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太監(jiān)為難地道:“殿下,娘子為您備了接風(fēng)宴……”
太子回京的第一夜就跑去找�?倒鳎瑐鞒鋈�,讓太子妃的臉面往哪兒擱?
李玄貞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遠(yuǎn):“讓她別等孤了�!�
太監(jiān)默默嘆息,進(jìn)院報信。
明燭輝煌,庭前備了豐盛的筵席,山珍海味,美酒佳肴,炭火烘烤的牛羊脂肥肉嫩,泛著油光,廊下還候著一部龜茲樂伎。
太子妃鄭璧玉盛裝華服,領(lǐng)著東宮女眷等了一個時辰。
太監(jiān)稟報說李玄貞去公主府了。
鄭璧玉一言不發(fā)。
幾位良娣、良媛立即收起笑容,臉上閃過惱怒、嫉恨和鄙夷。
�?倒骱吞訝斍橥兑夂�,她們無話可說。
連太子妃都不計較,她們這些庶嬪有什么資格拈酸吃醋?
但是福康公主偏偏就是不愿意下嫁太子,哪怕太子妃好言相勸,她就是不嫁。
不嫁就不嫁吧,她不嫁,她們只有偷著笑的。
可是福康公主又非要和李玄貞藕斷絲連。
公主府的仆從三天兩頭往東宮跑:公主病了,公主哭了,公主生氣不吃飯,公主和人吵架被羞辱了……
沒名沒分,不清不楚。
就這么成了老百姓茶余飯后的談資。
“娘子,不能再這么下去了!”
良娣忍不住破口大罵。
“這天下早就改名換姓了!圣上憐憫,冊封她為公主,她卻不知廉恥,如此敗壞太子名聲,長此以往,怎么了得!”
良娣早就看朱綠蕓不順眼了。
要么下嫁,要么和太子斷絕關(guān)系,她既不愿意嫁人,又非要和太子糾纏,自甘下賤!
其他庶嬪也嘰嘰喳喳地埋怨起來:“娘子,京中已經(jīng)傳遍了,還有好事者把這事編成曲子傳唱,坊間鬧得沸沸揚揚,于太子爺名聲不利�!�
“圣上慈和,太子爺鐘情,殿下又如此大度,她還矯情什么呢?”
“她還當(dāng)她是真公主呢!真不想嫁人,就別來找太子!”
鄭璧玉面色平靜,擺了擺手。
議論聲立刻停了下來。
鄭璧玉環(huán)顧一圈,看得眾位庶妃都低下了頭。
她面色如常,示意仆婦:“殿下不回來,也別糟蹋了好東西,開宴吧�!�
樂伎立刻奏起歡快的樂曲。
眾人心中暗恨,怏怏歸座。
……
太子李玄貞騎馬出宮的時候,剛好和并轡而行的李仲虔、李瑤英兄妹擦肩而過。
宮城幽深,夜色輕寒。
李仲虔怕瑤英著涼,脫了身上穿的大氅讓她披上。
瑤英手里把玩著一只玉盒,咯咯笑:“阿兄,我不冷�!�
兄妹倆剛剛在王府藏起一箱財寶,李仲虔送了這只玉盒給她,她正新鮮著呢。
李仲虔道:“穿上�!�
聲音很溫和,在李玄貞聽來,簡直和平時的他判若兩人。
李瑤英乖乖收起玉盒,接了氅衣穿上。
不一會兒,抬起手,搖晃空蕩蕩的寬大袖擺給李仲虔看,比劃著說:“阿兄,你看,我真的長高了!以前穿你的皮氅,袖子長那么多……”
搖曳的火光里傳來李仲虔低沉的輕笑。
李玄貞面無表情地從兩人身邊經(jīng)過。
兄妹倆都沒有看他,說笑著馳進(jìn)狹長的門洞。
李瑤英戴了帷帽,李玄貞看不清她的臉,不過聽到身后那嬌俏柔和的笑聲就能想象得出她臉上的表情。
他嘴角一勾,面露譏諷。
假如李瑤英看到李仲虔在戰(zhàn)場上的狠辣,知道李仲虔為了取勝屠了一座又一座城,連幼小的孩童都下得了手,還敢這么親昵地和李仲虔撒嬌嗎?
李仲虔小霸王的名號,不是白來的。
……
謝貴妃的寢殿在太極宮東北角,和其他嬪妃離得很遠(yuǎn)。
平時鮮少有人來翠芳宮,今天殿中卻燈火明亮,階前一排侍者簇?fù)碇蛔A麗的金頂軟簾轎輦等在那里。
瑤英下馬,皺眉問迎上來的太監(jiān):“誰的轎子?”
太監(jiān)躬身答:“是榮妃的轎子�!�
瑤英臉色沉了下來:“誰放榮妃進(jìn)殿的?”
榮妃本是謝家的侍女,這些年最為得寵,李德登基后冊封她為榮妃。
其他幾宮妃嬪多是世家女,瞧不上榮妃。
榮妃自己也自卑婢女出身,找到機會就當(dāng)眾為難謝貴妃,以羞辱昔日主子的手段來立威。
瑤英自然不會坐視榮妃欺負(fù)自己的母親。
榮妃在她這里吃了幾次虧,再不敢輕易放肆。
瑤英加快腳步。
謝貴妃受不得刺激,她不在謝貴妃身邊,誰知道榮妃會對謝貴妃說什么?
太監(jiān)一疊聲賠罪:“下午貴妃醒來,說想去園子里看牡丹花,沒想到榮妃也在那里,貴妃不記得以前的事,拉著榮妃說話,奴等看著著急,又怕嚇著貴妃,沒敢吭聲。后來榮妃送貴妃回來,一直留到現(xiàn)在……”
“貴主放心,阿薇在一邊看著,榮妃殿下不敢胡說八道。”
太監(jiān)進(jìn)去通報,榮妃知道瑤英回來了,不想露怯,不過也不敢多留,告辭出來。
看到迎面走來的瑤英,她停住腳步,笑了笑。
“聽說公主去大慈恩寺為貴妃請醫(yī)了?公主當(dāng)真是一片拳拳誠孝之心�!�
說著嘆口氣。
“貴妃可憐啊……剛才貴妃還問本宮大公子怎么不來看她,本宮不敢告訴貴妃,大公子已經(jīng)死了十一年了……”
瑤英嘴角微翹,含笑打斷貓哭耗子的榮妃:“我這人不僅孝順,還心眼小,愛記仇,最看不得別人欺負(fù)我阿娘。”
這一句意味深長。
語氣柔和,卻滿是冰冷的警告之意。
榮妃變了臉色:“是貴妃拉著本宮來的……”
瑤英微笑,朱唇在燈火照耀下閃爍著豐艷光澤,瀲滟的朦朧光暈中,嬌艷的臉龐好似煥發(fā)著清冷容光,仿佛瓊花玉樹盛放,開到最極致,有種讓人不敢逼視的明麗清華。
榮妃的氣勢霎時怯了幾分,心虛地挪開視線。
謝貴妃拉著她,她甩甩手就能掙脫,但她沒有。
昔日高高在上的主子成了個傻子,她怎么舍得放過看好戲的機會?
她就喜歡逗謝貴妃說話,看著謝貴妃如今的樣子,她心里感到很快意。
瑤英道:“榮妃既然知道我最孝順,應(yīng)當(dāng)也知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
榮妃臉上訕訕,出了內(nèi)殿。
坐上轎輦,她越想越氣,冷哼了一聲。
“看你能得意到幾時!誰不知道唐皇后是謝家逼死的?太子心里都記著吶!等太子坐穩(wěn)儲君之位,你們母子三人都不得好死!”
離得最近的宮女肩膀顫了顫,一聲不敢言語。
……
李仲虔是成年郡王,特意避開榮妃,等榮妃的轎輦走遠(yuǎn)了才走進(jìn)翠芳宮。
廊前跪了一地的人。
李仲虔眉頭微皺,進(jìn)了里間。
李瑤英扶著謝貴妃出來,“阿娘,阿兄回來了�!�
謝貴妃神情懵懂,盯著李仲虔看了一會兒,疑惑地道:“他不是阿兄……”
瑤英耐心地道:“阿娘,是二哥虎奴回來了�!�
虎奴是李仲虔的小名。
李仲虔走上前,朝謝貴妃稽首:“阿娘,孩兒回來了�!�
謝貴妃呆呆地看著他,一臉茫然,喃喃地道:“阿兄呢?你不是我阿兄。阿兄怎么不來看我?他是不是生我的氣了?”
“阿兄,我錯了……”她泫然欲泣,“我不嫁了,我聽你的話,你不要生我的氣……”
瑤英嘆口氣,示意宮女過來扶謝貴妃去內(nèi)室就寢。
李仲虔站起身,看著謝貴妃走遠(yuǎn)的背影,臉上沒什么表情。
他從小被送到謝無量身邊教養(yǎng),長到九歲,謝家滿門壯烈。
李德接他回李家,那時謝貴妃因為兄長的死受了刺激,已經(jīng)瘋瘋傻傻,認(rèn)不出他了。
他和瑤英相依為命,和謝貴妃卻算不上親近。
瑤英輕聲道:“阿兄,阿娘最近經(jīng)常這樣,有時候連我都不認(rèn)得�!�
李仲虔淡淡地嗯一聲,低頭看瑤英:“我不在京中的時候,榮妃是不是欺侮過你?”
她性子隨和,很少這么討厭一個人。
瑤英道:“榮妃心術(shù)不正。”
書里那個逼得謝貴妃自盡的人,正是榮妃。謝貴妃活著,所有人都知道她曾經(jīng)做過謝家的婢女,她想掩蓋出身,又想討好東宮,每天言語刺激謝貴妃,最后逼死了謝貴妃。
李仲虔道:“我去殺了她。”
瑤英嚇一跳,搖了搖頭:“阿兄別沖動,我已經(jīng)派人去查她了,等證據(jù)搜集齊了再說。”
榮妃畢竟是李德的寵妃,不能說殺就殺。
李仲虔不置可否。
瑤英怕他真的跑去砍了榮妃,和他說起蒙達(dá)提婆的事:“明天法師會來給阿娘診脈�!�
李仲虔點點頭,手指抬起瑤英的下巴。
白天看她氣色還好,上馬下馬動作利落,只是瘦了點。
夜里燈下看,她臉頰白如初雪,很有幾分不勝之態(tài)。
他道:“既然那位法師醫(yī)術(shù)高明,讓他也給你看看脈,這些天有沒有按時吃藥?”
瑤英點頭,很驕傲的樣子:“我今年身體好多了,能跑能跳,阿兄別擔(dān)心�!�
李仲虔沒有接著問下去。
一年前,瑤英突然無緣無故地嘔血,讓婢女瞞著別告訴他。
等他知道的時候,她早已經(jīng)昏死過去,人事不知。
李仲虔守著她,看著她被折磨得死去活來,心如刀割。
三天之后,她清醒過來,看到他,憔悴的小臉立馬盈滿歡快的笑容:“阿兄還活著!”
那一刻,李仲虔幾乎落淚。
第8章
定下婚事
長廊里一陣腳步踏響,宮人送來一封灑金請?zhí)骸按笸�,長史說趙將軍他們包下妙音閣,就等著您呢!”
李仲虔回過神,接了請?zhí)?br />
瑤英咧咧嘴。
李仲虔是及時行樂的性子,走馬章臺,千金雇笑,加之還沒娶正妃,不在外征戰(zhàn)的時候,時常和部下通宵達(dá)旦地宴飲。
李家男人個個精力旺盛。
大軍凱旋,李仲虔接下來少不了應(yīng)酬。
瑤英叮囑哥哥:“阿兄,你別空著肚子吃酒,吃酒之前先用些湯餅,還有,少吃點酒,多飲傷身�!�
他喝起酒來豪飲千杯,次次喝到爛醉。
李仲虔聽她囑咐,手指曲起,笑著刮刮她的鼻尖。
“記住了,管家婆�!�
瑤英送他出去。
李仲虔推她進(jìn)內(nèi)殿:“別管我了,你今天累了一天,早點安置。明天阿兄給你帶崇仁坊你最愛吃的羊肉胡餅�!�
瑤英眼珠一轉(zhuǎn),趁機趴在他肩上提要求,撒嬌道:“還要他家對面果子鋪章阿婆親手做的千層酥�!�
李仲虔想也不想地道:“好�!�
瑤英的聲音更加嬌軟甜美:“阿兄再幫我沽一壺綠蟻酒吧,我就愛濁酒�!�
李仲虔挑眉。
瑤英搖他的胳膊,拉長聲音:“阿兄,求你啦!”
李仲虔低頭擰她鼻尖:“休想!”
瑤英撇撇嘴。
李仲虔對她千依百順,她要什么他就給什么,唯獨這點管得嚴(yán),連護(hù)衛(wèi)都得了他的警告,盯著不許她碰酒。
上次吃酒都是去年的事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也不知道他們能活到幾時,痛痛快快喝點酒怎么了?
他把酒當(dāng)水喝,卻不許她沾酒。
瑤英氣惱地放開李仲虔的袖子,轉(zhuǎn)身往里走。
剛踏出兩步,耳畔一聲輕笑,李仲虔堅實的胳膊勾了過來,輕輕攬住她的腰。
他慣使雙錘,力大如牛,瑤英整個人被帶著轉(zhuǎn)了個身,一頭撞到他胸前薄甲上。
李仲虔扶穩(wěn)瑤英,摸了摸胸前的小腦袋。
“果然長高了�!�
以前只到他胸甲雕刻虎頭的高度,現(xiàn)在快到他肩膀了。
瑤英立刻轉(zhuǎn)嗔為喜。
魏郡李家是武將世家,兒郎挺拔健壯,女郎高挑豐碩。
哥哥李仲虔身長八尺,李玄貞也身姿矯健。她從竄個頭的時候就盼著自己能再長高點,每次李仲虔出征回來就拉著他量量自己到他哪兒了。
瑤英伸手比了比自己頭頂?shù)嚼钪衮丶椎牡胤�,滿意地勾唇輕笑,踮起腳繼續(xù)往上比:“我還能再長點�!�
李仲虔一臉戲謔,伸出兩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按著她的肩膀往下壓,讓她老實站好。
“想長高點就乖乖聽御醫(yī)的話,按時吃藥,不許沾酒。”
瑤英豪氣地擺擺手:“不沾就不沾�!�
她知道李仲虔是為自己好。
李仲虔含笑目送她進(jìn)去,轉(zhuǎn)身出宮。
已到宵禁時候,萬家燈火,夜色朦朧,如銀月光灑滿寂靜的長街,高低錯落的恢弘殿頂宮墻之上一片無垠夜空。
繁星閃爍,似嵌有萬點銀鱗。
長史早已等在宮門外,聽見蒼涼的更聲中驟然傳來急促的蹄聲馬嘶,驅(qū)馬迎上前。
李仲虔肩披白袍,單騎飛馳而出。
長史跟上他,匯報了幾件要事,道:“大王,徐彪方才求見,老奴打發(fā)了他�!�
夜色里,李仲虔輪廓鮮明的臉孔有如刀削斧鑿:“他見我做什么?”
瑤英已經(jīng)和他說了白天的事。
長史道:“他來負(fù)荊請罪�!�
李仲虔冷笑了一聲:“請什么罪?”
長史答:“徐彪說,他知法犯法,搶掠良家子,這是其一,其二,他讓公主受驚了�!�
七公主見不得血。
李仲虔嘴角輕扯:“他斷了兩指,可有怨憤之語?”
長史笑答:“沒有,徐彪酒醒了之后,不僅沒有怨言,還大笑數(shù)聲,說七公主不愧是您的同胞妹妹,他心服口服。徐彪曾立過軍令狀,若非公主留情,他斷的不是手指,而是項上人頭,他雖是個粗人,倒也還懂得些分寸�!�
李仲虔淡淡地唔一聲,道:“算他識相�!�
長史明白,徐彪的命保住了。
假如徐彪斷了兩指之后抱怨公主,李仲虔絕不會留下這個禍害。
幾名親兵提著燈遠(yuǎn)遠(yuǎn)綴在后面,黑黢黢的坊墻深處傳出隱約的歌舞歡笑聲。
長史接著說:“大王,那些被搶掠的女子已經(jīng)被送回家中,公主還下令徹查王府和軍中可有將官違反禁令,騷擾百姓……”
他停了下來,欲言又止。
李仲虔不耐煩地道:“有話就說�!�
長史嘆口氣,語重心長地道:“大王,您帳下諸如徐彪、呂恒、孫子儀等人都是大字不識一個的草莽之輩,桀驁不馴,粗野蠻橫,經(jīng)常公然違反禁令,有礙您的名聲,您何不趁此機會整頓軍紀(jì)?借徐彪之事震懾他們,讓他們收斂一二?”
這些話長史早就想說了。
……
謝家世代經(jīng)略荊南,四世三公,閥閱巨室。族中人才輩出,子弟皆為芝蘭玉樹,入則為相,出則為將,文武皆精。
到了前朝,藩鎮(zhèn)割據(jù),群雄并起,天下四分五裂,長安幾易其手,關(guān)中平原生靈涂炭。
為了將兇狠殘暴的異族驅(qū)逐出中原,中原幾大勢力結(jié)成短暫的同盟。
荊南當(dāng)時無虞,但謝家太爺為顧念大局,毅然率領(lǐng)族中子弟北上抗敵。
那時族中老、壯、青年三代全都義無反顧地上了戰(zhàn)場,連垂髫少年也不例外。
謝家子弟,祖祖輩輩都是如此。
他們文武皆重,從小一邊學(xué)詩書,一邊練武藝,十一二歲便隨父兄征戰(zhàn)沙場,保家衛(wèi)國,前赴后繼。
謝家的名望不靠玩弄權(quán)術(shù),而是由那一代代、一個個奮戰(zhàn)沙場、馬革裹尸的謝家子弟掙來的!
太平之時,謝家退居荊南,守護(hù)百姓。
若逢亂世,謝家兒郎奔赴戰(zhàn)場,絕無二話。
大好河山,寸土不讓!
謝老太爺那一去,帶走了謝家所有杰出子弟和精銳軍隊,只留下家將留守荊南。
十萬人。
從老太爺、大將軍、大公子,到十一歲的謝十八郎君,從飽經(jīng)風(fēng)雨磨礪的老兵,到剛剛?cè)胛榈男∽洹?br />
一去不回。
十萬英魂,埋骨他鄉(xiāng)。
那一場慘烈的決戰(zhàn)保住了長安,讓朱氏得以占據(jù)關(guān)中地勢最險要的幾州。
之后朱氏稱帝,關(guān)中太平,但是其他各地勢力早已自立為王,局勢動蕩。
等朱氏末帝即位,天下大亂。
亂世之中,凋零的謝家失去軍隊支持,滿門寡婦無依無靠,勢力縮小到一縣之地。
到了謝無量這一代,嫡支只剩下他和妹妹謝滿愿兄妹二人相依為命。
謝無量想效仿祖輩馳騁疆場,收復(fù)河山,然而他自小體弱多病,拉不得弓,騎不了馬。
謝滿愿呢,又是個女郎。
謝無量另辟蹊徑,大力經(jīng)營謝家產(chǎn)業(yè),靠著荊南發(fā)達(dá)暢通的水系和各大勢力開展商貿(mào),很快助謝家積累起富可敵國的財富,還在亂世之中囤積了大量糧食。
這時候,魏郡那個三十戰(zhàn)克二十一城的李將軍走入了謝無量的視野。
謝家有錢,有名望,有糧,缺將,缺兵。
李家有將,有兵,缺糧,缺錢,缺名望。
李謝兩家聯(lián)姻,李仲虔出生。
謝無量知道妹妹謝滿愿單純天真,把外甥李仲虔接到身邊親自教養(yǎng)。
小時候的李仲虔,聰慧機靈,禮儀周到,小小年紀(jì)就風(fēng)采不凡,文能出口成章,武能扛起百斤金錘。
李氏族人哪一個不夸李仲虔的?
正因為李仲虔天資穎異,深得李氏長輩喜愛,才會有世子之爭。
當(dāng)時連李德也無法在李玄貞和李仲虔之間做出抉擇,只能拖延冊立世子。
后來唐氏死去,李德冊立李玄貞為世子。
謝無量深謀遠(yuǎn)慮,立即收走李仲虔的那對金錘,不許他再習(xí)武,要他一心一意攻讀詩書,以后當(dāng)一個忠于君王、愛護(hù)百姓的賢吏。
“虎奴,千萬記住舅舅的話,你命中帶兇,戾氣過重,若一心研讀詩書,或許能平安到老,一旦從武,只怕活不過三十歲�!�
“虎奴,你記住了,不得從武!”
李仲虔立下重誓。
三年后,謝家滅門。
李仲虔遵照謝無量的遺愿,繼續(xù)苦心研讀書卷。
直到李瑤英五歲那年,他不得不違背在舅舅面前立下的誓言,棄文從武。
哪怕他知道代價是活不過三十歲。
……
長史看著李仲虔長大。
他看著李德冊立李玄貞為世子,六歲的二公子一笑而過,埋頭鉆研詩書。
看著謝家滿門壯烈后,九歲的二公子擦干眼淚,回到李家,親自照顧雙腿不能行走的幼妹李瑤英。
又看著十一歲的二公子雙眼血紅,咬牙砸開重鎖,血肉模糊的雙手抓起那對注定會給他帶來不幸的金錘。
世人都道李仲虔殺人如麻,放浪形骸。
他被世家輕視,被百姓厭惡,被同伍鄙夷,被太子部下譏笑。
投效他的軍漢都是太子看不上的三教九流。
像杜思南那樣出身寒微的謀士都敢公開言稱:李家二郎,蠢材也,吾不屑與之為伍。
長史恨得心口抽痛。
他們哪里懂得,二皇子幼時多了那么多的書,由才學(xué)舉世無雙的謝無量親自教養(yǎng),怎么可能是個什么都不懂的粗野之人?
二皇子為什么不愿意整頓軍務(wù)?
為什么沉溺酒色?
為什么完全不顧名聲?
夜風(fēng)清涼,漫天繁星。
高大駿馬徐行于淡淡的月華之中,李仲虔垂眸,漫不經(jīng)心地拍拍坐騎,沒有說話。
長史沉痛地道:“大王,謝家雖然斷了血脈,但風(fēng)骨猶存,您師承謝家,不能墮了謝家之名��!”
李仲虔猛地回頭。
眼神鋒利如刀。
“別在我面前提謝家!”
長史嚇得一哆嗦。
“胡伯以為,我該怎么做?”
李仲虔狹長的鳳眼里盡是暴戾之意,說話的聲音卻很平靜。
“我是不是該和太子那樣,整頓軍務(wù),招攬能人異士,尋訪名士賢者,禮賢下士,善待部眾,籠絡(luò)人心,當(dāng)一個世人交口稱贊的賢王?”
長史心里贊同,但不敢出聲。
李仲虔一笑:“胡伯,你別忘了,我差一點就成了世子�!�
長史愣住。
片刻后,長史反應(yīng)過來,頓覺毛骨悚然。
李仲虔淡淡地道:“如果我真那么做了,只會死得更早,死得更快。”
他差一點成為世子,又是謝家外孫,單單憑這一點,李玄貞就不會放過他這個威脅。
更何況他們之間還夾雜著唐氏的死。
還有他們的父親,那個殺伐決斷、心思難測,理智到近乎無情的帝王。
身份互換,他也會如此。
從謝家覆滅的那一刻起,李仲虔就明白,自己活不了多久。
死有何懼?
他不怕死。
只怕死得不夠壯烈。
弦月不知何時躲入云層之中,黯淡星光輕籠而下。
李仲虔仰起臉,閃爍的星光跌落進(jìn)他眼底。
他想起送給瑤英的那只玉盒,嘴角慢慢勾起,情不自禁地想微笑。
生無所寄,死亦無懼。
可是他死了,小七該怎么辦?
李仲虔怕了。
所以他要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早些找到能夠庇護(hù)小七的人。
李仲虔斂神,控馬走快了些。
他出宮不是為了尋歡,鄭宰相就在妙音閣等他。
盡快定下小七的婚事,他才能安心出征。
長史緊跟在李仲虔身后,老淚縱橫。
他已經(jīng)想清楚了其中關(guān)竅。
二皇子知道自己必死,所以才吊兒郎當(dāng),自暴自棄。
長史不甘心��!
謝家世代忠烈,代代子弟浴血沙場,兒郎為國捐軀,最后一代嫡支血脈謝無量為守城而死,死前讓部下割下自己的頭顱交給敵軍,只為保全百姓。
百年風(fēng)骨,無愧于君王,無愧于治下百姓。
更無愧于李氏!
最后卻落到那樣的下場。
假如謝家還在,圣人怎么敢這么對待貴妃和二皇子?
第9章
高僧君主
第二天早上,李仲虔果然又喝得大醉。
不過他還是記得給李瑤英買了章阿婆家的千層酥。
瑤英接了千層酥,捧起一碗醒酒的蔗汁給他:“阿兄,我派人接蒙達(dá)提婆法師入宮,他已經(jīng)來了,正給阿娘看脈�!�
李仲虔含糊地嗯一聲,仰脖一口飲盡蔗汁,往后一倒,躺在氈席上,呼呼大睡。
瑤英又氣又笑,跪坐在他面前,拍了他幾下。
沒拍醒。
“每次都這樣,答應(yīng)得好好的,還是會牛飲……”
瑤英小聲嘟囔幾句,擰了熱巾子,給醉酒的李仲虔洗臉擦手。
李仲虔平時金錘不離手,手上都是粗糙的繭子,雙手掌心一道橫貫而過的疤痕。
過了這么多年,看著還是觸目驚心。
瑤英握著李仲虔寬大厚實的手掌,指尖拂過那道猙獰的刀疤。
這雙手執(zhí)筆教她寫字的時候,還是一雙瘦削的手,手指細(xì)瘦纖長。
那時的李仲虔沉郁溫和,斯文端秀,每天跟著大儒讀那些厚厚的書卷,能寫一筆圓潤勁瘦的篆書,還會畫焦墨山水。
魏郡氣候溫和,春天時百花盛放,庭前李花如雪,桃杏嬌妍。
微風(fēng)拂過,階前一地落英。
李仲虔寫字看書,瑤英就在他身邊氈席上爬來爬去。
一會兒看看廊前漫天的飛花,一會兒回頭往書案上一趴,好奇地看李仲虔揮墨。
李仲虔抱起瑤英,讓她坐在自己腿上,捉住她胖乎乎的小手掌,教她握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