “這是干什么呢。”

    他往后看一眼,又轉回來。

    “看得我后背冒涼氣�!�

    鐘春霞笑著往他腳底下砸個蟄頭。

    “你說我倆干什么,我還想講你小子總算開竅了。別以為我同你姑父沒看見,你方才和個小哥兒在那頭說話,就是太遠,我倆都沒認出來是誰家的,你倒是沉得住氣,一個字不往外蹦�!�

    鐘洺一怔,知曉他們兩口子是誤會了。

    “哪來的‘說了半天話’,我就是看他一個人被浪沖倒,還差點丟了扁擔竹筐,順手幫個忙而已�!�

    鐘春霞明顯不信。

    “你小子向來眼睛長腦門上,什么姐兒哥兒,再是好皮囊的也不多看一眼,真就是順手幫個忙?”

    鐘洺無奈。

    “這有什么假的,那哥兒二姑你肯定認得,就是盧家劉蘭草劉嬸子的外甥哥兒,我看他長得小,年歲當是不大,我和他能有什么�!�

    “什么亂七八糟的�!�

    鐘春霞已在心里把人對上了號,聽見鐘洺的話,只覺頭疼。

    “你天天睜眼往外跑,村澳里的人事是一概不知了,說出去讓人笑話。什么年歲不大,人家過了年也十七,論虛歲正和你一般大。”

    她接著道:“那哥兒你忘了不成?正是蘇家那個生下來多根指頭的小哥兒,叫蘇乙的。十幾年前兩個爹都死在海里,蘇家嫌他六指克親,也不樂意養(yǎng),推來推去,愣是推給了他舅,許諾每個月多分給盧家米糧,算是這哥兒的伙食,盧家這才應下,結果他舅前兩年也沒了�!�

    鐘洺聽到此處,手上動作一頓,隨即恍然。

    “原是他,怪不得�!�

    村澳里有這么一號人,他自是知曉。

    只是就像他二姑所言,他這些年的心思都不在這里,就算是聽說了,也是左耳進右耳出,不在心里存。

    如今一提,多少想起來些。

    蘇家乙哥兒,小時候生下來便是個六指,水上人忌諱多,看見不尋常的事總愛嫌不吉利,于是蘇乙打小就頂了個“災星”的名頭。

    且他開口晚,別家孩子兩歲會喊爹娘,他三四歲才會說話,村澳里的混小子跟著不積德的大人不學好,見了他就喊“啞巴”,吐口水,拿石頭、貝殼丟他。

    原本流言無根,飯后閑扯罷了,沒成想蘇乙快五歲那年,他爹爹和小爹還真就接連沒了。

    一個出海時遇了鯊魚,據(jù)說給咬得不成樣,只有一身破爛的衣裳帶了回來。

    一個當日好巧不巧,跟在了漁船后面的料船上做事,看見自己男人死無全尸的慘狀,回來就變得瘋瘋癲癲,某個雨天跑進海里溺死了。

    連續(xù)兩條人命,蘇乙成了燙手山芋。

    親爺奶不顧,親叔伯不管,餓得沒有人腰高的蘇乙自己在海灘上撿吃的,從海鳥嘴里搶魚,撈了海草就往嘴里塞,徒手在礁石上摳蠣黃,摳的滿手是血。

    虧的生在海邊,有手有嘴就餓不死,不然怕是早就夭折。

    那時候鐘老大夫妻還在世,小涵哥兒還沒出生。

    鐘洺依稀記得他們在家里飯桌上提過此事,當初鐘老大憤憤道:“要是誰敢在我死了以后欺負我孩子,我變鬼也得把他扯海里喂魚。”

    話音落下他就挨了媳婦一巴掌,“吃飯呢,說這晦氣話,一會兒去給海娘娘上柱香告罪�!�

    鐘老大一頓嘻嘻哈哈,還拉過兒子揉了把腦袋道:“你看看,還是你命好。”

    鐘洺心道,自己的確命好,哪怕上輩子步步走錯,竟還得了重來一次的機緣。

    興許是爹娘在天有靈,一輩子勤勤懇懇,與人為善的福報正落在他身上。

    “還說不在意人家哥兒,說不了兩句又呆愣了�!�

    鐘春霞搖搖頭,走近了后從鐘洺手底下扯過筐,把里面的海蜇勻了勻,又往里放了兩把。

    她是不信什么六指克親的說法,只能說乙哥兒命苦,多長根指頭,教那些長舌頭的有了說辭。

    真論起來,水上人家的孤兒多了去,難不成各個的爹娘都是孩子克死的,寡媳婦和寡夫郎遍地跑,難不成各個都是克夫命?

    要這么講,他們兄妹五個的爹娘也走得早,是不是他們五個克死的?

    她的大哥大嫂,是不是阿洺小仔克死的?

    因此換成別人,但凡望見自家小子跟蘇乙有什么攀扯,怕是要嚇得回家給海娘娘上香求保佑。

    到她這里,只覺得鐘洺開竅,不是榆木疙瘩,至少看見小哥兒遭難還知道添把手。

    不然她真懷疑這小子是不是要打光棍到三十,到時候人嫌狗憎,倒貼給寡婦當贅婿都嫌老。

    她想得開,心情也好。

    這次的海蜇個大肉厚,看得她更是雀躍。

    “怎么今日收成這么好,趁著天晴,接下來多跑幾趟�!�

    眼下是六月,雖是捕蜇季,也是颶風季,颶風一來,就是好幾天不能順利出海。

    水上人是看天吃飯,海中討食,陸上人種地,除非趕上大災年,不然總能剩下點糧食飽肚,他們不出海只能系著脖子喝風。

    唐大強贊成道:“是該如此,你不知道,現(xiàn)在海里的蟄和趕圩集似的,烏泱泱全來了�!�

    說到這里,他一拍大腿。

    “你看看,光忙著扒蟄,竟忘了給你看你大侄子下海撈的稀罕物!”

    于是片刻過后,鐘春霞見到了那只大江珧,又驚又喜。

    先前被唐大強拿網(wǎng)蓋著放在船上角落里,免得一上岸被別家瞧見,生了紅眼,這才一時給忘了。

    鐘春霞看了半天,看夠了,臉上的笑模樣愈發(fā)深。

    “這個得趁早拿去鄉(xiāng)里賣了�!�

    她道:“賣之前拿上岸去,讓咱家孩子都看看,長長見識。”

    鐘洺點頭,“我也是這么想,剩下的里面,海膽和狗牙螺就不賣了,留下咱們自己吃�!�

    扒蟄、煮蟄、礬蟄,等處理完今天撈上來的所有海蜇,已經將近晌午。

    忙完后吃了點東西填肚子,鐘洺馬不停蹄,又帶著今天下海得的魚獲,搭橫水渡的小船去了清浦鄉(xiāng)。

    清浦鄉(xiāng)屬九越縣,曾因清浦珠池聞名于世。

    前朝時,清浦珠池出產的珍珠形圓皮亮,其中品相最好的為“南珠”,進貢給皇家后,專門用來鑲嵌帝后的朝冠。

    奈何好景不長,前朝短命,末代皇帝昏聵,沉湎享樂,下面的官員為了投其所好,一年到頭不間斷地命人采珠,險些將珠池里的珠蚌采絕了種。

    聽聞到了后來,開出的珍珠大小如碎米,狀若歪瓜裂棗,皆不堪用。

    前朝亡國后,天下亂了好一陣,群雄并起,烏煙瘴氣,誰還顧得上一個小小的清浦。

    珠池得以休養(yǎng)生息,直等到本朝太祖爺?shù)腔�,改朝換代,總算又能出產像樣的珠子,為人遺忘幾十年的清浦鄉(xiāng)由此重建采珠所。

    本朝以史為鑒,為了杜絕那等“竭澤而漁”的采珠方式,對官辦珠池的管轄十分嚴苛,除卻登記在冊的珠戶,私自盜采量重刑,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上一世的鐘洺正是因為這個緣由,被幾粒小小珍珠所害,客死他鄉(xiāng)。

    ……

    往事已矣。

    重新站在清浦鄉(xiāng)的碼頭上,鐘洺沒了前世那些不著四六的雜念,一心想著賣了東西換錢。

    他家現(xiàn)在的銀錢加在一起,勉強只得個一兩銀,其余都被以前的他大手大腳花沒了影,想都想不起是用在了哪里。

    別說娶親了,若是一段時間出不得海,真是糊口都費勁,遑論明年開春還要繳各色雜稅。

    午后的圩集比起早晨算不得熱鬧,很多攤販都已賣完收攤。

    鐘洺數(shù)出五文交了市金,撿了處地方落下扁擔,把江珧、海豬、鮑魚和螃蟹擺出來。

    面前的東西實在太過矚目,不用他多吆喝,攤子前很快就聚了一堆人,你一言我一語,直問得他腦袋嗡嗡響。

    打眼看就知道里面泰半都是看熱鬧的人,八成不會掏錢買,真正兜里有銀子的,也就兩三個而已。

    鐘洺聽了半晌,清了清嗓子,蓋過現(xiàn)場嘈雜。

    “諸位,要問這江珧從哪來,自是從海里撈的,離水沒幾個時辰,上船后擱海水里,尚且活著,最是新鮮,里面的瑤柱肉比拳頭還得大兩圈,裙邊單獨扯出來都能燒一鍋好湯,買回去保管不虧�!�

    被他這么一說,擠到攤子前的人頭又多了幾個。

    “你就說個實在價,多少銀子賣?”

    有人往前站了站,背著手問話。

    鐘洺看過去,見此人穿一身細布袍子,頭戴商鋪掌柜素喜的巾帽樣式,腰間掛著荷包、香囊。

    他伸手比了個數(shù),“五兩銀。”

    四下一陣喧嘩,有人雖看樣子就不是買得起的,偏也要多嘴多舌地講一句。

    “這價錢可一點不實在,帶子價賤,巴掌大的也就賣個三五文錢,你這個無非是大了些罷了,怎還要得上五兩?”

    問價的掌柜也嫌貴。

    “東西再大,味道還是那個味道,誰犯得著花五兩銀子買這個?”

    “就是,這小子忒貪�!焙竺嬗腥烁胶�。

    鐘洺笑了笑,也不惱。

    “這只江珧擱在它族里,也是個祖宗輩的了。各位要是不稀罕要,我挑去東街那邊轉一圈問問,應當也不愁賣。趕上那頭有閑情逸致的老爺,拿這殼子去請人做個擺件,擱在家里都極好,其余時候,有錢都換不來。”

    他本來就沒打算把這東西當肉買,論斤稱有什么意思,當一樣東西夠大夠少見,賣得就不是味道,而是珍奇。

    見他不樂意讓價,看熱鬧的人散去一波,又來一波。

    鐘洺老神在在,并不著急,還插空把其它幾樣都賣了出去。

    四斤多的海豬,按十八文一斤賣,得了七十八文。

    活鮑魚一共七個,五個大的有半個手掌長,肉質肥厚,十五文,小的兩個十文,共九十五文。

    五只螃蟹大小差不多,沉甸甸的,他干脆論個賣,二十文一只,統(tǒng)共一百文。

    兩錢半多的銀子到手,夠稱一斗糲米,他拿出零散的十文錢,跟過路的菜販買了一大把雞毛菜、兩塊豆腐。

    期間凡是來打聽江珧的,他一概好聲好氣地答話,但在價錢上仍舊是半點不讓。

    又過兩刻鐘,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帶著兩個小廝匆匆趕來,見江珧沒賣出去,好似還大松了口氣,上來價都不問,直接就道:“這物可還活著?我們家老爺點名要了�!�

    第7章

    林中(修)

    這應當是個會過日子的人……

    “活著,您看一眼就知。”

    鐘洺不動聲色,覷一眼管事就認出,是東街黃員外府上,二房掌后廚采辦的人。

    他過去在鄉(xiāng)里混時,這些個大戶里能說上幾句話的管事,都特地記過。

    為的是說不準哪天湊上去,幫人半點事,撿些指頭縫里漏下的小錢,便夠吃兩頓酒了。

    黃府管事依言上前看,用手戳了戳江珧張開的縫,一股海腥氣撲來。

    他滿意道:“你今天趕上好運道,我們府上老夫人正饞一口瑤柱水瓜湯�!�

    旁邊人一聽,花五兩銀子買這東西,居然是為了回去做一道家家都有的尋常湯菜,真是富貴人家自有花錢的辦法。

    “貴府老爺孝順,這江珧我們族里老人見了,都說壽數(shù)長,意頭好,當?shù)闷鹨痪湎槿鹞�,孝敬老太君最是合適�!�

    管事有些意外,沒成想一個賣魚的水上人嘴皮子挺上道,不都說水上人大字不識,行事刁蠻么?

    他捋一把小胡子笑道:“說來正是為此�!�

    言罷使喚身后的小廝上前使麻繩捆了江珧帶回去,此等好東西要進他們黃府大門,又是二房特地孝敬的,那可得好生從街上走一遭,把老爺?shù)拿孀语@出去,銀錢才能花得更值。

    五兩銀子到手,鐘洺頂著周圍攤販們的艷羨收了攤。

    他不急著回,往糧鋪一趟買了兩升糲米、兩斤干米粉,拐到肉鋪,割了一條帶肥的豬肉,接著是路邊的蜜果攤,稱了三兩橘子干,分了兩個油紙包裹起,到時給二姑家的一包。

    九越盛產大小橘子,哪怕加了點稀薄的蜜水漬過,仍是最不值錢的果子之一。

    成熟的季節(jié)山上滿地皆是,而運到北邊身價能翻倍。

    有道是南橘北枳,上輩子在軍營,鐘洺遇見的好多北人一輩子沒嘗過橘子是什么味道。

    想到黃府老太太今天的盤中菜,他最后又去菜攤上撿了兩根長水瓜走。

    大的江珧賣了,小的還不是隨便尋,老太君吃得,他們也吃得。

    一圈轉下來,身上扁擔漸沉,見差不多了,鐘洺重返碼頭上搭船,回了白水澳。

    晚食配著清醬燒肉,鐘洺帶著小弟,去二姑家的船上吃了頓“海蜇宴”。

    畢竟是今年頭回出海捕蟄,總該吃頓好的鼓鼓勁。

    蟄頭切碎,蟄皮切絲,混在一起拌胡瓜,多放香醋,裝進貝殼盤子里晶瑩剔透,入口清爽,嚼起來“咯吱”作響。

    蟄邊炒野蔥,這是海蜇身上最有嚼頭的地方,過火后的蟄邊卷曲,薄薄一片,稍不留神就容易老到咬不動,做好了卻很有滋味。

    還有海蜇腦燉蛋,這東西離了海邊就吃不著,沒法腌也沒法曬干,手一碰就碎,像豆腐,算是水上人家獨有的美味。

    另有水煮狗牙螺,清蒸的海膽,和鐘洺惦記一路的江珧水瓜湯。

    除了雞蛋和豬肉,都是海邊野生野長的東西,擺上滿桌也花不了幾個錢。

    其中海膽各個大如拳,打開后一人一個勺子,抱在手里挖著吃,像在吃干飯。

    一頓下去,給鐘洺撐了個肚皮滾圓。

    次日一大早,又是天不亮便起,只等出海。

    接下來數(shù)天,他過的都是這樣的日子——

    趕大早睜眼,打樁捕蟄,中間找準空檔下海,得一兜子魚獲,午后去圩集上擺攤叫賣,勤快得與先前判若兩人。

    惹得村澳里的人見了他就側目,不解為何這人突然轉了性子,待打聽到鐘家人說的,是到了歲數(shù)想娶親了,方才了然。

    但有句話說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只上進了可憐巴巴的幾日,能看出什么來,說不準過陣子嫌累了,又得打回原形。

    鐘春霞裝作無意,探了幾回有年歲差不多的姐兒、哥兒的人家,都教人不動聲色地擋了去。

    來回幾次后,她心里也有了數(shù),不再提起,同時替鐘洺深深地犯起愁。

    一晃到了第五天的晚上,鐘洺興起,在自家船上抱著錢罐子數(shù)錢。

    發(fā)現(xiàn)除卻第一日賣江珧得了五兩多,其后都是一日賣上兩三錢,最好的時候有四錢。

    撇去花在吃用上的,錢罐子里竟破天荒余了六兩多的存銀。

    罐子是爹娘留下的,以前他爹最喜歡說,什么時候罐子填滿,家里就能買得起一艘新船,給鐘洺娶親用。

    兒子一艘船,要老子攢上半輩子。

    按照鐘洺賺銀子的速度,若是有了新船才能娶親,怕是鐘虎的孩子都能打醬油了。

    他抬起手指搓了搓眉毛,想說家里沒船的,也不至于就說不上親,最多大家都條件差點。

    你窮我也窮,誰也別挑誰的理,但求成親后兩口子擰成一股繩,日子總會越過越紅火。

    確定想法后,他心思稍定,預備過了捕蟄季,就掂量著兜里存銀,去讓二姑給自己尋門合適的親事。

    若是沒個有姐兒的人家看上自己,就娶哥兒,不求模樣好不好,是個周正的足夠,要緊的是能與小弟相處得來,一家子踏實過日子。

    雖然八竿子還沒一撇,但鐘洺光是想一想,就已覺得心熱。

    按部就班的安穩(wěn)日子剛過習慣,一個尋常的傍晚,里正召齊村澳里的人集會,說是恐怕兩日之內,颶風將至。

    同樣擠在人堆里的鐘洺,只覺心中大石落定。

    不枉他成天在船上跟六叔公添油加醋,一時說海下水急,一時說海底有漩,把里正和族老們念叨地愁眉不展,總算被他引著給正確的判斷。

    這一回,村澳里所有的船都會趕在颶風到來前上岸,不至于如前世一般被猝然來臨的狂風暴雨打個措手不及,而他會護好小弟,寸步不離。

    考慮到接下來的大雨會連下許久,鐘洺和二姑打了聲招呼,趕著天還沒黑上山砍柴。

    畢竟哪怕人和船上了岸,暫居坡上的石頭屋躲雨躲風,水要燒,飯也要吃。

    屆時一下雨,山上的干柴都成了濕柴,點都點不著,可不就得提前囤好,囤得越多,心里越踏實。

    鐘洺把唐家的那份也攬了過來,盤算著一趟肯定砍不夠,來回兩趟應當差不多了。

    離白水澳最近的小山頭叫冠子山,此間依山濱海,是九越縣常見的地勢,水上人再靠海吃海,同樣需要進山砍柴、伐竹,遇見山貨,也多少會帶回一些。

    時隔一世,故地重走。

    附近人們常行的山路早就被踩成一條不長草的小道,他肩扛纖擔,手拿柴刀,大步行進。

    連續(xù)的出海、下海、打樁、張網(wǎng),像極了在軍營里起早貪黑的操練,在最短時間里鍛造出他的體格。

    相較剛重生時,他明顯覺得自己手臂和腹部繃緊時,摸起來更結實了。

    為此他想著,是時候給自己弄一把趁手的武器,最好是在海里也能用的。

    ——譬如效仿打鳥的彈弓,做一把在水里用的,能打魚的“弓”。

    故而這趟上山,除了砍柴,他還打算挑兩根合適的竹子。

    正好趁沒法出海,在閑著的幾天里好好琢磨。

    進山后沒多久就遇見了村澳里的人,剛從山上下來,肩頭橫著一根扦擔,左右各一大捆柴。

    “阿洺,上山去啊?”

    鐘洺頷首打招呼,“弘叔�!�

    他掂了掂手里的柴刀,“這不是要上岸住幾日,家里船上柴不夠了�!�

    弘叔揚了揚下巴。

    “那快去吧,雨天前的干柴不易得,趁早上來趁早忙完,明天一早山上人更多,少不得要走更遠�!�

    鐘洺深以為然,他也是這么想。

    “那我上去了叔,您慢著點�!�

    兩人錯肩而過,又走一陣子,眼看到了山腰。

    林子里沒有山下那么悶熱,穿著草鞋的腳踏過山地草葉,發(fā)出細微的響動。

    近處的林子里傳來砍柴聲,可見與他和弘叔一樣,趕早上來的人并不少。

    越往上走,聲音越近,待走到一片空地,鐘洺意外發(fā)現(xiàn)聲音的來源是個熟人。

    蘇乙顯然也聽到了他過來的動靜,抬頭時兩人四目相對,后者動作一頓。

    鐘洺視線下移,留意到蘇乙的腳邊跟著只小貓。

    小貓細長一條,和蘇乙一樣瘦,顏色灰里透黑,幾乎沒有花紋,是只雀貓。

    它注意到鐘洺,“喵”了一聲。

    這種情形,不打個招呼好像說不過去。

    但孤男寡哥兒,又在山里,鐘洺也不知道說點什么好,總不能上去問一句,“忙著呢”“吃了嗎”。

    多虧了有只貓。

    “這是你養(yǎng)的貓?”

    蘇乙似乎有些意外于鐘洺會跟自己搭話,他低頭看了一眼小貓,頓了一下才道:“不算是,我只是喂過他幾回,那之后他見了我就會跟著�!�

    鐘洺點點頭。

    “那還怪有靈性的,這種花色少見,聽說抓耗子厲害,你怎么沒帶回船上養(yǎng)?”

    水上人多有在船上養(yǎng)貓的,不是為了消遣,而是為了捕鼠。

    船上有米有糧,有油有肉,和陸上農屋糧倉一般,照樣也鬧耗子。

    而且和陸上的不同,海邊的耗子會游水,丟下海都輕易淹不死,知道撲騰著往船上爬,朝岸上去。

    不養(yǎng)貓去治,根本打不過來。

    “不是我家的船,我做不得主,況且我舅母不喜貓�!�

    蘇乙輕聲解釋。

    小貓聽不懂人話,它圍著蘇乙的褲腿蹭了蹭,抬頭叫了幾聲,蘇乙抬了抬唇角,從身上摸了個蛤蜊干喂它。

    原來這哥兒也是會笑的,鐘洺莫名其妙地冒出個念頭,不禁多看兩眼。

    話題暫告段落,畢竟只有撿個筐的交情,說不上多熟。

    蘇乙喂完貓,發(fā)現(xiàn)鐘洺已經開始專心砍柴,接著二人便各干各的,誰也不打擾誰。

    砍柴這件事,半點不輕省。

    雖說山中的枯木、樹枝子,乃至藤條都可以當柴,力氣大的漢子可以伐木,力氣小的女子哥兒或者小孩子,大多是拾柴,也就是收集地上現(xiàn)成的枝條等,打捆后背下山,可搜羅起來哪里是容易的。

    蘇乙不同,別看他身形瘦小,動作還怪有力,鐘洺幾次回頭,都看他在用一把斧頭,哐哐地砍一棵枯樹。

    半晌過后枯樹倒地,小哥兒又吭哧吭哧地把樹拖到一邊,用柴刀將上面的枝條先砍下來。

    一通動作,行云流水,讓鐘洺想起那天晚上他洗菜的架勢。

    心里莫名拱出一個念頭:這應當是個會過日子的人。

    蘇乙那邊砍倒了一棵樹,他這邊速度也不差。

    因為人高馬大,他打的柴火捆,一捆比蘇乙的兩倍還多。

    攏在一起用藤條扎緊,他直起身喘口氣的工夫,下意識往另一邊的空地上看。

    等等,怎么沒人了?

    眼看蘇乙的柴火捆和扦擔還在原地,人卻不見了。

    鐘洺心里一突突,這畢竟是山里,小哥兒那身板,都不夠老虎塞牙縫的。

    但轉念一想,要真是有猛獸靠近,自己豈會毫無察覺。

    興許是看見了什么菌子、野果,丟下東西去采了。

    鐘洺怪自己瞎緊張,不知道是不是和軍營里的生活有關聯(lián),現(xiàn)在但凡有個風吹草動,他就忍不住胡思亂想。

    今天里正敲鑼叫大家伙去集會,他那好大孫還搞了個螺號嗚嗚吹,惹得鐘洺恍惚以為聽見了軍營里的號角聲,胳膊上的汗毛都豎起來。

    正忙著安慰自己沒什么大事,林子里略遠處,猝然傳來一聲凄慘的貓叫。

    第8章

    小貓(修)

    他現(xiàn)在比誰都看重“命”的……

    循聲趕過去的片刻里,鐘洺眼前晃過好幾樣情形,想來八成是野獸或是蛇蟲傷了貓,才能叫出那般動靜。

    他和小弟都喜貓,奈何先前捉來船上的都養(yǎng)不熟,不過幾日就跑了找不見影。

    方才與蘇乙那貓兒有一面之緣,雀貓神氣得很,一雙黃綠色的眼睛熠熠生光,若是在山里丟了性命,他還怪不落忍。

    待到終于趕到地方,鐘洺方知自己想多了。

    此間沒有什么厲害的野獸,連個野雞、野兔之類都無,取而代之的是個藏在葉子堆中的捕獸夾子。

    小貓后腿被夾子夾住,正在哀切地哼叫。

    蘇乙守在旁邊,手里拿著樹枝,想去撬捕獸夾,可根本撬不動。

    一邊著急,一邊不敢亂動,大約是怕害小貓傷得更重。

    鐘洺見他一會兒的光景,已急得滿頭大汗,沒什么血色的臉上也染了兩抹紅,看得出是真心喜歡小貓的。

    趕在蘇乙再一次想要伸手之前,他連忙出聲制止。

    “你別動手,回頭它沒救出來,又把你的手夾進去,可不是鬧著玩的�!�

    蘇乙猛地一縮手,認出來人是鐘洺的剎那,他肉眼可見地神色一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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