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身后傳來腳步聲,那人回過頭來。
瞧見鐘隱月,他回身來,向他行禮:“玉鸞長老�!�
“沈悵雪?”鐘隱月愕然,“怎么一早就來了?”
“昨日長老走得急,弟子憂心長老�!鄙驉澭┫蛩恍�,“給長老添麻煩了?”
“不會不會,”鐘隱月忙去拉開宮門,說,“快進(jìn)快進(jìn),外面雪大。”
第009章
捌
進(jìn)了玉鸞宮,鐘隱月點(diǎn)燃一盞燈燭。
外面還是下雪的陰天。
“今日你沒有早課?”鐘隱月問他,“聽聞乾曜宮那邊對弟子修學(xué)極為嚴(yán)苛,每日都要去早讀經(jīng)書的�!�
“弟子已讀熟經(jīng)書,留在玉鸞長老宮中這些日子,不去也無妨。”沈悵雪答道,“經(jīng)書都自在心中,幫著長老操辦好門內(nèi)大典才是重中之重�!�
“也對�!辩婋[月點(diǎn)著頭,打了個哈欠。
他坐到自己案邊,沈悵雪也跟著坐了過去。
沈悵雪很有眼力見地拿起茶臺上的茶壺,開始給鐘隱月沏茶,嘴上又問著:“這么一大早,長老便不在宮中了,是去了何處?”
“上玄宮。”鐘隱月說起這個就嘆氣,“昨日不慎放了只妖獸進(jìn)山,被掌門得知了此事,一大早便去聽訓(xùn)話了�!�
沈悵雪輕笑一聲:“還真是無妄之災(zāi)�!�
鐘隱月看向他。
沈悵雪微微頷首,正噙著笑意為他沏著茶。
沈悵雪當(dāng)真是長得漂亮,如此低眉順眼時,一雙長睫便跟著乖順地低下去,半遮不遮著那雙深邃的眼睛。
他的一雙含情眼讓他的長相沒有絲毫攻擊力,跟只溫順的兔子似的。那冷白的膚色被燈燭的火光映得暖融融的,身上一身白衣勝雪,更顯得他這人溫柔極了。
鐘隱月沒說話,安靜地盯了他一會兒。
察覺到他的目光,沈悵雪一抬起頭,就和他四目相對了。
沈悵雪怔了怔:“長老為何這般看我?”
鐘隱月被問得忽的笑了聲,道:“哪般?”
沈悵雪思索片刻,回答:“這般不似在看別宮弟子的眼神。”
“對我來說,你不單單是別宮弟子嘛。”鐘隱月回答道,“我看這話本,最喜歡的就是你了�!�
沈悵雪瞳孔猛地一縮。
他好似突然被一劍穿心,一種猝不及防的震蕩神色在他臉上出現(xiàn)了幾瞬。
他怔怔地望著鐘隱月。
但那也只是須臾片刻。很快,沈悵雪的神色淡了下去,看著他的目光也隨之平靜了下來。
他平靜地開口,話語卻是確認(rèn)性的試探:“長老此話當(dāng)真?”
“自然當(dāng)真,修道之人不說假話�!�
沈悵雪笑了聲,意味不明地輕搖了搖頭:“如此便好�!�
鐘隱月神經(jīng)大條,沒注意到他的肢體語言和說的話完全在南轅北轍。
他從一旁的果盤里抓起一個梨,張嘴就咬了下去,問道:“你今日為何這么早就來尋我?是想繼續(xù)問我昨日沒問完的事?”
“長老明斷�!�
沈悵雪倒好一杯茶,將茶盞遞到他跟前:“長老已對我說明此世僅僅是一本話本,我等的命都早已注定。我自然是信長老的,今日前來,便是想細(xì)細(xì)問些其中之事。”
鐘隱月聽罷,一口應(yīng)下:“你問吧,想問什么我都告訴你�!�
“弟子想問的,便是這話本的內(nèi)容。”沈悵雪說,“既然是話本,那自當(dāng)有一從始至終仔細(xì)描繪的主役。弟子想知道,這主役是誰,這話本所講的是他的什么經(jīng)歷,又是出了何事,才讓乾曜師尊對我痛下殺手?”
沈悵雪目光仍然淡然,似乎一如往常。
鐘隱月望著他的眼睛,忽然看到那里面似乎多了一些心如死灰的灰暗。
鐘隱月突然醒悟過來了些——他默默地在心里倒騰了一番原作的時間線。
沈悵雪這會兒日子是過得挺好的。主角還沒喚醒異靈根,天賦還沒被這山門發(fā)現(xiàn),也沒有被乾曜挖走。乾曜宮里,還是沈悵雪最受人敬仰的。
可這兩天里,鐘隱月卻告訴了他這么多天打雷劈,令他顛覆三觀的事情。
思及至此,鐘隱月便可憐地看著他:“你……你沒事吧?”
沈悵雪疑惑:“弟子自然沒事,長老何出此言?”
“這短短幾天里,我告訴了你這么多……你不會受打擊?這又是你師尊會殺了你,又是此世其實只是個話本,你們所有人的命數(shù)都早已定下,不會更改的……是我腦子沒轉(zhuǎn)過來,沒意識到這對你太殘酷了。”
沈悵雪失笑,他搖頭:“不會,長老也是為著我好。您不必憂心,您也知道,悵雪村中曾遭魔修屠戮,殘酷之事早已經(jīng)歷過許多,萬萬沒有長老所憂心的那般脆弱,您直說便是�!�
他神色如常,瞧著是雖然受了影響,但的確沒被影響到人生天崩地裂的地步。
鐘隱月稍稍放下心來:“如此便好。你若心中郁結(jié),也記得一定要同我說�!�
“弟子知道。”沈悵雪點(diǎn)頭。
鐘隱月便說道:“那我就開門見山了。此書的主角……主役,便是如今我門下的白忍冬�!�
沈悵雪立刻想了起來:“啊,那位小雜役?”
“是�!辩婋[月道,“他雖現(xiàn)在瞧著是個凡體,與修道無緣,但不久后就會覺醒靈根。他其實并非是個廢人,只是靈澤長老帶他歸山時,用的是喚醒普通靈根的法子�!�
“而他體內(nèi)的靈氣,是雷靈根。普通的法子,自然不會有反應(yīng)�!�
沈悵雪聞言詫異:“竟是如此?”
“就是如此�!辩婋[月摩挲著手中只咬了一口的梨,“你也知道,待之后,宗門之間就會有仙門大會。而在大會之前,為了磨練眾弟子,天決門會讓全門弟子都進(jìn)入秘境磨練�!�
“在那秘境之中,他便會一展雄風(fēng)。乾曜長老就會看到他的天分,秘境結(jié)束后,他就會將白忍冬從我門下挖走,帶到你們乾曜宮中去。再之后,就是仙門大會和其他的事,待過個一年半載……白懺就重新出世了。”
白懺是這書里的鬼王,也是眾多鬼修之首。
“他出關(guān)后,就重新入世,為禍人間。而在某次下山除鬼衛(wèi)道時,你們乾曜宮遇上的卻不是鬼修,而是一伙魔修。”鐘隱月說,“鬼修魔修兩道為了壓制仙修,結(jié)了同盟,那伙魔修便是來暗算你們的。”
“對方人多,你們遭人重創(chuàng),白忍冬被人種下魔種……”
“為了救他,你才舍身犯險,去秘境找靈草。最后回來的路上……也遇上了魔修,被重創(chuàng)重傷,靈草也被奪了�!�
“你回了山門……最后,他們把你剝皮剔骨,獻(xiàn)祭做了血陣,救了白忍冬�!�
沈悵雪沉默了。
他的神色有些呆怔。他看著鐘隱月愣了會兒,才將臉慢慢地低下頭,望著自己手中的茶盞繼續(xù)發(fā)愣。
良久,沈悵雪問:“那,之后的事……長老知道嗎?”
“一……一小點(diǎn)兒�!�
鐘隱月心疼他,自己的聲音都跟著顫了顫,磕巴了幾下,說:“他們都說……你活該。白忍冬……醒了之后,旁人跟他說起這事兒,他也覺得……你做這些,理所當(dāng)然�!�
沈悵雪又不說話了。
這次,他低著頭,沒有抬起來。
鐘隱月看得心疼。他左右張望了下,又找不到什么這會兒能拿來哄他的東西。
鐘隱月抿了抿嘴。他幾次張嘴,又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他真的覺得理所當(dāng)然?”
沈悵雪突然問。
鐘隱月愣了愣:“��?”
“我說,白忍冬�!鄙驉澭﹩÷曋貜�(fù),“長老,他當(dāng)真……只覺得,理所當(dāng)然?……就沒有,半點(diǎn)兒傷心嗎?”
鐘隱月沉默了。
他這樣一問,鐘隱月仔細(xì)一想,才想起來。
白忍冬剛醒,旁人來跟他興高采烈地說,都靠乾曜獻(xiàn)祭了沈悵雪才救活他的時候,白忍冬在他人的狂歡里沉默了很久很久。
直到旁人拉他,問他怎么不高興,他才跟著扯扯嘴角,笑了起來。
旁人問他傷不傷心,白忍冬便笑了聲,說理所當(dāng)然。
鐘隱月當(dāng)時在氣頭上,看到他覺得理所當(dāng)然都被氣死了,都沒留意到這一段。
“他……別人跟他說起你的時候,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說理所當(dāng)然�!辩婋[月說,“但不論如何,他都是覺得理所當(dāng)然的。那就是個白眼狼!我知道你心軟,但你萬萬不能因為他人……”
“我知道�!�
沈悵雪打斷他。
他直起身來,面上依然帶著輕笑。然而這一次,那神色看起來卻莫名有一股滄海桑田的無可奈何。
“弟子知道,長老�!�
沈悵雪轉(zhuǎn)過身來,雙手捏起茶盞,朝著他恭敬地舉起,“乾曜宮弟子沈悵雪,謝玉鸞長老悉心教誨,知無不言�!�
“長老救命之恩,弟子謹(jǐn)記于心。”
沈悵雪向他長長鞠了一躬,將盞中茶一飲而盡。
沈悵雪走了。
喝完一盞茶,他負(fù)劍離開。外面鵝毛大雪,沈悵雪一身白衣,頭也不回地走了進(jìn)去,再未發(fā)一言。
他臨走前,鐘隱月往他懷里塞了兩個橘子,囑咐他有事就來。
沈悵雪未說什么。
鐘隱月替他難過,但也深知多說無益,便目送他走入風(fēng)雪之中,直到消失在雪塵的盡頭。
鐘隱月在宮中枯坐了一整天,心中說不出的煩悶。
第010章
玖
黃昏時,信鷹浮日又來以頭搶窗了。
這回它比較猛,一腦袋就撞穿了玉鸞宮的宮窗,倒在了宮地上,把那頭正還坐在墊子上枯坐著思考人生的鐘隱月嚇了一跳。
鐘隱月無語至極,又沒什么辦法,只得走過去把它抱起來,撲掉身上的雪,好好檢查了一番,確定沒受傷,才把它放走。
掌門又來傳喚了,鐘隱月便又上了上玄山宮去。
掌門把天決大典的草案交還給了他,說他看過了,午后也請幾個長老過來商討過,草案不錯,他們很滿意,要鐘隱月就照這個草案布置。
鐘隱月領(lǐng)命又回了玉鸞宮。
他回宮時已經(jīng)入夜,他邁過門檻,來到弟子所在的別宮里。
見到他,正掃雪的陸峻驚了:“師尊!您怎么來了?”
“來跟你們說點(diǎn)事。”鐘隱月說,“把其他人叫到前廳來吧。”
陸峻說好,轉(zhuǎn)身就趕緊去叫人了。
別宮是用于給弟子們吃住的,但也并不是全是寢舍。別宮里有個前廳,是公共區(qū)域。
前廳地方廣大。
邁過門檻一進(jìn)門來,就是一片為山門宮主準(zhǔn)備的地方。此處備有一扇高大的仙鶴屏風(fēng),屏風(fēng)前是一把木椅。
那椅子跟前便是一片空地,是專門留給宮主們的,方便用于前來查看弟子們。
屏風(fēng)后頭便是讀經(jīng)修道用的一片書舍。若是平時無事,宮中弟子就可來此處用功。
鐘隱月坐到椅子上沒多久,自己的四個弟子就都來了。
鐘隱月沒急著說正事兒。待人來齊了,他問:“見著你們沈師兄沒有?”
四個弟子怔了怔。
面面相覷一番后,溫寒說:“今日一整日都沒見著沈師兄。”
“是嗎�!�
“大約是去完成課業(yè)了吧?”溫寒猜測道,“雖說乾曜長老要他來輔佐師尊完成大典,但沈師兄平日里也課業(yè)繁忙,不能因為大典便置之不理,定是回乾曜山去讀課了�!�
天決門作為天下第一山門,弟子是不得什么閑空的。每個長老為門下弟子定下的課業(yè)雖然都有所不同,但都較為繁重。
讀經(jīng)練劍修道學(xué)咒靜心拜祖,事兒一堆接一堆。
大家都很忙,除了玉鸞長老這種不把學(xué)生當(dāng)學(xué)生天天都在放羊的神經(jīng)。
玉鸞宮里的這四個人天天閑的到處逛街。
“也是�!辩婋[月摩挲了下手指,裝作隨意道,“罷了,也無礙,我隨口問問。今日叫你們來,是大典那邊有了進(jìn)展。”
“日子定在下個月的十九之日了,不過暫時也不急,待下月月初再開始操辦。畢竟布置之前,為師還得自行準(zhǔn)備些該準(zhǔn)備的。待下個月,開始置辦場地后,就得需要人手四處倒騰東西,到時候,恐怕就要勞煩你們太多事了�!�
“咱們玉鸞山人少。外頭的人,畢竟不是我的弟子,雖說能拿來用,可也不好太勞煩人家,還希望你們都盡心盡力一些。你們也可放心,不會白辛苦你們一場,待大典結(jié)束,為師自會賞你們不少好東西。做了事就會有好處,這是自然的�!�
四個弟子聽了,各自喜笑顏開,紛紛跪拜:“謝師尊!”
鐘隱月也沒什么其他的事,他揮揮手,示意他們可以走了。
幾個弟子轉(zhuǎn)身正要離開,鐘隱月又說:“啊等等。”
弟子們回頭。鐘隱月抬起手,指了指白忍冬:“你留一下。”
白忍冬怔了怔。
其余三人望向了他,迷茫地眨了眨眼。
鐘隱月只留他一個,這三人便嘟嘟囔囔小聲猜測著離開了前廳。都納悶白忍冬是干了什么,才被鐘隱月單獨(dú)留了下來。
鐘隱月坐在椅子上,靠著椅背,左腿疊在右腿上,閉目養(yǎng)了會兒神,暫時沒說話。
等外頭那三人嘰嘰咕咕的聲音和腳步聲一同消失在耳畔了,他才睜開眼。
白忍冬負(fù)著雙手,惴惴不安地立在他跟前,眼神閃爍。
看起來,他這當(dāng)事人最納悶,估計這會兒都把自己這個月的所作所為在腦子里過了一遍。
鐘隱月心情復(fù)雜。他把兩手放在膝蓋上,捏著一串白玉菩提把玩著,心下捋著雜亂的思緒。
今日沈悵雪一提,他才想起,這主角當(dāng)時的反應(yīng)也著實奇怪。
若是真的白眼狼,當(dāng)真毫無憐憫之心,只覺得沈悵雪活該的話,又為什么會愣那么一會兒?
可他又確實是說了,沈悵雪為他做這些理所當(dāng)然。
這么一提,鐘隱月想起來,自己當(dāng)時被氣得在評論區(qū)轟炸作者的時候,還有幾個理中客跟他對線,說他根本沒好好看文,這主角一看就是被乾曜影響了,學(xué)壞了。
他其實自己也知道沈悵雪死的冤,只是乾曜這壞種對他進(jìn)行的教育,又讓他自己覺得自己那想法可笑。主角還需要事件磨煉來明白,乾曜根本不是什么好人,自己被灌輸?shù)乃枷胍彩谴箦e特錯。
鐘隱月那會兒正在氣頭上,根本沒信。
他此時也有點(diǎn)不愿意信。畢竟不論怎么說,這小屁孩確實是說了“沈悵雪做這些理所當(dāng)然”。
鐘隱月皺了皺眉。
他還是看這主角有些不順眼。
白忍冬穿著和其他弟子一樣的一襲白衣,面上卻還留著一股未完全脫去的流浪兒的氣息,這讓他和身上這身謫仙白衣格格不入。
那張臉瘦削又警惕,還害怕。
很奇怪,雖說這會兒他面向鐘隱月時十分惴惴不安,可那眼神里卻也還有著一股野狗護(hù)食兒一般的警惕。
想來,是他吃不飽飯的日子過得太久了,眼神里早已有了一種警惕四周的野狗味兒,生怕誰從自己這兒奪了什么去。
哪怕對方是現(xiàn)在他要叫一聲師尊的鐘隱月。
鐘隱月越發(fā)覺得這是個養(yǎng)不熟的小白眼狼了,他也有些警惕起來。
這人怕是無論怎么養(yǎng),都會去助紂為孽,扒了沈悵雪吧?
鐘隱月心中煩躁起來。他嘆了口氣,耐著性子問:“前些日給你的凍藥,用完了沒?”
白忍冬聲音低低地答:“回師尊的話……還未全用完�!�
“嗯�!辩婋[月聲音淡淡,“用完了再朝我要�!�
白忍冬受寵若驚,連忙彎身行禮:“謝師尊關(guān)心!”
鐘隱月?lián)]了揮手,再不想跟他說任何話。剛要出言放他走,門口處忽然傳來一聲:“玉鸞長老�!�
鐘隱月抬頭一看,來人竟然是沈悵雪。
他依然面上噙著輕輕笑意,正站在前廳大門的門檻后向他行禮。
鐘隱月又驚又喜,忙站了起來:“你怎么來了?”
“課業(yè)完成了,自然就回來了。”沈悵雪直起身,兩手仍然握在一起,彬彬有禮道,“幾番造訪長老,實在冒犯,但弟子仍是心中有事,想向長老詢問一二�!�
“有事問便是,不必覺得冒犯�!辩婋[月說,“你快進(jìn)。白忍冬,你先回去�!�
白忍冬應(yīng)聲說是,行了一禮,回身望了眼沈悵雪。
身上是同樣的一襲白衣,袖口上有同樣的仙鶴金紋,對方瞧著翩翩如玉,自己看起來卻只是個四處討飯的野狗。
白忍冬抿了抿唇。這也不奇怪,沈悵雪是乾曜宮首席大弟子,劍法更是出了名的厲害,在整個天決門內(nèi)都排得上號。
白忍冬天生自卑,自覺在沈悵雪跟前抬不起頭來,趕緊低下頭,夾著尾巴匆匆往外走。
沈悵雪邁過門檻往里走來,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白忍冬嚇得渾身一激靈,差點(diǎn)跳起來。
他猛一抬頭,對上沈悵雪笑瞇起眼來的一張臉。
“這就是白師弟吧�!鄙驉澭┬χf。
白忍冬笑傻了,眨了兩下眼睛,才懵懵道:“是……”
“早聽聞師弟名號了,一直想見見,卻見不著。”沈悵雪越說,面上笑意越濃,“師弟不必急著走,留下來吧,我也有話想與師弟說。”
說罷,他轉(zhuǎn)頭看向鐘隱月:“雖失禮,還望長老允許�!�
鐘隱月也蒙了,他跟著眨了兩下眼睛,才說:“啊,當(dāng)然……沒問題�!�
第011章
拾
拾
鐘隱月想不明白。
他也看不明白了。
沈悵雪把白忍冬拉了回來,倆人都站在了他跟前,然后就這么并肩立著一言不發(fā)。
空氣中彌漫起一股尷尬的氣息。
但沈悵雪顯然不這么覺得,他依然笑瞇瞇的,白忍冬卻如坐——如站針氈,表情都緊張得有些扭曲了。
鐘隱月是真看不明白沈悵雪了。
他自認(rèn)為還算了解沈悵雪。
對方雖然只是書里的人物,但鐘隱月愛的他死去活來,實打?qū)嵉氖莻毒唯。凡是沈悵雪出場的片段他都加了書簽,閑著沒事就看。
不僅看,他還細(xì)品,并且是翻來覆去字里行間地品。
所以沈悵雪說過的每一句話,經(jīng)歷過的每件事他都記得。
原文中,沈悵雪是個溫柔到?jīng)]什么脾氣的人。他總是在笑,也總是在遷就別人。
白忍冬剛?cè)肭讓m那會兒很不習(xí)慣,是沈悵雪一直陪在他左右。他不僅主動照顧對方生活起居,教他劍法道經(jīng),還會照顧他的情緒。他總是及時出言安撫或轉(zhuǎn)移話題,開一些適度又笨拙的玩笑。
一個大師兄,被他做得像白忍冬的在世媽媽。
沈悵雪是個溫柔到?jīng)]什么脾氣的人。
溫柔,小心翼翼,喜歡照顧他人,護(hù)短,敏感,很容易就會被嚇到。
沈悵雪理應(yīng)是這樣的。
然而,現(xiàn)在站在他面前的沈悵雪,臉上的這幅笑容瞧著卻諱莫如深,很不對勁。
再說他把白忍冬留下來干什么?
他已經(jīng)知道這個主角是白眼狼了,也知道自己的未來是如何的,那就應(yīng)該少跟他接觸……為什么還主動留下對方?
他想做什么?
鐘隱月不知道,他已經(jīng)看不明白沈悵雪了。
思索間,沈悵雪終于開口:“白師弟進(jìn)入長老門下,已有多久了?”
他突然說話,白忍冬又嚇得一哆嗦,磕磕巴巴道:“回、回師兄的話,已有……十余月了�!�
“將近一年了?”
“是、是�!�
沈悵雪笑瞇瞇地笑出了聲:“師弟不必緊張,隨便問問罷了�!�
他不說還好,一說白忍冬抖得更厲害了。
這會兒他還是廢人一個,被乾曜宮的大師兄主動出言留下,嚇都要嚇?biāo)懒恕?br />
“好了,別嚇?biāo)恕!辩婋[月阻止道,“你怎么會想見他?我這弟子,是我門下最平平無奇的一個了。你這等人物,他見著你都怕得不行,怎能不緊張。”
“啊,這可真是弟子冒犯了。只是今日回山路上,弟子想起靈澤長老帶回來的這些弟子里,只有白師弟一人,我還未曾見過�!�
沈悵雪笑著,轉(zhuǎn)頭道,“實不相瞞,我今日是有事想詢問白師弟,才讓師弟在此留步�!�
“啊?”白忍冬懵逼地指指自己,“我嗎?”
他懵逼的表情太像鐘隱月穿越前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流行的表情包,鐘隱月差點(diǎn)兒沒憋住笑。
他連忙抬起袖子,遮掩了一下。
“正是師弟�!鄙驉澭┱f,“今日我在靈澤宮中與同門讀經(jīng)論道時,為明辨是非,靈澤長老便說了一例仙修界從前的故事。師弟不久前還在凡世中生活,想必更能以百姓蒼生之見來論此事,我便想聽聽師弟對此事有何高見�!�
沈悵雪雖是乾曜宮的,但天決門秉承著弟子需聽百家所言方能開拓所見的原則,弟子們的課業(yè)是會在各個山宮間跑來跑去的。
今日在靈澤宮讀經(jīng),明日就會去乾曜宮練劍。
這東西,在現(xiàn)代一般被叫做公共課。
因為上這些課時弟子眾多,來自哪個山頭的都有。
鐘隱月一聽就知道沈悵雪在扯謊了。
靈澤長老根本不喜歡在道經(jīng)課上扯別的事。這種八卦之事她更是敬而遠(yuǎn)之,相當(dāng)不屑一顧。
他知道,白忍冬卻不知道。
這小子這時候還被當(dāng)做廢人,御劍飛都不會,自然不能出去上什么公共課。靈澤山什么的,去都沒去過。
白忍冬連忙說:“師兄請說。師弟若能回答一二,自當(dāng)知無不言!”
沈悵雪笑了笑,道:“據(jù)靈澤長老所言,從前,仙修界曾有一對師兄弟�!�
“師弟出身清苦,曾流浪凡世數(shù)年,與狗奪過吃食。初入山門時,那師兄覺得師弟可憐,便處處照顧。”
“而師兄,也是那師門中劍法的第一人。師弟曾經(jīng)對那師兄無比仰慕,可每當(dāng)他向旁人說起師兄時,旁人卻對此紛紛不屑一顧。”
“他們都說,師兄成不了仙,修不了道,終有一日會走火入魔。師弟很是氣憤,尋到師尊,想為師兄討公道�!�
“師尊聽罷,卻哈哈一笑,說他的同門所言并非是錯,的確如此�!�
“師尊將師弟拉入宮中,好生教導(dǎo)了一番。原來,是這師兄體質(zhì)有異,比起旁人來,修道時更容易走火入魔,還容易將他人拉下水。”
“師尊對師弟苦口婆心,意味深長。在師尊的所言之下,師弟立刻也跟著心中冒火,同樣認(rèn)為師兄成不了仙,修不了道,終有一日會走火入魔。而此前對自己種種的好,都不過是做賊心虛,心中對他有利想圖。”
“師兄依然對師弟很好,師弟卻厭惡起這師兄來。師兄察覺到了師弟的態(tài)度有變,但也未說什么,只是想著清者自清,相信師弟是個識大體的,也相信自己若交出真心,師弟也定能明白�!�
“但師弟的態(tài)度始終沒有再對師兄好轉(zhuǎn)�!�
“后來有一日,師弟遭到魔修重創(chuàng),生命垂危�!�
“為了救他,那師兄只身入秘境,犯險拿到了靈草�?稍诨厣降穆飞�,那師兄卻也不慎被魔修重傷,丟了靈草,金丹也被毀了。”
“待他回到山門,瞧見靈草沒拿回來,他們的師尊為了救助天分更高的師弟,就將師兄剝皮挖骨,做了血陣,救了師弟。”
“白師弟,”沈悵雪說,“若你是這師弟,此時是何心思?”
“我……”
這故事太長太復(fù)雜,白忍冬愣了好一會兒,才道,“我若是這師弟,當(dāng)然是悔極了!”
鐘隱月一愣。
沈悵雪微微頷首下來,露出了個意味不明的笑。
鐘隱月沒看見這一抹笑,他傻愣愣地看向白忍冬。
“出了這事兒,他自當(dāng)已經(jīng)知道他人都是在蒙騙自己的了吧!”
“就算師兄體質(zhì)有異又如何,怎么體質(zhì)有異就是想加害于他了?這師弟未免也太不講理了,我看他必然是個不識好歹的!既然這師兄對自己好,又為何要輕易聽信他人所言?若是從他人那里聽來了,又為何不去親自問問師兄?”
“僅憑他人一面之詞便誤會師兄到如此地步,這師弟不救也罷!”
白忍冬態(tài)度憤憤,鐘隱月聽得一愣一愣的。
沈悵雪含著笑,點(diǎn)了點(diǎn)頭:“白師弟雖然話語激進(jìn)了些,但的確是如此道理。師弟能如此明辨是非,且所見與同門相差無幾,我也就放心了。”
聞言,白忍冬才發(fā)覺自己失態(tài),立刻又低下頭,不敢言語。
“激進(jìn)些也是好的,年輕氣盛�!辩婋[月出言道,“我還未教他道法心得,他不懂靜心之理,讓你看笑話了�!�
“師尊言過了,沒有的事。如此激進(jìn),也說明白師弟是重情重義之人�!�
鐘隱月點(diǎn)點(diǎn)頭,不作回答,只道:“你尋他,應(yīng)當(dāng)也沒旁的事了吧?”
“并無他事了,只是想見見師弟,聽聽高見罷了,給長老添麻煩了�!�
鐘隱月?lián)]揮手,對白忍冬道:“既然沒事了,你就回去吧。時候不早了,還沒用晚飯吧。”
白忍冬連忙行禮:“是。”
“那快回去吧�!�
白忍冬早已不想在這要命的兩個人之間夾著了,趕緊拱手躬身,回頭一麻溜就滾了出去。
待他走遠(yuǎn),鐘隱月抬眸看向沈悵雪:“你這是何意?”
沈悵雪依然笑吟吟的。
“弟子并無他意�!彼f,“長老,您也見到了,他本性并不是壞的�!�
鐘隱月擰了擰眉。
他就知道沈悵雪自己打著算盤。
“好端端地,你突然問他這些事,就是想試探他的反應(yīng),然后看他會不會和我說的一樣?”鐘隱月嘆氣,“你這是圖什么?他還未進(jìn)乾曜門下……”
“正是因為還未進(jìn)師尊門下�!鄙驉澭┱f。
鐘隱月話語頓住。
他看向沈悵雪。
沈悵雪臉上的笑意淡去許多,面目嚴(yán)肅。
“長老,悵雪在今日離開玉鸞宮后,思慮良久�!�
他說,“白師弟之事,弟子也有耳聞。今日聽過長老之言,弟子便有一猜想�!�
“白師弟是由靈澤長老從山下帶回來的。他無父無母,流浪良久�;亓松介T,靈澤長老無法收他,他便跟了您�!�
“想必,在那原來的話本里,原來的玉鸞長老是不管他的。玉鸞宮中的師兄弟也未跟著長老學(xué)到什么,自然也無法照顧他�!�
“長老,對一個孩子來說,第一個帶路人便能左右他的一生。”
話說到這里,鐘隱月已經(jīng)懂了他的意思。
但他不敢相信,于是問道:“你的意思是……”
沈悵雪后退半步,向鐘隱月跪了下去。
他拱起雙手,向鐘隱月道:“若如此下去,事情一定會發(fā)展成長老所說的話本中的那般模樣。”
“長老,弟子雖與長老相處時間不長,但弟子能感覺到,長老為人正直,心性溫良�!�
“若有長老在師尊前為白師弟做帶路人,他或許不會成為那話本中的,及長老所言的白眼狼�!�
“玉鸞宮中的師弟師妹也都是如此。原先的玉鸞長老任由他們自生自滅,未曾教過什么。我知長老心里向著我,但若想改變這話本中的事,若想活著,大約也需要從這最下層開始。”
“還請長老教書育人,使師弟師妹們走上正道�!�
沈悵雪伏身下去,向他磕了一個頭。
鐘隱月啞口無言,愣在原地。
前廳里點(diǎn)著一盞燈燭。
燭火悠悠,宮外夜色幽暗。
半晌,鐘隱月前去將他扶了起來。
沈悵雪站起來,幾番請求,鐘隱月也只好唉聲嘆氣地應(yīng)了下來。
兩人走出前廳,站在雪夜的屋檐下,鐘隱月仍是忍不住嘆氣。
“你這是何苦?”鐘隱月說,“一個說你活該做這些的師弟,無非就是個白眼狼。那時你尸骨都還未涼透,他就說出這種混賬話了,如此對不住你,你何必還要拉他一把?”
沈悵雪笑笑:“長老言過了。只是若不拜托長老,他到時到了師尊手下,便又是此番結(jié)局。既如此,不如勞煩長老替我掙扎一番,指不定他還會長成另一幅模樣,不會再威脅到我�!�
鐘隱月想了想,也有一番道理。
只是他心里還是不舒服。
想到沈悵雪死后,這小子在書里說的話,鐘隱月就不舒服。
他居然要教這個小混賬,這和親手把殺父仇人的兒子養(yǎng)成總裁有什么區(qū)別?
沒區(qū)別!
鐘隱月在想什么都寫在臉上了,沈悵雪輕笑出聲,道:“長老真是好懂�!�
鐘隱月:“��?”
“您想什么,臉上都寫得一清二楚�!鄙驉澭┱f,“這可不行。”
聞言,鐘隱月一驚,趕緊抹了抹臉,支支吾吾道:“哪兒有!”
“長老說沒有,那便沒有。”沈悵雪說,“那一切有勞長老了�!�
鐘隱月點(diǎn)了點(diǎn)頭,揮揮手道:“那你去吧,也早些睡,我替你料理這些就是�!�
沈悵雪應(yīng)聲稱是,回身離開。
沈悵雪走進(jìn)廊中。鐘隱月盯著他的背影看了半刻,打了個哈欠,抬步走入夜色的雪中,準(zhǔn)備回自己的玉鸞宮里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