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稚陵聽了,微微一呆:“陛下深居簡出,能賞臉么?”魏濃苦著臉說:“誰知道呢。不過,長公主是陛下的親姐姐,她的面子,總要給的罷……”
魏濃真誠望著稚陵,愈發(fā)軟下嗓音來,小貓似的:“阿陵……陪我去嘛!”
她知道稚陵很吃這一招。
“可……沛雪園在上京城,我爹娘,不一定會同意啊。”稚陵斂著眉,輕聲說道。
“誒,你都定了親,還怕什么‘煞氣’么,讖語不該早就破了?再說了,你不去的話,怎么知道那位老道士說的是真是假呢?又怎么知道,陸家公子這門親事,起不起作用呢?”
第060章
第
60
章
稚陵想了想,
問魏濃:“那你可想好了什么周全的計劃沒有?”
魏濃笑了笑,眸光閃過一絲得意來,昂了昂下巴:“周全周全!放心好了�!�
稚陵道:“說來聽聽?”
說著,
將手里另一顆小石子兒也丟進(jìn)水中,不偏不倚的,
再次砸出個冰窟窿。
魏濃不甘示弱地拾起一顆,投出去,
卻還是只有淺淺白色的坑,不由嘆氣,
道:“誰說薛小姐手無縛雞之力的?”
她頓了頓,續(xù)道:“這計劃么,
咳咳,
很簡單,
只是要你配合配合我�!�
魏濃附耳一通,
聽得稚陵挑起了眉,懷疑道:“……�。窟@么簡陋么?”
魏濃嘻嘻笑說:“俗話說得好,
棋差一著滿盤皆輸,所以步驟越少越好呀�!�
難怪魏濃求她去陪她,原來是因為,
這個“弱不禁風(fēng)”“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人,旁人來演,都實在太假了。
稚陵實在很懷疑她這計劃到底能不能成功,看魏濃如此自信,
她還是將信將疑。
魏濃笑盈盈說:“阿陵,若我成功了,
我一定請你上霓裳閣,挑一百件好看衣服。”
報酬豐厚,
加上她的確沒有見過上京城的風(fēng)景,何況這回去的,還是新落成的、據(jù)說仿照江南園林之風(fēng)筑造的名園沛雪園——稚陵勉為其難答應(yīng)下來。
“那說好了,二月初七,我等你一起�!�
等回了家,稚陵跟娘親說了魏濃邀她去沛雪園赴小宴之事,娘親果不其然不同意此事,摟著她在懷里,嘆息著說:“阿陵,這事,娘親不同意�!�
“娘親,只是同輩一道游園賞花的小宴嘛,沒有什么危險的�!敝闪晗衲O駱泳幜诵┤嗣鰜恚f都是屆時會一起去的人,周懷淑聽得半信半疑:“你說王姑娘她們都會去?”
稚陵狠狠點頭,忽然又想起長公主還有一個兒子,便是她在洛陽認(rèn)識的韓衡,韓衡交游廣闊之名廣為人知,她見娘親不信,又搬了韓衡出來舉例,才見娘親又信了她幾分。
只是娘親仍然眉頭深鎖。
長公主的沛雪園,若是宴邀公子貴女們,周懷淑自然不會懷疑長公主要害她家姑娘。
但是……
這才出了陸承望的事情,也不知稚陵身上的因果有沒有解、去上京城會不會出事,她怎么也放不下心。
任憑稚陵怎么撒嬌,她也沒有松口。
稚陵向來信守承諾,答應(yīng)了的事情,絕不會食言,眼看將近初七,稚陵在家里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最后想出了一個險招——翻墻偷偷去。
這對她來說的確有一些難度,便得借夜色遮掩一二。如尋常一樣,娘親過來看她有沒有睡下,她裝做睡著了,等娘親走后,熄去燈燭,再輕手輕腳換下寢衣,換上一套輕便外衫。
衫子輕薄,她在這二月冷天里打了個噴嚏,挎上一只早已準(zhǔn)備好的包袱,沿著長廊,貓著腰悄悄地到了墻邊。
她早先就讓陽春搬了梯子架在院墻邊,樹影珊珊里,稚陵剛登了一級梯子,便被娘親逮了個正著。
并因此從離地一尺高的地方跌下來,不幸崴了腳。
周懷淑又好氣又好笑,——這姑娘就算被凍得流涕咳嗽打噴嚏,又崴了腳,還一瘸一拐地堅持說,一定要去。
她拿稚陵沒有辦法,見她這般堅定,生怕她此時不答應(yīng),這幾日她不知還要做出什么驚天地泣鬼神的事情來,可不止崴了腳這么簡單,干脆一咬牙答應(yīng)了她。
不單安排好了舒適的車馬,帶上一貫伺候的丫鬟婆子,以及讓六名家里護(hù)衛(wèi)一路保護(hù)著,初七一早,與魏家的車馬一道去了上京城。
連瀛洲離上京城有百十里路,若是快馬,也得騎上一夜,馬車要慢些,得走上兩日。
幸得這兩日,雖是薄陰天,但沒有下大雪,路還算好走。
稚陵從沒到過上京城——這十六年光景中,分明離它極近,可卻不曾踏足。
她一路將馬車車簾別起,病未大好,仍強(qiáng)打精神,興致盎然地瞧著窗外風(fēng)景。
待見到雪霧里巍峨聳立的連綿山巒,或者一棵只剩下?lián)u搖欲墜的幾片葉子的枯樹,甚至是一座不知哪個朝代修筑的破廟,也要驚喜地指給魏濃看。
魏濃她爹爹乃是個貨真價實的武官,魏濃打小便跟她爹學(xué)騎馬射箭,這會兒耐不住自個兒在馬車上的寂寞,騎著馬與稚陵的車馬并行,聽著稚陵每每遇到個她沒有來過的地方,都要喜滋滋地指給她看。
可魏濃自己看來,那些風(fēng)景不知看過多少回,全沒有新鮮感。
她只說:“哎,這些算什么,等你去了上京城里,才知道什么叫做‘天子腳下,千古繁華’�!�
說得稚陵心神向往。
到上京城的東門時,稚陵怔怔仰著目光,望向東門巍峨的城樓與那鐵鉤銀畫的字跡,順著這門往里看,尚看不出什么別樣的景象——只是她忽然一陣心悸。
心悸來得十分蹊蹺沒道理。
是時,東門外一棵老梧桐樹飄下了最后一片葉子。
她總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它。
小宴在初十那日舉辦,及進(jìn)京中,尚要回家里歇一夜,和魏濃暫時分開后,稚陵頭一回被娘親帶到她爹爹的丞相府。
她既新鮮好奇,著實耐不住性子四處走走看看。
倒是讓周懷淑一路提心吊膽的,生怕稚陵一進(jìn)上京城,就會突發(fā)什么狀況。好在稚陵并未發(fā)生她設(shè)想中最壞的情形,沒有立即病得下不來床,——但也稱不上好,只能說和尋常時候別無二致,病懨懨的,臉色蒼白,偶爾咳嗽得很厲害,走上幾步,就要歇一歇。
加上現(xiàn)在還崴了腳。
稚陵卻滿心都是明日去沛雪園。
已是入夜,爹爹還沒有回來,聽府中屬官說,爹爹他被宣召入宮了,大抵有什么重要的政事。
夜里忽然下起雪來。
薛儼滿心焦灼,本打算白日親自去城門口接夫人和女兒,哪知突然嶺南來了急奏,陛下宣他入宮商議政事,這一商議,天就黑了。他著急回家看女兒,唯恐稚陵出什么事,誰知臨退前,陛下忽然又叫住他。
薛儼不明所以,恰見眼前帝王從圈椅上起了身,神情仍然淡淡,與平日一樣,沒有什么情緒。他私心里以為,別人都說陛下是喜怒不形于色,他覺得,不如說是哀莫大于心死。
薛儼怎么也沒想到陛下叫住他,是要讓他明日值守在文華殿,替他處理一日的政務(wù)。
等薛儼等人退下后,吳有祿連忙關(guān)緊了殿門,防止夜里寒氣竄進(jìn)來。饒是如此,陛下他還是重重咳嗽起來。
吳有祿拿來厚重鶴氅給他披上。陛下神色無異,只是目光定在窗外,紛紛大雪,映在漆黑的眼中,這雙幽深眼睛里仿佛也下起了雪。
他望著窗外,未發(fā)一言,吳有祿斟酌著道:“陛下明日可要去沛雪園?”
吳有祿想著,剛剛讓薛相爺明日值守,應(yīng)是此意。
陛下仍未看他,默了半晌,說:“去準(zhǔn)備吧。多安排人手保證太子的安全�!�
他轉(zhuǎn)身出了明光殿。
今夜……為什么忽然心悸?就在剛剛,那感覺,似枯死的樹木抽出新枝,疼痛與希望共存著,讓他一瞬恍惚。
吳有祿捉摸不透陛下的心思,太子看來是要去的,陛下自己呢?陛下沒有說。
前幾日,長公主進(jìn)宮來探望陛下,說起沛雪園新落成,正好今春開了各色各樣的花,邀陛下和殿下一起去逛園子。
只是陛下這十來年深居簡出,非必要不出宮,這回一樣,沒有答應(yīng)。長公主頗費(fèi)了些口舌,陛下也只說再考慮考慮。
吳有祿曉得,愈是繁花似錦的地方,陛下愈是不想去。但難保陛下明日不會改了主意,因此,他還是吩咐下去,做了萬全的準(zhǔn)備。
這一夜雪風(fēng)呼嘯。
本已開春,偏偏又下了雪,只怕此夜過后,開了花的、將要開花的,都得凍煞。
望著被雪風(fēng)摧折的花枝,長公主披著斗篷,立在廊下輕聲嘆息。只怕她那個弟弟,還是不會出宮。
她那日從宮中回來,韓衡迫不及待便問她:“母親,舅舅答應(yīng)來么?”
她答應(yīng)她小姑子一家,替外甥女魏濃和她那太子侄兒牽紅線,除了此事之外,還有一樁事——便是她這十幾年沒對姑娘動過春心的兒子,竟害了相思病。
從去年春天起,時常拿出一方碧綠的絹帕發(fā)呆,叫她這個做娘的想不注意到也難。
仔細(xì)盤問下來,才知道,韓衡這孩子在洛陽,她那會兒去寺里住了一段日子,他倒好,認(rèn)識了行經(jīng)洛陽的薛姑娘,也就是朝廷里那位薛相爺?shù)莫?dú)生愛女。
以她們家的地位權(quán)勢,和薛家自然算門當(dāng)戶對,哪知道,她發(fā)現(xiàn)韓衡的秘密之際,人家薛姑娘已經(jīng)跟陸太尉之子陸承望定了親。
她如何能做那棒打鴛鴦的事?
勸了這孩子好幾次,一向豁達(dá)的兒子這會兒反倒看不開了——令長公主疑心,外甥多像舅,這性子真是和她的皇帝弟弟頗有相似之處。
不過轉(zhuǎn)機(jī)在于今年年初。
韓衡朋友眾多,不知從哪個朋友那兒聽了個消息,說是薛姑娘的未婚夫陸承望死在益州了。
韓衡當(dāng)即覺得機(jī)會來了,陸承望既死,薛家豈能繼續(xù)留著這婚約?只是他們尚未開口解除婚約,怕是擔(dān)心風(fēng)言風(fēng)語,——但,倘若是他的皇帝舅舅,金口玉言親口賜婚呢?旁人又怎么敢非議。
長公主拗不過他,為了兒子與外甥女的婚事,進(jìn)宮走了一趟,頗費(fèi)口舌。
她自未明說這兩件事。
說起薛姑娘,她與魏濃倒是相熟,魏濃說她一定會來——卻也不知是否確定。
長公主焦頭爛額,甚覺無奈,頭一次覺得宴邀賓客如此耗費(fèi)心神,但愿這次小宴,能真促成兩對鴛鴦,才不枉她費(fèi)這力氣。
——
稚陵這夜在丞相府里睡得爛熟,連何時下起大雪、爹爹如何冒雪回府都一概不知。
更不知道韓衡因為時隔快一年,能與她重逢,而睡不著,尋到好友處,硬拉著他夜游園子,兩人逛到深夜三更天,才堪堪各自回屋睡下。
魏濃當(dāng)然也睡不著,一想到明日便能見到她日思夜想的意中人,就心如擂鼓,幻想著自己那個周密的計劃成功后的情景,想著想著,終于還是睡著了。
即墨煌不知有人正害著相思病,但想到明日能去姑姑的園子游玩,不必見到他的諸位老師,很高興,因此極快入睡。
睡夢之中,似有誰悄悄到他床邊,借著朦朧暗淡的天光,看看他有沒有踢被子,順便給他掖好被角。
那身影繼而出了寢殿,關(guān)好殿門,立在廊下,望著夜色之中浩蕩飛雪,徹夜未眠。
第061章
第
61
章
元光十九年二月初,
誰也沒想到,開春時節(jié),是夜天降大雪。
已抽枝生長的花草樹木莫不凍個半死,
重重花樹一夜之間綴滿白雪,望去如春風(fēng)忽至,
萬樹梨花。
雪風(fēng)浩大,雪中花樹經(jīng)風(fēng)吹拂,
簌簌落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
薄陰天氣,
飛雪如花,沛雪園的正門大開,
韓衡在門口迎接貴客,
卻左等不來,
右等不來。
韓衡著急得讓人去流翠堂回報母親,
怎知,小廝訕訕回來,
低聲告訴他:“公子,……陛下與太子殿下已經(jīng)在流翠堂了�!�
韓衡微微不解:“什么?”
他在正門這里守了這許久,未曾見到他們,
何以就……
小廝訕訕笑道:“實也怪不得公子。兩位爺……就真是兩個人來的,穿得十分尋常,……而且,走的是園子的角門。聽說守角門的婆子,
給嚇得不輕呢……�!�
韓衡神情一陣復(fù)雜,末了擺擺手讓陣勢浩大的眾人紛紛撤下。
待他回流翠堂去拜見他這位皇帝舅舅時,
剛步入堂中,便已覺察到了那人身周不同尋常的,
極冷冽迫人的氣勢。
如小廝所言,陛下父子二人,穿得實在很尋常。
上首那個男人,銀冠束發(fā),一身石青錦袍,錦袍上寡淡至極,不曾繡有一點彰顯他尊貴身份的圖案,束著銀白錦帛的腰帶,腰間掛有雙龍戲水的白玉佩,以及一把長劍。韓衡知道,別人的劍許是裝飾用——但他舅舅這把劍,真的會殺人。
元光帝修長的手端起黑瓷茶盞,眉眼淡漠,垂眼掃了眼韓衡,讓他不必多禮。韓衡忽然眼尖瞧見,元光帝的拇指與無名指上,各戴了一枚嵌黑玉銀戒——令人費(fèi)解。
他放下茶盞時,那只手有意無意地,便在摩挲手指上的黑玉戒指。
韓衡又看向了元光帝旁邊坐著的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則一身低調(diào)的墨地繡銀暗紋錦袍,玉冠玉帶,氣質(zhì)冷峻,與他父親如出一轍。不過,俊濃眉眼卻要比他父親柔和一些,據(jù)說先皇后家在揚(yáng)江一帶,是個地地道道的溫柔美人,太子殿下眉眼大約有幾分她的溫柔。
簡單敘過,未到開宴時候,安排的是去園中逛一逛。
仆從稟報說,請的姑娘公子都到了,正在流翠堂外候著,可要宣進(jìn)來見禮。
若依長公主自己,定要宣進(jìn)來,挨個兒認(rèn)一認(rèn)、問一問、聊一聊;不過,此處話事人是她的弟弟,便未必了。
如長公主所料,元光帝眼皮也不抬,淡淡道:“不必了。朕喜清靜�!�
他頓了頓,轉(zhuǎn)頭看著長公主,那雙漆黑眼睛波瀾不驚,猶如死水寒潭,只頷首道:“皇姐同朕在園中走走吧�!�
說著,讓即墨煌跟韓衡兩人也出去,和其他年輕后輩們一起。
長公主早已料到她這皇帝弟弟會這么做,所以此前已安排好,讓旁的姑娘公子們走北邊那條路游園,她陪同即墨潯走這南邊一條路,并吩咐了侍從到那邊兒跟眾人說,不必來見禮,勿到這邊來,擾了清靜。
她未明說皇帝今日在園中,不過,她想,魏濃心知肚明,在他們中間,應(yīng)會跟他們通個氣兒。
因此,寬了心,只望她那外甥女把握好機(jī)會,——她等開宴時,再撮合撮合魏濃與太子。至于自己兒子和薛姑娘的事,卻得尋一個恰當(dāng)?shù)臅r機(jī),跟弟弟提一提。
只是,她尚未見過薛姑娘,也不知對方是個什么樣的姑娘,能讓她這兒子,為之失魂落魄。
稚陵哪里曉得今日的好事還有她的份。
魏濃的計劃,說來十分簡單。因魏濃不知從哪兒聽說,太子殿下很喜歡梨花,于是籌劃著在太子殿下必經(jīng)之路的一顆梨花樹下,假裝因為摘花而摔倒了。
等殿下他過來時,魏濃再情意綿綿訴一訴衷腸,最好能讓他攙扶她。
此計劃,魏濃思來想去,得有個人配合,這個人必須弱柳扶風(fēng),弱到單憑自己的力氣沒法兒扶她走路;這個人也必須有一定的話語權(quán),能幫忙引他過來,還能幫她說上兩句話佐證她的真心;最后,這個人最好定了親。
魏濃于是將人選鎖定在了她這好友薛稚陵的身上。
稚陵本來這些時日病情有了點兒起色,應(yīng)魏姑娘這要求,病情不得不又“加重”了,現(xiàn)在她陪著魏濃到了預(yù)計的地方,叫做綠衣亭,這亭子臨著涵影池,隔水則是梨花塢,不過這個時節(jié),梨花縱有,也只是花苞,何況還下了大雪。
涵影池結(jié)了冰,冰面今可照影。這池上架起一道九曲十折的石橋,可達(dá)對面。只是那邊兒是元光帝與長公主游園的路線,稚陵認(rèn)為,不去為好。
魏濃已去了綠衣亭前邊不遠(yuǎn)處的梨花樹下演戲,稚陵遠(yuǎn)遠(yuǎn)兒能瞧見魏濃的梨花青的裙擺,心里想,她穿那么少,不知冷不冷——她自己反正已經(jīng)冷得直打寒顫。
今日,她實在冷得莫名其妙,分明照著娘親的意思,穿成了稻草堆,厚重泥金緞面襖子,大紅羽紗面白狐貍里的斗篷,面上繡著蝶穿百花圖案,現(xiàn)在紛紛隨她一起冷得發(fā)抖。
白藥和陽春她們和魏濃的丫鬟們都在前堂里呆著,畢竟魏濃這個計劃里,不能有第四個人出現(xiàn)。
——
元光帝與長公主一行走的這南邊一條路,沿路樓臺較北面更少,多是花林水岸,更為清幽。園中樓閣亭臺、假山堆石之景皆環(huán)在涵影池四周,水流蜿蜒曲折,時逢大雪,臨水處業(yè)已結(jié)冰。
姐弟二人緩緩而行,眾多仆從下人們則遠(yuǎn)遠(yuǎn)跟著,不敢靠得太近。
繞過一叢雪中青竹,沿著窄石階曲折攀爬,則到了筑造在小丘上的梨花塢,得名于此處四下皆栽種梨花,今年竣工,就要開第一樹花了,偏偏昨夜下雪,這成片梨花花林,滿眼雪白。
此處恰在整座沛雪園的制高點,梨花塢前,可眺望滿園風(fēng)物。
周圍梨樹覆雪,白成一片,即墨潯佇立著,靜靜聽著身側(cè)長公主閑聊起家長里短,偶爾應(yīng)和兩聲,泰半時候,都在沉默。
不知哪里忽然響起一兩聲琴音,即墨潯抬起眼,循聲望去,未見到撫琴之人,可這段曲子,這段曲譜,他已倒背如流,他怎么也不會忘記。
琴音幽幽響在花林中,壓過了風(fēng)雪聲,如怨如訴,叫他……有些失神。
長公主道:“景是死景,便安排了府上琴師彈琴。記得嗎,就是十六年前,我說的在洛陽街頭賣琴的琴師……”
她尚未注意到即墨潯此時的沉默與其他時候不同,只自顧自地說起:“那琴師的妻子后來還是病故了,他輾轉(zhuǎn)到我府上,今年恰好跟著來了上京。這曲子是他最拿手的曲子,那回不是沒聽成么,這回讓他親自演奏給你聽�!�
可說罷,身旁即墨潯仍舊久久沉默不語。她試著喚他:“阿潯?”
好半晌,才見他深沉目光稍抬,眺望著遠(yuǎn)處,是涵影池、梨花林、沛雪園中的亭臺樓閣,還是園外上京城鱗次櫛比的屋舍、縱橫交錯的街巷?抑或是再遠(yuǎn)處那巍峨幽寂的宮城?甚至是更遠(yuǎn)處,一夜白頭的微夜山?縹緲得仿佛煙痕的山巔上,隱約是法相寺的高塔,風(fēng)一過,烏云如縷,便遮去了。
長公主這才遲緩發(fā)現(xiàn),花林低空上,有一雙雉鳥飛掠過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雪風(fēng)之中。
他望的正是它們。
早已過了七十二候里雉始雊的時候,雉鳥成雙成對,鳴聲相和。
他輕聲道:“皇姐知道,這曲子的典故么?”
長公主搖了搖頭:“還有典故?”
他目光追著那雙雉鳥而去,嗓音低戚,和著琴聲,無比蕭瑟:“相傳,春秋時,牧犢子行年垂老而無妻,因出薪于郊,見雄雉挾雌而飛,有感于己,因作此曲,名為《雉朝飛》�!�
長公主輕聲嘆息:“十六年了,阿潯,你一直未娶,難道還是放不下?”
十六年,將近六千個日夜,從前那個有喜怒哀樂、心事煩惱的少年,逐漸成了無喜無悲、冷血無情的帝王。
他在最好的年華得到她。
他在最好的年華失去她。
最后,他用他最好的年華,等著永遠(yuǎn)不會再回來的她。
他成了這曲子的典故中,那個他曾高高在上地看不起的人。
他以為,那樣的人,誰都可能是,絕不會是他——然而,今日在此孑然一身的是他,不是旁人。
雙雉鳥已飛得不知所蹤,眼前是浩蕩大雪,無休無止,和十六年前初冬的大雪來得一樣突然,一樣厚重。
琴聲漸息,復(fù)又只余簌簌風(fēng)雪聲。他沿山階徐徐而下,忽然望見了隔水那岸的假山石上,有一道極為矚目顯眼的紅衣身影。
那身影……
那身影�。�!
即墨潯頃刻間怔住——那是誰�。�!
理智告訴他一個不可能的答案,叫他的腳步釘在原地,然而,這已不是理智所能控制。即便隔著重重花樹,隔著一池靜水,隔著紛飛大雪,呼嘯寒風(fēng);即使隔著十六年茫茫日月;他還是一眼認(rèn)出她來。
耳畔風(fēng)聲渺遠(yuǎn),他不知何時已經(jīng)走到九曲的石橋上,離那個身著大紅斗篷的紅衣小姑娘愈來愈近。她攀在假山石的高處,不知眺望什么。
稚陵先前冷得四處踱步,不見太子殿下來——別說太子殿下,連個鬼影子也沒有。她覺得,魏濃是演的,她這會兒再呆下去,恐怕要真的凍死。
左右一看,四顧無人,于是攀著假山石眺望,試圖尋找太子殿下一行的蹤影。
哪知沒有看到太子殿下。
她輕輕顰眉,滿臉發(fā)愁,回頭去看魏濃,魏濃向她招手詢問,稚陵也向她搖頭。
等再回頭來,便瞧見了雪色中一道玄衣身影并一道寶藍(lán)身影向此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