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我自己來�!�
他道,嗓音沙啞。
“別動,我?guī)湍�。�?br />
瑤英撥開他的手,繼續(xù)幫他擦拭。
曇摩羅伽垂眸,看著她近在咫尺的發(fā)頂,閉了閉眼睛,不動了。
瑤英幫他擦完身,看他臉色比方才好了點,洗了手,倒了碗水給他喝。
他喝了口水,喉結滾動,扯起褪到腰間的袈裟穿上,拿起佛珠戴在腕上,展開一本經(jīng)文。
瑤英長舒一口氣,跪坐在他身前,“法師把曼達公主關押起來了?”
曇摩羅伽頷首。
瑤英哭笑不得:“因為她和我說了雙修的事?”
曇摩羅伽看著經(jīng)文,道:“她昨晚讓你喝了青花酒�!�
瑤英一愣,“不錯,她請我喝了青花酒……這酒有什么問題嗎?”
昨天的宴會上,她和曼達公主都喝了葡萄酒,后來回來的路上又和曼達公主飲了幾杯酒,慢慢有些醉了。昨晚她是有點迷糊,比平時任性,但神智還是清楚的,離開宴會時她思路清晰,還和李仲虔討論了很久海都阿陵的事,直到回到庭院以后,整個人放松下來,醉意才涌了上來。
曇摩羅伽目光移開,取出曼達公主的供詞。
酒有問題。
青花酒有激發(fā)血氣、壯膽的作用,勇士出征或者比武之前會飲用此酒。
此外,這酒和他屋中熏的藥香相激,會讓喝了酒的人反應更劇烈。
曼達公主招認說,她知道天竺醫(yī)官和蒙達提婆最近研究了哪些藥物,特地準備的青花酒。她收藏的青花酒比一般的青花酒更醇厚,能夠放大人的感覺,讓人徹底放松下來,做出平時想做而不敢做的事。
“這酒喝下以后,可以讓人心情舒暢,飄飄然。聞到藥香,感覺更靈敏,還有,如果喜歡一種味道,或是喜歡一個人,喝了酒,會不自覺想要沉浸在味道里,想親近喜歡的人……”
她賭咒發(fā)誓,說只是想幫瑤英,沒有偷偷在瑤英的酒里下會害人的藥。
曼達公主供詞上的原話是:“這酒真的沒有害處,我自己也常喝,不僅沒壞處,還能助興呢!”
瑤英看完供詞,眼皮直跳。
難怪昨晚曼達公主請她嘗酒的時候說后勁會很大。
瑤英放下供詞,沉吟了片刻,抬起眼簾,看著曇摩羅伽。
“只是一杯酒而已,我昨晚有些醉了……阿兄以前不許我多吃酒,因為我要服藥,不能飲酒,而且我吃醉了喜歡纏著人胡鬧……”
她停頓了一下,解釋說,“就像昨晚那樣……想親你�!�
昨晚她只是有些恍惚而已,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青花酒不過是讓她完全放松下來罷了,沒有影響她的神思。
屋中安靜下來,靜如一片深不見底的沉水。
曇摩羅伽握緊經(jīng)卷。
窗外腳步輕響,巴米爾進屋,站在氈簾外抱拳請示:“王,烏吉里部的莫毗多小王子回來了。”
曇摩羅伽回過神,放下經(jīng)卷,看向瑤英。
“這次只是一杯酒,若是其他東西呢?”
瑤英怔住。
他生氣的不是那杯酒,而是擔心曼達公主騙她喝下其他東西。
“我以后會當心�!�
“曼達公主暫時不能放�!睍夷α_伽道,“我有事情處理,請公主回避�!�
瑤英嗯一聲,起身出屋,告訴天竺醫(yī)官,曼達公主不會出什么事。
……
天竺醫(yī)官去看望曼達公主,告知她這個消息。
曼達公主大半夜被人抓起來審問,火冒三丈,敢怒不敢言,老實交代了一切后,在心里大罵曇摩羅伽,看到天竺醫(yī)官過來了,大喜過望,得知曇摩羅伽暫時不肯放人,喜色一收,雙眉倒豎。
“難道文昭公主昨晚還沒得手?”
天竺醫(yī)官白了她一眼。
曼達公主瞇了瞇眼睛,文昭公主還是太束手束腳了,她得想想其他辦法。
……
莫毗多帶著北戎投降的貴族返回圣城,消息很快傳遍大街小巷。
曇摩羅伽去王寺接見莫毗多,畢娑和緣覺也跟著去了。
巴米爾笑瞇瞇地說,金勃小王子等人投降以后,會在幾日后的大典上正式獻上降書。
瑤英處理了幾件雜事,等著曇摩羅伽回來。
長廊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親兵急匆匆進屋,“七娘,阿郎和太子殿下打起來了,阿郎要殺了太子,我們攔不��!”
瑤英臉色驟變,丟下筆,衣裳也沒換,騎馬直奔驛館。
高昌使團住在驛館南面的一處軒館里,李玄貞受傷,瑤英派了幾個人看著他,等他能騎馬了就送他回高昌,再把他送去涼州,這幾天她的親兵一直守著他,避免他和李仲虔碰面。
瑤英心急如焚,她不是擔心李玄貞,而是怕李仲虔傷了他會出事。
她策馬疾奔,問:“阿兄為什么突然要殺太子?”
親兵緊跟著她,道:“昨晚阿郎在宴會上吃醉了,您囑咐我們看著阿郎,我們把阿郎送回住處,阿郎躺下就睡了……原本相安無事,誰知今早阿郎宿醉醒來,忽然想起太子,找來看守太子的親兵問了幾句話,雷霆大怒,提著劍就沖去太子住的地方,又劈又砍的,差點殺了太子……小的們攔著勸著,阿郎不聽……”
“阿郎大罵太子是畜生!”
瑤英心里一緊。
李仲虔知道什么了?
她揚鞭催馬,趕到驛館,親兵們正亂成一團,看到她過來,立刻找到主心骨,簇擁著她往里走。
李玄貞的院子很偏僻,她一路馬不停蹄,快步穿過長廊,喘得拉風箱一樣,沖進最里面的一間屋子。
滿地狼藉,堅固的門扇被砍得七零八落,泥窗上也一道道劈砍的痕跡,屋中身影騰挪晃動,隔得老遠就能聽到刀劍相擊聲,夾雜著親兵的驚叫和勸阻的聲音。
親兵推開倒塌下來擋住門口的箱柜,瑤英踏入屋中,還沒看清房中清醒,一道裹挾著冰冷殺氣的劍光朝她掠了過來。
“七娘!當心!”
“阿郎,七娘來了!快停手!”
瑤英還沒反應過來,劍光飛掠而至,眼角余光里看到一道身影沖過來,迅若激電。
滿屋激蕩的殺氣掌風陡然凝滯,眾人目瞪口呆,大氣不敢出一聲。
瑤英紋絲不動,眼前寒光閃動。
在離她的鼻尖只有一指頭距離的地方,一把灌注了內(nèi)勁的長刀和一柄長劍相擊,火花迸射,勁風涌動。
屋中所有人呆住了。
瑤英捂著眼睛,軟倒在地。
“明月奴!”
“阿月!”
兩道驚恐的聲音同時響起,長刀和長劍從主人手中跌落到地上。
兩人一起撲向瑤英。
瑤英被人抱著翻了個身,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
“阿兄?”
她輕聲喊道。
李仲虔渾身發(fā)抖,狠狠推開李玄貞,鳳眼滿是戾氣,咬牙沉聲道:“畜生,你敢碰一下她的衣角試試?”
李玄貞垂眸,松開了手。
瑤英循聲拽住李仲虔的衣袖:“阿兄,我眼睛疼。”
李仲虔趕緊低頭,心焦如火,輕輕扯開瑤英的手,沒看到血跡,松口氣。
親兵送來熱水巾帕,他手忙腳亂,拿熱帕子蓋在瑤英眼睛上,抱起她,轉身出屋。
第167章
夜探
大殿前設了華麗的氈帳,金毯鋪地,幔帳輕揚,一面面雪白金紋旗幟迎風獵獵。
文武群臣盛裝華服,站在階前,看著身穿鎧甲的莫毗多騎馬入宮。在他身后,以金勃為首的北戎王子手捧降書、珍寶和輿圖,入帳覲見曇摩羅伽。
禮樂畢,金勃獻上降書,禮官接受獻禮,宣讀冊封他們?yōu)橥醯脑t書。
前殿歡聲笑語,鼓樂喧天。
大臣們圍著貴族出身的將領談笑風生,莫毗多和他們話不投機,喝了幾杯酒,在親兵的指引下往內(nèi)殿走去。
內(nèi)殿燃了水沉香,縷縷青煙浮動。
畢娑和緣覺立在殿前。
莫毗多和他們笑談幾句,走進內(nèi)殿,單膝跪下行禮。
曇摩羅伽端坐殿前,沒有抬頭,提筆書寫一份詔書,一身袈裟,氣勢雍容。
莫毗多屏息凝神,不敢吱聲。
隨后入殿的畢娑、緣覺斂容靜立,也不敢出聲。
一聲輕響,曇摩羅伽放下筆,抬眸,眼神示意緣覺。
緣覺忙上前,捧起他剛剛寫完的詔書,遞給莫毗多。
莫毗多看完詔書上的內(nèi)容,眼睛瞪大,掩不住的驚訝。
曇摩羅伽看著他:“你能不能擔此重任?”
莫毗多挺起胸膛,大聲道:“能!”
“好�!睍夷α_伽微微頷首,深邃的碧眸俯視著他,“從今天起,你升任節(jié)度衙大將軍,遙領薩州。”
莫毗多熱血上涌,叩首道:“臣必當盡忠職守,不會辜負王的信任!”
他是烏吉里部人,不是貴族出身,不信奉佛教,按規(guī)矩不能入節(jié)度衙,也就不能長期留在圣城,始終只是外族部落王子。他率軍凱旋,同行的貴族出身的將領被沿途官員吹捧討好,而他受到冷落。現(xiàn)在王破格提拔他,以后他也可以留在圣城!
畢娑和緣覺相視一笑,恭賀莫毗多,他站起身,粲然一笑,雙眼閃閃發(fā)亮。
曇摩羅伽垂眸繼續(xù)翻看奏本。
幾人告退出來,莫毗多忽地撓撓腦袋,轉身進殿,小聲道:“王,臣有一件私事要稟�!�
“說�!�
莫毗多道:“臣此前請婚文昭公主,求王允許……文昭公主已經(jīng)拒絕臣了�!�
曇摩羅伽眼簾抬起。
莫毗多接著說:“就在臣請婚的第二天,文昭公主就寫信拒絕了臣的請婚,當時臣沒有收到信,臣奔赴高昌的第二天,公主當面和臣說明緣由,公主已心有所屬,不能接受臣的心意�!�
曇摩羅伽握緊奏本。
和李仲虔一起離開圣城的時候,她也同時拒絕莫毗多了。
莫毗多說完,退了出去。
曇摩羅伽坐著出了一會兒神。
片刻后,畢娑入殿,“王任命莫毗多為節(jié)度衙大將軍,可能會招來非議�!�
曇摩羅伽淡淡地道:“不破不立。莫毗多非貴族出身,非世家子弟,軍部需要他這樣的人。你是公主之孫,和世家牽扯太多,莫毗多入軍部,你統(tǒng)領禁衛(wèi)軍,一明一暗,一內(nèi)一外。”
“亂世用亂世之法,彼一時,此一時,北戎已滅,只剩下海都阿陵,該為以后做打算了�!�
畢娑心頭凜然,恭敬應是。
當初曇摩羅伽年紀小,被世家囚禁,北戎又在一旁虎視眈眈,他必須借助佛子的身份來壓制世家,再以蘇丹古的狠辣手段震懾群臣,現(xiàn)在北戎投降,最大的威脅已除,確實得為以后做打算。
畢竟誰也不知道曇摩羅伽還能活幾年……他早就在暗中準備,以確保他死后權力可以順利更迭,不至于引發(fā)動亂,外敵趁虛而入。
殿前腳步咚咚響,緣覺飛跑入殿。
“王,文昭公主的親兵過來說,今天公主有事,不回來了�!�
曇摩羅伽問:“公主去哪里了?”
“公主去驛館了,親兵說公主和衛(wèi)國公要商議事情,今晚不回院子,明天可能也回不來�!�
曇摩羅伽皺眉。
……
驛館里,李仲虔五內(nèi)俱焚,坐立不安。
醫(yī)者為瑤英的眼睛涂了藥,包了布條,叮囑道:“每隔兩個時辰換一次藥,一個月內(nèi)不能食用油膩腥臊之物�!�
李仲虔送醫(yī)者出去,轉身,看著眼睛上蒙了布條的瑤英,面色陰沉如水。
瑤英什么都看不見,有些不安,伸手摸了摸榻邊:“阿兄?”
李仲虔握拳,深吸一口氣,把滿腹怒火硬按下去,握住她的手,“眼睛還疼嗎?”
瑤英道:“擦了藥,好些了……”
李仲虔拔高嗓音:“你知不知道如果我和李玄貞收手慢一點,你可能連命都沒了?你闖進來干什么?”
瑤英仰著頭,小聲說:“阿兄,李玄貞是太子,你不能在王庭殺了他……”
“他不顧人倫,對你有那種齷齪心思!”
李仲虔忍耐不住,怒吼出聲,“我不能讓他活在這個世上!”
只要一想到李玄貞每次看著瑤英的時候在想什么,他氣得毛發(fā)直豎,恨不能把李玄貞碎尸萬段。李玄貞居然有臉追來王庭!
瑤英松口氣,看來李玄貞寧愿被李仲虔誤會,也沒有說出她的身世。
她的信應該還沒送到杜思南手上,在收到杜思南的回信、確認自己的身世之前,她不想讓李仲虔知道這事。
“阿兄,他不敢對我做什么,李德也不敢,先把他送回去,眼不見為凈。”
李仲虔攥緊案幾一角,臉色愈發(fā)黑沉,鳳眸發(fā)紅,像是要燒起來一樣。
瑤英看不到他臉上的神情,抓著他的胳膊搖了搖:“阿兄……你殺了他,風險太大,李德才是我們要提防的人……李德和李玄貞之間矛盾重重,李玄貞活著,對我們來說不是壞事……”
李仲虔回過神,看著她臉上蒙著的布條,閉了閉眼睛,“好,我現(xiàn)在不殺他。”
瑤英松口氣。
她現(xiàn)在還不能告知李仲虔全部真相,李仲虔原本就有和李德父子同歸于盡的想法,假如知道她和李玄貞之間的糾葛,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犧牲他自己。
安撫好李仲虔,瑤英問親兵:“太子的傷怎么樣了?”
親兵答道:“醫(yī)者剛剛為太子殿下包扎了,之前留下的外傷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今天阿郎把太子打了一頓,添了些新傷,不過沒有傷及要害�!�
瑤英點點頭,“帶他過來�!�
不一會兒,屋中腳步輕響,親兵帶著李玄貞進屋。
瑤英抬手讓親兵退到角落里去,問:“你做了什么?我阿兄怎么會知道你的心思?”
李玄貞沉默了一會兒。
“眼睛疼嗎?”
他鼻青臉腫,連五官都看不出來了,一瘸一拐地走到她面前,看著她臉上的布條,問道。
瑤英看不見人,端坐不動,冷聲道:“不關你的事。”
李玄貞苦笑,怎么不關他的事?他和李仲虔起爭執(zhí),她趕來阻止,眼睛才會受傷。
他俯身,拉起她的手。
瑤英下意識一甩,李玄貞疼得面皮抽搐了幾下,心中苦澀,忍著沒喊疼,緊緊握住她的手掌,“別動,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他從袖中摸出一樣東西,塞到瑤英手心里。
瑤英皺眉,摸索掌中的東西,摸了半天也沒猜出是什么:“這是什么?”
李玄貞半晌沒說話。
昔日的種種一一在腦海中浮現(xiàn),他曾經(jīng)刻意遺忘那段過去,但是那段記憶始終牢固地盤亙在他心底,即使他一刀一刀去剜,把自己的心挖得鮮血淋漓,也無法抹去和她相識的回憶,只能將其深埋心底,用恨意去填補空洞。
后來他發(fā)現(xiàn),其實他什么都記得。
“是泥人……”李玄貞輕聲說,“你的泥人。”
他被關起來養(yǎng)傷,捏了幾個泥人,都是她的模樣。李仲虔看到酷似她的泥人,什么都明白了。
瑤英臉上沒有一絲波瀾,隨手將泥人放到一邊絨毯上,道:“我會即刻派人送你回高昌,你的部下應該也找過來了,你好自為之�!�
李玄貞閉目了片刻。
她不記得泥人了。
又或者,她記得,但是她一點都不在乎。
他耗光了她的所有期望,現(xiàn)在不管他做什么,她都毫不在意。
“為什么……”他雙手緊握成拳,身上的疼痛遠不如心口泛上來的疼,“七娘,為什么阻止李仲虔殺我?”
瑤英淡淡地道:“因為我不想阿兄出事�!�
李玄貞唇角勾起,自嘲一笑。
意料之中的回答,他偏偏要問出口。明知是自取其辱,他還是抱了一點期望,希望她心底對他有一絲不忍。
只要有一絲就夠了。
“七娘,你不用擔心李仲虔發(fā)現(xiàn)你的身世……”李玄貞轉身,一瘸一拐地出去,“在你決定告訴他實情之前,我不會泄露出去�!�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甚至有幾分輕快。
即使被李仲虔和她的親兵誤會、即使被天下人恥笑,又能怎樣?
他不在乎。
瑤英擔心夜長夢多,催促親兵趕緊啟程,這天傍晚,親兵護送李玄貞離開圣城。
她留在驛館看著李仲虔,要他親自給自己換藥,以防他偷偷出城去追殺李玄貞。
一看到她蒙著眼睛的樣子,李仲虔滿腔怒火盡數(shù)消散,沒有再提要立刻手刃李玄貞的話。
瑤英打發(fā)親兵去王寺見畢娑,“王寺那邊有急事的話一定要來稟報。”
親兵回來復命:“阿史那將軍說一切都好,公主不必擔心,他若有事,一定會來請公主。”
瑤英放下心來,收拾了睡下。
夜半時分,瑤英做了一個噩夢,身上戰(zhàn)栗不止。
一只手輕輕撫過她的額頭,指腹微涼。
瑤英半夢半醒,聞到熟悉的味道,抱住那只手蹭了蹭,呢喃:“法師……”
聲音拖得長長的,又嬌又軟。
榻邊的身影微微僵了一下。
瑤英側過身,蜷縮成一團,緊緊靠著那道身影。
耳畔傳來誦經(jīng)聲,音調(diào)宛轉清冷。
瑤英緊拽著袖子不放,快要睡著時,忽然清醒過來,雙手一抓。
空空蕩蕩,什么都沒抓著。
她坐起身來,屋中一點聲響都沒有,靜悄悄的,剛才的念經(jīng)聲仿佛是她的錯覺。
瑤英臉上還蒙著布條,什么都看不到,伸手摸了摸榻邊,錦毯邊沿沒有一絲皺褶。
她嘴角輕輕翹起:“法師?”
沒有回應。
“我知道你在這里�!爆幱⒑V定地道,“你怎么來的?身上好些了沒?”
她等了一會兒,榻邊一聲細微的窸窣響動。
一道身影在她身邊坐了下來,修長的手指拂過她的臉頰,解開她臉上的布條。
瑤英乖乖坐著,一動不動,全然信賴。
曇摩羅伽湊近了些,細看她的眼睛,雙眉緊皺。
瑤英小聲說:“法師,你別擔心,我只是暫時看不清楚,過幾天就好了。我今天裝出很疼的樣子是為了嚇唬我阿兄,讓他冷靜下來。”
她還故意軟倒在地上,讓醫(yī)者夸大她的傷勢。
曇摩羅伽一語不發(fā)。
她讓親兵隱瞞消息,他派親衛(wèi)過來打探后才知道她眼睛受傷了,所以不能回去。
她騙他。
知道她受傷的那一刻,他幾乎克制不住,想親自過來把人抓回去……他心底的執(zhí)越來越深了。
曇摩羅伽拿起布條,重新給瑤英系上,動作輕柔,“以后別瞞著我�!�
語氣聽起來格外嚴厲。
瑤英點點頭:“我沒事,不過這兩天得待在驛館,阿兄才能放心……法師,你快回去吧,別耽誤了正事�!�
說著,她眉頭緊皺。
“你沒運功吧?”
蒙達提婆帶來的新方子起了效用,他得堅持用藥,而且不能再運功。
曇摩羅伽垂眸,扶她躺下,“我沒運功。睡吧,我這就走�!�
他有很多事情要忙,她不知道,那些事是他的責任,他無所求,而她,是他在責任之外唯一的一點私心。
而他只能在深夜悄悄來看她。
瑤英躺回枕上。
曇摩羅伽坐在榻邊,她拽拽他的袖子,“法師,你剛才念的是什么經(jīng)文?”
“《佛說百佛經(jīng)》……誦此佛名故,常得見好夢,遠離諸難,得無上菩提……”
他剛才念的是梵語,知道她聽不懂,改成漢文,音色依舊清冷,如玉石琳瑯,高貴優(yōu)雅。
瑤英看不到他的樣子,聽著他一句一句念誦經(jīng)文,心里無比安定,放松下來,慢慢睡著了。
如銀月華從花窗漫進屋中,她側身而睡,臉龐沐浴在朦朧的光暈中,眼睛蒙著布條,雙唇潤澤,蕊紅新放,像是在等人品嘗。
曇摩羅伽俯身,手指拂開她鬢邊發(fā)絲,一點一點朝她靠近,指尖輕輕地拂過她的臉龐。
吱嘎一聲。
窗外閃過一道黑影。
曇摩羅伽醒過神,給瑤英蓋好錦被,起身走出屋。
一道高大的身影立在庭院深處,轉身瞥他一眼,一雙鳳眼倒映出冰冷月光,目光陰沉。
“你和明月奴是什么關系?”
李仲虔問。
他夜里擔心瑤英,過來看她,看到一個男人坐在她榻邊,立馬抽刀,可她卻笑著和男人說話,語氣輕柔,顯然和男人很親近。
曇摩羅伽沉默不語,解開面巾,月色下,一張疤痕遍布的臉。
李仲虔眉頭皺起,“蘇丹古?”
這人別的都好,就是一張疤臉……瑤英自己生得好,不在意其他人的長相,可是也不該找一個這么丑的……以后成親了,怎么帶出去見人?
而且蘇丹古的仇人一個比一個瘋狂,瑤英和他在一起,就得成日提心吊膽。
想到這里,李仲虔冷哼:“三更半夜出現(xiàn)在女兒家的閨房,偷偷摸摸,不合規(guī)矩,你把我妹妹當成什么人了?她是西軍首領,愛慕她的人不缺你一個。”
曇摩羅伽沉聲道:“衛(wèi)國公說的是……我身份敏感,讓公主受委屈了�!�
“我深夜前來,她才能安心休養(yǎng)�!�
李仲虔瞇了瞇眼睛,覺得眼前的人語氣有些熟悉。
曇摩羅伽抬手,“衛(wèi)國公,我的人在驛館外,請衛(wèi)國公隨他們?nèi)ヒ粋地方�!�
李仲虔抬起眼簾,掃一眼他指的地方,遠處星星點點火光閃耀。
“去哪里?”
曇摩羅伽道:“去追上李玄貞。”
李仲虔眼中騰起一點火焰,看著曇摩羅伽,目露贊賞之色。
“你呢?”
“我有傷在身,不便出行�!睍夷α_伽立在廊前,氣勢沉凝,“衛(wèi)國公放心,我的人應該快追上李玄貞了。此事是我一人所為,和衛(wèi)國公無關�!�
李仲虔深深地看他一眼,笑了笑,還刀入鞘,轉身走出長廊。
一群身著窄袖衫、肩負長弓的親衛(wèi)手執(zhí)火把等在驛館外,為他牽馬。
風聲呼嘯,一個多時辰后,李仲虔一行人悄悄從后山出城,追上被攔在山谷的李玄貞。幾個先行的親衛(wèi)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李仲虔戴了面罩,勒馬停在山坡上。
親衛(wèi)引弦搭箭,黑夜里嗖嗖數(shù)聲,箭雨罩下,全部射向李玄貞,李玄貞的親衛(wèi)連忙幫著舉刀格擋。
瑤英的親兵一頭霧水,不明白為什么會被攔下,策馬上前,拿出銅符:“我等有阿史那將軍密令�!�
“我等有攝政王手令,請魏朝太子帶句話給魏朝皇帝!爾等勿怪。”
親衛(wèi)朗聲答道。
幾個親兵面面相覷。
親衛(wèi)說完,紛紛抽刀,狠狠踢一下馬腹,十幾騎身影朝著李玄貞奔去,蹄聲如雷,馳到李玄貞跟前,舉起長刀。
月夜下刀光閃動,十幾騎踏著整齊的步伐前進,氣勢肅殺,李玄貞的親衛(wèi)大驚失色,驅馬圍住李玄貞,王庭親衛(wèi)獰笑,長刀落下。
馬嘶長鳴,驚叫聲四起,數(shù)人落馬。
幾把長刀從不同方向斬向李玄貞。
“殿下!”
親衛(wèi)睚眥欲裂。
下一瞬,李玄貞鬢邊的頭發(fā)飄落下來。
王庭親衛(wèi)撿起他的頭發(fā),放進一只錦盒中,遞給李玄貞的親衛(wèi):“請代攝政王轉呈給魏朝皇帝,文昭公主是王庭貴客,文昭公主在一日,盟約便在。中原人說,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這幾束頭發(fā)是太子殿下的,應當轉交給魏朝皇帝�!�
李玄貞的親衛(wèi)心有余悸,汗出如漿,接過錦盒。
他們在王庭境內(nèi),假如剛才那幾刀真的朝著太子的脖子砍下去……
王庭親衛(wèi)看向李玄貞,一笑:“太子殿下,文昭公主不想再看到您,為了兩國情誼,您以后還是不要再踏足王庭為好,王庭距離中原有萬里之遙,本應相安無事�!�
李玄貞鼻青臉腫,看不出什么表情,回頭看一眼圣城方向,目光森冷。
她是為蘇丹古來王庭的。蘇丹古抓住了李德的軟肋,他沒去過中原,居然對魏朝如此了解。
親衛(wèi)哆哆嗦嗦著爬上馬背,拽住他坐騎的韁繩,簇擁著他離開。
不遠處,李仲虔看著李玄貞一行人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拍了拍腰間佩刀。
蘇丹古至少比杜思南和鄭景好點。
第168章
舞
送走李玄貞后,瑤英少了一樁心事。
李仲虔和王庭關于通商的談判也談得差不多了,已經(jīng)在草擬文書。
她的眼睛還沒好,沒法寫信看信,只能讓親兵幫她讀信,有些公文需要她親筆畫花押,暫時只好用印章代替。
李仲虔不許她出門,要她留在驛館好好養(yǎng)傷。
她每天讓金將軍去王寺送信,信都是侍女代她寫的,信上不過是些她今天做了什么、眼睛有沒有好一點、吃了什么之類的瑣碎事情。
曇摩羅伽的回信也很平常,知道她看不了信,信上多半是幾句問候,叮囑她記得換藥,內(nèi)容尋常,被人看到了也不會暴露彼此的身份。
天天鴻雁傳書。
這天,瑤英坐在廊下鷹架前等金將軍回來,聽到院外一陣腳步聲傳來。
“公主,王寺那邊派人來接您了�!�
瑤英搬回庭院,剛進屋,聞到一股熟悉的沉水香味靠近,伸手拽住對方的袖擺,笑著輕輕搖了搖。
“法師。”
這幾天夜里曇摩羅伽都會來看望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和李仲虔說的,李仲虔居然默許了,沒有攔著不讓他進屋。今天巴米爾來接她,李仲虔知道了,也沒跑回來阻攔,只派親兵過來囑咐了幾句。
曇摩羅伽沒作聲,放慢腳步。
瑤英就這么拉著他的袖子往里走。
不一會兒,曇摩羅伽停下來,道:“公主在這坐著,蒙達提婆過來了,讓他看看你的眼睛�!�
她說眼睛疼只是為了嚇唬李仲虔,過幾天就能好。幾天過去了,她還是看不見,他不太放心,征得李仲虔的許可,把她接回來養(yǎng)傷。緣覺說得煞有介事,好像她眼睛要失明了一樣,李仲虔生怕她眼睛留下毛病,沉著臉答應了。
瑤英依言坐下,曇摩羅伽俯身,衣擺窸窣輕響,氣息撲在她額前。
他解開她眼睛上的布條,眉頭輕擰。
蒙達提婆奉召前來幫瑤英看眼睛,看過醫(yī)者的藥方,聞了聞她平時敷的藥膏,說:“這膏藥的藥性溫和,藥方對癥,外用的就涂這個藥膏,再加一味內(nèi)用的藥就夠了。王不必憂心,再過半個月,公主應該就能看見了。”
曇摩羅伽凝視著瑤英,沉默不語。
畢娑忽然出現(xiàn)在門口,氣喘吁吁,和他使了一個眼色,他留下緣覺照顧瑤英,出去了。
蒙達提婆繼續(xù)為瑤英敷藥。
瑤英叫自己的人都退出去,問:“法師,佛子的身體好些了嗎?”
蒙達提婆和緣覺對視一眼,看著一臉期冀、什么也看不清楚的瑤英,說:“公主,從這幾天佛子的脈象來看,新藥方效用明顯�!�
瑤英喜出望外。
蒙達提婆接著道:“此藥服用時疼痛無比,讓人難以忍受,不過能激發(fā)水莽草的效用,減輕毒性,只要佛子以后不再運功,細心調(diào)理,幾年之內(nèi)可保無虞�!�
瑤英欣喜異常。
現(xiàn)在曇摩羅伽不需要再親臨戰(zhàn)場,可以不必運功了,新藥方既然有用,只要他不再運功,一定可以養(yǎng)好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