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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木葛生提著食盒,照例沒走柴府大門,一路飛檐走壁跳上暖閣,敲了敲窗,“三九天,在不在?”

    窗戶打開,柴束薪皺眉看著他,“你怎么來了?”

    白雪紛飛,木葛生打了一把紅傘,笑瞇瞇揚起手中食盒,“今兒冬至,老二帶著老五去關(guān)山月玩兒去了,書齋不管飯,我來蹭一頓餃子�!�

    “下去�!�

    “別呀,我又不白吃你的,我?guī)Я瞬松珌淼�。老二剛研制出的新花樣,我費了老大勁才從老五嘴里搶出這么點�?丛谖疫@么惦記你的份兒上,讓我蹭頓飯唄。”

    “下去,走正門�!辈袷睫D(zhuǎn)身回房,“進來之前,掃凈肩上雪。”

    柴束薪雖住在暖閣,但室內(nèi)并無多少暖意,四壁素凈,白紙屏風前放著一張小案,案上一盆清水、還有一瓶修剪了一半的梅花。

    “不是我說你啊三九天,你這屋子比白水寺的僧房還冷清�!蹦靖鹕南麓蛄�,“看此處布局,應(yīng)該裝了地暖吧,為什么不燒?”

    “此時梅花正好�!辈袷绞掷锬弥簦皽囟仍俑�,花落得快。”

    “這就是你家的八重寒紅?”木葛生眼前一亮,“我聽師父說過,柴氏好梅,柴府梅花可在寒冬之季傲雪凌霜。難怪你家園子今日暗香浮動,原來是花開時節(jié)�!�

    紅梅不比臘梅,并不耐寒,柴府八重寒紅是數(shù)代精心培育的上品花種,可在雪中盛放。柴氏素來喜梅,以其品性高潔自喻,柴府的梅花樹據(jù)說都是拿珍材施肥,自帶藥性,搗煉后更是稀有藥品,獨具奇效。

    “難得見你喜歡什么東西�!蹦靖鹕鷺返溃骸肮植坏们皫兹諘S收到幾盆梅景,是你送的?”

    “那是今年長得最好的幾株�!辈袷阶谧腊盖�,“咔嚓”修去一枝,“八重寒紅是珍品,價值連城,那幾盆是送給先生的,你不要拿去賣錢�!�

    “你說晚了,全被老二薅去做了梅花餅。”木葛生坐在對面,打開帶來的食盒,“喏,你的錢�!�

    柴束薪一剪子剪歪,原本亭亭玉立的梅花頓時成了吊脖子樹。

    “你別瞪我,我這回可什么也沒干!”木葛生趕緊澄清,“老五最近磨牙,差點就把那幾株梅花生啃了,現(xiàn)在整個書齋到處都是口水印兒,老三賬本上都有他的哈喇子�!�

    柴束薪半晌吐出一句,“牛嚼牡丹�!�

    “那有什么辦法,總不能和小孩兒計較�!�

    “朱雀幼崽五十年才能化形,若論年長,或許先生也不及他�!�

    “難得見你這么較真�!蹦靖鹕∑娴溃骸霸趺�,難不成把他打一頓?”

    “我不會做這種事,但你干的出來。”

    “……行吧,我是把他打了一頓,然后老二就不給我飯吃了。他現(xiàn)在跟老五親媽似的,我就是街上撿來的�!蹦靖鹕媛稛o奈:“老五最近挑食,做什么都挑三揀四,我天天撿他的剩飯吃�!�

    柴束薪似是不信,“你會吃他人殘羹?”

    “總不能倒了,橫豎是老二的手藝,不會難吃�!蹦靖鹕鷩@氣,“最近老二和老五杠上了,不論做什么他都不吃,天天擺一大桌子,我負責收拾殘局,連帶著胖了不少……不說這個了,你嘗嘗我?guī)У拿坊�,這是老二下午剛蒸好的,還熱著�!�

    食盒中放著一籠白色糕點,雕成梅花樣式,表皮極薄,微微泛出內(nèi)餡的緋紅,確實是鮮妍誘人。柴束薪看了看,放下花剪,“稍等�!�

    “你不吃嗎?”

    “先泡茶�!�

    紅泥小火爐,雪水煮清茶。

    “總算是暖和了點。”木葛生提起茶壺,注入沸水,“你這屋子,現(xiàn)在才算是有點人氣,終于不像個修仙齋堂了�!�

    柴束薪坐在對面搗藥,桌上放著一只白石臼,剪壞的梅花被他摘了下來,加入藥材后混合搗碎。木葛生看著他忙活,“你這是干什么?”

    “稍后是未時三刻,按藥家作息,此時須泡手凝神�!弊郎戏胖慌枨逅袷綄v好的藥材倒入水中,水色慢慢變深。

    這個木葛生聽說過,藥家柴氏對自己的手寶貝的不得了,不僅天天帶著手套,每日還要泡手,今日他算是見識了�!澳憔陀脹鏊�?寒冬臘月的,這樣更傷手吧?”

    “藥家方子,四時用藥用水皆不同�!辈袷綋v完了藥,看了木葛生一眼,似乎有些猶豫,“你若吃好了,就先出去。”

    “出去?去哪?”

    “阿姊今日會做一品鍋,你可去看看�!�

    “這倒是稀奇,三九天也會趕著我去你家園子撒野?”木葛生挑眉,“我就坐這兒,哪也不去�!�

    “你剛剛吃了太多梅花餅,需慢走消食……”

    “你不也吃了?要去一起去�!�

    若論口舌之爭,柴束薪顯然不是木葛生對手,兩人車轱轆話說了一圈,柴束薪不得不放棄,抬手推開窗戶,“隨你�!�

    木葛生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迎面而來的雪花糊了一頭一臉。

    “三九天我發(fā)現(xiàn)你這人有時候相當壞心眼�!蹦靖鹕仟N關(guān)窗,“小孩兒似的,冷不丁就給人使絆兒……噗�!�

    暖閣里爆出一陣驚天大笑。

    “我錯了我錯了你別生氣,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木葛生邊笑邊認慫,頗長記性地跑了房間對面,捶墻笑道:“三九天這也是你們藥家習俗么?——每個人都必須涂指甲?”

    方才柴束薪摘掉手套,木葛生險些一口茶噴出來,前幾次他們打架時夜深,看不清顏色。如今他才算是看了個真切,對方一雙手骨節(jié)分明,十指丹蔻。

    怪不得柴束薪想把他支開!

    “其實也沒什么�!蹦靖鹕跉猓Φ溃骸袄隙䦟ο惆》蹆喊∵@些東西也相當精通,你們應(yīng)該很有共同語言�!�

    柴束薪冷著臉不說話,看著木葛生笑得幾乎抽過去,大有泡完手就提刀把人砍了的架勢。

    少年眼底浮著冷冷怒氣,雙手泡在瓷盆之中,骨節(jié)通紅,像明火舔舐指尖,梅花在水中沉浮,映著他白衣勝雪,幾乎逼出一點艷色。

    “木小少爺有所不知,束薪用的是藥家古方,并非尋常丹蔻。柴氏人素來惜手,護甲亦然,家中行醫(yī)者都是如此�!陛p緩嗓音傳來,一道窈窕倩影上了樓,“我說今日暖閣怎么這么暖和,原來是木小少爺來了�!�

    木葛生頓時止了笑,端正站好,“柴姐姐�!�

    柴束薪正在泡手,不便起身,低頭問候:“阿姊�!�

    “你們慢聊,今日府中人少,不必拘著。”柴忍冬抿嘴一笑,“我來只是問一句,晚飯想吃什么?”

    木葛生當即道:“一品鍋�!�

    “好說好說,餃子和一品鍋都少不了�!辈袢潭Φ溃骸笆侥�?”

    “阿姊做的,都很好�!辈袷降溃骸皬N房久站傷身,阿姊別太勞累�!�

    “柴姐姐近來身體如何?”木葛生聞言道:“要不我來幫您打下手吧?”

    “我也就偶爾做一做,不妨事�!辈袢潭p輕擺手,促狹道:“至于下廚——我也聽說過木小少爺?shù)募t棗洋蔥錦鯉湯�!�

    柴束薪:“呵�!�

    “哪里哪里�!蹦靖鹕Z氣頗不要臉,“那便有勞柴姐姐了�!�

    柴府占地甚廣,園林中心以九折回廊圍出一片安靜區(qū)域,藥家雖族人眾多,但居住在回廊之內(nèi)的只有柴氏嫡系,也就是如今的兩位姐弟。

    柴束薪和柴忍冬兩人居住的暖閣相隔不遠,入夜后回廊上點起了燈,廊外白雪簌簌,一枝梅花探檐而入,疏影橫斜。

    木葛生與柴束薪一前一后地走著,木葛生反客為主,大大咧咧地走在前面,回廊七拐八繞,這人走起來卻輕車熟路。柴束薪道:“你認得路?”

    “不認得。”木葛生摘下一只燈籠提在手里,“但飯菜香氣老遠就飄過來了,我在書齋就是靠香味辨認老二今天在哪里擺飯,跟著嗅覺走,不會有錯�!�

    果不其然,兩人很快出了回廊,來到柴忍冬居住的暖閣前。兩座閣樓雖格局相似,柴忍冬的房間里卻是暖意盎然,束腰圓桌上擺滿飯菜,正中圍著一只精致的黃銅爐子,上面煨著的正是木葛生心心念念的一品鍋。

    柴忍冬正在布菜,見兩人進門,先一人塞了一只柑橘,“餃子馬上就出鍋了,你們先吃點零嘴墊著,竹筐里還有紅柿。栗子捂在爐子里,拿出來吃的時候慢點,小心燙�!闭f著擔心爐火,匆匆轉(zhuǎn)身回了廚房。

    柴束薪把自己的橘子遞給木葛生,“糖盒里有松子,要吃自己拿,別吃太多,馬上開飯�!闭f著也去了廚房,“我去幫阿姊,你別跟過來�!�

    木葛生抱著橘子糖盒和一筐紅柿,眨眨眼,感覺自己頭一次體會到朱飲宵吃飯的待遇。

    雖然幼齒,但大齡兒童是真他媽爽。

    木葛生素來不知臉皮為何物,痛快往軟榻上一靠,一邊烤火一邊喝茶,將橘子皮剝成了一朵花。

    然而他還沒吃上兩口,茶幾上的電話響了,他不好接,等著柴忍冬從廚房出來拎起話筒,正要起身回避,卻被人攔下,“是松氏少爺。”柴忍冬捂著話筒,輕聲道:“找你的�!�

    “老二?”這才半日不見,松問童有什么事找他?木葛生接過話筒,“喂?有事啟奏,無事跪安�!�

    松問童的電話應(yīng)該是從關(guān)山月打來的,背景音夾雜著琵琶旋律和洗牌聲,“老四,你看見老五沒有?”

    “煮夜宵?他不是跟著你去體驗溫柔鄉(xiāng)了么?”

    “我去端個餃子的功夫這小子就不見了!”松問童暴躁道:“今天趕上他化形,我怕這倒霉玩意兒再被人拐了,他沒有跑你那去?”

    “柴府和關(guān)山月隔著半座城,要拐早被拐了�!蹦靖鹕礋狒[不嫌事兒大,“我就說你不該帶他去,他才多大,鴛鴦紅羅在他心里比不上雞窩�!�

    “我在跟你說正事兒!”松問童嗓音高了一個八度,“你趕緊過來,幫我找人!”

    “我拒絕�!蹦靖鹕鸬酶纱嗬�,他往嘴里塞了一整個橘子,撐得整個臉頰都鼓了起來,含糊不清道:“尼闊以布給窩飯次,但不闊以布囊窩次飯。”

    “木葛生!現(xiàn)在是老五丟了!”

    “尼布給窩飯次�!�

    “老五是星宿子!”

    “尼不四嗦?lián)苿?wù)比窩強么�!�

    “你他媽有完沒完?!”

    “尼還媽窩�!�

    “……”

    電話對面?zhèn)鱽硪魂嚲揄懀又且黄兰�,木葛生估摸著松問童氣急攻心,正在砸東西泄憤。

    他不慌不忙把橘子咽了,口音總算變回個正常人,慢悠悠道:“老五還沒學會走路吧?放心,爬不遠。在床底下找找,關(guān)山月那么多張床,慢慢來�!�

    話音未落,柴束薪端著湯盅走進房間,“我要吃飯了,天塌下來也等我吃完飯再說�!蹦靖鹕坏葘γ娲饛�(fù),直接掛了話筒,又順手拔了插頭。

    柴束薪放下湯盅,“出什么事了?”

    “沒事,老二祝我冬至快樂�!�

    柴束薪看著他,眼神顯然不信這人的隨口瞎扯,然而卻沒說什么。

    柴忍冬回房換了一身松煙色旗袍,笑著入座,拎起酒盞,“今日過節(jié),不必守膳時,你們也別站著了,開飯吧�!�

    傾酒入杯,一室暖意。

    一餐飯一直持續(xù)到夜深,大雪初停,柴束薪將木葛生送出回廊,方才問道:“墨子找你做什么?”

    木葛生挑眉,“我還以為這事兒已經(jīng)過去了,怎么又想起來問?”

    “我難得陪阿姊用飯�!�

    “原來如此。”木葛生點點頭,倒也沒再遮掩,“一個多時辰前老二從關(guān)山月打電話過來,說老五丟了。”

    柴束薪眉頭一皺,“星宿子丟了?”

    “怎么一個個都這么大驚小怪�!蹦靖鹕鷶[擺手,“放心,我們下山前都和先生報備過,如果不是日子,先生不可能放我們出來,老五不會被誰逮去下鍋的�!�

    “無論如何,星宿子失蹤不是小事�!辈袷矫黠@不放心,“我和你一道去找�!�

    “你和我一道去?”木葛生聽著笑出聲:“你確定要陪我去關(guān)山月?藥家家主深夜造訪煙花柳巷之地,你家那群長輩怕是要炸了天吧?”

    柴束薪頓住,神色難得有一絲糾結(jié)。

    木葛生把這人臉色瞧了個夠,這才施施然道:“行了,不逗你了,我?guī)Я松焦砘ㄥX出來,待會兒算一卦,就能知道老五到底跑哪瘋?cè)チ恕!苯又_步一頓,“不過在那之前,我要拜托你件事兒�!�

    “什么事?”

    話音未落,柴府大門被猛地踹開,門外殺氣騰騰站著一人,正是松問童。

    木葛生迅速竄到柴束薪背后,將人推了出去,“幫我把這一架打贏�!�

    第14章

    柴束薪當然不可能摻和他倆打架,攏袖朝松問童施了一禮,淡聲道:“他方才說了,可用花錢算出星宿子方位,墨子不必心急。”

    語氣不徐不疾,卻說到了點子上,松問童臉色緩和了些,拿刀指著木葛生,“你他媽別當縮頭烏龜,趕緊給我算!”

    “我不見的時候也沒見你這么積極過�!蹦靖鹕籽鄯狭颂欤こ霾窀�,一路走到大路口,掏出一枚花錢開始擲硬幣,一邊擲一邊走走停停。松問童見過木葛生起卦,卻沒見過這種架勢,狐疑道:“你這是在算什么?”

    “算老五在哪。”木葛生一臉你怎么明知故問的表情,“跟著硬幣走,正面左拐,反面往右�!�

    三人走到了一處十字路口,木葛生彈指拋開花錢,然而銅錢在半空中數(shù)次翻轉(zhuǎn),最后卻筆直地立在了地上。非正非反,非左非右,柴束薪見狀道:“此何解?”

    “就是這里了。”木葛生捏起花錢,抬手排開一卦,掐指飛算,片刻后道:“有一個好消息和壞消息,你們想聽哪個?”

    松問童懶得跟他耗,立刻道:“好消息�!�

    “好消息是,老五就在這里�!蹦靖鹕钢改_下的水泥路。

    “你他媽在逗我玩兒?”松問童環(huán)視四周,“這兒連一根雞毛都沒有!”

    “壞消息是�!蹦靖鹕淮罾硭�,繼續(xù)道:“老五不在這里�!�

    松問童看起來馬上要提刀砍了木葛生,卻被柴束薪抬手攔下,沉吟道:“你的意思是,星宿子身在此間,但并非陽間?”

    “不錯�!蹦靖鹕止恼�,“不愧是三九天�!�

    身在此間,并非陽間,那剩下的可能性就只有一個。

    松問童動作一頓,“老五跑到酆都去了?”

    酆都——鬼國京都,陰曹地府之所,六道輪回之地。

    十殿閻王鎮(zhèn)守城中,輔以十大陰帥與四大判官,是所有因果的最終歸處。

    同時也是陰陽家的半個老家。

    “是老三把人帶走了?”

    “不是�!蹦靖鹕鷵u搖頭,“今日是十五,地脈不穩(wěn),陰陽之間容易生出裂隙,老五本就是星宿子,朱雀有穿梭三界之能,估計是誤打誤撞栽了進去�!闭f著看向松問童,“老二,看你了�!�

    墨家雖不如陰陽家有半冥之體,可在兩界間來去自如。但墨家煉器,松問童手中的舐紅刀是上古神兵,一刀可劈開陰陽。

    木葛生甩開四枚花錢,定下方位,松問童一躍而起,一刀扎在四線交錯之處,剎那間驟然有風吹起,形成一道漩渦,松問童順勢一攪,風向下沉,地表開裂,露出一道臺階。

    松問童還刀歸鞘,徑直走了下去。

    “仔細算算,我有三四年都沒下去過了�!蹦靖鹕筋^看了看,拉著柴束薪,“走,三九天,帶你酆都夜游�!�

    臺階一路下降,霧氣濕濃。

    “陰陽梯很長,常人腳程,大概要走一天一夜。”

    三人已經(jīng)走了許久,松問童在前面領(lǐng)路,不知從什么地方掏出三盞小燈,御風自燃,分別漂浮在三人頭頂,“這是小天燈�!蹦靖鹕忉尩溃骸翱梢哉谘诨钊岁枤狻!�

    從上上代墨子開始,墨家家風變得橫行無忌,松問童是不屑在酆都遮掩身份的。但柴束薪身為靈樞子,藥家醫(yī)術(shù)起死回生強續(xù)壽元,在陰司添了不少糊涂賬,雙方關(guān)系尷尬,再加上他們此來是為找人,還是低調(diào)為上。

    柴束薪明白這一層用意,“多謝�!�

    “不謝�!彼蓡柾@然心情不快,“老五那雜毛,就會給人找憋屈。”

    “那你還不是養(yǎng)的跟親兒子似的�!蹦靖鹕鷳蛑o道:“回頭再讓老五在關(guān)山月認個干娘,你能白撿一大便宜。”

    “少說兩句能憋死你是吧?”

    柴束薪被夾在中間,聽著兩人一前一后地斗嘴,有點體會到烏子虛的日常處境。雙方說著說著就要動手,遠處卻突然傳來了水聲。

    不是滴水聲,也不是溪水潺潺,而是緩慢而浩大的、長河的流動。

    漫長臺階戛然而止,三人踏上平地,木葛生指向遠處,“是忘川。”

    長川徐徐,青燈流水,人影憧憧。

    木葛生注意到柴束薪目光,“三九天你是第一次來酆都?”

    “嗯�!�

    “通常去投胎,都是跟著忘川走。”木葛生聞言抬手一指,“前面就是鬼門關(guān),也是酆都城門,忘川水穿城而過、十殿閻王依次坐落其間。常人入酆都,都是跟著忘川從頭走到尾,循序接受審判,最后在第十殿前喝孟婆湯、過奈何橋,經(jīng)最終一判后入六道輪回。”

    “酆都是一座大城,除去中軸線上的閻王十殿,其他區(qū)域則與陽間城鎮(zhèn)類似,眾鬼神鬼吏生活其中,還有陽壽未盡的枉死者和散修鬼仙。雖長夜無盡,但依舊熱鬧非凡�!�

    松問童腳步一頓,像是剛想起什么,“今日是十五�!�

    “對,居然忘了這個�!蹦靖鹕卜磻�(yīng)過來,“子時已經(jīng)過了,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十六�!�

    柴束薪看著兩人,“發(fā)生何事?”

    “沒什么,剛好趕上一樁大熱鬧。”木葛生笑道:“十五末,十六初,忘川水中百鬼出——我們趕上了忘川鬼集。”

    忘川在酆都城中有數(shù)道支脈,其中一條流經(jīng)三生坊和陰律司,是酆都最繁華的地帶之一。每逢陰歷初一十五便有鬼集開市,但集市并非設(shè)在河畔,而是船舫群聚,開在忘川水中。

    三人走上碼頭,木葛生租了條船,將船槳扔給松問童,手里刨著一枚山鬼花錢,“開船,往前劃。”

    櫓聲杳杳,水中舟楫如云,首尾相接,不是一般的熱鬧,每艘船前都掛著一盞蓮燈。

    “鬼集蓮燈,燈火各不相同,不同的顏色做不同的生意�!蹦靖鹕溃骸凹t燈做的是錢財生意,有金子就能買;白燈做的是陰間生意,只能用陰鈔或是香火購之;青燈做的生意最不尋常,要拿壽數(shù)或是修為去換�!闭f著讓松問童停船,在一艘掛著紅燈的小舟前買了一張面具,是個吊梢眼的狐貍。

    木葛生戴上面具,抬頭朝柴束薪畫皮似的一咧嘴:“你要嗎?”

    “不必。”柴束薪道:“為何要戴面具?”

    “因為他在這兒仇家太多�!彼蓡柾浜撸骸袄纤漠斈甑谝淮稳脎憾�,也是趕上鬼集,這人開局賭錢,幾乎贏下了半座鬼市,也差不多得罪了半個酆都的人,最后被滿城通緝,現(xiàn)在酆都茶館里還有關(guān)于他的話本子�!�

    “為何?”柴束薪雖然不近賭局,但也知道愿賭服輸天經(jīng)地義,因為贏錢太多就被追殺,難免欺人太甚。

    “因為他是天算門下�!彼蓡柾溃骸吧焦砘ㄥX算無遺策,他閉著眼睛都知道怎么贏。”

    “你別光顧著損我,也有你一份兒。”木葛生買了一碗不知道什么東西,邊吃邊道:“當年我坐莊,抵押的可是舐紅刀�!�

    柴束薪看著木葛生手里的碗,綠瑩瑩泛著詭異,“……這是何物?”

    “長命湯,孟婆湯做的湯底,混著忘川水中的青蓮子熬的�!蹦靖鹕窳ê魢:韧�,“不過這是家黑店,招牌上雖這么說,其實就是白水煮蓮子,還挺甜。哎老二你拐個彎,我想去吃鬼嬤嬤那家的涼粉�!�

    “吃屁,趕緊找老五在哪�!�

    “在鬼嬤嬤的涼粉攤兒�!�

    木葛生嘴里的涼粉攤開在一艘大船上,攤位眾多,燈火通明。船上還有百戲表演,梳著雙髻的少女拆腰并足,在十二重案上戲耍兩只花球,白臉朱唇,看不出是人是鬼,周圍呼啦啦聚了不少觀眾,也看不出是人是鬼,總之一片叫好聲。

    木葛生端著一碗涼粉,還沒吃就被松問童提著領(lǐng)子從人群中拎了出來,對方聽起來快炸了:“你他媽就知道吃——我都看了一圈了,老五呢?”

    “難得你也有眼神不好的一天�!蹦靖鹕焓忠恢�,“不就在那兒呢。”

    兩人朝木葛生指的地方望去,不遠處一張大桌,擺滿飯菜,桌邊一只雞毛撣子正在大快朵頤。只見這玩意人模雞樣,一頭花紅柳綠的雜毛,吃得狼吞虎咽風卷殘云。桌子旁擺著一張招牌,明晃晃八個大字——百戲之餓死鬼進餐。

    難怪松問童一時間沒認出來,朱飲宵尚未完全化形,堪堪化成幼童形態(tài),卻總是帶著一身雜毛,說不上來是披了雞毛的人還是披了人皮的雞。估計是被當做什么畸形種抓了來,混在一群妖魔鬼怪之中,像個畫風清奇的充數(shù)濫竽。

    柴束薪:“……”

    堂堂星宿子在鬼集討飯,還打著餓死鬼的名號,可真是太長臉了。

    “估計是餓壞了,畢竟沒吃晚飯�!蹦靖鹕粗鴺妨耍骸袄衔灞还盏倪@地兒不錯,管飯包伙食。”

    “被賣了還幫人干活,有這么傻的嗎?”松問童怒了,“在家挑食挑到天上去,這玩意兒有我做的好吃?”

    這倆人關(guān)注點都不太對,柴束薪只得開口提醒:“諸位,當務(wù)之急是把星宿子帶走,此事須……”話未說完,一道罡風平地暴起,嘯而席卷,百戲攤子瞬間被掀翻一半,等眾人回神,只見松問童拎刀站在廢墟正中,手里提著叼著雞腿的朱飲宵。

    “……低調(diào)為之。”柴束薪補上沒說完的話。

    人群一下子爆開,“這人是誰?居然敢砸鬼集的場子?”

    “看不出來歷……活的死的?”

    “臉生的比女人還漂亮,這皮囊倒是值個好價錢……”

    “老二從不知低調(diào)為何物,當年我們大鬧酆都,其實本可等老三周旋解決,結(jié)果這人愣是提刀砍翻了半座城的鬼差�!蹦靖鹕酝隂龇郏亮瞬磷�,“別閑著了,準備打架吧。”

    “你要動手?”

    “砸了鬼集的場子,必不可能善了,但他們拐了老五在先,我們打人也不理虧……”木葛生剛挽起袖子,只見人群散開,方才折腰戲球的少女走了出來,“你是哪家娃娃,為何在咱家太歲頭上動土?”

    木葛生頓時變臉,拉著柴束薪后退一步,“走了走了,這架不打。”

    柴束薪手套摘了一半,“為何?”

    “太歲大爺,美人造孽。我不認得這女孩,但酆都敢自稱太歲者只有一號人物——太歲爺烏孽�!蹦靖鹕B連搖頭:“惹不起惹不起,打了回去會被師父罵死�!�

    “這姑娘是先生舊識?”

    “舊識算不上,她比師父大了不知幾百歲�!蹦靖鹕溃骸八諡�,名為烏孽,是陰陽家人,九百多年前定居酆都,是如今烏氏輩分最高的長輩之一。也是老三姨奶奶的太奶奶的祖姥姥的……他奶奶的數(shù)不清了,總之是老三的祖宗十八代,不能沖撞�!蹦靖鹕f著就要上前去攔,卻看見烏孽走到松問童面前站定,正要開口,朱飲宵卻猛一彎腰,“哇”地吐了對方一身。

    將這位絕對不能得罪的太歲爺吐成了一只腥氣四溢的痰盂。

    完球,救不回來了。

    木葛生拉著柴束薪扭頭就跑。

    第15章

    木葛生對烏孽來歷說的頭頭是道,松問童卻似一無所知,拎著朱飲宵后退一步,“你哪位?”

    “這不重要�!睘跄跄樕贤恐筒剩床怀霰砬�,始終是個白慘慘的笑面,“小娃娃想問什么,先和咱家打過再說�!闭f著扔開外衣,一掌向前劈去。

    這正合了松問童的意,兩人對掌,生生蕩開一圈勁氣,掀得四周人仰馬翻,連沒跑多遠的木葛生二人也被波及,一頭栽入水中�!袄隙@個不長眼的,就會禍害自家人�!蹦靖鹕∩纤�,吐出一口水,“得趕緊走,墨子戰(zhàn)太歲,怕是又得來一出大鬧酆都�!�

    柴束薪拽住一條船,將人推了上去,“星宿子還在那邊,你不幫他?”

    “老五堪比劉阿斗,老二也有趙子龍的身手,長坂坡七進七出不是問題�!蹦靖鹕鷮⒉袷嚼洗�,“當務(wù)之急是找老三來勸架……”

    話音未落,一個不明物體當空飛來,不偏不倚砸在木葛生懷里,雞毛人身的朱飲宵看著他,打了個長長的嗝。

    這祖宗還不會說話,平時不是打鳴就是打嗝。

    趙子龍扔了劉阿斗,木葛生瞬間頭大,“煮夜宵你到底是怎么做到又吐又打嗝的?”

    柴束薪:“消化不良,很正常�!�

    “華佗,現(xiàn)在不是診脈的時候,再這么敬業(yè)當心被曹賊砍頭——媽啊說曹操曹操到!”

    只見烏孽凌空一躍,落腳點正是他們這條小船,松問童緊隨其后,也不顧船上眾人,徑直一刀劈下,船體瞬間四分五裂,刀勁不散而反彈,眾人如天女散花般飛上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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