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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門口一陣腳步聲,般若進(jìn)殿,向曇摩羅伽請示:“王,寺主和幾位管事不知道該把優(yōu)曇婆羅花供奉在哪里合適,請王示下。”

    優(yōu)曇婆羅花現(xiàn)世的消息已經(jīng)不脛而走,百姓蜂擁而至,趕來王寺瞻仰靈異花。寺主擔(dān)心靈異花被毀,猶豫著想將金花挪進(jìn)內(nèi)殿,其他僧人不同意,認(rèn)為此花應(yīng)該供奉在大殿,讓所有前來拜佛的百姓觀看。

    曇摩羅伽平靜地道:“既非世俗之物,不必供奉,收起來罷�!�

    緣覺和般若都愣了一下,大覺可惜。

    般若有些不甘心,遲疑著道:“那可是優(yōu)曇婆羅花啊,是彰顯王功德的寶物,就這么讓人收起來,讓它不見天日?”

    曇摩羅伽頷首,唔了一聲。

    般若小心翼翼地說:“王,百姓們看不到優(yōu)曇婆羅花,會大失所望,抱怨王寺獨(dú)占寶物�!�

    “收起來�!�

    曇摩羅伽道,語調(diào)威嚴(yán)。

    般若不敢再勸,垂頭喪氣地走了出去。

    曇摩羅伽看著瑤英手抄的經(jīng)文,手指轉(zhuǎn)動持珠。

    金花到底不是真的,由她當(dāng)眾獻(xiàn)上,一直供奉在佛前,未免欺騙神佛,而且日后難免會引來是非,還是收起來的好。

    雖說她從來不在意這些事。

    安靜了片刻,一名近衛(wèi)在門外抱拳,道:“王,天竺醫(yī)者求見�!�

    曇摩羅伽籠起持珠,點(diǎn)了點(diǎn)頭。

    緣覺會意,示意天竺醫(yī)者入殿。

    天竺醫(yī)者捧著一只寶匣進(jìn)殿,朝曇摩羅伽行禮,道:“王,小人已經(jīng)為文昭公主調(diào)配好了丸藥,公主可先服用一丸,若公主并無強(qiáng)烈不適,以后每隔十日服用一次,只需一兩年,便可痊愈,以后再不必服用凝露丸。”

    他將一份詳細(xì)的藥方遞給緣覺,緣覺奉到書案前。

    曇摩羅伽拿起藥方,看了一會兒,雙眉輕皺:“曼陀羅?”

    天竺醫(yī)者心口一緊,暗暗道,蒙達(dá)提婆所說果然不錯,王庭君主本人頗通藥理,決不能把他當(dāng)成一個自大輕狂的君主隨意糊弄。

    “回稟王,曼陀羅性溫,雖然有毒性,但是也可以用于治療,花瓣可以止喘,鎮(zhèn)咳,尤其還可以鎮(zhèn)痛和麻醉。公主天生不足,想要祛根,不得不加大藥量,散藥時會經(jīng)歷常人難以忍受的痛苦,所以丸藥中必須添入少量的曼陀羅�!�

    說完,他恭敬地道:“公主服藥之時,小人可在一旁等候,若公主有任何不測,小人愿領(lǐng)罪�!�

    曇摩羅伽放下藥方,“醫(yī)者不必如此�!�

    治病原本就是有風(fēng)險(xiǎn)的事,他自己是病人,深知這一點(diǎn),多問一句并不是怪罪,只是想問清楚服用藥丸的后果。

    “文昭公主在不在前殿?”

    他問緣覺。

    緣覺搖搖頭,回答道:“公主今天去演武場了�!�

    早上親兵告訴他的。

    曇摩羅伽道:“等她回來,請她去石窟�!�

    ……

    典禮的第二天就是比武大會,贏的人有豐厚獎賞,輸?shù)娜艘膊粫帐侄鴼w。除此之外,各國使團(tuán)拿出各自的寶物作為彩頭,獎勵勝者,王庭人和各國勇士踴躍參加,分外熱鬧。

    瑤英之前也挑了幾樣價(jià)值不菲的珍寶作為彩頭,拿到了席位。

    她讓親兵參加跑馬和騎射比賽,自己則趁著比賽時去場邊觀賽,暗暗觀察各個部落的勇士所騎的戰(zhàn)馬、使用的馬具。

    海都阿陵制勝的法寶有幾樣:訓(xùn)練有素、耐力強(qiáng)、可以快速移動的騎兵,精良耐用、能夠大量配備的武器,速度快、耐力和負(fù)重能力強(qiáng)、數(shù)量充足的戰(zhàn)馬。

    不能小看馬的作用,馬的優(yōu)劣很大程度上決定了軍隊(duì)?wèi)?zhàn)力的強(qiáng)弱,當(dāng)年漢武帝為了得到汗血寶馬費(fèi)盡心血,正是為了改良軍中戰(zhàn)馬,提升軍隊(duì)實(shí)力。

    眼下,由于連年戰(zhàn)亂,中原失去河隴,喪失了優(yōu)良戰(zhàn)馬的來源,各國軍隊(duì)大多用西南馬行軍。

    西南馬適于山地駝運(yùn),不過體型輕,個頭矮小,負(fù)重能力遠(yuǎn)不如高頭大馬,馱了水囊干糧弓箭,再不能載運(yùn)一個身穿厚重鎧甲的士兵,所以士兵不能穿甲,只能以皮盾防護(hù)。

    再者,西南馬的體力、爆發(fā)力都不足,不能快速行軍,不能發(fā)動突襲,因此,中原軍隊(duì)不能像北戎騎兵那樣以騎兵沖陣。

    如此一來,中原組建不起強(qiáng)大的騎兵,行軍作戰(zhàn)都以步兵為主。

    然而只靠步兵,無法奪回河隴,更無法戰(zhàn)勝北戎。

    瑤英心里暗暗琢磨,海都阿陵的軍隊(duì)日后所騎的戰(zhàn)馬好像來自其他部落,要是能在他改良軍馬之前破壞他的計(jì)劃就好了。

    畢娑從賽場下來,看到場邊的瑤英,眉頭一皺,提醒她:“你看看那邊�!�

    瑤英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影立刻縮進(jìn)人群里了。

    畢娑道:“是毗羅摩羅使團(tuán)的人,他們這兩天在到處打聽你的事。”

    其他公主都生了退意,唯有曼達(dá)公主沒有放棄的跡象。

    瑤英眉頭輕蹙。

    畢娑安慰她道:“月底的時候毗羅摩羅使團(tuán)必須離開,曼達(dá)公主再怎么不甘心,也沒有理由留下。公主這些天得提防著他們,到下個月就沒事了�!�

    瑤英點(diǎn)點(diǎn)頭。

    下午,兩人一起回到王寺,緣覺在門口等著,說曇摩羅伽請瑤英過去。

    畢娑腳步一頓,臉上掠過一陣詫異之色。

    “王今天要見文昭公主?”

    緣覺點(diǎn)頭。

    畢娑像被人打了一悶棍,雙手握拳。

    瑤英正好有事找曇摩羅伽,沒注意到他的古怪,對緣覺道:“你等等,我回去取一樣物事�!�

    緣覺應(yīng)是,站在院外等她。

    畢娑沒有走,也在一邊等著。

    緣覺看他一眼,小聲說:“將軍,王沒有召見您。”

    畢娑臉上沒什么表情,道:“王不是在禪室見公主嗎?我也要去禪室,和你們順路,正好一起過去�!�

    緣覺搖搖頭:“今天不是在禪室�!�

    畢娑眉心跳了跳,問:“那是在哪里?”

    緣覺撓了撓頭皮,道:“在石窟那邊的一處禪房,和刑堂離得很近,王已經(jīng)過去了。”

    刑堂那邊的院落大多空置,鮮少有人過去,曇摩羅伽前天突然吩咐人打掃禪房,之后沒再提起,他納悶了好久,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王是為今天預(yù)備的。

    畢娑聽到石窟和刑堂幾個字,渾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那頭,瑤英拿了東西,走了出來,緣覺迎了上去,領(lǐng)著她離開。

    瑤英跟著他,穿過長廊,過了塔林,爬上長階,來到一處石窟前。

    石窟在一處僻靜的角落里,和那面鑿滿大小石窟的崖壁隔著一條漆黑的甬道,說是石窟,其實(shí)更像是一處居所,廊前種了一株樹,不過枝干光禿禿的,看不出是什么樹。

    “法師在里面?”

    瑤英小聲問,她沒看到戍守的中軍近衛(wèi)。

    緣覺點(diǎn)頭,道:“公主進(jìn)去吧�!�

    瑤英捧著包袱進(jìn)去,石窟是從土崖中挖出的穴洞房間,白日里也光線昏暗,里面點(diǎn)了燈,罩下一團(tuán)朦朧的暈光。

    曇摩羅伽背對著她,坐在燈下的蒲團(tuán)上。搖曳的燭火籠在他周身,赤色袈裟彤紅如火。

    瑤英走上前:“法師找我?”

    曇摩羅伽側(cè)頭看她,下巴朝他對面的矮榻點(diǎn)了點(diǎn)。

    瑤英走到矮榻前坐下,放下包袱,等著他開口。

    曇摩羅伽打開寶匣,取出藥丸,遞給瑤英。

    “醫(yī)者為公主調(diào)制了藥丸,我驗(yàn)看過,公主先服用一丸,可能會有些不適,若難受……”

    他還沒說完,瑤英接過藥丸,咽了下去,給自己倒了一盞茶,慢條斯理地喝了幾口。

    曇摩羅伽:……

    “公主不問這是什么藥?”

    瑤英一笑,眸中似有星光流轉(zhuǎn):“法師為我尋來的藥,一定是治病良藥,多謝法師�!�

    曇摩羅伽看她半晌,挪開了視線。

    ……

    王寺外。

    畢娑留在原地,站了許久,閉了閉眼睛,轉(zhuǎn)身出了王王寺外面川流不息,虔誠的信眾對著主殿的方向頂禮膜拜,一眼望去,長街黑壓壓一片,人山人海。

    畢娑騎著馬,穿過水泄不通的人群,神思恍惚。

    回到府中,他叫來部下,談了一會兒軍務(wù),莫毗多過來詢問發(fā)兵的事,兩人邊喝酒邊談,不知不覺到了傍晚,等莫毗多離去,他已是半醉,躺下呼呼大睡。

    他做了個夢。

    夢中,少年的他跪在石窟的床榻前,榻上老者奄奄一息,枯瘦的雙手不停哆嗦,鄭重地遞給他一柄寒光閃爍的刀。

    “畢娑,你對我發(fā)誓�!�

    畢娑渾身發(fā)抖,不敢去接那柄刀,“師尊……我真的做不到!”

    老者渾濁的雙眼凝視他許久,長嘆一口氣。

    “把緣覺叫來�!�

    畢娑身上發(fā)冷,撲上前,接過那柄刀。

    下一刻,老者和刀都消失了。

    他看到一座空闊的佛殿,燭火熏熏,沉香裊裊。

    一個僧人盤腿坐于佛前法臺之上,面孔輪廓鮮明,碧眸暗斂蓮華,一身寬大僧衣,周身被沉香和燭光籠住,清冷高貴,翩然出塵。

    他看去是那么圣潔莊嚴(yán),可他懷中卻抱著一個膚光勝雪的美貌女子,女子面向著他,藕臂緊緊地纏在他頸間。兩人相對而坐,他低頭看她。

    佛殿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無數(shù)火把朝佛殿聚集過來,星星點(diǎn)點(diǎn),燦若銀河。

    有人踢開了大門,隨著哐當(dāng)巨響,一柄長刀對著僧人懷中的女子砍了下去。

    僧人抬起臉,身上汗淋淋的,泛著濕光,冷清俊美的面孔上溢滿殺氣。

    本該平靜無波的碧眸,血一樣紅。

    畢娑看著他,舉起了長刀。

    ……

    涼風(fēng)從罅隙吹進(jìn)屋中,氈簾晃動。

    畢娑從夢中驚醒,酒意全消,一身的冷汗,坐了一會兒,翻身下榻,披衣穿靴,急匆匆趕往王緣覺看到滿頭大汗的他,一怔,問:“將軍是不是有緊急軍情要稟報(bào)?”

    畢娑不答反問:“王從石窟回來沒有?”

    緣覺搖搖頭:“王還沒回來。”

    “文昭公主回去了嗎?”

    緣覺繼續(xù)搖頭:“好像也沒有……”

    畢娑臉色陰沉如水,緊緊地攥住他:“帶我去見王!立刻!馬上!”

    第120章

    119

    天色漸暗。

    璀璨的夕照落在王寺高低起伏、錯落有致的石窟佛塔上,暮色沉沉,金輝浮動,佛塔飛檐銅鈴隨風(fēng)輕搖,陣陣叮鈴,莊嚴(yán)肅穆。

    畢娑爬上石階,腳步飛快。

    角落里的暗衛(wèi)巴米爾攔住他,道:“將軍止步�!�

    畢娑取下自己的銅符:“我要見王�!�

    巴米爾拿著銅符進(jìn)去,不一會兒走了出來,領(lǐng)著他進(jìn)院,讓他在樹下等著。

    畢娑抬頭,看一眼透出朦朧燈火的石窟,心急如焚,來回踱步,視線掃過那株光禿禿的樹,看到幾塊熟悉的節(jié)疤。

    他看著樹發(fā)愣。

    這棵樹是曇摩羅伽親手移栽的。

    這間石窟,是曇摩羅伽住過的地方,也是他正式受戒之所。

    文昭公主不知道……羅伽的生辰慶典會持續(xù)幾天,今天是他確切的生辰。

    畢娑右手緊攥刀柄。

    曇摩羅伽不在意生辰,這些年都是信眾自發(fā)為他慶賀。往年的今天,他會一個人抄寫佛經(jīng),從早到晚,不見外人。

    今年,今日。

    他在這個意義非凡的日子,帶著文昭公主來了這間對他意義非凡的石窟。

    這說明,文昭公主對他來說,同樣意義非凡。

    ……

    石窟里。

    瑤英咽下藥丸,盤腿坐著。

    曇摩羅伽坐在她對面,手指轉(zhuǎn)動持珠,雙眸微垂。

    靜寂無聲,青煙輕裊。

    瑤英不習(xí)慣端身跪坐,不一會兒就覺得腰酸腿麻,曇摩羅伽卻是紋絲不動,袈裟紋路靜如水波,猶如一尊佛像,只有手中持珠微晃,看樣子,他可以坐一整天也不動彈。

    她目光脧巡一圈,屋中陳設(shè)簡單,書案屏風(fēng)矮榻佛龕,沒什么可看的,視線回到曇摩羅伽身上,一手托腮,靜靜地凝望他。

    他五官深邃,輪廓鮮明,因?yàn)槭俏皇苋f民敬仰的高僧,平時看去如玉石般溫潤,清冷出塵,其實(shí)細(xì)看,面孔有幾分凌厲英氣,所以板起臉時氣勢威嚴(yán)雍容,偏偏他生了一雙柔和的碧色眸子,似蓄了一汪深池,眉目舒朗,風(fēng)姿神秀。

    瑤英忍不住想:他笑起來的時候一定很好看。

    認(rèn)識以來,還從沒見他笑過呢。

    她看得入神,曇摩羅伽抬眸看她,正對上她的視線。

    兩人無聲對視,他一語不發(fā),瑤英看他不像是在禪定,朝他一笑,低頭翻開自己帶來的包裹。

    “我還沒恭祝法師生辰……”

    她翻出幾本經(jīng)文,遞給曇摩羅伽。

    曇摩羅伽道:“公主已經(jīng)送過壽禮了。”

    她有意在典禮上蓋過其他公主,讓商隊(duì)預(yù)備了厚禮,典禮時禮官捧出她送的壽禮,臺前一片抽氣聲,精巧的金佛、八寶珠玉寶器,黃金寶石,琳瑯滿目,還有裝訂精美、繪有美麗插畫的經(jīng)書。

    各國使團(tuán)從未見過那種經(jīng)書,納罕不已,想借去觀看,寺主沒答應(yīng),經(jīng)書現(xiàn)在都供在王寺里。

    她從不放過任何機(jī)會壯大她的商隊(duì),中原帶來的綢緞固然珍貴,但是數(shù)量有限,桑麻針織不能急于一時,造紙就要方便多了,而且成本低廉,利潤更豐,想來過些天她的鋪?zhàn)泳蜁u那些裝訂佛經(jīng)了。

    聽他提起典禮上那些金光閃爍的禮物,瑤英一哂,捧著經(jīng)文說:“那些是給別人看的,這才是我親手為法師準(zhǔn)備的壽禮�!�

    曇摩羅伽看她一眼,接過經(jīng)文,翻開,蓮花暗紋紙箋上寫滿密密麻麻的文字。

    他眉峰微挑。

    瑤英知道他精通各國文字,書法精湛,略有些難為情,道:“王庭文字和漢字差別太大,我寫得不好,法師見笑了�!�

    曇摩羅伽合上經(jīng)文。

    她的王庭文字寫得不好,不過他能認(rèn)出來字跡,她手抄了全本的《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

    瑤英笑著說:“我阿娘信佛,我為她抄寫過《藥師經(jīng)》。法師是出家人,修行之人了脫生死,不貪生,不怕死,可我是俗人,我希望法師長命百歲,祛病強(qiáng)身,早占勿藥,所以思來想去,為法師抄寫《地藏經(jīng)》祈福�!�

    曇摩羅伽沉默了一會兒,問:“公主為什么抄寫《地藏經(jīng)》?”

    瑤英答道:“我看法師平時經(jīng)常翻看此經(jīng)�!�

    他屋中書案上的幾卷《地藏經(jīng)》寫滿批注,卷軸里塞滿簽子,平常他和人辯法,也常常引用《地藏經(jīng)》,肯定對其中的經(jīng)義深有體會,極為贊同,所以她決定抄寫這部經(jīng)。

    曇摩羅伽看著瑤英,道:“公主并不信佛�!�

    瑤英睜大眼睛:“可是法師您信啊�!�

    因?yàn)檫@是他的信仰,所以她想用他追求的方式為他祈福。

    風(fēng)吹進(jìn)屋中,燭火晃動,交錯的光影映在瑤英臉上,一雙明眸,秋水盈盈。

    風(fēng)動,旛動。

    曇摩羅伽垂眸,看著經(jīng)文,她向佛陀請罪的時候,一夜就能抄寫兩卷經(jīng)文,字跡工整秀麗,但是能看得出沒怎么花心思,居然還有涂抹的痕跡。為他抄寫的《地藏經(jīng)》,雖然字跡歪歪扭扭,卻是一筆一劃認(rèn)真抄寫。

    他出了一會兒神,仿佛能看到她伏案書寫時規(guī)規(guī)矩矩、認(rèn)真仔細(xì)的模樣。

    瑤英知道他一點(diǎn)都不在意生辰,看他收了壽禮之后面無表情,沒往心里去,叮囑一句:“不過法師還是得延請名醫(yī),對癥下藥,才能痊愈。我讓人搜尋了一些藥材,也不知道有用沒用,已經(jīng)讓緣覺收起來了,正好天竺醫(yī)者在王庭,不如請醫(yī)者驗(yàn)看,若有用,我再讓人多找點(diǎn)。”

    曇摩羅伽收起經(jīng)文,唔一聲,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嘴角輕輕扯了一下。

    她大概想說,法師,看病還是得吃藥。

    趁著和他說話,瑤英動動腿,揉揉肩膀,忽然覺得一陣疲倦襲來,側(cè)身掩唇打了個哈欠,額前沁出細(xì)密的汗珠。

    自她吃了藥,曇摩羅伽一直在觀察她,看她意識朦朧,輕聲道:“公主第一次服用此藥,藥效強(qiáng)烈,若覺得困倦,可以躺下。”

    瑤英作勢要起身:“那我回去了……”

    曇摩羅伽搖頭,站起身:“你第一次服藥,不能離人�!�

    說完,起身回避出去。

    瑤英對著他挺拔的背影喔一聲,看看左右,榻上角落里有干凈的衾被,看來他都準(zhǔn)備好了。

    和尚是個周到的好醫(yī)者。

    她眼皮愈發(fā)沉重,躺下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

    聽見屏風(fēng)后瑤英的呼吸變得綿長平穩(wěn),曇摩羅伽回到里間。

    燭火搖曳,他把燭臺挪到矮榻前,坐在榻沿,細(xì)看她的臉色,卷起衾被,手中執(zhí)一軟帕,隔著帕子托起她的手腕,兩指探了會脈。

    瑤英身上越來越熱,鬢邊也透出汗水。

    曇摩羅伽皺眉,取來熱水巾帕,為她擦拭。

    她夢中感覺到他輕柔的動作,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法師……”

    她無意識地喚了一聲,沙啞的嗓音,聽來格外親昵。

    似帳中低語。

    曇摩羅伽動作停頓了片刻,抽出自己的袈裟袖擺,繼續(xù)擦拭。

    “法師……”

    瑤英接著喚他,再次拉住他的衣袖,手指攥緊。

    曇摩羅伽扯開袖擺。

    “法師,疼……”

    她忽然道。

    囈語的聲音低低的,鼻間輕哼出聲,不是抱怨,也不是訴苦,只是在信賴的人面前,會放下所有防備。

    曇摩羅伽一頓,濃密眼睫低垂,掩住所有思緒。

    “哪里疼?”

    過了一會兒,他輕聲問。

    瑤英蜷縮成一團(tuán),肌膚滲出細(xì)汗:“渾身都疼……”

    曇摩羅伽一動不動,片刻后,俯身,修長手指慢慢靠近她的臉頰,在就快要觸碰到她時,穩(wěn)穩(wěn)地停了下來。

    他目光凝定在她臉上,看了半晌,低頭取下腕上的菩提子持珠,隔著帕子托起她的手腕,把持珠籠在她腕上。

    菩提珠作為法持,驅(qū)邪,增慧,消災(zāi),增廣功德,祛除病痛……

    這串持珠,他隨身戴了多年。

    他為她戴上持珠,念誦經(jīng)文。

    愿你減輕病痛,愿你無病無災(zāi),諸愿成就,遇難呈祥。

    聽到熟悉的、清冷宛轉(zhuǎn)的誦經(jīng)聲,瑤英漸漸安穩(wěn)下來,手指仍然抓著曇摩羅伽的袈裟袖擺。

    他沒有抽出衣袖。

    屏風(fēng)外響起腳步聲,巴米爾通稟說畢娑來了。

    “讓他等著�!�

    曇摩羅伽看著瑤英,道。

    一刻鐘后,曼陀羅鎮(zhèn)靜的藥效上來,瑤英微蹙的眉松開了些許,不再低聲囈語,抓著他袖擺的手也松開了。

    曇摩羅伽多等了一會兒,把她露在外面的手送回衾被里,坐回書案前,用梵語記下她的反應(yīng),方起身出去。

    ……

    天已經(jīng)黑了。

    畢娑等在院子里,看曇摩羅伽走出來,神情嚴(yán)肅。

    “王,文昭公主在您眼中,是不是和其他人不一樣?”

    假如李瑤英只是個尋常女子,假如她和曼達(dá)公主一樣靠美色來魅惑人心……那么畢娑絕不會像現(xiàn)在這么恐慌。

    她不是尋常女子,她既有神女般無與倫比的美貌,又總能和羅伽心意相通。

    畢娑是個男人,和李瑤英相處這么多時日,他越來越擔(dān)心羅伽會為她動情。

    他等著羅伽回答,眼神忐忑。

    夜風(fēng)拂過,曇摩羅伽立在廊前,肩上落滿月光,袈裟獵獵飛揚(yáng)。

    “不一樣�!�

    他淡淡地道。

    畢娑渾身一震,他已經(jīng)猜到會是如此,但看到曇摩羅伽一臉坦然地承認(rèn),他還是不敢相信。

    “王,文昭公主不能再留在王庭了�!彼Z氣堅(jiān)決,“公主是漢女,您是高貴的佛子啊!”

    再這樣下去,不論對曇摩羅伽還是李瑤英來說,都不是好事。羅伽會因?yàn)閯忧閴牧诵扌�,李瑤英會被�?dāng)成引誘佛子墮落的魔女,她將面臨所有人的唾罵、憎恨、鄙視,狂熱的信眾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他們會不遺余力地毀了她。

    曇摩羅伽凝望夜色,神色平靜,道:“七情六欲,皆屬自然,人天性有男女、飲食之意欲,無需回避,修行之人,本就是要斷除各種欲望,磨礪心志�!�

    七情六欲才是天性,他是凡人,動情也屬尋常,不必忌諱。

    他是修行之人,情動只是他修行路上遇到的一個劫難。

    心不動,旛不動。

    他本是一口古井,井中一株水蓮靜靜生長,冷清孤絕,她跨越千山萬水而來,似春風(fēng)拂過,吹皺靜水,漣漪乍起,水蓮跟著輕輕搖曳。

    風(fēng)停,水止。

    世間種種,遷流不住,情愛如露水,美人似泡影。

    她會回到遙遠(yuǎn)的漢地,和親人團(tuán)圓,一生喜樂。

    他將繼續(xù)孤獨(dú)地修行,縱粉身碎骨,亦不回頭。

    畢娑苦笑。

    他相信曇摩羅伽心性堅(jiān)定,能夠處理好和李瑤英的關(guān)系。可是世上的事,哪有這么簡單。

    羅伽是王庭君主,是百姓敬仰的佛子,他還是攝政王蘇丹古……

    畢娑定定神,道:“王,文昭公主和其他國公主相爭的事情已經(jīng)傳揚(yáng)開來,百姓私底下用最難聽的話咒罵她,說她阻攔王的修行,癡心妄想,說她無恥,下賤,說她會遭到報(bào)應(yīng),永墜修羅地獄……她說夢中被神佛懲戒,所有人深信不疑,因?yàn)樗麄冋J(rèn)為除非她和摩登伽女一樣出家,否則她肯定會惡果纏身�!�

    “王,文昭公主終將回到漢地,為了她好,您不能再如此優(yōu)待她�!�

    “我愿為王照顧文昭公主,王,我一定會盡全力保護(hù)公主,肝腦涂地,在所不辭�!�

    曇摩羅伽回頭,看著畢娑,碧眸沉靜。

    畢娑心中暗嘆一聲,單膝跪地:“王,臣和文昭公主是朋友,臣發(fā)誓,絕不敢、也不會對公主有任何惡意之舉……臣只是,擔(dān)心文昭公主的處境�!�

    他閉上眼睛,雙手握拳,狠下心。

    “王,您對文昭公主的動情,很可能給文昭公主帶來禍患,而且是性命之憂�!�

    “他們會像處死外道妖女那樣,把文昭公主扔進(jìn)真正的火壇,活活燒死她,以洗清她的罪孽�!�

    庭前異樣的安靜。

    夜風(fēng)吹動曇摩羅伽的袈裟,他道:“畢娑,我動心與否,和文昭公主無關(guān)�!�

    語調(diào)威嚴(yán),隱含警告之意。

    不論他動不動心,一切后果,由他一人承擔(dān),和李瑤英無干。

    畢娑聽出他的決心,心下大慟,臉上掠過一陣苦澀。

    “臣謹(jǐn)記�!�

    他了解曇摩羅伽,知道羅伽不會逃避,不論結(jié)果如何,羅伽會一人承擔(dān)起所有苦果。

    所以他才會如此擔(dān)憂。

    ……

    畢娑起身,離開石窟。

    數(shù)年來縈繞在他心頭的恐懼再次浮了上來。

    他想起師尊臨終前的話:“畢娑,不要心軟,不要遲疑……真有那一天,你要親手殺了他�!�

    這句話,羅伽也對他說過。

    “畢娑,不必遲疑,我病勢沉重,本就是將死之人。”

    畢娑抹了下眼角。

    ……

    多年前,曇摩羅伽修習(xí)功法。

    他意志剛強(qiáng),不僅承受住身體上的巨大痛苦,也承受住了精神上的考驗(yàn),除了運(yùn)功時會顯得格外冷漠之外,并無異常。

    師尊波羅留支臨終前,把畢娑叫了過去,遞給他一柄刀。

    “畢娑,你是羅伽的同門。日后,假如羅伽狂性大發(fā),大開殺戒,你要親手殺了他�!�

    畢娑大驚失色:“師尊,羅伽是佛子,他修行功法是因?yàn)椴蝗炭唇l(wèi)一個個慘死,他怎么會大開殺戒?”

    波羅留支顫聲道:“世上無絕對……你聽說過賽桑耳將軍的故事嗎?”

    畢娑點(diǎn)點(diǎn)頭,他當(dāng)然知道,王庭每一個少年郎都想成為賽桑耳將軍那樣的大英雄。

    波羅留支看著他,目光悲憫。

    “畢娑,賽桑耳將軍是我的師兄……他并非死在世家的陰謀當(dāng)中……他死在他的師尊刀下�!�

    畢娑瞪大了眼睛。

    波羅留支撫摸著手中的刀。

    “師兄自小在王寺修行,練習(xí)功法,同門師兄弟,他悟性最好,性情也最好,師兄弟們都很崇拜他�!�

    “十四歲時,師兄開始追隨父兄,為王庭征戰(zhàn),初戰(zhàn)就斬首敵顱。十八歲時,師兄率三千騎兵出蔥嶺,擊敗突厥汗國,殲敵八千,俘虜兩萬余人……他武藝高強(qiáng),性情剛毅,什么都打不倒他……”

    “師兄一生忠直,為王庭堅(jiān)守邊境,將東西商道徹底控制在王庭手中,克敵服遠(yuǎn),英勇善戰(zhàn),王庭的旗幟飄揚(yáng)在雪域大漠,大小邦國,聞風(fēng)喪膽,有了他,東、西方的強(qiáng)盛王朝都不敢進(jìn)犯王庭……”

    “師兄視兵卒如子,深受部下愛戴,正直勇敢,淡泊名利,從不因軍功自傲,平時生活起居,力求儉樸,成親沒幾天就上了前線……”

    “師兄常說,身為王庭兒郎,身為一個習(xí)武之人,自當(dāng)為國效忠,保護(hù)平民百姓�!�

    說到這里,波羅留支渾濁的雙眼盈滿淚水。

    “師尊說,師兄是練習(xí)功法最合適的人選,他的心性那么高潔,無論王室如何猜忌,世家怎么排擠,他心中都把王庭和百姓放在第一位,他天生是個英雄,絕不會走火入魔。”

    “直到那年……師兄出去打仗,他母親無意間得罪了太后和王室貴戚,竟然被太后下毒害死,太后怕事情敗露,在奸臣的慫恿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買通盜匪殺害師兄的家人,嫁禍給世家,師兄的家人逃出城報(bào)信,都被殺了……等王知道時,太后已經(jīng)鑄成大錯,世家冷眼旁觀……最后,師兄一家人都死了……”

    波羅留支苦笑。

    “師兄打了一場大勝仗,帶兵凱旋,要怎么和師兄說啊……”

    “他為王庭鞠躬盡瘁,歡歡喜喜回來,我卻要告訴他,師兄,你的家人全死了,你阿爹,你阿娘,你懷孕的妻子和一雙兒女,你的兄弟姐妹……全都死了啊!死在奸臣和貴戚手里……”

    波羅留支盯著自己發(fā)顫的手。

    “后來,師兄回來了,王怕師兄發(fā)狂,更怕那些崇拜他的士兵會造反,只能掩蓋罪證,包庇他的母親……師兄什么都不知道,他以為他的家人死于橫禍……世家故意把消息透露給他……”

    賽桑耳瘋了。

    他提刀沖進(jìn)王宮,一路上大開殺戒,王宮近衛(wèi)是他的部下,既不是他的對手,也下不了手,可他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濫殺無辜。

    最后,賽桑耳的師尊帶領(lǐng)王寺僧兵,圍攻賽桑耳。

    波羅留支那時候年紀(jì)還很小,偷偷混了進(jìn)去。

    他永遠(yuǎn)忘不了那個雨夜。

    王庭少年郎們最崇拜的大英雄,如一只困獸,和他的同門師兄弟廝殺,血肉橫飛。

    賽桑耳最終死在他師尊的刀下。

    “翱翔天際的雄鷹,馳騁大漠的神狼,他沒死在戰(zhàn)場之上,沒死在敵人刀下,他死在自己人的手里��!王庭近衛(wèi),師尊,他的師弟……中軍出動了幾百人,設(shè)下陷阱,還抓了他的一個遠(yuǎn)親,只為了引誘他,圍攻他……那一夜,王寺血流成河,我永遠(yuǎn)也忘不了……”

    “賽桑耳死在我們手里……”

    所有參與圍剿賽桑耳的王寺僧人都無法忘卻那一夜,他們意志消沉,紛紛出走,成了苦行僧。

    從此,王室衰微,國勢衰落,曇摩家?guī)状鞒蔀槭兰业目堋?br />
    直到曇摩羅伽出世。

    波羅留支緊緊攥住畢娑的肩膀。

    “師兄不是被師尊殺死的……他在求死……”

    賽桑耳臨終前,掃視一圈,看著自己的同門,喃喃了一句,“對不起。”

    師兄弟們跪在他的尸首前,淚流滿面。

    賽桑耳在最后一刻清醒了,他意識到自己狂性大發(fā)時殺了太多無辜之人,放棄抵抗,從容赴死。

    師兄弟們寧愿他沒有清醒,寧愿他真的瘋了。

    一個英雄,失去所有,畢生堅(jiān)持的信念崩潰,最后還要清醒地去赴死,該是多么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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