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執(zhí)迷不悟,他就是下一個李德。
李玄貞定下心神,正要落筆,內(nèi)侍垂首入殿。
“殿下,文昭公主派人過來了�!�
李玄貞一怔,忙問:“請進(jìn)來,什么事?”
內(nèi)侍道:“文昭公主說,殿下有傷在身,王庭的請婚書就不勞殿下批復(fù)了,曇摩王向她求婚,她可以自己回復(fù)�!�
李玄貞愣了一會兒,放下筆,唇角翹了一下,沒有笑容。
果然是她的作風(fēng)。
她的婚事,她自己做主。
……
消息很快傳遍長安。
文昭公主的駙馬來了。
不過先入城的不是駙馬,而是王庭送來的聘禮。
在樂伎賣力吹奏的歡快樂曲聲中,一頭頭渾身掛滿珠寶的大象踩著優(yōu)雅的步子入城,緊隨其后的馬車鑲金嵌寶,載滿一只只敞開的大箱籠,箱籠里裝滿貴禮,綾羅綢緞,珠寶玉石,日光照射,華光閃耀,燦爛奪目。身著王庭服飾的男女站在箱籠旁,面帶笑容,手捧金盤,向路邊拋灑鮮花和喜錢。
車隊所過之處,一陣濃烈馥郁的芳香。
京中百姓好多年沒看到這樣的盛景,滿城轟動,百姓紛紛奔出家門,追逐著王庭使團(tuán),人聲鼎沸,孩童緊跟著大象,滿臉好奇。
李仲虔站在城樓上,看著那一頭頭笨重的大象慢悠悠地在長街漫步,朝天翻了一個白眼,他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和尚這么懂世俗人情?
身旁幾聲清脆的笑聲,如珠落玉盤。
瑤英望著一眼看不到尾巴的車隊,眉開眼笑,瞥見李仲虔好像面色不虞,眼珠一轉(zhuǎn):“阿兄,這些都是西軍的軍費(fèi)啊,你不是正打算組建一支專攻陣法的步兵嗎?地方選好了,只等你回去挑人�!�
李仲虔下巴抬起,冷哼一聲,“這些聘禮你留著吧,到底是王庭的心意�!�
聘禮之后,王庭使團(tuán)入城。
城門前挨山塞海,寬闊的長街被擠得水泄不通。
枝頭朝露未干,風(fēng)中回蕩著悠揚(yáng)的鐘聲,樂曲連綿不絕,余音裊裊,清冷的晨暉傾灑而下,淡淡的晨霧中影影綽綽,馬蹄聲悠悠傳來。
長街內(nèi)外,無數(shù)道目光匯成汪洋,望了過去。
蹄聲噠噠,幾道金燦燦的光束斜斜地切過,照亮一角浮動著金銀寶光的錦袍,一道挺拔的身影氤氳在夏日濃郁得化不開的晨曦中,面孔半明半暗。
眾人呆呆地看著那一騎從霧氣中馳出的男子,半晌回不過神。
漫天風(fēng)聲縈繞。
李玄貞緩緩走下高臺,掃一眼左右呆立不語的年輕官員,看向曇摩羅伽。
那道風(fēng)姿卓絕的身影在官員親衛(wèi)的簇?fù)碇谐邅�,金銀線綴的錦衣繡袍,腰束革帶,別匕首彎刀,豐神俊朗,風(fēng)儀出眾,舉止高雅雍容,睥睨間有種高潔出塵的清冷風(fēng)姿,立在那里,一語不發(fā),只是一個眼神,周圍那群器宇軒昂、特意換上裝束,暗暗和他較勁的年輕兒郎霎時間全都黯然失色。
那幾個不服氣的年輕官員神情僵硬片刻,默默退下,垂頭喪氣。
眾人暗暗贊嘆,如此天人般的郎君,和文昭公主就是一對璧人。
禮部官員上前奉承,曇摩羅伽頷首致意,一開口,優(yōu)雅地道的長安官話,沒有一點域外胡人的口音。
眾人又是一呆。
李玄貞走上前,目光和曇摩羅伽的在半空遇上。
一瞬間,兩人都沒有退讓。
李玄貞目帶審視,曇摩羅伽骨子里散發(fā)出從容不迫的氣勢,面容溫和,深邃的碧眸中卻有鋒芒無聲涌動,像佛,威嚴(yán)內(nèi)蘊(yùn)。
兩人在官員的簇?fù)碇腥氲睢?br />
宴席上,年輕官員絞盡腦汁刁難曇摩羅伽,他應(yīng)對如流,對漢文典籍了若指掌,風(fēng)土人情也隨手拈來。
官員們不由氣餒,相貌風(fēng)度上已經(jīng)差了一大截,學(xué)識上也難不倒駙馬,論武藝,他們更是無法和駙馬相提并論。
禮部官員泄氣地對望一眼:準(zhǔn)備婚禮吧。
王庭使團(tuán)和朝臣交涉期間,瑤英忙著處理西軍事務(wù)。
她公布了身世,朝廷保留她的封號,因她要嫁曇摩羅伽,又予以加封,百姓仍然稱呼她為公主。鎮(zhèn)守南楚的秦將軍以她的名義招撫南楚,還在負(fù)隅抵抗的殘部很快投降,南楚漸漸安定。
南楚文風(fēng)昌盛,得知瑤英本是南楚人,歌頌她事跡的話本就如雨后春筍一樣一本接一本地流傳于坊間。
瑤英改進(jìn)過話本刊印,現(xiàn)在文人寫好文章,很快就能刻板印出販賣,百姓對這些話本趨之若鶩,沒過多久,她和親西域、和曇摩羅伽共結(jié)連理的故事就傳遍大江南北,其故事之曲折悲戚,緣覺這個域外長大的人聽了,立馬嫌棄西域百姓的那些謠言不夠動人。
她沒有理會這事,打點行囊,預(yù)備回高昌。
楊遷堅決不肯尚主,也不許自己的兄弟尚主,她勸他道:“河西和中原斷絕太久,楊家?guī)ь^融入朝堂不是什么壞事�!�
在她的努力下,如今西域諸州的政策法令一如中原,民間已經(jīng)開始廣泛地貿(mào)易往來,東歸之路不僅僅只是收回國土那么簡單。
楊遷撓了撓頭皮,哈哈笑道:“公主有所不知……公主身份矜貴,一個賽一個嬌氣,我這人是牛脾氣,怕相處不來,怠慢貴人�!�
話還沒說完,想到瑤英也是公主,一溜煙跑遠(yuǎn),找李仲虔喝酒去了。
瑤英失笑。
這天,忽然有人送來一窩細(xì)犬,她問侍從,侍從說是宮中送的賀禮。
“殿下特地出城,親自為您挑的呢!每一只都很精神�!�
瑤英出了一會兒神,吩咐侍從:“送去鷹奴那,讓他養(yǎng)著罷�!�
侍從一臉可惜:“公主為什么不自己留著養(yǎng)?”
瑤英淡淡地道:“我以前養(yǎng)的細(xì)犬沒了,以后不會自己養(yǎng)�!�
細(xì)犬送了出去,消息送回宮中。
后來,李玄貞把細(xì)犬要了回去,自己飼養(yǎng)。
大事小事瑣碎忙完,瑤英以自己的口吻寫好一份答婚書,叫來緣覺,讓他拿去給曇摩羅伽。
緣覺嘴巴一直咧到了耳根,小心翼翼地捧著答婚書回驛館。
窗外一池芙蓉,亭亭玉立,滿院蓮香。
這樣的山清水秀,才能養(yǎng)育出他的明月奴。
曇摩羅伽接過書帛,手指撫過她的字跡,像撫過她雪白的肌膚,望著驕陽下盈盈的芙蕖,唇角微翹。
等回到王庭,想辦法也養(yǎng)一池這樣的蓮花。
這月十八,天朗氣清,風(fēng)輕云凈。
王庭使團(tuán)正式迎婚。
旌旗飄揚(yáng),樂曲聲穿云裂石,曇摩羅伽一襲華服,身姿挺拔,等在城門前,總是平靜無波的臉上現(xiàn)出幾分不易覺察的焦急。
長街人潮涌動,百姓知道瑤英今天出閣,換上最鮮亮的衣裳,頭戴鮮花,手捧禮物,堵在長街兩側(cè),夾道恭迎。
街旁茂盛的槐樹榆樹上掛滿各色彩綢,云蒸霞蔚,花團(tuán)錦簇。
天還沒亮,鄭璧玉就叫人點起明燭,領(lǐng)著貴女們?yōu)楝幱y扮,足足兩個時辰才在一片驚嘆聲中扶著她上馬車。
瑤英端坐在車廂中,頭梳高髻,冠花釵十二樹,珠翠博鬢滿頭,深青色翟紋袆衣,素紗中單,織金鳳紋朱裳,眉心點翠,唇邊面靨,濃妝艷裹,手中執(zhí)一柄團(tuán)扇,遮住面容。
馬車駛過長街,百姓歡呼雀躍,追在馬車后面,叫著瑤英的封號,恭祝聲如起伏的海浪。
“祝公主和駙馬白頭偕老、比翼齊飛!”
“公主和駙馬早生貴子!”
“公主要經(jīng)�;貋砜纯窗�!”
瑤英不由得想起被迫和親時乘坐馬車離開長安的場景,那時她以為這一生再也不會回來,百姓泣別相送,哭聲震天。
她回來了,家人安好,天下太平。
這一次,所有人笑容滿面,李仲虔走在車隊前面,鮮衣怒馬,英姿勃勃,擺脫了李德的陰影,他比以前開朗多了。
城門前的大道上,鮮花鋪滿路面,幾面雪白金紋的旗幟迎風(fēng)飄揚(yáng)。
瑤英目光凝定在那幾面旗幟上,眼前浮現(xiàn)出初見曇摩羅伽的那天,唇角輕抿。
當(dāng)時絕望之下沖上去了,壓根沒有多想。
她面龐淺笑氤氳,云鬢豐澤,明艷動人,恍如神女。
百姓的歡呼聲愈加熱烈。
禮官登上高臺,宣讀詔書。
曇摩羅伽耐心地等候著,在他身后,藍(lán)衫白袍的王庭近衛(wèi)騎士單手握拳,置于胸前,恭敬地朝他們的王后致意,莊嚴(yán)肅穆。
等禮官讀出最后一個字,宣告禮成,李仲虔朝瑤英眨眨眼睛,“要是受委屈了,阿兄替你出氣!”
說完,他和西軍將領(lǐng)一起退開。
曇摩羅伽驅(qū)馬上前,翻身下馬,走到車窗前,俯身。
這是王庭的風(fēng)俗。
一雙纖巧的手撥開車簾,瑤英含笑的面孔映入他的眼眸。
曇摩羅伽怔怔地看著盛裝的她。
瑤英笑意盈盈,容色嬌艷得街旁一樹樹盛開的花樹失了顏色,眼波流轉(zhuǎn),顧盼間有種從內(nèi)到外煥發(fā)出的艷光,一肌一容,盡態(tài)極妍。
神女降世。
他半晌沒有出聲,心里被異樣的、難以形容的歡喜填滿。
瑤英笑著扯住他的袖子,讓他靠近點,在他臉上啄了一口。
王庭樂伎愈發(fā)賣力地吹奏樂器。
曇摩羅伽回過神,看著落下的車簾,唇角慢慢揚(yáng)起。
王庭近衛(wèi)騎士擁上前,簇?fù)碇麄兊耐鹾屯鹾�,朝西而去�?br />
百姓追出一里又一里,依依不舍地目送車隊遠(yuǎn)去。
許多年后,這場盛大的婚禮仍然是長安百姓津津樂道的盛事之一。
車隊剛出了京兆府,新娘示意馬車停下。
曇摩羅伽立刻勒馬停下來。
車簾晃動,瑤英探出車窗,拍開鬢邊搖搖晃晃的金鳳珠串,“羅伽,戴著這個太累了,我想換衣,想騎馬。”
曇摩羅伽凝視著她,目光比從花間拂過的風(fēng)還要溫柔。
謝青牽來瑤英的坐騎,她摘下沉重的鳳冠,脫了袆衣,換上輕便的錦袍,蹬鞍上馬,長鞭一甩,迎著燦爛的日光,在一望無際的平原上馳騁。
跑出一段距離后,她筋骨舒展,長舒一口氣,回眸一笑。
曇摩羅伽催馬疾走,和她并轡而行,伸手握住她執(zhí)鞭的手,緊緊扣住。
“明月奴,我不知道該怎么做一個好丈夫,你要教我�!�
瑤英挑眉,搖搖頭:“我也不會�!�
語氣俏皮。
她不會上當(dāng)了,他無措地說自己不知道怎么做一個好情郎時,她一下子就心軟了,其實他主意大著呢!
曇摩羅伽情不自禁地微笑,俯身吻瑤英的頭發(fā)。
兩個人手牽著手,策馬徐行,地上投下的兩道影子緊緊依偎在一起,密不可分。
正如他們,執(zhí)手同道,相伴一生。
第191章
番外一
無聊啰嗦的日常
那是一個氤氳著馥郁花香的春日。
天空湛藍(lán)剔透,像一大塊凝凍住的藍(lán)寶石,冰川雪峰在烈日的照射下折射著幽藍(lán)的光,山巒云杉林立,綠浪翻涌,山腰一片葳蕤翠綠,松林繁茂,爛漫山花點綴,山腳草甸萋萋,駿馬牛羊奔騰徜徉其中,數(shù)萬株野杏花樹散落于沃野河谷之間,競相盛放,燦若云霞。
曇摩羅伽領(lǐng)著眾僧做完早課,緩步走出大殿,袈裟拂過探頭探腦鉆進(jìn)長廊石欄里的花枝,被枝葉層層濾過的花光碎影落到他身上,仿佛有一叢叢繁花無聲地在袈裟上綻放。
一榮一枯,不過一瞬。
他手持佛珠,走過夾道,周身似有佛光籠罩,微風(fēng)吹拂,滿院濃烈花香被他身上的沉水香氣沖淡,怒放的花朵、旺盛生長的樹木倏地變得幽冷闃寂。
沾染了他身上的佛氣,再潑辣的生機(jī)也帶了幾分生死無常的超脫出塵。
跟隨左右的僧人、近衛(wèi)抬頭仰視他,無不心頭怦怦震動,屏息凝神,神態(tài)愈發(fā)虔誠恭敬。
他想著剛才和僧人的辯經(jīng),神思幾乎入定,一陣說話聲從花樹另一頭傳來,清亮柔和,珠落玉盤。
花枝跟著顫了顫,他的思路也跟著停了下來。
他繞過蓊郁的花樹,腳步微微頓住,抬起眼簾。
花樹下,少女一手托著天竺金盤,一手采摘鮮花,一身毫不起眼的墨染僧衣,長發(fā)攏起,梳了個簡單的抓髻,墨黑發(fā)絲間隱約露出一角紅色絲絳,發(fā)鬢黑鴉鴉,襯得側(cè)臉光潔如玉,凝脂雪白,臉上脂粉不施,唇紅齒白,眼眸清澈,瀲滟著春光,眼波顧盼間,自有一種青春年少的鮮妍韻致流轉(zhuǎn)。
般若站在廊前,眉頭輕皺,指揮她摘花。
她好脾氣地應(yīng)答著,腰肢輕扭,面龐含笑,清風(fēng)拂過,滿樹繁花撲簌簌灑落,她身上寬大的僧衣跟著皺起細(xì)密的褶紋,好似身披輕紗的神女從水中踱出,曹衣帶水,玲瓏的身姿一覽無余。
沉寂下去的花香陡然又變得芬芳濃烈。
曇摩羅伽凝望著她。
般若先看到了他,連忙奔下長廊,合十拜禮。少女也回過頭來,粲然一笑,手捧金盤,退到階下,跟著恭敬地行禮,仰望他的目光和其他信眾一樣,敬畏,信賴。
不同的是,她的目光比別人多了幾分不自覺的親近。
他知道這一點,利用她的無知無覺,默默地,可恥地縱容著。
曇摩羅伽臉上沒有什么表情,轉(zhuǎn)身離開。
緣覺送來奏疏,他坐在書案前批閱,花香襲來,長廊里響起少女和近衛(wèi)的說話聲。
怕打擾到他,聲音壓得很低,但是他耳力過人,聽得一清二楚。
般若讓她把供花送去佛像前。
她含笑應(yīng)了,從夾道入殿,穿著僧衣的身影一閃而過,將鮮花送到佛像前。
般若嫌她行禮的姿勢不夠恭敬,絮絮叨叨個沒完,她肯定是有點不耐煩了,輕輕地嘆了口氣,小聲嘟囔了一句什么,不過還是照著般若說的重新行了禮,回頭,眸子圓瞪。
“這樣好了嗎?”
她小聲問,眉眼間還是帶著笑意。
般若端詳半天,點點頭,“比昨天好多了�!�
“多虧般若小師父肯教我�!彼χf。
般若驕傲地抬起下巴:“佛子殿中的供花,向來都是我打理的!”
“你真厲害�!彼Z氣真誠。
般若眉飛色舞。
曇摩羅伽余光看著她和般若俏皮地說笑,落筆的動作沒停。
她有心哄一個人高興,可以讓那個人心花怒放。
不一會兒,兩人說說笑笑著離開了。
他繼續(xù)看奏疏。
不覺半個時辰過去,殿中靜悄悄的,氈簾忽然輕響,她抱著一沓書卷出現(xiàn)在珠簾外,往里張望了一下,躊躇片刻,悄悄退了出去。
曇摩羅伽沒有抬眸,淡淡地道:“進(jìn)來�!�
她拂開珠簾進(jìn)殿,朝他拜禮,目光落到她的黑漆小案上,嘴角輕翹,坐了過去,小心翼翼地放下書卷,卷起衣袖,打開一只木匣子,挑了一支筆,在鋪開的紙張上書寫。
曇摩羅伽喜靜,平時坐臥禪定,近衛(wèi)僧兵都在外面侍立,無事不敢進(jìn)殿擾他,這段時日卻已經(jīng)習(xí)慣她在身邊時偶爾發(fā)出的窸窸窣窣細(xì)響。
清淡的、若有若無的甜香在空氣中裊散。
他始終沒有抬頭,看完所有奏疏,花香突然撲面而來,少女不知道什么時候挪到了他身邊,纖長的手指扯了扯他的袈裟袖擺。
“法師,您忙完了?”
他視線在她指間轉(zhuǎn)了一轉(zhuǎn)。
其實可以掙開的,只要他掙一次,她以后絕不會有這種舉動。
但是他沒有。
他紋絲不動,威嚴(yán)沉靜地嗯了一聲。
她撒開手,捧起帶來的匣子和紙張,鋪到他的書案上,“法師,您試試這種筆和紙,用圓桿作管,在紙上書寫更順暢,線條更細(xì),而且不會暈?zāi)��!?br />
曇摩羅伽接過她遞來的筆,握筆的地方溫?zé)幔撬砩系臏囟取?br />
他垂眸,試著在紙上書寫。
果然如她所說,書寫更加流暢,不會大片暈?zāi)�,線條清秀,用這種紙筆書寫經(jīng)文更為美觀。
他寫了梵文、漢文和突厥文,用不同文字來比對效果,瑤英忍不住湊近了些,看著優(yōu)美的文字從他筆尖寫出,贊嘆道:“法師的字真漂亮�!�
即使她看不懂,也分得出另外幾種文字飄逸遒美,筆力雄勁。
她不知不覺越靠越近,如果有人從殿前伸進(jìn)腦袋來看,會以為他展開一臂把她攬在懷中,他鼻端都是她身上的味道,花香,甜香,還有一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難以描繪的幽香。
曇摩羅伽放下筆。
她抬起頭,“法師,你的字都是跟誰學(xué)的?什么時候開始練的?”
他答說:“從記事起開始練。寺中僧人有的擅梵文,有的擅漢文,有的擅書,有的擅解文,他們都是我的老師�!�
作為世人寄予厚望的佛子,他幼時的光陰幾乎都在學(xué)習(xí)中度過,每天從早到晚接受不同僧人的教導(dǎo),還要跟著波羅留支參悟功法,一日復(fù)一日,不曾懈怠。
瑤英點點頭,臉上滿是佩服,說起正事:“寺中最珍貴的佛經(jīng)是貝葉經(jīng),還有羊皮卷,雖說可以久藏不腐,但是價格高昂,傳抄不便,普通百姓家中想要收藏一本書,幾乎要耗盡全部家財,法師,你覺得用這種紙張刊印佛經(jīng)和書本,價格能不能變得價廉?”
曇摩羅伽捏了捏紙張,頷首,道:“王庭氣候干燥,這種紙張也能保存很久。”
她抬眸看他,眨了眨眼睛,知道他對她很寬容,所以言語間會帶出些在長輩面前撒嬌的親昵。
他知道她想求自己什么事,等著她的下文。
“法師,如果您用得順手,下次辯經(jīng)法會上,能帶上這支筆嗎?”她在他面前很少遮掩什么,直接問出口。
曇摩羅伽點點頭。
她徐徐吐出一口氣,“打擾法師了。”
說著,又道,“法師,您身體不適的時候用這種紙筆抄寫經(jīng)文更省力�!�
曇摩羅伽微怔。
她已經(jīng)退了下去。
一陣窸窸窣窣聲后,縈繞在他身前的花香遠(yuǎn)去了。
她一直在為離開做準(zhǔn)備,等她找到李仲虔,就會頭也不回地離去。
曇摩羅伽輕捻佛珠。
神明會不會想要獨(dú)占自己的信徒?
他想。
想要她眼中只有他一個人,想完完全全地占有她。
魔為什么可怕?
因為魔知道他心底最深的欲。
……
“羅伽……”
一聲焦急的呼喊。
曇摩羅伽從禪定中驚醒,碧眸睜開,起身掀開氈簾,大踏步走向旁邊的氈帳。
篝火熊熊燃燒,侍立的近衛(wèi)面面相覷,疾步跟上前:“王,怎么了?”
曇摩羅伽徑自掀簾入帳,走到矮榻旁,俯身,抱起熟睡的瑤英。
她眉頭緊皺,汗水淋漓。
“明月奴�!�
他輕聲喚她,拂開她臉上汗?jié)竦膩y發(fā),“別怕,我在這�!�
瑤英眼睫劇烈顫抖,從噩夢中醒來,對上他冷靜的碧眸,發(fā)了一會兒怔,輕輕地吐了口氣,笑了笑:“又夢見逃命的時候了……”
離開長安后,他們繼續(xù)西行,這些天經(jīng)過的地方正是當(dāng)年海都阿陵擄走她去往西域的路線,白天她冒著烈日炙烤去幾個部落轉(zhuǎn)了轉(zhuǎn),督促官員在冬天來臨之前挖設(shè)好溝渠,以免來年部落無水灌溉,可能是觸景傷懷,這幾天夜里經(jīng)常夢見過去的事。
她晃晃腦袋,回過神:“你怎么知道我做噩夢了?”
曇摩羅伽拔開獸皮水袋,道:“我聽見你夢里叫我的名字�!�
瑤英一呆,將信將疑:“我叫你了,真的?”
“叫了�!�
他喂她喝水,他耳力比別人強(qiáng),聽到她夢中驚呼才會趕過來。
瑤英嗓子干癢,就著他的手喝了幾口水,他路過綠洲的時候特意灌的泉水,清冽甘甜。
沖進(jìn)來的謝青幾人見狀,默默地退了出去。
曇摩羅伽沒走,放下水袋,抱著瑤英,就勢躺下。
瑤英推他:“這么熱的天氣,你去自己的大帳睡吧……”
因為功法的緣故,最近他身上總是很熱,像個銀炭爐,看不見炭火紅光,揣在手心里卻滾燙。
曇摩羅伽抱著她的肩膀不放,“我念經(jīng)給你聽。”
瑤英喜歡聽他念經(jīng),這功夫也是他自小念的,嗓子清泠,腔調(diào)悅耳,抑揚(yáng)頓挫,暄和中隱隱有種山河百川的肅穆氣勢,每次講經(jīng)大會,他只要一開口,在場數(shù)千人全都鴉雀無聲,咳嗽都得吞回去。
她抱住他的腰,往他懷里蹭了蹭,嘴上卻道:“白天還要趕路,別累著了�!�
他溫柔又不容置疑地道,“等你睡著了,我就回去�!�
瑤英這才不吱聲了,閉上眼睛,聽他念經(jīng)。
他念了一會兒,宛轉(zhuǎn)的嗓音在她耳畔盤旋,她心里酥酥麻麻的,笑著說:“羅伽,你怎么什么都會。”
“我不是什么都會。”他低聲說,“你這幾天總做噩夢�!�
他不能去她的噩夢幫她驅(qū)趕恐懼。
瑤英失笑,“夢罷了……這段時間天天趕路,想起以前的事,不知不覺會夢到,你別擔(dān)心,夢里的我知道那些都是過去的事,我一遍遍告訴自己,夢里發(fā)生的一點都不可怕,因為只要醒過來就沒事了�!�
“做了噩夢以后,醒來的我會特別高興。”
因為那段記憶早就離她遠(yuǎn)去,她不會再經(jīng)歷那樣的事。
“羅伽,你也會做噩夢嗎?”她打了個哈欠,迷迷糊糊地問。
曇摩羅伽低頭親她。
會。
修羅地獄不是他的噩夢,信眾的唾罵背棄也不是噩夢,他的噩夢是她因為他被扔進(jìn)煉獄,飽受折磨。
瑤英睡著了。
過了一會兒,嫌他熱,松開手,想推他,推不動,手臂一甩,翻個身去背對著他,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只留給他一個后腦勺。
曇摩羅伽知道自己該起身出去,但是身體每一處都在抗拒,就這么看著她的背影,合眼睡去。
第二天,瑤英還沒醒時,曇摩羅伽悄悄起身,命各部加快行進(jìn)速度,瑤英解決了幾起部落間的爭端,路上不再停留,沒幾日就到了高昌。
迎接他們的是滿城百姓的歡呼和十幾個騎著高頭大馬、玄袍銀甲、英姿勃發(fā)的年輕兒郎。
瑤英騎了一天的馬,風(fēng)塵仆仆,長靴里能倒出半斤沙子,和兒郎們寒暄幾句,匆匆入城,洗漱過后就歇下了,一覺醒來,窗外黑魆魆的,有歡快的琵琶樂聲悠悠傳來。
她去找曇摩羅伽,他向來自律,早就醒了,坐在書案前看一卷書,看她進(jìn)屋,立刻收起卷冊。
瑤英好奇他在看什么書,掃了一眼,他已經(jīng)把卷冊塞入書匣,站起身,目光落在她臉上,神色有些異樣。
“怎么了?”
她不禁問。
他凝視著她,沉默了一會兒,“無事。”
“陪我去一個地方。”她道。
他一句也沒問,跟著她出屋。
庭燎放出黯淡的火光,瑤英拉住他的手,有點燙。
曇摩羅伽低頭看她,眸中掠過清淺的笑意,緊繃的神色緩和下來,手指微微用力,和她十指相扣。
路過前廊時,瑤英忽然笑了一下,指著角落一根廊柱:“羅伽,上次你來高昌的時候,是不是就躲在那里看我?”
當(dāng)時她似有所覺,看過去時卻沒看到他的人。
她故意提起這事的語氣實在俏皮,曇摩羅伽忍不住低頭吻她紅潤的唇,“是�!�
他就站在那里,隔著一道門,看紅塵中的她。
以前想起這件事,瑤英心疼他還來不及,現(xiàn)在故地重游,拉著他的手,過往的痛楚釀成醇厚的酒,她微笑著說:“我知道你悄悄來了高昌,又一個人帶著傷離開的時候,快被你氣死了。”
真的很氣,氣到很想沖到他面前,扯下他的袈裟,撕開他的所有偽裝,和他好好地大吵一架。
曇摩羅伽停下來,直直地看著她的眼睛:“明月奴,以后不會了。”
他承諾什么的時候,字字千鈞,似群山巍峨沉穩(wěn)。
騙人的時候也是這樣。
瑤英輕哼一聲,想打他,手被他緊緊拉著,抽不出來,只能瞪他一眼。
他唇邊溢出一抹笑,很想好好吻她。
她已經(jīng)掉頭往外走了。
曇摩羅伽心里有點失望,跟著她往外走。
出了宮門,廣場上熱鬧的人聲迎面撲了過來。白日酷熱,夜晚寒涼,迎接車隊的宴會才剛剛開幕,盛裝的男女老少擠滿廣場,有的在手挽著手圍著篝火踏歌起舞,有的坐在角落里彈奏樂曲,有的湊在一處豪飲斗酒,有的舒展身姿斗舞,分外熱鬧。
瑤英興致勃勃地盯著比肩接踵的人群瞧。
“想去跳舞嗎?”曇摩羅伽問。
瑤英笑著搖搖頭,拉著他的手離開,穿過寂靜的長街,來到一處僻靜的庭院。院中的人早就等著了,打著燈籠領(lǐng)兩人進(jìn)去。
內(nèi)院有說笑聲,一個面容秀麗、穿中原服飾的婦人領(lǐng)著一男一女兩個青年站在庭院里放燈祈福,庭前設(shè)了供桌,擺滿祭品。
婦人教青年念誦經(jīng)文,兩個青年滿口笑著答應(yīng)。
“她是我阿娘�!爆幱⑤p聲說,“我和阿兄知道李德不會放人,收復(fù)失地的時候就想辦法偷偷把她帶出京兆府了,離宮里的那個是別人假扮的�!�
假扮的人和謝滿愿容貌有幾分相似,可以騙過守衛(wèi),不過騙不過李德,可笑的是李德不關(guān)心謝滿愿,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過幾次,所以不知道他手中的人質(zhì)是假的。
“阿娘不認(rèn)識我和阿兄了,不過我還是想帶你來見見她,讓阿娘知道,我過得很好�!�
曇摩羅伽握緊瑤英的手。
兩人在陰影處站了半晌,等謝滿愿在兩個侍者的勸哄下回屋休息,手拉著手一起出來。
瑤英問管家:“阿郎來過了嗎?”
李仲虔比她先到高昌。
管家臉色微變,小聲道:“七娘,阿郎來是來過了,不過沒敢多待……有件事,奴要向您稟報。”
“什么事?”
管家吞吞吐吐地道:“奴聽謝沖他們說,有位女郎……帶著阿郎的信物找了過來,那時候您和阿郎都不在,謝沖他們不敢做主,只能把人接過來住著。阿郎回來以后,那邊趕緊去稟報,誰知阿郎見了人,眼皮都沒眨一下,一轉(zhuǎn)頭就走了……謝沖他們不知道該怎么處置那位女郎�!�
“是認(rèn)識的人嗎?”
“不認(rèn)識,謝沖說看那位女郎的五官,肯定不是漢人,她會說我們的官話,好像身份很不一般,謝沖不敢和奴明說�!�
瑤英眼皮抽了抽:李仲虔不會是惹下什么風(fēng)流債了吧?不過他向來敢作敢當(dāng),和女郎來往都是你情我愿,絕不會始亂終棄。
她想了想,吩咐道:“先好好照顧那位女郎,等我找阿兄問清楚了再看怎么安置�!�
管家松口氣,應(yīng)是。
夜色深沉,星光鋪泄一地。
瑤英和曇摩羅伽手拉著手往回走,近衛(wèi)在后面跟著,長街回蕩著幾人的腳步聲。
曇摩羅伽突然問:“想不想去宴會跳舞?”
瑤英一愣,抬起頭,他低頭看著她,神情很認(rèn)真。
如果她說想跳舞,他會陪她去。
瑤英笑了笑,踮起腳在他唇上啄了一下,“今天累了,不想去湊熱鬧,以后跳給你看。”
曇摩羅伽眼前閃過她上次和曼達(dá)公主在亭中起舞的模樣。
極樂仙境里飛天的曼妙舞姿,也不過如此。
似風(fēng)中輕曳的花朵,搖搖欲墜,明艷嫵媚,花蕊將開未開,他掌心依舊記得她腰肢的裊娜柔韌。
他身上緊繃,血液速度倏地加快,在全身血管間奔騰涌動。
夜色很好地掩藏了他的失態(tài),瑤英只當(dāng)他對舞蹈不怎么感興趣,甩甩他的手,拉著他接著往回走。
第192章
番外二
還是瑣碎日常
第二天,瑤英在馬場找到李仲虔。
他正和楊遷幾人領(lǐng)著挑選出來的士兵打馬球,訓(xùn)練隊伍的配合,看到瑤英登上高臺,飛身下馬,隨手把偃月形球杖拋到場邊豪奴手中,幾步跨上石階,赤色窄袖袍上撲滿灰塵,裹頭的幞巾散開,露出半截晶瑩汗?jié)竦念^發(fā),臉上都是汗,鳳眸顯得格外深黑,氣喘吁吁地問:“出什么事了?”
瑤英遞了水囊給他,“阿兄,我聽說謝沖他們收留了一位女郎?”
李仲虔沒接水囊,勃然變色:“你聽說什么了?你也來質(zhì)問我?”
瑤英莫名其妙,瞪他一眼,啪的一聲,水囊拍到他胸前:“我這不是來問你嗎?我怎么不相信你了?”
“你是我兄長,出了這樣的事,我肯定先來問你,再去找其他人求證�!�
李仲虔回過神來,怒氣全收,笑了笑,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水,剩下的水直接淋到頭上,抹了把臉。
“別生阿兄的氣,這幾天問這事的人太多了,都是來質(zhì)問我的�!�
瑤英沒生氣,看著他,正色道:“阿兄,那位女郎怎么會有你的信物?”
李仲虔嘴角勾了勾,“信物是從前我流落北戎時無意間落到她手里的。我和她之間只是幾面之緣而已,沒有做出任何有負(fù)道義的事。你可以去問塔麗,我在北戎時,多蒙她搭救,她可以證明我沒欠下什么風(fēng)流債�!�
他這么說,瑤英自然相信,“那阿兄想怎么安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