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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風雨不知何時漸漸的停息了下來,夜色卻愈發(fā)濃稠,冷風簌簌吹來,直接將身上的衣衫吹干了,卻是遍體生涼。

    曲淳風在地上盤膝而坐,習慣用平靜的表情來掩飾內(nèi)心的一團慌亂,他耳尖微動,聽見另一邊傳來隱隱約約的哭泣聲,像是林伯和阿瑛他們。

    阿瑛被救上來了,鬢發(fā)散亂的倒在地上,唇色青紫,凍的說不出話,林伯見她這幅模樣,不由得老淚縱橫,將她從地上扶起,又恨又心疼:“傻孩子,爹辛辛苦苦把你養(yǎng)這么大,你怎么就尋了短見,你若是死了,留我一個人怎么辦,將來又如何去九泉之下見你娘?!”

    阿瑛只是哭,伏在他懷里泣不成聲,她到底只是一介弱質(zhì)女流,生怕自己被那些官兵捉回大獄去折辱,受不住酷刑將阿燼他們的下落說了出來,又不知曲淳風是敵是友,腦子一糊涂便想跳水尋死,現(xiàn)如今被救起來才覺得后怕,眼淚一個勁往下掉:“阿爹……我……我知錯了……”

    早些年天下戰(zhàn)亂不止,四方割據(jù),朝廷四處抓捕壯丁去打仗,以致家家戶戶都喪失了主要勞動力,再加上連年干旱,糧食顆粒無收,大部分百姓都只得背井離鄉(xiāng),尋求安身之所。

    林伯他們的先祖曾是前朝威遠將軍王凌松麾下的一支軍隊,因為不愿受昏君所驅(qū),便在打仗之時攜帶家眷趁亂出逃,走水路想躲避朝廷追捕,誰料途中經(jīng)歷風浪翻船,幸而被鮫人所救,這才得以保全性命。

    他們感念鮫人恩德,發(fā)誓不對外界說出他們的存在,便世代在此扎根,繁衍生息,在一個小小的漁村久居守候二百余年。

    然而天下到底還是沒有不透風的墻,昭寧帝昏庸無道,妄求長生之術,直接盯上了鮫人一族,村民們原本平靜安穩(wěn)的生活就這么被打破了。

    大抵察覺到曲淳風的內(nèi)心不太平靜,系統(tǒng)靜悄悄飛了出來,低聲安慰他:【有時候人生就是這樣的,沒辦法兼顧兩全。】

    老實說,曲淳風并不算壞,和前面幾任宿主相比,他甚至都沒有什么壞心思,充其量只是這個封建朝代下被洗腦過度的愚忠之臣。

    又或者不是愚忠,他僅僅想在皇權的壓迫下,保全師門一脈,洪觀微病重被軟禁,底下的師弟又不成氣候,只能由他來挑起這個大梁。

    曲淳風既對同門兄弟視若手足,且尊師重道,又怎會是一個十足冷血的人,早在他將臨淵放回海中的那一日,心境便產(chǎn)生了變化,不似從前漠視無辜之人的性命。

    他聽見系統(tǒng)的話,身形頓了頓,聲音沙�。骸伴w下既是神,可否教教在下該怎么做?”

    他殺不了鮫人,卻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同門師弟毒發(fā)而亡,進退兩難。

    系統(tǒng)哼哼唧唧的不說話,心想這個宿主忒善變,之前還罵自己是妖孽呢,現(xiàn)在又變成神了,輕輕扇動翅膀道:【神只能救你們,但路是靠你們自己選的。】

    你只管善良,上天自有衡量……

    這世間既分善惡,也分報應與恩賜,曲淳風上一世得了報應,這一世是否該行善事,得一回恩賜?

    系統(tǒng)用翅膀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知道嗎,重來一次的機會其實很難得,比什么長生不老還要珍貴,別浪費,也別辜負�!�

    曲淳風不知是想明白了還是沒想明白,陷入沉默中,久久都沒言語,直到臨淵忽然游到他面前,從水中浮現(xiàn)身軀,這才怔然抬眼。

    臨淵胸膛起伏不定,看的出來仍是余怒未消,他睨著曲淳風冷聲道:“我不該救你的。”

    他說這話時,抿緊了蒼白的唇,帶著幾分賭氣的意味,不知是不是哭過,眼圈有些發(fā)紅。

    曲淳風也覺得他不該救自己,可偏偏臨淵就是救了,發(fā)上飾著的太極冠玉在夜色下閃過一抹瑩潤的光澤,低聲道:“你確實不該救我……”

    這句話比吵架更令人來氣,臨淵聞言直接把曲淳風從岸邊拽了下來,攥著他的手腕一言不發(fā)往海面遠處游去,曲淳風不知他想做些什么,卻也沒有掙扎,任由臨淵將他帶離了此處。

    大海闊不知幾千里也,島嶼自然多如星子,臨淵也沒游遠,停在了附近一處比較清凈的小島旁,然后游上岸邊,把曲淳風壓在了身下,鮫人墨藍色的長發(fā)垂落下來,在夜風吹拂下掠過臉畔,引起一陣輕癢。

    二者下半身都還浸在水里,臨淵尖銳的指甲抵著曲淳風的咽喉,一雙眼除了妖氣,還有無聲的危險:“你信不信我現(xiàn)在就殺了你!”

    曲淳風的回答是閉眼,任由他宰割施為,然而靜等半天也沒等來預想中的疼痛,下唇被人忽的咬住,傳來一陣針扎似的感覺。

    曲淳風詫異的睜開眼,卻猝不及防對上臨淵那雙墨藍色的瞳孔,他攥住對方的肩膀,似乎想推開,但不知為什么,幾經(jīng)猶豫,卻越收越緊,最后翻身將他壓在了身下,低頭吻了上去。

    他們都需要一個發(fā)泄的途徑。

    曲淳風罕少主動親吻臨淵,今夜卻只覺有一團火在胸腔中不斷燃燒,灼得肺腑生疼,他捧著鮫人光滑細膩的臉反復摩挲,只覺觸感微涼如玉石一般,噙住對方殷紅柔軟的唇掠奪侵占,修長的五指在墨藍色的發(fā)間穿梭游走,顏色對比分明。

    他的手逐漸往下,卻觸碰到臨淵魚尾上冰涼的鱗片,像是在觸摸什么巧奪天工的工藝品一般,生平第一次如此細致的感受著,最后終于停下親吻,喘息道:“腿�!�

    曲淳風在面前這條絕色鮫人的引誘下,早已不再是當初看姑娘兩眼就會不好意思的愣頭青了,他抵住臨淵的尾巴,微微用了些力,再次重復道:“腿。”

    臨淵躺在濕軟的沙地上,睜眼靜靜的看向他,半晌后,魚尾輕擺,重新分化成了一雙修長有力的腿,挑不出一絲瑕疵,堪稱完美。

    曲淳風攥住他的腳腕,撫摸著他細長的腳踝,復又重新吻住了臨淵。

    后者無力仰頭,雖然不痛,但雙腿被分開的時候,總有一種魚尾從中間被劈開的感覺,心中莫名有一絲不安,本能想合攏,但最后的結果就是被曲淳風強行分開。

    明宣等人嗆水昏迷了一夜,翌日清早太陽初升的時候,終于紛紛蘇醒,明宣只覺喉嚨干澀不已,他捂著頭從地上踉踉蹌蹌的站起身,看見眼前這一幕卻驚呆了。

    只見他們所有人正身處一片海島之上,周圍時不時游過幾名上半身為人,下半身為魚的鮫人,他們大抵不經(jīng)�?匆娙祟�,時不時就會投來視線,暗中打量著明宣他們。

    明宣見狀先是一驚,反應過來環(huán)顧四周,欣喜若狂的喊道:“大師兄!快來捉鮫人�。。。�!”

    他此言一出,原本正在水中游玩的鮫人忽然都看了過來,幾十雙眼睛冷冰冰的盯著他。

    明宣:“……”

    現(xiàn)在的情況是,鮫人數(shù)量>天一門弟子的數(shù)量

    第114章

    我的尾巴只給你摸哦

    明宣的想法很簡單,世上如果真的有鮫人,他們捉回去交差就完事兒了,然而話一出口,這才發(fā)現(xiàn)不太對勁,被那群鮫人盯得毛骨悚然,身體都僵了。

    他大師兄呢?他大師兄呢?

    明義見勢不好,暗中拉了拉明宣的袖子,滿臉尷尬的小聲急道:“二師兄,你別喊了!”

    這擺明是人家的地盤,喊什么捉鮫人,那不是茅廁里打燈籠找死嗎,豬八戒也沒笨到這個地步啊!

    明宣在曲淳風這個活閻王的手底下艱難求生這么久,別的不說,見風使舵的本事一流,反應過來立刻后退了一步,覺得不太安全,又退了一大步,對那些鮫人結結巴巴的道:“在下只是開個玩笑……開個玩笑……”

    其中一條金色魚尾的鮫人見狀嗤笑出聲,修長的尾巴甩了一下,掀起的水花直接濺了明宣滿身:“笨蛋�!�

    “?�。。�!”

    明宣猝不及防被濺了一身水,聞言氣的險些跳腳,心想這鮫人長的跟皇宮池子里養(yǎng)的小金魚兒似的,憑什么罵自己笨,擼著袖子就想上前找他理論,卻被明義一把拽了回去,死死按住不得動彈,只聽明義低聲勸道:“二師兄,現(xiàn)在大師兄不在,我們別與他們起沖突,好漢不吃眼前虧�!�

    明宣一聽有道理,立刻把邁出去的腳縮了回來:“你說的對,好漢不吃眼前虧。”

    明義:“……”

    天一門的弟子三三兩兩蘇醒后,都察覺不對,本能聚在一處,顯然也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環(huán)顧四周一圈,卻沒看見曲淳風的蹤影,不由得擔憂出聲:“大師兄哪兒去了?”

    “對啊,怎么沒看見大師兄?”

    “該不會被這群鮫人抓走了吧?”

    天一門眾人渾然不知,他們心心念念的大師兄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其實就在離此處不遠的一座小海島上。

    昨夜一番顛倒,臨淵已經(jīng)精疲力盡,他躺在曲淳風脫下來的外袍上,墨藍色的長發(fā)遮住了大半身軀,雙腿因為維持同一個姿勢太久,已經(jīng)有些合不攏了,緩慢平息片刻,才重新變回了魚尾,只是看起來有些蔫蔫的。曲淳風坐在一旁,想起昨夜發(fā)生的事,閉目揉了揉太陽穴,已經(jīng)不太記得自己上次這樣情緒失控是什么時候了,眼角余光不經(jīng)意瞥到臨淵,見對方似有蘇醒的趨勢,不由得僵住了身形。

    臨淵醒來第一個感覺就是尾巴疼,像是被人劈開了一樣,怎么動都不對勁,他不由得皺起了細長的眉頭,下意識想起身,卻因為周身疼痛又跌了回去。

    曲淳風眼疾手快扶住了他,眉頭緊鎖,低聲問道:“你怎么了?”

    總是木頭一樣愣的人,語氣竟罕見聽出了幾分擔憂。

    臨淵已經(jīng)不知道是該生氣還是該高興了,狹長的眼睛瞇了瞇,一把攥住曲淳風的衣領,迫使對方靠近自己:“你不是想捉鮫人煉藥嗎?怎么不把我捉回去?”

    曲淳風不語。

    臨淵最討厭他不說話,人類的心腸彎彎繞繞,他怎么猜得到曲淳風在想些什么,力道大得指尖已經(jīng)隱隱泛青:“你怎么不把我捉回去煉藥?”

    曲淳風皺眉,一雙清冷的眼從來都是那么認真:“我不會殺你。”

    他如果真的想殺臨淵,鮫人一族活不到現(xiàn)在。

    官兵出海搜尋鮫人時,臨淵潛伏在海底什么都看見了,他看見曲淳風幾次三番救下阿瑛和林伯,也看見他和另一個穿官服的老太監(jiān)起了沖突。

    他知道……他知道曲淳風不是壞人……

    但對方偏偏一句話都不解釋,讓人氣的牙癢癢。

    臨淵緊盯著曲淳風的眼睛,片刻后,終于松懈了指尖的力道,曲淳風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指尖微動,似乎想做些什么,卻又遲遲沒有動。

    臨淵心想自己為什么要選一塊木頭當伴侶,真是氣死魚了,尾巴一甩,直接游入了海中,徒留一件外衫孤零零的躺在地上,他從水面浮起,見曲淳風還坐在原地不動彈,抬眼看了過去:“還不走,想在這里待一輩子嗎?”

    曲淳風聞言回神,從地上起身,撿起自己的外袍抖干凈沙礫,這才走向海中,臨淵嫌他動作慢,直接將他拽了下來,帶著曲淳風朝之前的那個海島游去。

    無論是身重劇毒也好,還是洪觀微被軟禁也好,這些事曲淳風都不愿對外說出口,他敏銳察覺到臨淵在生氣,所能做的卻只有沉默以對:“……在下有苦衷,并非有意殺戮�!�

    雖然依舊什么信息都沒透露,但這一句不像解釋的解釋對于曲淳風的性子來說也已經(jīng)很難得了,臨淵的脾氣頓時就像針扎的皮球,一下子泄了氣,他干脆停下游水的動作,轉身看向了曲淳風:“你有什么苦衷,我?guī)湍��!?br />
    曲淳風卻道:“你幫不了�!�

    他說完,見臨淵赤裸著上半身,肩頭脖頸斑斑點點全是某種曖昧的紅痕,看起來十分醒目,昨夜的記憶紛紛回籠,難免有些不自在,把手中的外袍給臨淵披上,皺眉低聲道:“不許脫�!�

    天一門還有眾多師弟,萬一瞧見了……

    臨淵不屑的嗤笑一聲,眼下淚痣醉人:“我又不是姑娘�!�

    他還記得曲淳風天天叫他姑娘姑娘的事。

    曲淳風在這件事上罕見的有些態(tài)度強硬,嚴肅古板像個老學究,抿唇道:“那也不可,總之不許脫�!�

    臨淵似笑非笑的勾唇,懶懶掀起時,那雙眼睛比狐貍還媚三分:“我憑什么聽你的?”

    他說完環(huán)住曲淳風的腰,緊緊貼著他,柔軟殷紅的唇落在他耳垂上,輕輕咬了一下,余息氤氳:“你要是答應娶我,我就聽你的……”

    說起娶這個字,臨淵似乎十分高興,魚尾在水里歡快的甩了甩。

    曲淳風聞言垂眸,見他脖頸間還帶著自己送的古玉,半遮半掩的擋在衣襟下,心頭忽然說不清是個什么感覺,心想自己如今朝不保夕,連性命都不知能留存到幾時,又如何給臨淵承諾。

    他指尖微動,有些控制不住的,緩緩抱緊了面前這條鮫人,感受著對方冰涼的身軀,只覺熟悉到了骨子里,因為他的這個舉動,對方亂動的魚尾也罕見的安靜了下來,乖順得不得了。

    曲淳風總覺得這個舉動有些逾禮,但一想他們更親密的事都做過了,也就不覺得有什么,他什么都沒說,靜靜抱了臨淵一會兒,便松開了手:“我們回去吧。”

    臨淵挺好哄的,單純的思維也沒想那么多,只覺得曲淳風既然抱了自己,那就是答應了,心情頗好,魚尾輕擺,帶著曲淳風游向了海島。

    天一門眾人遠遠看見他的身影,紛紛面露欣喜,連忙走向了岸邊:“大師兄!大師兄!”

    曲淳風上了岸,見他們都完好無損,心中懸著的一顆石頭也落了地,他擰干衣袍下擺的水漬,見周圍四處都是鮫人,恐他們做出什么事來,出聲告誡道:“我們暫且在此處休整,不得對那些鮫人出手。”

    此言一出,眾人都紛紛看向了明宣,目光怪異的打量著他,

    明宣臉不紅心不跳:“大師兄,你放心,我一定會約束好底下的師弟,不讓他們亂來。”

    曲淳風點頭,不疑有他,正準備說些什么,卻見那些師弟的目光穿過自己肩頭,都不約而同看向了另一處地方,動作微頓,下意識轉過了身。

    鮫人形貌昳麗,臨淵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一張臉生得顛倒眾生,就連曲淳風初見的時候都恍了一下神,更何況這些修為火候都不到家的小師弟,臨淵不似那些鮫人遠離岸邊,直接坐在了岸邊的一塊礁石上,墨藍色的魚尾修長有力,懶懶的浸在水中,魚鱗剔透晶瑩,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天一門眾人還是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鮫人,而且是活生生的,好奇也好,驚艷也好,都免不了打量一番,而且有眼尖的師弟發(fā)現(xiàn),臨淵身上披著的還是曲淳風的外衫。

    意識到這一點后,他們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眼睛都亮了幾分,但礙于曲淳風平日的威嚴,都沒敢開口問,只有明宣這個說話不過腦的出聲問道:“大師兄,你和那個鮫人……”

    話未說完,他猝不及防對上曲淳風冷冰冰的視線,嚇了一跳,剩下的幾個字一囫圇就咽回了肚子里,噎的難受。

    曲淳風見狀這才收回視線,走到了不遠處的一棵樹下坐著。

    明義推了明宣一把:“叫你胡說,惹大師兄生氣了吧�!�

    明宣道:“我哪里惹大師兄生氣了,我就是想問問他和那個鮫人是什么關系,難道你們就不好奇?”

    明義心想好奇歸好奇,可還有一句老話說的好,好奇害死貓,有些事心照不宣就行了,何必大咧咧攤在日頭底下問出來。

    可惜他懂這個道理,明宣卻未必懂,他還記得曲淳風和自己說過,這世上并沒有什么鮫人,今日一見,竟是活生生存在的,身為煉丹的道士,對于自己不了解的生物難免抱著一絲好奇。

    大多數(shù)鮫人對于人類似乎都抱著一種警惕,因此只是遠遠的在周圍看著,并不上前,只有臨淵敢坐在礁石邊。

    明宣看了看在樹下閉目養(yǎng)神的曲淳風,又看了看臨淵那條修長有力的魚尾,悄悄的走到了他身旁,出聲問道:“姑娘,你可否把尾巴借在下一觀?”

    在臨淵穿著衣服的情況下,那張雌雄莫辨的臉依舊具有相當?shù)拿曰笮�,他原本正在對著太陽曬自己的尾巴,聽見這熟悉的發(fā)言,不由得抬眼看了過去,卻見是曲淳風的師弟。

    臨淵淡淡挑眉:“你想摸我的尾巴?”

    他太絕色,明宣被看的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小雞啄米似的點了點頭,畢竟人長出魚尾巴這種事實在是世所罕見,絲毫沒有察覺原本在樹下養(yǎng)神的大師兄不知何時提劍走到了他身后。

    臨淵魚尾輕動,直接甩了明宣一身水,拒絕的干脆利落:“不可以�!�

    明宣只覺自己這些時日與水十分有緣,他用袖子慘兮兮的抹了把臉,也覺得這個要求有些唐突,正準備告辭離開,誰料一轉身就發(fā)現(xiàn)曲淳風正站在自己身后:“……”

    明宣眨了眨眼,雖然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但后背莫名感覺涼颼颼的:“大師兄?”

    曲淳風鏘一聲把手中的劍插

    入地下,只覺這個師弟從小到大沒有一次是讓人省心的,沉聲皺眉道:“再讓我看見你與鮫人說話,便自己跳進海里去�!�

    明宣:“……”

    明宣也不明白為什么,可能大師兄對他們的愛已經(jīng)消失了,他慘兮兮的回到了樹底下,隔著一段距離,卻見大師兄原地打坐后,那鮫人直接把尾巴搭在了曲淳風膝上。

    臨淵對自己漂亮的尾巴感到相當驕傲,尾巴尖輕輕蹭了蹭曲淳風的手腕:“只給你摸哦�!�

    第115章

    有情況

    現(xiàn)如今官府派出的數(shù)十艘戰(zhàn)船皆毀,天一門弟子只能暫居此島,靜觀其變,每天除了捉捉魚,生生火,再就是圍觀圍觀他們那不近女色的大師兄和那條藍尾巴鮫人到底是個什么情況。

    明宣不會抓魚,只能負責撿柴火,他眼見曲淳風又像往常一樣,獨自坐在遠處打坐修煉,而那條模樣極漂亮的鮫人則游過去,沒骨頭似的粘著他,一次次被曲淳風冷血無情的推開,一次次不厭其煩的往上靠。

    明宣和明義頭挨著頭,一邊生火烤魚,一邊嘀嘀咕咕:“那條鮫人是不是喜歡大師兄?”

    明義看了一眼,然后收回視線:“應該是吧�!�

    明宣又開始散發(fā)他的腦思維了:“那大師兄喜歡他嗎?”

    明義心想二師兄真瞎,大師兄把師父賜他的古玉墜子都戴在了那鮫人脖子上,說不喜歡也沒人信啊,于是道:“應該喜歡吧。”

    明宣:“那大師兄為什么老是臭著臉,一直推他?”

    明義聞言頓了頓,他總不能說大師兄就是喜歡假正經(jīng)吧,添了一把柴火進去:“二師兄,你就別亂打聽了,一會兒大師兄知道了,你又得挨罵�!�

    明宣撇了撇嘴,有些委屈:“你們都嫌棄我�!�

    明義心想是挺嫌棄的,你話忒多。

    曲淳風每日必做的事就是修煉,但卡在瓶頸那里,再難有所寸進,尤其旁邊還有一條鮫人干擾,就更沒辦法靜下心來了。

    鮫人都好動,臨淵實在理解不了曲淳風天天坐在那里裝木頭人有什么意思,時不時就會拽一下他的袖子,再要不就是用尾巴往他身上甩水,可惜曲淳風一直無動于衷,只有臨淵粘到自己身上的時候,才會伸手推開。

    天一門的弟子餓了都只能自己抓魚,畢竟沒有誰給他們送飯,當然,曲淳風除外,臨淵每天都會給他找別的貝類野果吃,怎么說呢,挺讓人心理不平衡的。

    臨淵這日進食完畢,趴在岸邊曬太陽,頭就枕在曲淳風膝上,嗷嗚嗷嗚的吃小魚干,小魚干吃完了就咬他的衣角,像是某種小動物到了磨牙期。

    曲淳風看了他一眼,然后不動聲色把衣角扯出來,只見上好的絲綢料子已經(jīng)被咬得抽絲破洞了,令他一度覺得臨淵像小狗,而不是魚,出聲提醒他:“我在修煉�!�

    臨淵甩了甩尾巴,側臉擱在他腿上,看起來有些百無聊賴:“你在修煉什么東西?”

    同樣的對話在旁邊也在進行著。

    明宣坐在岸邊和那條“小金魚”聊天,和他比劃著自己所學的玄術,以及玄術士是一個怎樣的存在,雙手捏訣,在海面隔空畫了一個圓形的法陣,只聽一聲“破!”,原本平靜的海面頓時炸起一丈有余的水柱,從半空中落下來濺的到處都是。

    那條金色魚尾的鮫人見狀面露驚奇,雖未說話,但睜得圓溜溜的眼睛卻泄露了內(nèi)心崇拜的情緒。

    明宣拍了拍手上的灰,很是得意:“怎么樣,我厲害吧?”

    臨淵見狀收回視線,趴在曲淳風的腿上蹭了蹭,輕哼一聲,不以為意:“你才最厲害�!�

    雖然曲淳風并未顯露什么招式,但那柄長劍練的出神入化,顯然武功不低,再加上臨淵對伴侶厚厚的濾鏡,他直覺曲淳風才是最厲害的。

    曲淳風沒說話,畢竟學武又不是拿來炫耀的,他只是被臨淵蹭的有些腿癢,加上不適應那種柔軟的觸感,無意識往后縮了縮,結果對方直接得寸進尺的貼了上來,無論曲淳風拒絕多少次都難挫他的銳氣。

    現(xiàn)在天一門上下所有人基本都知道他們大師兄和鮫人有一腿了。

    曲淳風只能按住臨淵,認真說了八個字:“大庭廣眾,有傷風化�!�

    臨淵似笑非笑,指尖繞著一縷墨藍色的長發(fā):“好吧,那晚上我?guī)闳]人的地方�!�

    曲淳風聞言一噎,想說自己不是這個意思,然而還沒來得及開口,身旁就又炸起一波水花,將他的衣衫都盡數(shù)濺濕了,赫然是明宣顯擺上了癮,四處結陣的后果。

    “……”

    臨淵搖頭,用力甩干身上的水,心想這名人類真討厭。

    曲淳風沒說話,他冷冷抬眼,目光危險,見明宣正蹲在岸邊和那條小金魚說話,袖袍無風自動,以身體為圓心,逐漸外擴施了一個陣法。

    曲淳風閉目對臨淵道:“你且躲遠�!�

    話音剛落,他手勢頓變,倏的睜眼,只見一條水龍忽然從海面騰空而起,直上云霄,長長的身形在空中盤踞一圈,然后直直沖向了岸邊的明宣,直把他擊向了數(shù)十米外的海面,這才嘩啦一聲變成無數(shù)雨珠,從半空中噼里啪啦的落下。

    眾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呆了,誰也顧不上還在水里撲騰的明宣,紛紛討論著剛才的奇景,最后不約而同得出一個結論:大師兄的玄術又精進了不少。

    明宣在水中撲騰不已,連嗆了好幾口水:“大大大……大師兄……救救我啊……”

    曲淳風皺眉:“自己游回來�!�

    明宣:QAQ

    時至正午,天一門眾人都三三兩兩的圍在火堆旁烤魚,明宣最后是被那條小金魚給撈回來的,他哆哆嗦嗦的把衣服擰干,吃了一條熱騰騰的烤魚才緩過來,見金尾鮫人也在吃魚,傻兮兮的問了一句:“你們原來也吃魚��?”

    金尾鮫人聞言動作一頓,翻了個白眼:“我為什么不能吃魚?”

    明宣一本正經(jīng)的和他講道理:“你是魚,它也是魚,你吃他這叫同類相殘,我就不一樣,我就算餓了也不會吃人的�!�

    金尾鮫人:“……”

    人類都這么愚蠢的嗎?

    曲淳風不吃魚,他坐在另一個火堆旁,吃了些野果,烤了些扇貝,另有一條肥美的黑魚,烤熟之后也盡數(shù)喂進了臨淵的肚子里。

    臨淵吃飽喝足,在一旁的礁石上磨了磨指甲,見曲淳風還在烤魚,清冷絕俗的五官在火堆照映下多了一層暖色,只覺對方認真的模樣很是好看,咬著指尖問道:“你以后天天給我烤魚吃好不好呀?”

    曲淳風有些想笑,但面上神情依舊是淡淡的:“為什么?因為魚好吃?”

    臨淵點頭,又搖頭,圈出重點:“要你烤的�!�

    曲淳風不說話了,心想自己烤的魚不好吃,人也木訥,這鮫人為什么偏偏就看上了自己呢,而他也從未想過自己會和一條鮫人發(fā)生關系,一再的心軟手軟。

    把烤好的最后一條魚遞過去,曲淳風道:“吃吧�!�

    他嘴里永遠說不出什么軟話,但那雙眼睛總是很專注的看著臨淵,片刻后,似是玩笑的出聲道:“我替你烤魚,有什么報酬?”

    臨淵正在埋頭吃魚,聞言抬起頭,想了想:“我把尾巴給你摸�!�

    曲淳風:“……”

    他不知道該怎么和臨淵解釋自己對摸尾巴沒有什么興趣,斟酌了一下詞句才道:“不必�!�

    臨淵舔了舔指尖,很快想出解決辦法:“那我把腿給你摸?”

    曲淳風清醒的時候好像比較喜歡和他用腿做,魚尾很少用。

    曲淳風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么,白凈的耳根瞬間漲紅,他似乎想出言斥責,但對上臨淵單純的雙眼,又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只能憋了回去。

    臨淵吃干凈魚,又洗了洗手,這才重新攥住曲淳風的衣角,沒什么原因,就是想拉著他,像是一個飄遠的風箏,只有把線緊緊攥在手里才不怕跑了。

    海面平靜,時不時涌來一波浪潮,發(fā)出嘩啦的輕響,連帶著打碎了天邊傾灑下來的陽光。

    曲淳風閉眼,正在修煉,系統(tǒng)忽然biu一聲彈了出來:【哇,我看見……】

    曲淳風睜眼:“看見什么?”

    系統(tǒng)扇了扇翅膀:【我看見一艘小漁船,上面坐著兩個人……】

    曲淳風道:“只是普通的漁民。”

    系統(tǒng):【小漁船的后面跟著五艘大船,上面全是官兵�!�

    它話音剛落,曲淳風就立刻從地上起身,朝著遠處看去,然而除了一條海平線,什么都沒看到,皺眉問道:“漁船呢?”

    系統(tǒng)用翅膀拍了拍曲淳風的后腦,覺得這個宿主有點傻:【親,我飛的高,看的遠,他們還沒有過來哦,你們還是有時間跑的。】

    曲淳風猶豫一瞬,還是選擇相信它的話,見同門師弟還在打坐修煉,皺眉出聲道:“速速起身,朝廷派來的官兵到了!”

    他此言一出,天一門眾人紛紛驚詫的從地上起身,不約而同握緊了手中的長劍,左右環(huán)視一圈,進入了戒備狀態(tài),而周圍的鮫人聞言也直起了身軀,朝著遠處看去。

    鮫人在水中的五識比人類要靈敏得多,他們潛入水中傾聽片刻,最后從水面冒出了頭,證實曲淳風所言非虛:“有很多官兵正在朝這邊過來�!�

    明宣等人有些憂心:“大師兄,怕是官府派來尋我們的,我們該怎么辦?”

    曲淳風不語,他走至岸邊,對臨淵沉聲道:“快帶著你的族人離開�!�

    他國師的位置還在,且泉州地處偏僻,消息一時半刻傳不到京城去,那些官兵不敢對他怎么樣,只是萬一他們發(fā)現(xiàn)鮫人的蹤跡,那就不好糊弄了。

    臨淵皺眉:“那你呢?”

    曲淳風靜靜看著他,說不出自己早已前路不明,生死難料這種話,頓了頓道:“……在下有些事要辦,辦完了,便去找你。”

    臨淵仰頭,墨藍色的眼睛清楚映著他的模樣,扒著礁石道:“那我先帶他們離開,然后來找你。”

    曲淳風心想既走了又何必回來,平白惹禍上身,但又恐臨淵不肯離開,只得點頭答應,臨淵見狀直起上身在他唇上啄了一下,頓了頓,這才轉身潛入海底帶著族人離開。

    曲淳風沒料到他的動作,怔了一瞬,片刻后才回過神來,結果一回頭就發(fā)現(xiàn)一堆師弟站在身后,正目光灼灼,齊刷刷的盯著自己。

    曲淳風:“……”

    作者有話要說:師弟:喲嚯!

    第116章

    我做你師父好不好?

    身為大師兄,曲淳風在師弟面前從來沒出過岔子,但現(xiàn)在被幾十雙眼睛齊齊盯著,身形竟然隱隱有些僵硬,他握劍的手不自覺緊了緊,眉頭緊鎖,語氣冰冷:“你們看什么?”

    看你被鮫人非禮啊,眾人心中大抵都是這么個答案,但就是沒有誰敢說出來,齊刷刷把頭搖的跟撥浪鼓一樣,嚇的大氣都不敢喘,就連明宣也識趣的閉了嘴。

    明義不知發(fā)現(xiàn)什么,忽然指著遠處驚道:“大師兄,你看,那邊有船過來了!”

    大家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不遠處的海面忽然駛來了五艘巨船,紅色的狼牙旗幟正在半空中獵獵飛舞,曲淳風目力絕佳,瞇了瞇眼,見領頭的人身著下州五品刺史綠袍,心想莫不是吳顯榮。

    曲淳風微微抬手示意他們噤聲,心中悄然升起一絲警惕,對身后眾人告誡道:“不要泄露鮫人之事�!�

    明宣道:“師兄盡管放心,我必定約束好師弟,不讓他們胡亂言語�!�

    熟料曲淳風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道:“尤其是你�!�

    所有師弟里面只有明宣一個人嘴上不把門,曲淳風那句話就是刻意說給他聽的。

    明宣:QAQ

    遠處那幾艘巨船越行越近,視線也逐漸清晰起來,吳顯榮站在船頭甲板上,老遠就看見天一門那些白衣白袍的弟子,面上一喜,連忙揮袖催促船夫:“快快快!國師大人他們就在海島上,快些靠岸!”

    自前段時日遇上海難,曲淳風等人就下落不明,堂堂一朝國師不知所蹤,此事可大可小,吳顯榮熟知水性,當日僥幸撿回一條命來,恐皇帝降罪,上岸后就立刻點齊兵將四處搜尋他們的下落,一個海島一個海島的找,如今終于找到,激動的老淚縱橫,恨不得立刻回去給祖宗牌位上十幾二十炷香。

    大船不能擱淺,吳顯榮只能順著繩梯爬下來,然后坐小船游到岸邊,未等停好,便已經(jīng)拎著官袍下擺急匆匆下船,靴子濕了都顧不上,小跑著上前跪在了曲淳風面前:“下官吳顯榮見過國師大人,營救來遲,實在該死,這些時日下官不眠不休的在海上日夜搜尋,幸得老天保佑,終于找到國師大人了……”

    他恐曲淳風降罪,未說幾句便老淚縱橫,泣涕難言,用官袍衣袖擦拭著眼角淚水,看起來好不可憐。

    曲淳風心知他在做戲,不欲理會,卻也還是顧了面子情分,伸手把吳顯榮從地上扶起,出言解釋道:“那日船翻之后,我與師弟不慎流落此島,因為無船難以回岸,倒是幸得吳大人相救了�!�

    吳顯榮受寵若驚的起身:“哪里哪里,國師身份尊貴,福氣自然不同常人,就算沒有下官相救,也一定會遇難成祥的�!�

    曲淳風聞言倒是想起一個人來,抬眼看向吳顯榮:“王公公可還安好?”

    他不提便罷,一提吳顯榮就又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嚇的面色蒼白,渾身抖若篩糠,不同于剛才的做戲,這次是真慌了:“下官該死,下官該死啊,未能保護好王公公,那日上岸之后下官便點齊人馬四處搜尋,卻只找到了王公公的尸身……”

    王崇喜年紀大了,身子骨不好,那日船翻之后眾人都忙著四處逃命,誰有功夫去救他,再加上他不熟水性,溺水身亡也不是什么令人詫異的事。

    那可是昭寧帝身邊第一得意人,不明不白死在了自己的轄區(qū),哪怕吳顯榮善于鉆營,此刻也難免雙眼發(fā)黑,覺得自己性命休矣,現(xiàn)在唯一萬幸的就是把曲淳風給找回來了,否則他全家上下的命都不夠抵的。

    不同于吳顯榮嚇的滿頭大汗,明宣等人聽了心中只覺落下一塊大石頭,王崇喜倘若還活著,指不定要在皇帝耳邊怎么說他們的壞話,昭寧帝生性多疑,本就提防著天一門,倘若此時有什么風言風語傳出,動輒便是幾十條人命。

    曲淳風聞言頓了頓,倒是沒想到王崇喜竟死了:“那吳大人可有上奏朝廷?”

    吳顯榮聞言下意識抬眼看向他,又飛快低下頭去,結結巴巴道:“回……回國師……下官牽掛您的安危,一心尋找,故而,故而還未來得及上奏……”

    說的好聽是來不及,其實就是不敢。

    曲淳風也不揭穿,淡聲道:“既未上奏,就暫且壓下吧,陛下如今病重,他對王公公一向?qū)櫺庞屑樱热袈犅勏⒓又夭∏榉吹共幻��!?br />
    吳顯榮心頭一松,立刻順桿往上爬:“國師言之有理,國師言之有理�!�

    現(xiàn)如今被官兵尋到,他們自然不能再繼續(xù)待在這島上,曲淳風幾經(jīng)思慮,只能暫且?guī)ьI天一門眾人上了船,打算先回府衙,打探一下京城的消息。

    吳顯榮在船上斟茶奉酒,自是殷勤無限,不知想起什么,忽然問道:“敢問國師,天一門門下弟子幾何?”

    曲淳風原本正看著海面兀自出神,聞言收回視線,不動聲色皺眉:“吳大人問這個干什么?”

    吳顯榮怕他誤會,連忙擺手:“國師莫要誤會,實是前些日子有一名年輕男子來到府衙,自稱是天一門弟子,想求見于您,下官見他一身布衣,且無信物,亦不敢全信,便將他暫留在了府衙之中,倘若是假的,定要亂棍打出才是�!�

    曲淳風想起自己初來泉州時,曾經(jīng)吩咐弟子回京暗中打探洪觀微的消息,身形一頓,不由得沉聲問道:“他可曾自報名諱?”

    吳顯榮一聽他的語氣,便知此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了:“回國師,那人說他叫明空�!�

    明宣在旁聽見,低聲對曲淳風提醒道:“師兄,是小師弟�!�

    他們這些師兄弟里,堪輿數(shù)術各有所長,明空是排行最末的師弟,身法極快,又擅易容之術,故而當初派了他去京城打探消息,現(xiàn)如今回來,怕是有動靜了。

    曲淳風皺眉,只說了八個字:“加快速度,盡快回衙�!�

    現(xiàn)如今大楚與北邊交戰(zhàn),短短幾月時間,連吃了數(shù)回敗仗,冀北遼城等封地俱被敵軍占領,百姓亦是苦不堪言,上次曲淳風來到集市還是人滿為患,現(xiàn)在卻是空空蕩蕩,僅有的幾個攤子還在做生意,賣的東西卻非糧非物,而是一些貧苦人家的孩子。

    看的出來,吳顯榮面上也有些掛不住,有些尷尬的道:“國師有所不知,現(xiàn)如今北邊打仗吃緊,光幾個月時間征糧就征了四五次,倉里存貨盡空,舊年的陳米霉米都拖走了,壯丁全被抓去當兵,也就是泉州偏僻,再加上要替陛下尋長生之藥,這才勉強留了些人手�!�

    泉州還算是好的,因著近海,就算沒了米糧,村民靠打漁得來的海貨也能勉強填飽肚子,隔壁州縣的百姓基本上已經(jīng)跑空了,余下一些都是老弱病殘,餓殍遍野,易子而食絕不是夸大其詞。

    長街空蕩,哭聲不止,家家戶戶門前都掛起了白幡,替在前方戰(zhàn)死的丈夫兒子做法事,乍看之下,恍若鬼市。

    曲淳風一路看去,只覺顛覆想象,他被師父收養(yǎng)后,就一直待在京城這種繁華之地,從未想過大楚有一日也會變成這幅模樣,如風雨飄搖中的危樓,傾覆在即。

    曲淳風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說過,等進了府衙,步入內(nèi)廳,這才出聲問道:“那男子呢?”

    吳顯榮聞言連忙派了一名仆役去傳喚,他的府邸擺設雖還是一樣的擺設,但奴仆比之前少了一半還多,無他,現(xiàn)如今正逢亂世,米糧精貴,養(yǎng)不起而已。

    沒過多久,一名十五六歲的布衣男子便被帶入了正廳,他環(huán)視四周一圈,看見了站在正中央的曲淳風,先是一怔,反應眼圈一紅,竟是直接撲過去跪到了他腳邊:“大師兄!”

    這男子一身打著補丁的破爛衣衫,頭發(fā)散亂,渾身上下灰撲撲的模樣,只能依稀辨別出是名十五六歲的少年,身形清瘦,眼睛大且烏溜,怪不得吳顯榮不信他是天一門的弟子,就算明宣在這里,乍看也未必能認的出來。

    曲淳風認出他是小師弟明空,一把將他扶了起來,卻見他灰頭土臉,模樣狼狽,心下一沉,出聲問道:“你怎么變成了這幅樣子?!”

    明空聞言正欲言說,卻見一旁還站著吳顯榮,到嘴的話又咽了回去,曲淳風反應過來,對吳顯榮道:“吳大人暫且退下吧,此人確是我天一門弟子,我有些話要對他說�!�

    吳顯榮知道他們這是要說私話,連忙點頭應聲,退出了房間,心想自己幸虧沒把那人趕出去,不然豈不是大大得罪了曲淳風。

    奴仆退下后,關上門窗,正廳只剩了他們兩個人,曲淳風見明空身上有些不易察覺的淤青傷勢,心知怕是出了什么事:“你進京之后出了什么事?可有被人發(fā)現(xiàn)?師父呢?”

    熟料明空聞言眼圈一紅,竟是哽咽著扔下了一個對曲淳風來說不啻驚雷的消息:“大師兄,師父他……師父他羽化了……”

    洪觀微是道士,死后便稱羽化。

    曲淳風遇事從未慌過,聞言竟是眼前一黑,險些沒站穩(wěn)摔到了地上,他用力攥住明空的肩膀,一字一句沉聲問道:“你再說一遍,師父他怎么了?!”

    曲淳風上一世屠村后,帶著鮫人的尸體回京復命,前后僅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彼時洪觀微還健在,這一世他在泉州耽擱數(shù)月有余,沒想到竟是等到了師父的死訊?

    明空泣不成聲:“我當初喬裝打扮一番,混入京城,才知我們前腳剛剛離開,后腳師父便被陛下接入皇宮軟禁了,我只能扮做侍衛(wèi)進宮查探情況,誰曾想師父他老人家已經(jīng)病入膏肓了,連床都起不來,身邊盡是皇上的眼線……”

    曲淳風聲音艱澀的可怕:“然后呢?”

    明空擦了擦眼淚:“我趁著侍衛(wèi)換班的時候進去探師父,師父卻說他大限將至,卜算一卦,言楚國氣數(shù)將盡,北有明君而替,他被陛下的眼線盯著傳不出消息,讓我?guī)г捊o你們,莫要去尋什么鮫人,世上也沒有什么長生之術,他不過肉體凡胎,機緣巧合才活了二百余年,一樣逃不過生老病死�!�

    他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大摞皺巴巴的藥方,抽抽噎噎的道:“師父說他無用,鉆研多年,也未能研究出那毒蠱的解藥來,帶累了我們,只能以這六貼方子暫時壓制,毒發(fā)之時服下可暫緩三月,盼師兄能帶著天一門脫離皇室,再不入朝堂。”

    曲淳風手心滿是冷汗,面色白的嚇人,他接過那一摞皺巴巴的藥方,啞聲問道:“師父還說了什么?”

    明空搖頭:“師父只說他活了這么久,已經(jīng)強過世上許多人,縱死了,在民間也是喜喪,叫我們不要難過,早日另覓出路才是�!�

    洪觀微在大楚乃是一代奇人,他的壽數(shù)一度令昭寧帝艷羨嫉妒,從而渴求長生,現(xiàn)如今他身死,就算不能令皇帝打消這個念頭,到底也絕了長生不死的傳說。

    二百余歲……二百余歲……

    民間百姓,年過七十而逝便可稱作喜喪,洪觀微生前游歷名山大川,后來封侯拜相,位尊國師,將塵世間的富貴都一塊攬到了極致,縱死了,也確實沒什么可傷心的,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些徒弟。

    曲淳風閉了閉眼,用力攥緊手中的紙:“那你又如何落到現(xiàn)在這幅模樣?”

    明空道:“師兄你有所不知,陛下纏綿病榻,日益病重,后來不知聽信哪些煉丹術士的話,要以嬰孩之血為引煉制藥丸,以至民怨四起�,F(xiàn)如今皇后的母家想扶持太子登位,被朝臣所反,我逃出皇宮后,發(fā)現(xiàn)邵王已經(jīng)帶兵入京,明為保駕,實是篡位,那些士兵一路燒殺搶掠,我只能丟了值錢的物件,扮作災民才逃出來�!�

    現(xiàn)在的情況就是,皇帝快死了,太子想登基了,邵王要造反了,北邊已經(jīng)逐步失守,大楚內(nèi)憂外患,猶如一盤散沙,聰明人已經(jīng)逃命去了。

    昭寧帝現(xiàn)在對朝廷已經(jīng)沒有任何掌控力,充其量就是個半截身子入土的傀儡皇帝。

    換句話說,天一門已經(jīng)不必再聽命于朝廷,只要找到解藥,便自由了。

    曲淳風卻什么都沒說,只見把那疊藥方緩緩塞入懷中,然后一言不發(fā)的從地上起身,推門走了出去。明宣等人在外間守著,見他面色蒼白,一副沒了魂的模樣,不由得嚇了大跳,正欲上前詢問,卻見曲淳風徑直出了門外,只留下了一句話:“別跟著�!�

    洪觀微死了,雖然他已經(jīng)活的比世上大多數(shù)人都要好,可人死如燈滅,永遠都回不來了,曲淳風甚至連他最后一面都未見到。

    天一門的弟子都是孤兒,無名無姓,只有曲淳風四歲時父母不幸亡故,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彼時洪觀微給門中弟子都賜了名,只有曲淳風,他說這三個字便很好,不需改了,留著是個念想。

    他待門下弟子皆若親子,這輩子唯一做錯的,便是誤投朝廷,害他們身重毒蠱,可無論是曲淳風還是明宣明義,沒有一個人怪過他。

    曲淳風看淡了自己的生死,卻沒有看淡旁人的生死,他在朝廷多年,一直受昭寧帝驅(qū)使,就是為了保全洪觀微,可如今卻不知還有什么意義了。

    冷風迎面吹來,夾雜著熟悉的咸腥味,吹得衣袍翻飛不止,直到衣袍下擺被浸濕,曲淳風這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走到了海邊,前方已無路,唯有茫茫大海。

    他停下腳步,面色茫然的席地而坐,大腦一片空白,所有事情混在一起,亂糟糟的一團,卻沒辦法和任何人說。

    他是大師兄……

    要保護好師門,也要保護好師弟……

    曲淳風從小就是這么想的,所以無論出了什么事,都只能自己一個人受著,洪觀微死后,天一門現(xiàn)在只剩他一個能擔事兒的了,他不能倒,他一旦倒了,底下的師弟也就倒了。

    冷水逐漸浸沒身體,一陣陣沖刷而來,遍體冰涼。

    臨淵把族人帶離后,找了許久也沒找到曲淳風他們,最后尋著氣味一路尋到了岸邊,卻見那塊愣木頭正一個人坐在礁石上,望著遠處發(fā)呆,看起來呆呆傻傻的。

    臨淵找了他許久,見狀游過去,然后扒在礁石邊喊了曲淳風兩聲,后者卻沒有任何反應,只能用動了動尾巴。然后甩了一波水在他身上。

    曲淳風這才驚醒,他下意識抹了把臉上冰涼的海水,抬眼看去,卻見臨淵正在一旁盯著自己,墨藍色的魚尾還在輕輕擺動,顯然是罪魁禍首。

    曲淳風怔怔看著他,罕見的不知該說些什么,只能偏頭移開視線。

    臨淵游過去,拽著他的衣角歪頭問道:“你為什么不高興?”

    哪怕曲淳風一個字都沒說,他似乎也敏銳察覺到了他的情緒。

    曲淳風對上臨淵關切的目光,喉結微動,像是堵著什么,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他抿了抿毫無血色的唇,片刻后才緩緩閉眼,低聲道:“我?guī)煾杆懒恕?br />
    他說:“我沒師父了……”

    他不該把這句話對面前的鮫人說出來的,但鬼使神差的,就是說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臨淵發(fā)現(xiàn)曲淳風的眼睛有些微微發(fā)紅,像是要哭了,指尖一緊,莫名有些無措,他挪著尾巴坐到了岸邊,猶豫一瞬,然后伸手抱住了曲淳風:“你別哭啊,你師父死了,我做你師父好不好?”

    曲淳風:“……”

    第117章

    逃命進行時

    鮫人到底還是單純,想的也簡單,他只以為曲淳風是因為沒了師父所以才難過,掰著手指,和他認真闡述拜師的種種好處:“我當你師父之后,可以教你捉魚,教你游水�!�

    還可以教你吐泡泡,但臨淵覺得這個曲淳風肯定不會學,就沒有說。

    曲淳風:“……”

    曲淳風心里原本是真的沉重,但聽見他的話,只感覺自己卡在中間不上不下的,哭是哭不出來了,但笑也笑不出來,百般滋味混雜在一起,實在難言。

    幸虧他沒說自己父母雙亡,否則這鮫人只怕還要當他的爹娘……

    曲淳風垂眸,看向鮫人緊緊抱住自己腰身的手,對方尖銳的指尖都乖順收斂了起來,到底沒推開,只說了兩個字:“不必。”

    臨淵:“什么不必?”

    曲淳風:“不用你教�!�

    臨淵好奇:“為什么不用我教?”

    曲淳風抿唇:“不用就是不用�!�

    臨淵問他:“那你會捉魚嗎?”

    曲淳風自然是不會的:“……”

    臨淵又問:“那你會游水嗎?”

    曲淳風還是不會:“……”

    臨淵緊了緊手臂,竭力想把面前這個人類抱進懷里,但奈何自己太過纖瘦,僅能抱住一半,拍了拍曲淳風的后背,像是在安慰他:“你看,你什么都不會,還不愿意學�!�

    曲淳風聞言想說些什么,但又覺得自己不必和一條魚計較這些,又咽了回去,動了動身軀想把臨淵推開,誰料被對方更加用力的抱緊,只得放棄。

    鮫人是冷血動物,臨淵的身上從來都是冰冰涼涼的,他自己卻渾然不覺,只覺得曲淳風不開心了,得讓他開心一些:“我給你摘果子吃好不好?”

    曲淳風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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