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短暫思忖之后,有幾分啞然,她開始后知后覺感受到了那種自尋煩惱。
陸無憂放下鐵簽子,突然轉(zhuǎn)頭看她道:“所以你也終于開始考慮起這件事了嗎?”
賀蘭瓷有一分懵:“……”
陸無憂話頭一轉(zhuǎn),眼尾還挑起了幾分微妙的笑意:“你當(dāng)初怎么回答的來著,「可就是你啊,不是別人」�!�
賀蘭瓷一滯:“你可以不用記性這么好!你當(dāng)我沒問!”
陸無憂道:“那可不行,我還以為你真的刀槍不入,油鹽不進呢�!�
賀蘭瓷不由道:“這說的不是你自己?”
陸無憂眸光幽邃地看她道:“不然你以為我當(dāng)初在糾結(jié)什么,賀蘭瓷,你沒有心�!�
這什么亂七八糟的指責(zé)。
賀蘭瓷道:“沒有心我已經(jīng)身故了�!�
陸無憂又開始拿帕子一根根擦手指,垂著眸子道:“裝傻。”
賀蘭瓷忍不住道:“你這樣吃一串,擦一次手指也不嫌累嗎……”
“你這話題岔得有點太明顯了�!标憻o憂就那么慢條斯理地擦,“真覺得我好,還是考慮一下床以外的其他……”
話未說完,門口周寧安地腦袋探出來,語氣委屈道:“表哥,我不胡說八道了,你再分我兩串嘛,我還沒吃飽……”他此刻看起來格外乖巧。
沒一會,就變成了三個人坐在炭盆旁邊,邊烤邊吃。
畫面居然還有種詭異的溫馨和諧。
周寧安吃人嘴軟,又一通瞎夸,末了來了一句:“對了聽說晃州這邊還有那個什么「古董羹」,北狄那傳來的,把羊肉切成薄薄一片,放在煮了野味鮮美的鍋里涮,邊吃邊涮,還有蘸料……”他說著說著,口水又快流下來了。
陸無憂隨口便道:“你是來幫忙的,還是來蹭飯的……”
賀蘭瓷倒是思忖著道:“還有這個?下回我去問問�!�
周寧安無視了陸無憂道:“表嫂真好!人美心善!表里合一!”
弦外之意,格外明顯。
陸無憂冷睨著他道:“注意言辭�!�
賀蘭瓷雖然知道陸無憂是和家人關(guān)系好才會這樣,但還是努力試圖緩和一下:“不過這個「古董羹」聽起來倒是很好吃的樣子�!�
周寧安連忙附和道:“沒錯!就是聽說很美味……”
兩人一唱一和。
陸無憂彈小混蛋的腦袋,對賀蘭瓷道:“他是你兒子嗎?你這么寵他�!�
賀蘭瓷:“……”
周寧安捂著腦門,躲到賀蘭瓷旁邊,沒臉沒皮,迅速進入狀態(tài):“娘,爹他欺負(fù)我!”
賀蘭瓷艱難道:“你也太大了�!�
她確實生不出來。
陸無憂起身拽他:“吃夠了就回去念書,《大學(xué)》背到第幾篇了?不然我不介意讓你知道一下什么叫棍棒底下出孝子。”
算了……
賀蘭瓷只好嘆氣著又拿起了一串烤肉。
他們后院倒是越發(fā)雞飛狗跳了。
陸無憂這邊忙著疏通河道修堤的事情,那邊還得繼續(xù)剿匪,蒼山幫是被他踩滅了大半,還有另外兩個本地的幫派。
去義勇幫的那日,他是乘著馬車,近乎孤身前去。
賀蘭瓷不放心,還是跟著他一道去了,等在寨門外。
“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我誠意做足,就算談不攏,也不至于動手。實在要動手……”陸無憂語氣尋常,“也不一定打不贏�!�
賀蘭瓷:“……”
“我爹當(dāng)年連戰(zhàn)了三天三夜都沒趴下呢,我撐個一兩天應(yīng)該問題不大�!�
說完便官袍衣擺一掀,下了馬車。
與蒼山幫那個粗陋的寨門相比,義勇幫竟然看起來還挺有模有樣,門口有人值守,有人巡邏,幾乎像座小城。
陸無憂一個隨扈也沒帶,身姿頎長,衣冠齊整,半分發(fā)絲不亂,一襲規(guī)整筆挺的青色官袍襯得他人如玉立,風(fēng)姿卓絕,眸光是淡而定的,像凝著一股令人不由信服的力量,但又更為沉斂。
恍惚間,和當(dāng)初那個剛剛春風(fēng)得意的狀元郎,也有了些許的差別。
賀蘭瓷有一分的失神。
陸無憂通報后,被迎了進去,義勇幫的幫主是個儒雅的青衫男子,旁邊立著他的軍師,亦一副儒生打扮。
在他說明來意之前,兩人便先向他行了一禮,道:“陸大人高義,為民請愿,在下在邊塞亦有耳聞。”
陸無憂回禮道:“不敢當(dāng)�!�
“此從上京而來,還以為陸大人會就此消沉,沒想到陸大人到了晃州不改青云之志,在隨原府仍是一心為民,著實令吾等欽佩。今日又孤身犯險而來,不知所為何事?”
這種客套話陸無憂最會應(yīng)付了,不過能交流總歸是要省事許多,寒暄完隨后他便開始侃侃而談。
從疏通河道和修堤的打算,到通商交易,開發(fā)耕地,整治民風(fēng),開啟民智等等,餅畫的比之前去要錢還大,當(dāng)然在這樣的情況下,再有匪幫也不利于晃州發(fā)展,陸無憂也給他們指了一條被招安從良的路。
兩人聽完也是一怔,沒想到陸無憂野心這么大,且他周身確實看不到半點被貶謫的失意,反倒像是剛被晉升,要大展拳腳一般。
義勇幫的幫主思忖片刻道:“此事我仍需和幫中兄弟商量,無法擅斷,還請陸大人見諒。不過下回,在下應(yīng)當(dāng)會親自去隨原府衙拜訪,不需再勞煩陸大人親至�!�
所以說還是讀書人好。
陸無憂正想著,便聽那位軍師道:“可惜現(xiàn)下不是亂世,倒是可惜了陸大人�!�
眸光微轉(zhuǎn),陸無憂意有所覺,笑道:“太平年景,百姓總是比亂世好過些,而且依我方才所見,兩位幫中雖經(jīng)營的不錯,但想要在亂世割據(jù),仍稍顯不足�!�
軍師亦笑道:“所以在下不是正在可惜,陸大人有勇有謀,卻遇到庸君屈于此地,要是亂世,未必……”
他停頓住。
陸無憂是真的笑了:“你們野心倒是不小,不過我暫時沒那種想法,是真的太麻煩了,而且做君其實束縛比做臣還多,肩負(fù)得太多,高處不勝寒,很容易就孤家寡人了,活得太累�!�
賀蘭瓷提心吊膽地等在外面,真的生怕陸無憂是殺出來的,那她還得琢磨著趕緊跑路,不能拖累陸無憂。
正想著,就見他被人恭恭敬敬送出來,手里還提了兩條魚。
等他過來,賀蘭瓷掀開車簾,露出腦袋疑惑道:“這是什么?”
陸無憂嫌棄道:“晃州特產(chǎn)風(fēng)干的腌魚,說不好讓我空手離開,送點東西給我�!�
賀蘭瓷無語了一會道:“你們談得如何�!�
“尚算順利。”陸無憂把散發(fā)著一股濃郁腥臭和咸味的魚遞給其他人,上了馬車,壓低聲音道,“就是走之前還慫恿我造反�!�
賀蘭瓷:“……”
陸無憂凝神看她道:“你想做皇后嗎?”
賀蘭瓷迅速且驚恐地?fù)u頭,抓著陸無憂的肩膀道:“你冷靜一點�!�
陸無憂拍拍她的胳膊,示意她安心道:“隨口一問而已。放心,我拒絕了,就他們那幾千號人,別說上京了,晃州總兵真要出兵剿匪,他們也抵抗不住,不過因為在忙著戒備北狄,騰不出手收拾他們而已�!�
賀蘭瓷一頓道:“你怎么好像真的還考慮過�!�
雖然他有事沒事大逆不道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陸無憂道:“考慮一下罷了,要是能有和平造反的方式,我也不是不能……當(dāng)然現(xiàn)在尚算國泰民安就算了吧,蕭懷琸雖然挾私報復(fù),把我貶到這里來,但就沖著你爹能當(dāng)那么多年的官,他距離昏君還有一段距離,不過要是蕭南洵即位就不好說了……麗氏一族做大,才是劫難,到時全天下都會變成當(dāng)初的益州�!�
賀蘭瓷也低著頭思考了一會。
“要真是這樣……”賀蘭瓷慢吞吞道,“他對我還有意的話,我去刺殺他也不是不可以�!�
陸無憂冷靜地比她還快:“你休想�!�
賀蘭瓷用他的原話回答道:“考慮一下罷了!我這個說不準(zhǔn)還容易點呢�!�
陸無憂也久違地?zé)o語了一瞬,揉她腦袋道:“我們還是老老實實過日子吧,兒子還在家里等著你回去做古董羹呢。哦對了,那條腌魚正好就留給他了,長身體。”
賀蘭瓷:“……”
能別爹當(dāng)?shù)倪@么自然嗎。
第82章
八二章
賀蘭瓷見過的陸無憂家人有限,相處比較多的也只有妹妹花未靈,但小表弟周寧安鬧騰的日子里,她還真感受到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周寧安讀書不行,但嘴皮子利索,雖然每每被陸無憂教訓(xùn)得吱哇亂叫,仍然屢敗屢戰(zhàn),死不悔改,渾身上下散發(fā)著一股刀槍不入的味道。
其實還挺令人佩服的。
賀蘭瓷不由思忖道:“所以你小時候也是這樣的么?”
陸無憂略微感覺到被冒犯:“我要是像他這樣,小時候早被打死了�!�
賀蘭瓷:“嗯�。俊�
他到底什么環(huán)境長大的。
陸無憂頗有些遺憾道:“這小混蛋一看就是小時候沒被揍過,將來……”
陸無憂清了清嗓子道:“沒什么�!�
晃州在北邊,但又更接近西北,地勢低洼,四面有山,所以反倒沒有上京那么嚴(yán)寒。
義勇幫最后還是答應(yīng)了陸無憂的條件,興許也是光劫掠這地方更加窮山惡水,若能平平穩(wěn)穩(wěn)安居樂業(yè),其實許多人也都未必想當(dāng)匪。
破土動工那日賀蘭瓷還去看了。
她換了條深色的襖裙,腳底是淤泥淺灘,繡鞋大抵會被弄臟,不過她也不甚在意,遠(yuǎn)望著成群結(jié)隊的人熱火朝天開干,冬日里喊聲震天,互相吆喝著干活的模樣,觀之還有幾分莫名震動。
在上京自然是見不到這幅畫面的。
陸無憂也踏步過來道:“以銀酬工的,我給的還頗為豐厚,自然比強令徭役更讓人有動力,而且等開春了,春耕時可一日一輪換,盡量不妨礙他們務(wù)農(nóng)。下泥水也是等到三四月份天暖之后�!�
周寧安正扯著那位姓程的吏員指指點點。
賀蘭瓷又看了好一會,才道:“我都沒想到你會做這么多。”
陸無憂道:“來都來了。我不一向是既然做了,就盡量做好�!�
賀蘭瓷點了下頭道:“你這點,還蠻討人喜歡的�!�
陸無憂慢悠悠道:“討誰喜歡?”
他問的直白,賀蘭瓷愣了愣,微妙有點羞窘,繼而道:“大家都喜歡認(rèn)真的人�!�
陸無憂瞥了她一眼,又輕輕緩緩地笑了。
因為偏遠(yuǎn),晃州收到上京的邸報往往需要很久,好在陸無憂自有收消息的渠道。
得知賀蘭謹(jǐn)已經(jīng)病好,順利前往益州,賀蘭瓷松了半口氣。
本來因為益州一案,麗妃和二皇子一系大受打擊。
之后的京察里,吏部尚書與新上任的左都御史顯然也都對二皇子并無好感,又削裁了一部分二皇子的黨羽,剩下的也都夾緊了尾巴,不負(fù)當(dāng)初的囂張。
好像大局已定。
然而圣上仍拖延著不肯下旨,二皇子回來后,居然又以他祭祖有功,賞賜了好些東西下去,令群臣都一時摸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最驚人的消息莫過于,麗妃再次有了身孕,她已經(jīng)年近四十了,可見確實圣寵不消。
局面似乎又顯得有些撲朔。
賀蘭瓷看完,有些驚愕:“圣上居然真的這么……”
陸無憂頷首道:“做皇帝也未必自在,能想讓哪個兒子即位就讓哪個兒子即位。當(dāng)然,蕭懷琸猶豫不光因為他寵愛麗氏,也因為他不想自己在位時,讓蕭南泊做大。話說回來,做個昏君說不定會比較快樂。”
賀蘭瓷還是默默祈禱無論如何不能讓蕭南洵即位。
他們的日子還是照常要過。
青蓮教相對來說晃州這幾個匪幫里比較棘手的一個,因為沒有固定據(jù)點,教主故弄玄虛,裝神弄鬼,是個隱于地下的幫派,官府想捉,百姓還會幫著阻攔遮掩,錢財都被騙盡了,仍不知悔改,還覺得死后能在閻王那里換取富貴,實在荒唐極了。
有些鰥寡孤獨的老人家,一把年紀(jì)辛辛苦苦種地賺來的一點買命錢,都被騙凈,最后凄涼慘死。
但是與之對應(yīng)的,青蓮教也是最富庶的,據(jù)說教中除了教主,還有什么八大金剛,十大護法,不少富戶暗地里都與之有勾連。
陸無憂派人潛進去,費了月余功夫,才大致摸清楚構(gòu)成,捉人不難,難的是怎么讓被騙的人清醒。
好在,恰巧青蓮教每月都要召集大批教眾,舉行一次神賜儀式,內(nèi)容大抵是臨顯神跡,給教眾賜福,順便收取上供錢。
賀蘭瓷這次也很意外:“還要我去?”
陸無憂道:“對,不過你不能只看戲了。”
賀蘭瓷疑惑。
陸無憂扯著她過來,然后盯著她的臉看了一會。
看得賀蘭瓷都發(fā)毛了,眨著眼睛怔怔問他:“我臉怎么了?”
陸無憂方才伸指摸了摸她的臉蛋,光潔細(xì)膩,毫無瑕疵,精致得像天工造物,但也因此,總有種疏離高冷,不可觸碰感,只是近來面對他時,越發(fā)不設(shè)防,就顯出了幾分柔軟可欺。
“沒怎么,挺好的。太好了,所以我給你準(zhǔn)備了套衣裳,可能有點冷,不過我會渡內(nèi)力給你�!�
與其說是衣裳,倒不如說是一條層層疊疊輕紗擁成的織物,雖然軀體是都遮掩住了,但總覺得好像也沒穿什么。
賀蘭瓷穿好后,發(fā)現(xiàn)他還準(zhǔn)備了些銀飾珠寶,全是水色或燦銀,閃光粼粼,光是從她頭頂上墜下的珠鏈就有兩三條,頸項、手腕、耳垂上也有對應(yīng)的飾物,像是一整套頭面,但色澤也太輕飄了,根本壓不住,也不夠莊重。
她嘀咕著,覺得陸無憂這什么莫名其妙的愛好,繼而又有點擔(dān)心,他找木匠打了新床,但至少目前還沒送來。
等她全部換好后,陸無憂進了內(nèi)室,果然一怔,眸光閃了閃。
賀蘭瓷有些警惕地立正站好。
陸無憂一步步朝她走來,指腹輕托起她頰邊搖晃著垂下的銀鏈,眼眸也淺淺低垂了道:“還真適合你�!�
“這也太……”她糾結(jié)著,臉頰微微泛紅,“奇怪……”
她話沒說完,陸無憂已經(jīng)又蹭了蹭她未著口脂的唇,道:“很像個圣女�!�
賀蘭瓷:“……”
陸無憂語氣平靜地口吐狂言道:“讓人想玷污�!�
賀蘭瓷就知道:“早……”她頓了頓,含糊道,“早被你玷污過了�!�
陸無憂挑起眼眸,舒展地笑,忍不住在她頰邊親了一口,道:“我隨口胡說的,讓你穿成這樣當(dāng)然不是因為我想看,是因為剛好有需要�!�
賀蘭瓷懷疑道:“真的不是因為你想看?”
“好吧……不光是因為我想看。”
青蓮教此次的神賜儀式在一個山坳處新搭的祭臺上,夜半入場,神秘且寂靜。
教眾們早早舉著火把,等在臺下,等著今日的神跡和教主的賜福,忍不住心懷期待,以往每次的神跡都是那么的令人驚詫,更讓人相信他們教主就是天降的神明!
他低聲吟誦,張開雙臂,手中莫名多出了兩團火光,火光搖曳間,他雙手一拋,眾人仿佛聽見了電閃雷鳴。
下一刻,他將布蓋在了面前的一塊石頭上,揮舞著禪杖,口口念念有詞,仿佛在使用法力一般,不一時,他揭開了那塊布,只見里面金光燦燦,竟是已經(jīng)點石成金!
臺下的教眾不住發(fā)出驚呼聲。
就在這時,空中突兀地響起了一聲輕笑。
突兀,但是清晰。
立刻有人大喝道:“是誰!誰在造次!”
有個蒙面的黑衣人真的從虛空中踏步下來,足尖點在祭臺邊緣,隨手一抄,就把剛才點成金的金塊舉了起來,掂量了兩下,火光中有人看見那金塊底部似乎顏色不太對勁。
來人手上一翻,金塊上部的一層金箔剝落,露出底下的石頭,他微笑道:“收了這么多的孝敬,怎么連塊真金都舍不得用�!�
青蓮教教主臉色微變,大喝一聲道:“這是惡鬼派來的邪魔!故意破壞我的神跡,快抓住他!”
誰知道對方身形若游魚,根本半點不受影響,反倒是上來抓他的人,一個個栽倒在地。
他重金聘請來的那些護衛(wèi)使勁全力,卻連他的袍角也難以碰到。
來人繼續(xù)慢條斯理道:“還有你剛才那招�!彼荒_踩塌了祭臺的一塊踏板,抬手拎了個人上來,只見那人手里拿著一圈環(huán)繞他周身卻又極薄的鐵片,來人抓著鐵片隨手一震,只聽一陣仿佛電閃雷鳴的聲音響起,正是剛才的聲音。
臺下教眾也是一驚。
來人最后竟飛到了青蓮教教主的身邊,一把扯下了他手上的皮套,隨后翻出火折子,在手上點火,竟也變出了一團火光來:“事先戴了隔絕的皮套,又涂上特殊的油,是能短暫造成燃火之效,還有什么,讓我來想想……總歸全是騙人的把戲,比起做教主,感覺你倒更適合去戲班子。”
青蓮教教主嚇得倒退一步,已知對方來者不善,但周圍這么多教眾看著,他自不可露怯。
“是邪魔在胡言亂語!妄圖攪擾視聽!今日之儀式恐難完成!眾人快速速退去!”
說完,他就想撤了,卻被人一把拎住了后襟,還提了起來。
“你這邪魔外道還想跑?”
來人溫柔笑道:“我今日來,正是為了鏟除邪魔外道,敗壞我教名聲之人,區(qū)區(qū)青蓮教只會些雕蟲小技,蒙騙無辜百姓,也敢稱之為正教�!�
眾人:“……”
“妖言惑……”青蓮教教主的話還未說完,就被扼住了頸子。
來人隨手往高處一指道:“那邊便是我教的圣女。”
眾人抬頭望去,只見高處的山崖上,立著一位潔白盛裝,裙袍如云霧云朵,任誰看了都只會覺得是天人的女子,她身上似乎還綴滿了仙氣飄飄的飾物,隱約可聞泠泠作響,在淡淡皎潔的月輝下,她更似一道幻影,可幻想中似乎也想象不出這般的美麗。
“是神跡��!”
“這才是神跡��!”
賀蘭瓷緊張無比,努力穩(wěn)住身形,連眨眼都盡量少眨,還有點擔(dān)心被認(rèn)出來,但她一般只在原鄉(xiāng)城的府衙里露面,這邊青蓮教的教眾來自晃州各地,未必都見過她。
就算見過了也未必確定是她,畢竟陸無憂不止讓她換了一身衣服,還親手給她妝點了。
不過,她也沒想到,自己的臉居然還能有這種用途。
“不過我怎么想起陸推官的夫人……”
“那是誰?你胡說吧,這分明就是圣女!”
陸無憂則在眾人的驚呼中繼續(xù)道:“唯有邪魔外道才會要求他人上供大量的金銀錢財,以換取虛無縹緲的許諾。真正引人向善的正教只會告訴你,若想過上好日子,便只能依托自己的雙手努力,依附不了別人。
善有善報,惡有惡果,天道有輪回,此為正道,若有投機取巧、偷懶耍滑者,又怎能稱得上正。”
但光是說這話,大抵也是很難讓人輕信的。
陸無憂手上一用勁,倒提著那個惶惑的青蓮教教主道:“你們還想看其他神跡么?我倒是也能表演。”
畢竟他五歲就會用教里的機關(guān)變戲法哄妹妹了。
賀蘭瓷覺得她和去看戲也沒什么區(qū)別,還順便看了一場陸無憂的表演。
只是穿這么一身珠翠琳瑯站了半天,多少還是有些累。
被陸無憂從山崖上接下來,回去的馬車上,她就忍不住想拽扯掉,結(jié)果被陸無憂攔住,道:“這么急做什么?”
賀蘭瓷道:“可是很累贅�!�
她還很困。
陸無憂眸光在她沉甸甸的腦袋上掃過,這姑娘好像對自己這么打扮有多好看完全沒點數(shù),甚至還歪著視線向上,一副很無奈的表情。
可或許就是這樣,才日漸真實。
陸無憂輕嘆道:“算了,我?guī)湍悴��!?br />
“哦。”賀蘭瓷點頭,“你輕點,有的勾到我頭發(fā)了。”
陸無憂動作很輕地幫她拆發(fā)髻,一根根仔細(xì)地取下,像在做什么細(xì)致的活,她仰臉看他,眼睛眨眨:“青蓮教算解決了嗎?”
“不算解決,這種教派根深蒂固,跟洗腦似的,治標(biāo)不治本,總有百姓會去信�!�
隨著他輕柔的動作,賀蘭瓷烏潤的長發(fā)也一點點傾瀉下來,流墜到他的指間:“回頭找兩個戲班子,去晃州各處街面上演演,告訴百姓全是假的。另外……既然來了那么多生員,不妨再開個書院,讓出工出力通河修堤的百姓子嗣可以免收束脩去念,不一定要學(xué)四書五經(jīng)那么深,至少認(rèn)字識字,能讀能看,看得懂朝廷下發(fā)的公文,知道幾條緊要的律令,免得平白被騙。”
雖然嘴上說著是為了讓他們倆的日子舒坦些,但陸無憂實際上做得還是能讓老百姓的日子好過點。
他在翰林院時,至多是看看往來的公文,并沒有那么多實踐的機會。
賀蘭瓷鬢發(fā)上的釵環(huán)慢慢被陸無憂拆干凈。
她仰首時,視線恰好能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賀蘭瓷也逐漸輕松下來,又想起了那樁自尋煩惱的念頭,雖然陸無憂的指責(zé)很莫名其妙,但她好像也不是完全沒理解他的意思。
“陸霽安……”
“叫字不要帶姓,那和連名帶姓叫有什么區(qū)別。”
他要求還挺多。
“霽……安�!�
“而且……”陸無憂用微妙的口吻道,“你為什么不叫我的名字?”
他要求真的很多。
賀蘭瓷猶豫了一下道:“無憂……”
陸無憂又道:“瓷瓷,你可以嘗試一下叫疊字,會顯得更親昵�!�
賀蘭瓷道:“你還讓我說話嗎?”
陸無憂勾起了唇角道:“好,你說�!�
她定定看著他,他給她拆釵環(huán)都拆得心情很好似的,不說話眼尾也彎著,帶點笑意,輕輕淺淺的,可又格外的令人心頭弦動。
她其實是很想夸夸陸無憂的,覺得現(xiàn)在的他特別好,比在上京時的那個還要好。
甚至他忙得腳不沾地,回府衙很遲的時候,都覺得他特別好。
可實際面對這個人,又很難說得出口。
賀蘭瓷糾結(jié)著,陸無憂已經(jīng)松開了手,道:“好了�!�
她的長發(fā)全部墜下來,襯著那一身云霧繚繞的裙子,有種單薄而楚楚可憐的味道。
馬車還在深夜里顛簸著。
“你想說什么?”
他揚眸看她,仍然在笑。
賀蘭瓷又覺得,嗯,自己的底線好像還可以再低一點,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她慢慢翕動嘴唇道:“其實床以外,如果不被人看到,也不是……”
她話沒說完,就發(fā)現(xiàn)陸無憂的桃花眼眸色徐徐沉下來。
賀蘭瓷意識到什么。
“你等等,等等,我不是說馬車?yán)�!陸無憂!”
第83章
八三章
雖然賀蘭瓷覺得自己可以,但也沒覺得自己這么可以。
行道山路崎嶇,馬車也一直在顛墜著,坐都坐得不算穩(wěn)當(dāng),更別提要做別的,一定會撞得東倒西歪的,之前有一回,陸無憂親她親得有些過火,就險些……
然而陸無憂分明已經(jīng)逼近過來,方才離得就近,此時更是近乎要貼上,長指也不安分地又撫上了她的發(fā),音色低回:“你這有點過分了吧,只管撩?撥,不管善后……”
呼吸可聞,熱氣拂面,是他身上的氣息。
“你自己都知道說了這話,我會想做什么。”還帶點微妙的指責(zé)。
賀蘭瓷被他一指責(zé),居然還真有點心虛,隨后回過神道:“確實,不太方便。”
兩人只是坐在馬車?yán)�,都在搖晃。
“怎么不方便了?”陸無憂拉近點距離,唇若有似無地碰著她的耳廓,吐字也像直接往她耳朵里送,音色不復(fù)清潤,帶點沙啞,“待會,只要撩開裙裾,你可以直接坐在我腿上,手搭在我肩膀上,有馬車顛簸,說不定還更省力些……”
賀蘭瓷臉霎時紅了:“……”
陸無憂還在她耳邊帶點誘哄的啞聲鼓勵道:“累了還可以直接趴到我身上,你不想我看到的地方都會被遮住,親吻也很方便,這個動作也不是沒有試過……試試看,你肯定做得到�!�
賀蘭瓷想捂耳朵了。
他一字一句,說得又慢又繾綣,魔音灌耳似的。
“會很舒服的�!标憻o憂感受到她肢體緊繃,眼神也在飄忽,忍著笑繼續(xù)道,“你知道的,會很深……”
賀蘭瓷忍不下去了:“你少說兩句吧!”
光是想著那個畫面,她頭都快抬不起來了。
陸無憂又輕笑了一聲,手指捻著她一縷鬢發(fā),搔了搔她紅透的耳尖,笑得眼中漾滿清輝:“你慌什么,我只是想了想而已……”
雖然反應(yīng)確實也有了,但總得考慮她受不受得了。
像面前擺了個巨大的糖罐子,真對他說可以予取予求,大快朵頤,反而不敢一口氣吃太多,免得吃了這頓沒有下頓。
“你、你……”賀蘭瓷「你」了一會,推開他的手,揉著臉道,“你讓我緩緩,適應(yīng)一下�!�
陸無憂微微一怔,道:“嗯?是……下回真的可以的意思嗎?”
賀蘭瓷伸手在他肩膀上捶了一下,悶聲道:“真的少說兩句吧,求你了。”
好在賀蘭瓷一向心大,反正和這個人什么都做過了,雖然羞燥,但也不能一直羞燥下去,更何況他們倆還有公務(wù)要商量。
這時候賀蘭瓷就能冷靜下來許多。
既然陸無憂說想在晃州開書院,她就自告奮勇幫他忙活上了。
開在晃州,自然不可能有江流書院那般的規(guī)模,江流書院依山傍水,亭臺樓閣錯落,在青州富庶之地,修得似人間仙境,束脩收得也高,要不是她大伯偷偷送她去,她爹應(yīng)該是付不起的。
他們這個則是主要給尋常百姓兒女的,還得一切從簡。
但晃州也有晃州的好,宅院價錢極其便宜,賀蘭瓷帶著算盤去都被驚到了。
“你確定,這宅子只要不到十兩?”
房牙殷勤討好笑道:“夫人要是不滿意,這樣大小的宅子我們這多得是呢!就是有幾間久不住人,可能還需要修繕修繕�!�
賀蘭瓷算著賬,多跑了幾戶,晚上才同陸無憂商量。
和當(dāng)初陸無憂給她看成婚后宅子圖的模樣還頗有幾分相似,她認(rèn)真比對過價錢和位置,考慮到孩童前去是否方便,周圍是否安靜,還要給夫子留下住宿的地方,另外還有書閣和膳房也都要齊備,最后她琢磨著道:“書院的掃灑可以交給養(yǎng)濟院那邊的鰥寡孤老,上回我路過恰好看到,有不少兒女早亡的老人家,無法下田出力,晃州本就窮困,他們的日子更是困苦,掃灑不算太累,也能補貼一二�!�
“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嗎??”陸無憂笑道,“依你。不過這件事你好像格外積極�!�
比剿匪還積極。
賀蘭瓷唇角微微上揚道:“可能因為我覺得能讀書是件很好的事。若不是讀過書,興許我現(xiàn)在還渾渾噩噩著。”
也不會想要掙扎反抗她的命運,所以想讓更多人都有機會讀書識字。
在上京時,這些念頭全是異想天開。
“也不錯,剛好把那個小混蛋塞進去�!标憻o憂應(yīng)聲道,“收弟子的年齒有限制么?”
賀蘭瓷搖頭道:“我是想如果年紀(jì)大的老者想要旁聽,也是可以的�!�
“那女弟子呢?”
賀蘭瓷猶豫著點頭道:“是也打算,你覺得可以么?”
如青州那般富裕開明的地方,送女兒家念書的都是少數(shù),更何況晃州這等窮苦之地,她很擔(dān)心招不到人。
陸無憂道:“有什么不可以,既然是你在忙,便全由你定。放心,就算是為了讓女兒嫁得好些,也總有愿意的�!�
賀蘭瓷唇角又翹起來:“那好�!�
筆桿子在賀蘭瓷細(xì)白的手指間輕晃,她看起來又放松又愉悅,神色有些飛揚,若是只狐貍,可能尾巴已經(jīng)在晃了。
陸無憂突然道:“你是不是還挺喜歡晃州的�!�
賀蘭瓷一愣,隨后坦然點頭道:“大抵是覺得天高皇帝遠(yuǎn)很自在,而且我能像現(xiàn)在這樣忙著。”
不用時時擔(dān)心二皇子,也沒有那么多覬覦她的權(quán)貴和世家子,帷帽想戴便戴,不想戴便不戴,想出門就出門,想留在官宅里就留在官宅里,說話做事也用不著顧忌什么。
當(dāng)然最自在的約莫還是,她不光不用再總是警惕戒備,還能去改變當(dāng)?shù)氐拿裆�,力所能及地為民做事,就連每天的忙碌也覺得很有意義。
小時候,看著她爹來去匆匆,她就憧憬過將來自己長大之后,也能像父親那樣為民做些什么,后來意識到身為女子有很多事情是她不能的,才逐漸死心。
沒想到人生還能柳暗花明。
就……又很想夸夸陸無憂,但她還是暫時先閉嘴吧。
陸無憂以手支頜,側(cè)頭看她,笑得眉眼彎彎:“我也挺喜歡你現(xiàn)在這樣的�!�
當(dāng)然兩個人都沒想到,在一切都順風(fēng)順?biāo)那闆r下,橫生枝節(jié)來得突然。
賀蘭瓷還在官衙里整理近日越來越少的公文,眼皮驀然一跳,心也一慌,以為可能是因為昨晚沒睡好,剛要揉揉額角,就聽見府衙外面的腳步聲,和一疊聲的“大人回來了!”
“府臺大人!”
“見過府臺大人!”
她連忙叫霜枝去看,然而不等霜枝回來,來人已經(jīng)領(lǐng)著隨扈,大踏步地進了府衙。
是個方臉的中年男子,四五十歲,個子不高,興許也就比賀蘭瓷高一點,身著正四品的官服,補子上繡云雁,氣度并不如何,官威卻很重。
賀蘭瓷不用猜都知道,這位估計就是隨原府一直在外修養(yǎng),未曾露面的知府嚴(yán)粱了。
陸無憂聞訊,也很快趕來。
嚴(yán)知府倒是顯得很客氣,上下打量一番后,道:“本府先前身體有恙,無法接見帳干,實在慚愧。今日得見,果真一表人才�!�
說著「慚愧」,但口氣卻沒半分慚愧。
來者不善。
果然,沒寒暄兩句,嚴(yán)知府便說明了來意:“雖然先前府事由柳通判和陸推官暫代,但河工一事,茲事體大,還是需要本府親自督辦�!彼壑毜�,“本府既為隨原府的正印官,自當(dāng)責(zé)無旁貸,之后這些事便不用帳干費心了,帳干只管管好一府姓名便是。
當(dāng)然,讓夫人來執(zhí)掌官衙之事,不成體統(tǒng),但念在帳干也是初來乍到,本府也就不計較了,下不為例�!�
仿佛還施了什么恩典似的。
賀蘭瓷飛快和陸無憂對視一眼,瞬息間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疏通河道外加修堤這種大事,一旦做成,是足以升官的政績,所以對方這是來搶功了,不止搶功,還要把他摒除出去,實在有點缺德。
不過能把府事丟在這里不聞不問這么久,想也知道操守如何。
柳通判聞言也是一驚,斟酌道:“可是此事是陸推官他一手促成,這恐怕……”
“三府此言差矣,這河工一事本就是本府分內(nèi)之事,先前帳干已經(jīng)是越俎代庖了,本府都沒有怪罪之意,難不成還要褒獎他不成?”
賀蘭瓷嘆為觀止。
但此時她和陸無憂都還算氣定神閑。
陸無憂甚至還有閑情似笑非笑道:“府臺大人說得在理,不過不知先前時日,府臺大人都在哪里公干?府中文書堆積成山時,府臺大人又在哪里?”
這話說得相當(dāng)不客氣。
嚴(yán)知府登時語氣一肅,眼光也冷厲起來:“陸推官這是何意?就算你科名了得,本府現(xiàn)在是你的上官,隨原府的府衙也不是你放肆的地方�!�
其他人不清楚,他卻很明白,眼前曾經(jīng)一度春風(fēng)得意的年輕人是狠狠得罪了圣上被貶謫過來,雖然不知道他為什么來這里還要勞心勞力,但再怎么努力也是前途無亮了。
賀蘭瓷也接口,聲音輕柔道:“可是府臺大人,他說得不是實情么?”
嚴(yán)知府剛要開口斥責(zé),一見她樣貌,又想起她身份,口氣緩了幾分道:“本府也是事出有因,如今本府既已歸來,自然會盡心處理府事,兩位不要再多言了。朱師爺,去把本府官印收回來�!�
走出門外,賀蘭瓷捏了捏肩膀道:“打算怎么辦?”
陸無憂道:“吃古董羹啊,定的銅鍋已經(jīng)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