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蘇晏微怔:“你再看仔細些。”
小和尚瞇起眼,左看右看,搖頭:“不像,錢善人胡子很長,這人卻是個太監(jiān)�!�
蘇晏皺眉思索。
太子忽然眼底一亮,附耳過去說道:“審案我不如你,對太監(jiān)的了解程度你卻不如我�!�
他轉(zhuǎn)頭吩咐侍衛(wèi):“上去摸一摸嚴公公的人中與下巴,看與臉上其他地方的皮膚手感有何不同?”
侍衛(wèi)們應(yīng)聲而上,架住了后退躲避的嚴太監(jiān),伸手往他臉上一通摸索,而后稟道:“回小爺,他臉上其他地方皮膚光滑,人中與下巴的皮膚摸著卻粗糙,還有股子淡淡的魚腥味。”
太子不出所料地扯了扯嘴角,又吩咐侍衛(wèi)回到長柳巷的那座宅院,仔細搜查主屋寢室,果然搜出了一些商賈穿的絹布衣袍,還有好幾綹假胡子,因為是人發(fā)制作又保養(yǎng)得當,看著十分逼真。
取回到堂上后,太子命人把嚴太監(jiān)的蟒袍扒了,換上絹衣和小帽,又用魚鰾膠沾上假胡子。如此打扮一番,完完全全是個老年商賈模樣了,又叫小和尚來辨認。
小和尚大概有些近視,瞇著眼上下看完又走近了端詳,叫道:“就是他!這位便是錢善人�!�
“你確定?”蘇晏問。
小和尚用力點頭:“出家人不打誑語,的確就是小僧見過的錢善人。方才沒有胡子,衣帽也天差地別,一時沒認出來�!�
太子目視蘇晏,帶了些得意之色:“這些閹奴,不當差時出門,總怕別人發(fā)現(xiàn)他們是凈過身的,就拿魚鰾膠給自己粘假胡子。粘的時間長了,那處皮膚難免變粗糙,且殘留的魚腥味不好洗干凈。小爺身邊伺候的內(nèi)侍,就不許他們私底下粘胡子。”
嚴太監(jiān)埋在假胡子間的臉色有些發(fā)白,仍強自鎮(zhèn)定,說道:“是我忘了,曾經(jīng)打扮成商賈去陵谷寺上過香,還捐了不少香火錢,這個不犯法罷?”
蘇晏哂笑:“捐香火錢自然不犯法,可是以錢財收買、賄賂和尚,打著修筑采藥山路的幌子,掩蓋運礦路與滑索,在鐘山上私挖礦洞,盜賣金礦、銅礦,那可就是抄家滅族的大罪了!”
嚴太監(jiān)辯解道:“什么礦洞,我委實不知!鐘山乃是皇陵所在,我就算膽子再大,也不敢在龍脈上動土�。《ㄊ怯写跞嗣俺湮胰チ肆旯人�。單憑這個眼神不好的小和尚的指證,就給我安上一個莫須有的罪名,我一萬個不服。蘇侍郎若執(zhí)意誣陷我,向小爺進讒,我必上書京師,求皇爺為我做主!”
太子伸手一拍桌案,覺得不夠響亮,于是抓起驚堂木再一拍,這下氣勢十足:“少他娘的”
蘇晏在桌底下踢了太子一腳。
太子話音拐了個彎,頓時改口:“休得提‘莫須有’三個字,玷污了忠臣良將的遺德!還有臉找父皇做主?小爺替你做主,判你個凌遲差不多!”
蘇晏道:“嚴公公,認清現(xiàn)實吧,我們能把你揪出來,就能把你牢牢定罪。”
“可以指證你的人多的是,譬如陵谷寺的主持與執(zhí)事,神宮監(jiān)的姚太監(jiān)與林少監(jiān),驛站的驛丞,甚至還有堂下這位”他一指瑟瑟發(fā)抖的鍋鏟不是,郭敞,“身為外臣勾結(jié)內(nèi)官,替你遮掩罪行,把應(yīng)天府衙役都做了你的私兵的郭府尹。”
“你猜,大刑一上,這些人會不會像桃鈴那般忠心?他們是寧死也要掩護你,還是為求自身脫罪減刑,把你底褲的顏色也一五一十全供出來?”蘇晏誚笑著看嚴衣衣,“我看不妨先從神宮監(jiān)的林少監(jiān)開始,看看他吃過幾道刑后就會招認,是受你的指使,前往驛站調(diào)包了魯尚書的奏本,犯下欺君之罪!”
嚴太監(jiān)叫道:“我根本沒指使林少監(jiān)調(diào)包奏本,蘇十二你血口噴人!”
蘇晏假做吃驚:“啊呀,竟不是你指使的?我還以為林少監(jiān)帶在身邊的那個儒生,是你的人呢。這就奇怪了,我看那儒生筆跡也仿得,詭計也使得,不是你的手下,卻又是何方神圣?看來該先刑訊他才是�!�
太子的侍衛(wèi)的確扣住了神宮監(jiān)上上下下,包括姚太監(jiān)與林少監(jiān),卻根本不見那個捉刀儒生的身影,想是提前有了警覺,聞風(fēng)而逃了。
蘇晏賭對方走得急,沒來得及知會嚴太監(jiān),便拿來訛他,也想趁機弄清楚那個儒生的身份。
嚴太監(jiān)果然入彀,咬牙道:“是他逼我的!他才是惡人不,是惡鬼!”
涉案的一干人等,全數(shù)關(guān)進了南京刑部大牢,逐個審訊。至于這回動不動刑,蘇晏就睜只眼閉只眼,權(quán)當不知了。
連續(xù)審了一天一夜后,各方的供詞基本都出來了:
這事得從八年前說起。
作為南京地頭蛇的守備太監(jiān)嚴衣衣,一次在鐘山上游覽時,意外發(fā)現(xiàn)了閃著金光的石頭。他懷疑地拿去請礦工鑒定,果然是金銅原礦。
他本想將此事上報朝廷,卻遇上了個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說,這是他命中該有的橫財,如若不受,反而違背了天意。
橫財動人心,更何況是一座金礦,嚴衣衣改變了主意,打算私自開采。
他拉攏轄下神宮監(jiān)的姚太監(jiān)與林少監(jiān),以加強皇陵守備為名,將整座鐘山戒嚴,除祭陵大典之外不許外人接近。
南坡是皇陵所在,要開鑿礦洞、修建山路必然不能從這一面上去,嚴衣衣找到了山勢較緩的東面山坡。
東面山麓有座陵谷寺,是南朝古寺,又得過先帝御筆親書的牌匾,輕易拆不得,于是嚴衣衣威脅并收買了主持,假借給寺廟捐資修建采藥用的“僧人路”,在主持的掩護下修建了運礦的山路與滑索。
為防泄密,礦工都是從其他州縣招來的,安排在鐘山與湯山之間的一處偏僻村落里集居,有專人看管。
開采出的原礦,卻不能就近冶煉,因為動靜太大,怕被人發(fā)現(xiàn)。
嚴衣衣正發(fā)愁,算命先生又出現(xiàn)了,說要和他合作,由自己這邊負責(zé)冶煉和運輸,最后的成品金、銅,可以分一成給他。
一成?耍我呢!嚴太監(jiān)大怒,要把算命先生宰了。
不料這算命先生是個身懷絕技的高手,不僅自身武功了得,手下更有一批殺人不眨眼的死士,把嚴太監(jiān)收拾得死去活來,險些丟了一條命。
嚴衣衣被碾磨到?jīng)]轍,經(jīng)過討價還價,最后定下了二八分成,他二,對方八。好在金礦含量豐富,哪怕只有二成,也是一筆源源不斷的巨大財富。
他問對方究竟是什么人?算命先生自稱,是“弈者”手下。
“弈者”?什么玩意兒?嚴衣衣見識過對方用殘酷手段暗殺掉礙事的前任府尹后,不敢再多問,向朝廷舉薦了抱他大腿的府丞郭敞為新任應(yīng)天府府尹。
因為賄金豐厚,這份舉薦得到了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藍喜的支持。
郭敞本身能力尚可、資歷也夠,朝廷便同意了。
南京守備太監(jiān)是司禮監(jiān)外派來監(jiān)察坐鎮(zhèn)的,掌護衛(wèi)留都,本就權(quán)勢顯赫,南京六部不僅管不著,還得禮讓幾分,以免被告黑狀。后來連應(yīng)天府府尹也被收做小弟,為他掃尾、當打手,這下更是有恃無恐。
金銅礦在鐘山上開采了八年,沒被朝廷發(fā)現(xiàn),嚴衣衣膽子越來越大,家財也越來越厚。
可就在今年夏末秋初,開采遇到了麻煩他們挖到了一道堅硬的巖層,橫過所有礦坑的底部。
經(jīng)驗豐富的礦工判斷,礦脈被巖層擋在了后面,繞不過去,必須破開巖層,才能繼續(xù)開采。否則就什么礦也采不到了。
可是巖層過于厚硬,礦鎬根本刨不動,除非用炸藥。
那就用�。】粗斅分袛�,嚴衣衣急紅了眼。
礦工說,用火藥炸開巖層,風(fēng)險極大,很有可能會將礦洞整個炸塌,這個開采點就廢了。
不炸,沒礦采;炸了,可能連礦洞都沒了。嚴太監(jiān)陷入了天人爭斗的折磨。
這時,傳來了太子即將赴南京主祀的消息。
算命先生又出現(xiàn)了,他要求嚴衣衣在祭陵大典時,設(shè)法將太子引到離礦洞不遠的溪瀑附近,然后引爆。先炸礦洞,再炸開溪瀑的潭巖。
嚴衣衣大驚失色。
在鐘山上盜礦是砍頭的大罪,但炸開溪瀑,用泥石流淹死太子、沖擊皇陵,更是誅九族的不赦十惡!他拼命搖頭。
橫豎都是死,為何不搏一搏呢?算命先生蠱惑道,運氣好,炸斷巖層,金銅礦可以繼續(xù)開采。運氣不好,礦洞炸塌了,便可以利用山崩水瀉來掩蓋。
到時太子死于泥石流,皇陵被水淹,人人都道是太子殘殺瑞獸導(dǎo)致天譴,盜礦之事就徹底安全了。
嚴衣衣動搖了。但那畢竟是太子,是國之儲君,設(shè)計害他心里的坎兒總覺得過不去。
算命先生笑道,皇帝還年輕,沒了一個兒子,還能再生,這不宮里還有一個么?再說,這是“弈者”的命令,如若不肯聽從
當夜,他沒把話說完就走了。嚴衣衣懷著疑竇一覺睡醒,險些被嚇瘋
枕邊玩弄了一夜的女子成了碎肉,整座宅邸沒有一個活物,別說仆役婢女,連貓狗鸚鵡、池中錦鯉都死絕了。
在這血肉地獄之間,只有一個活著的人,就是他自己這種安然無恙,比遍體鱗傷還要令人驚悚絕望。
嚴衣衣再沒有了抗命的勇氣,算命先生怎么傳達“弈者”的指令,他就怎么做。
他按照算命先生的計劃,將精心培養(yǎng)的義女桃鈴,從神宮監(jiān)調(diào)到了春和宮。
三個月后,祭陵大典的前夜,桃鈴終于找到了接近太子的機會。
太子做了一個夢,夢見了鐘山白鹿。
蘇晏幾乎聽出一身冷汗。
若非大刑的劇痛比死亡威脅更迫在眉睫,嚴太監(jiān)估計連招供都不敢。
“那個算命先生叫什么名字?什么模樣?”他問。
嚴太監(jiān)虛弱地道:“他自稱諸葛先生,名字從未說過,模樣年輕俊秀,姿態(tài)飄逸。”
一個身影隱約從心頭浮起,蘇晏又問:“林少監(jiān)帶去模仿筆跡、調(diào)包奏本的儒生,是不是他?”
“是但林松不知他的身份,以為也是我的手下”
“他人呢?”
“不知、不知道去了趟驛站后,就沒再露過面。”
“他有沒有向誰提起過,自己要去哪里、要做什么?”
嚴太監(jiān)喝了些水,喘著氣道:“我記得林松提起過,諸葛先生沒和他一同離開驛站,說是要去要去探望一位故人�!�
故人?是誰蘇晏走出牢房,踱到了院中樹下,見石桌上擺著一副圍棋。
他從棋奩中摸出一顆黑子,在指間來回撥動,腦海里掠過一道閃念
故人,是我。
那個算命諸葛,是鶴先生!
七八年前,真空教不,真空教背后的“弈者”,就開始染指南京的金礦。七殺營背后的資金支援,會不會就來源于此?
這么龐大的一筆財富,除了隱劍門與七殺營,還被用在了哪些地方?用來做什么?
“弈者”他給幕后主宰取的代號,沒想到,對方竟也以此為自稱。這是巧合嗎?還是對方也認為,自己是以江山社稷為棋盤的下棋人?
“弈者”究竟是誰?
第285章
半為江山半為
太子親自執(zhí)筆,將案情經(jīng)過寫成正式文書,連同涉案眾人的認罪狀,一并送往京師朝廷。
按慣例,如此大案,嫌犯很有可能要押送京師刑部或大理寺復(fù)審。所以太子沒有直接宣判,而是將涉案眾人關(guān)押在南京刑部大牢,吩咐嚴加看管,如若有失,一并治罪。
此事總算是暫告一段落,可以緩口氣了。蘇晏回到家后,很大方地給了小北幾錠碎銀,讓他去外頭餐館打菜、沽酒,回來主仆二人對酌,都喝出了六七分醉意。
醒來時,窗外月色皎皎,銀光透過開啟的窗扉,灑在幾案與地板上。蘇晏迷迷糊糊起身,去桌上拿茶喝,忽然看見茶杯旁放著一枚圍棋的黑子。
黑子光潔的表面反射著月華的微光,蘇晏下意識地拈起,入手冰涼,比普通棋子更沉一些,像是以上好的墨玉雕琢而成。
他在指間反復(fù)把玩了好一會兒,暈乎乎的腦袋才逐漸清醒過來:自己不太會下圍棋,所以租住房內(nèi)也沒有購置,那么這枚黑子是從哪兒來的?
莫非是南京刑部官署的院子里,石桌上擺的那副圍棋?之前他陷入思索時,無意中揣在袖里帶了回來?
可那副圍棋的棋子應(yīng)該是陶瓷制的,表面涂以白釉與黑釉,棋子底部無釉手感略粗糙,重量也較之輕了許多。
黑子
一段對話忽地從腦海中冒了出來:
“同余對弈一局,如何?”
“你已無子可下,何不棄子認輸�!�
“爭一子一局輸贏之人,未必能贏到最后�!�
“這話,不如你去詔獄里說�!�
鶴先生的聲音清雅柔和,每個字都是一滴竹瀝,可看著像甘露,喝著是劇毒,令蘇晏驀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這枚黑子,是個來自宿敵的招呼,輕描淡寫而又暗藏禍心,充滿了貓戲鼠似的惡趣味。
久違了,故人。余此刻就在你身后,靜靜注視著你。
蘇晏猛地回頭,寢室內(nèi)空無一人。
在黑暗中,余這雙執(zhí)棋的手,何時會放下棋子,抽出殺人的利刃,你猜?
蘇晏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忙從衣架上扯了件披風(fēng)裹在身上,快走到門邊時又折回來,打開衣柜底層的抽屜,將皇帝給的錦囊揣進懷里,然后趿著鞋沖出房門,高聲叫:“小北!蘇小北!”
他在花廳找到了趴在酒桌上睡著的蘇小北,將之搖醒:“快,收拾細軟算了,只收拾文書、印信就夠了,我們馬上離開這里!”
“啊”蘇小北一臉茫然,“大人要去哪兒?”
去個有人護衛(wèi)的地方。蘇晏轉(zhuǎn)念回答:“進宮,找太子!”
“好,我馬上收拾�!北M管不明所以,但出于對自家大人無條件的信賴與服從,蘇小北立刻起身,甩了甩昏沉沉的腦袋,去書房收拾。
蘇晏則去了馬廄,將兩匹正在吃夜草的馬兒迅速套上馬鞍,牽到了庭下。
五分鐘后,主仆倆各自背著個包袱,出了宅院大門,朝南京皇宮的東華門策馬狂奔。
幽暗的街道,石板路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雪,有的地方雪化了,在月光下聚成亮汪汪的一團團水洼。馬蹄踏過水洼,雪水四濺,打濕了馬背上飄動的紺藍色披風(fēng)的下擺。
街道旁高高的屋脊上,月光剪出灰藍色的人影輪廓,人影將一支細長竹管橫舉到唇邊。
眼見霜笛將起,一道雪亮光芒電射而來,竟比天際寒月更加冷冽。
人影如風(fēng)中柳枝扭曲了一下,再出現(xiàn)時已在丈外,堪堪避過了寒光。
寒光重又落回主人手中,是一柄長刃微彎的繡春刀。
沈柒從陰影中現(xiàn)了身,攜著滿衣風(fēng)塵與凜凜殺機,聲音因長途奔波而顯得有些沙�。骸啊畡e盯著他,別驚擾他,更別打他的主意,否則就算是天王老子,我也要取其項上人頭’這句話你若是忘了,我?guī)湍阌涀�!�?br />
鶴先生持笛的手擋在胸前,微笑起來:“沈同知不是人在河南辦事,怎么哦,披星戴月趕過來的,路上跑死了幾匹馬?用了幾日?”
沈柒冷冷道:“我既然來了,你何不識相點,滾出南京�!�
鶴先生面不改色:“余有兩句話想提醒沈同知。其一,做人要有風(fēng)度;其二,即使同道,手也別伸太長�!�
沈柒直截了當?shù)卣f:“門后那人向我要敲門禮,只說了三個字‘廢太子’。太子在南京,那么這里便是我的場子,我沒有與人共事的習(xí)慣,你不走,休怪我等同敵人看待�!�
鶴先生似乎皺了皺眉,但很快又恢復(fù)如常,將笛子在手中轉(zhuǎn)了一圈,悠悠說道:“既然弈者發(fā)了話,這份功勞讓與你也無妨�!�
翩然遠去之前,他留下了一句話:“替余轉(zhuǎn)告蘇大人,‘這一局留著來日再下’假使你還有膽量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話�!�
沈柒將刀尖抵著青瓦,就勢坐在屋脊上。滿月如巨大的冰鏡,懸掛在他身后的夜幕,皎潔又孤寂。
過了半個多時辰,一名便裝的錦衣衛(wèi)暗探出現(xiàn)他在身旁,低聲稟道:“鶴先生帶著一隊七殺營刺客,從外城東的仙鶴門離開。卑職盯著他出了城郊二十里,才回來稟報大人�!�
沈柒微微頷首,又問:“案犯關(guān)押在何處?”
“外城后湖旁,南京刑部大牢。從城北太平門出去便是�!�
“廢太子”三個字,倘若釋之以名,是指“被廢掉儲君身份的太子”。門后人要“廢太子”,就是要他取朱賀霖的命。
倘若釋之以事,則指“將太子廢除”這一舉動如此解讀,操作起來難度更低,自由度更高。沈柒當然不會棄易求難,更何況蘇晏如今與太子在一處。
沈柒起身,縱躍間消失在重重屋宇間,那名暗探也隨之隱沒于夜色。
東華門外,守軍警惕地舉起兵器,攔住了策馬飛馳來的兩騎,喝道:“什么人,敢夜闖皇宮!”
蘇晏掏出太子給的牙牌丟過去,氣喘吁吁:“去稟報太子,蘇清河求見�!�
守軍借著火把光亮,看清了他的臉。蘇晏時常進出東華門,這張臉即是通行證,但畢竟是深夜,宮門關(guān)閉后輕易不能開啟。故而守軍也不敢擅自做主放他進去,便道:“蘇大人稍候,卑職這便去請今夜當值的內(nèi)侍�!�
蘇晏站在城門外明亮的大火盆旁,大約等了兩刻多鐘,終于聽見城門開啟的聲響。
他迫不及待地打馬進門,與宮門內(nèi)奔馳出來的一騎險些迎面撞上。
“清河!”朱賀霖急拽韁繩,驅(qū)使坐騎閃開。
“小爺當心!”蘇晏馬術(shù)不如他精通,驚叫一聲與他擦肩而過。
朱賀霖調(diào)轉(zhuǎn)馬頭,追了上去。
蘇小北不敢在宮內(nèi)騎馬,由一名隨后趕過來的內(nèi)侍接去了。
宮門在身后緩緩關(guān)閉。蘇晏勒住馬,轉(zhuǎn)頭對朱賀霖道:“小爺怎么自己出來了,讓內(nèi)侍通知開門不就好了?”
“你從未深更半夜來叩宮門,我擔心是有急事或遇了險,嫌他們走得慢,就自己出來了�!敝熨R霖打量他,急切問,“真出事了?這么冷的天,你連襪子都沒穿!”
蘇晏腳脖子都凍麻木了,笑道:“小爺也倉促,靴子穿反了�!�
朱賀霖低頭一看,還真穿反了。他有點發(fā)窘,干脆縱身躍到蘇晏馬背上,把人攔腰往懷中一攬,單手拉韁繩:“走,回殿里暖和暖和�!�
春和宮的內(nèi)殿,兩人一面在炭盆邊烤火,一面喝著宮人送上的姜茶。
蘇晏呼出一口熱氣,嘆道:“可算是活過來了”
“你不知道,我剛在自己屋子里看見這玩意兒的瞬間,真就跟撞鬼似的,脖子上的寒毛都豎了起來�!彼涯衿遄觼G在幾案上,“之前我就懷疑,嚴太監(jiān)口中的算命先生是鶴先生,現(xiàn)在更加確定了,就是他�!�
“鶴先生在南京?”朱賀霖先驚后喜,“好哇,逮住他,大功一件!”
蘇晏搖頭:“沒那么簡單。去年我們出動了北鎮(zhèn)撫司的錦衣衛(wèi),還有一千騰驤衛(wèi),沈柒和豫王親自壓陣,都被他跑了。如今南京就幾百名東宮侍衛(wèi),恐怕連對上他手下七殺營的血瞳刺客都危險得很�!�
朱賀霖一拍幾案:“小爺早就要你住進宮里,你不肯,說不合規(guī)矩,現(xiàn)在非搬進來不可了!你要不來,小爺就帶著所有侍衛(wèi),去你家��!”
蘇晏苦笑:“就我租的那小院子,哪里容得下這多人。反正我也想通了,跟自家性命比起來,規(guī)矩算什么。春和宮這么大,我就在旁邊偏殿里占一個房間,暫時住一陣子,也無傷大雅�!�
朱賀霖暗喜不已,說道:“是極是極,待小爺抓到鶴先生,外頭安全了你再出去住�!�
蘇晏想來想去,覺得也沒有更好的法子了,便道了,起身準備去偏殿就寢。
朱賀霖一心想留他,哪怕什么實質(zhì)上的事也做不了,在身邊多待片刻也是好的,便拿出藏了整整一天的信:“等等,你向我借的那兩名送信侍衛(wèi)剛剛?cè)雽m復(fù)命,帶來了京城的回信�!�
蘇晏聞言又坐了回去,接過信封,見封皮上“清河親啟”四個字鐵畫銀鉤,正是豫王筆跡,便按捺著急切的心情,拆封展閱。
看著看著,他臉色漸沉,不禁露出失望的眼神。
“怎么了?”朱賀霖覷著他的神色問,“那不要臉的四王叔又欺負你?”
蘇晏搖頭,在滿心疑慮與郁結(jié)中蹙起了眉:“不,豫王殿下仁至義盡,是皇爺沒有收下我的信,也沒有回復(fù),甚至還朝豫王發(fā)了脾氣�!�
“我父皇拒收了?”朱賀霖驚詫道,“你信中寫了什么?”
“也沒什么,就是我抵達南京后的所見所查,尤其是白鹿案前后之事,還有一些個人猜測,當時嚴太監(jiān)尚未落網(wǎng)”蘇晏越說越小聲,仿佛陷入迷思。
朱賀霖從他手中取走豫王所回的信,第一眼便看見其中幾行
“當時情形,便是如此。清河今后若還想上書,勿提太子相關(guān),切切!”
蘇晏一回神,忙將信紙奪回來,忙道:“豫王言辭上或許有些夸張,你也知道,他因為十年圈禁,對皇爺一直心有芥蒂”
朱賀霖怔怔地不動,如同一座由內(nèi)而外凍結(jié)了的冰雕。
蘇晏擔心,伸手握住朱賀霖的肩膀:“小爺!小爺你別慌,先冷靜一下”
“我比誰都冷靜�!敝熨R霖開了口,字字清晰,“就是因為足夠冷靜,所以我能辨別出來,‘朋黨之爭’‘主公不急,謀士急’‘他是朕的臣子,不是太子的,也不是你朱栩竟的’這種話,絕不是四王叔自己編出來的!”
最后幾個字,他破了聲,從喉嚨里發(fā)出斷裂的氣音,連帶著嘴唇也顫抖起來。
為了抑制這失控的顫抖,他用上牙緊緊咬住下唇,又用拳頭堵住嘴,眼眶逐漸泛紅,連眼白都染上了一層淡淡的血色。
“父皇沒錯是我太傻,總是長不大,總是天真地以為,帝王家也有同民間一樣的父子情我在父皇面前,從來都只是個驕縱的兒子,哪怕后來被他冷落、挨了訓(xùn)斥、被迫學(xué)了規(guī)矩,內(nèi)心深處依然覺得,再怎么樣他也是我的親生父親,他那么了解我,一定會相信我我錯了,清河,是我錯了”
蘇晏聽得心如刀割,傾身過去抱住了朱賀霖的肩膀:“你沒有錯!不是小爺?shù)腻e,是我上書時措辭不當,才激怒了皇爺”
朱賀霖抱緊他,下頜用力抵在他的頸窩,雙眼赤紅,聲音哽塞:“別自欺欺人了,你心里明明知道癥結(jié)所在。父皇在排斥我,不僅僅因為我曾在他面前表露過對你的感情,更因為我已不再是個承歡膝下的孩子。我有了屬于成年男子的情欲與野心,竟讓他產(chǎn)生了威脅感這多么矛盾啊,清河,長不大是我的錯,長太快也是我的錯”
理智上,蘇晏知道朱賀霖所說不無道理,但感情上他拒絕接受皇爺帶來的這份父子隔閡,與基于權(quán)力、政治甚至更隱晦復(fù)雜的心理所導(dǎo)致的父子矛盾。
槿隚不是這樣的人他在心里對自己說。
可“槿隚”只有在他面前、在兩人獨處的時候,才是“槿隚”。其他更多的時候,是“圣人無情”的一國之君,是統(tǒng)治著大銘億萬子民的景隆皇帝。這一點無可辯駁。
他能從自己的小情小愛出發(fā),推己及人,去告訴太子“你父皇自始至終都會愛你,將來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你”嗎?
翻開史書看看,圍繞著那張至高無上的龍椅,幾乎每一頁都是血淋淋的父子反目、兄弟鬩墻、手足相殘,他能繼續(xù)縱容蜜罐子里泡大的朱賀霖,說“那些都是別人的帝王家,而你是獨一無二的幸運兒”嗎?
他不能!
蘇晏深深地嘆了口氣。
安慰地拍撫著太子肌肉結(jié)實的后背,蘇晏輕聲道:“小爺,我現(xiàn)在腦子里也很亂,想了很多,但不知怎么說。”
“隨便說無論說什么,只要是你的聲音,我聽著就能好受些�!敝熨R霖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鼻音,“你說,說什么都沒關(guān)系。”
蘇晏第一次感覺,組織語言竟是件這么困難的事。
他張了幾次嘴,方才慢慢說道:“我是你父親的愛人,也是你最堅定的同伙。朋黨、謀士,皇爺所說的我都不反駁,因為我的目標之一,的的確確是要把你推上下一任天子的龍椅。你是我認定的儲君,為你謀事就是我政治野心的一部分,這沒什么可恥的。與此同時,我也敬佩與愛慕著你的父皇,愿意為他與他治下的江山殫精竭慮,這兩者之間并不矛盾。
“所以,我才希望小爺盡快從少年情愫里脫身,不要與皇爺有私人感情上的矛盾。另外,在學(xué)識上日益精進,在閱歷上逐步累積,而在政治上韜光養(yǎng)晦,盡量消除‘太子’這個身份給當朝皇帝所帶來的威脅感。
“皇爺與你感情基礎(chǔ)之深厚,遠遠勝過歷朝歷代的許多帝王父子,這是你的優(yōu)勢,卻不是可以拿來揮霍的祖產(chǎn)。從今往后,小爺要記住一點,無論京城政局如何動蕩,你只管做好自己、相信自己,該隱忍時隱忍,該出擊時出擊,凡事三思而后行,行則百折不撓。”
朱賀霖沉默了許久許久。
直到蘇晏渾身肌肉都僵硬了的時候,終于聽見太子在他的肩頭低沉地說道:“清河”
“嗯?”
“無論你與父皇之間,最后結(jié)果如何我都想成為你終生的依靠�!�
蘇晏在心里琢磨這個“終生依靠”究竟是不是“可以抱一輩子的大腿”的意思,以及暗惱于這小子麻煩臨頭了還一副戀愛腦,卻聽朱賀霖接著說道:
“我知道眼下說出這種毫無底氣的話很是可笑,但這就是我最真實的想法。我是太子,也必須是將來的明君一半為了江山社稷,一半為了你�!�
蘇晏愣住了。
半晌后,他說:“好。”
第286章
這是我們的貓
太子不再強留蘇晏在自己殿中過夜,吩咐內(nèi)侍領(lǐng)他去偏殿,并將蘇家小廝也安排去貼身伺候。
結(jié)果翌日蘇晏連懶覺都沒得睡,就被來自南京刑部大牢的一個糟糕透頂?shù)南�,劈頭蓋臉砸個正著
太子走進偏殿寢室的腳步聲,喚醒了正在床上抱著棉被朦朧翻身的蘇晏。蘇晏把臉埋進被里,含糊問:“這么早?”
朱賀霖在他床沿坐下,臉色嚴肅:“嚴衣衣死了�!�
蘇晏呆滯了幾秒鐘,忽然掀被坐起身:“什么?”
朱賀霖邊拿掛在床邊的外袍給他披上,邊說:“刑部大牢剛剛派人趕來報信,說凌晨獄卒巡查牢房時,發(fā)現(xiàn)嚴衣衣身首異處,而牢房的門還鎖得好好的�!�
就罪行而言,嚴太監(jiān)死不足惜,但千萬不該在這個時候。這個案子朝廷還沒定論,主犯就在獄中慘死,且不說從犯們會不會因此翻供,光是“死無對證”的質(zhì)疑,就夠主審官吃一壺的。
主審官是太子。
很顯然,有人不想讓太子順利洗脫褻瀆皇陵的罪名,蘇晏第一個懷疑的就是潛伏在南京的鶴先生。
“小爺給京城的奏本送了么?”蘇晏問。
朱賀霖道:“昨日就送出去了,送信人分了兩路,一路走官道,一路走漕河。”
蘇晏略一思索,說:“把剩下的從犯立刻押送京城,南京不安全。”
朱賀霖猶豫:“路上也不一定安全,萬一有人截殺”
“路上截殺才正說明背后有黑手,與太子沒關(guān)系。死在南京可就不好說了,扣你個‘酷刑致死’或者‘擅專枉殺’的屎盆子怎么辦?”蘇晏穿好了衣物,下床穿靴,從宮人手里接過棉巾匆匆擦了把臉,拔腿就往門外走。
朱賀霖拿著茶壺追上去:“喝點水喝點水�!�
蘇晏接過來囫圇漱了幾下,喝了兩口。朱賀霖把茶壺向后一拋,與他同下臺階,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從皇宮北面元武門出去,再穿過內(nèi)城的太平門,很快就到了南京刑部官衙。
兩人帶著一大隊侍衛(wèi)進了牢房,見嚴太監(jiān)的尸體仍在床板上,血把褥子都染透了。
侍衛(wèi)首領(lǐng)盤問完獄卒,勘查過周圍,又去驗看尸身,回稟道:“小爺,他新死不過兩個時辰,是在睡夢中被快刀梟首,連掙扎都不曾一下�!�
“什么人干的,可有線索?”
“門鎖沒有撬過的痕跡,卑職懷疑兇手設(shè)法溜進來偷了獄卒的鑰匙,殺完人后又將鑰匙歸位后離去。牢房內(nèi)沒有多余的腳印、手印,兇手非常冷靜,也非常專業(yè)。”
朱賀霖看了一眼蘇晏,也覺得十有八九是鶴先生手下的七殺營刺客干的。
蘇晏被撲鼻的血腥氣熏得有些受不了,轉(zhuǎn)身離開牢房。朱賀霖也隨他走到院中,皺眉道:“此事還得另行上報,還有關(guān)于鶴先生的行蹤”
話未說完,便見一名東宮侍衛(wèi)前來稟告:“小爺,京城來人了。是一支由都察院御史、錦衣衛(wèi)與司禮監(jiān)內(nèi)官組成的隊伍,說奉皇命來調(diào)查孝陵一案,眼下已至應(yīng)天府的府衙大堂。郭府尹下了獄,府衙無人主持大局,卑職從衙役口中打聽到,看樣子他們是要直奔南京刑部�!�
來得真不是時候!蘇晏苦笑搖頭,但凡能早一日不,早幾個時辰到,就好了。
事已至此,遺憾無益,朱賀霖反倒豁達了不少,拍了拍蘇晏的肩背,說:“你與此案無關(guān),且先回禮部衙門,小爺我去應(yīng)付他們。”
“小爺”
“無妨,事實擺在那里,該是怎樣就是怎樣。此案前因后果均有關(guān)聯(lián)與佐證在,并不會隨著嚴衣衣之死而煙消云散。”
蘇晏見太子有度有識,便也放心了不少,笑道:“那我先去官署應(yīng)個卯,再去集市上給小爺打包早點�!�
“行,我還要小籠湯包與溏心蛋,外頭做的就是比宮里的好吃�!�
看著蘇晏的背影,朱賀霖吩咐東宮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去點二十名身手上佳的精銳,換上便裝,跟隨保護蘇侍郎你親自領(lǐng)隊,萬一遇襲,務(wù)必先保他安全�!�
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抱拳領(lǐng)命而去。
熙熙攘攘的集市,蘇晏在早點攤上尋了張空桌子落座,點了一盤牛肉鍋貼和一碗鴨血粉絲湯,慢吞吞地吃。
他已經(jīng)看出身后不遠處那些三五成群的混混閑漢,其實是喬裝保護他的東宮侍衛(wèi),安全感倍增,有種“我一手帶出來的崽子真可靠”的欣慰。
而就在他的側(cè)前方,隔著七八丈距離,在另一家食肆門口有個身穿深色曳撒、頭戴斗笠的男子,正獨自坐在外廊座位,眼神透過竹簾縫隙,一瞬不瞬地投注在他身上。
“客官,我們家最出名的是小餛飩,您可要來一碗?”店小二近前招呼。
男子紋絲不動,從斗笠下傳出一句:“我討厭餛飩。”
店小二愣怔后賠笑:“那客官想要什么?小店還有其他吃食�!�
一陣北風(fēng)吹動卷簾,露出斗笠下沈柒的半張臉。他盯著著不遠處那個日思夜想的身影,露出一抹極盡克制的饑餓神色。這股饑餓仿佛來自魂魄深處的空洞,任何有形之物都無法填滿。
“給我三兩鍋貼,一碗鴨血粉絲湯�!彼哪抗怆S著蘇晏手中的勺,移至被熱湯熨紅的翕動的唇,最后伴著對方的吞咽,喉結(jié)上下滑動了一下。
“好嘞!”店小二把汗巾往肩上一甩,轉(zhuǎn)身去取菜。
蘇晏沒發(fā)現(xiàn)暗處窺視的眼神,吃完早點,又給太子打包了一份,騎著馬晃晃悠悠地往宮門去。
日將近午,太子才回到春和宮。蘇晏把吃食交給內(nèi)侍拿去加熱,問他:“情況如何?”
朱賀霖灌了杯茶,說:“三個御史,兩個錦衣衛(wèi)指揮使,還有一個御馬監(jiān)的太監(jiān)。錦衣衛(wèi)與內(nèi)官對我態(tài)度頗為恭敬,御史們雖不甚逢迎,但也公事公辦,詢問了不少關(guān)鍵性問題。小爺覺得他們?nèi)羰遣簧担瑧?yīng)該能看明白案子背后的真相�!�
蘇晏懸著的心放下一半,推測道:“估計他們還會去鐘山上轉(zhuǎn)轉(zhuǎn),再去刑部大牢提審那些從犯。有小爺?shù)淖啾驹谇�,他們的匯報在后,朝廷對這案子應(yīng)該會有個公允的定論�!�
五日后,白鹿案調(diào)查組離開南京,返回京師。
此時已是臘月底,太子嘴里雖然不說,但心中盼望著父皇的一紙詔令,召他回京過年哪怕趕不及除夕團圓,好歹也能趕上新一年元宵的鰲山燈會。
可是從臘月等到除夕,從除夕等到元宵,始終沒有等到這份詔令。
民間年味濃郁,南京六部官員也琢磨著搞點什么慶典,好博太子歡心。但朱賀霖一句話就把官員們的熱情全駁回去了:“不能于父皇膝前盡孝,孤無心慶賀新年,宮中也不準備辦任何宴會,你們自便罷�!�
蘇晏看太子意興闌珊,很有些心疼,就整了些低調(diào)的娛樂活動,換著花樣陪太子玩,蹴鞠、馬球、皮影戲,仿佛又回到了初進東宮的時光。
一個春假下來,太子打馬吊(麻將)的功力見長。而蘇晏拿著御賜的圍棋棋譜使勁鉆研,也鉆研出了點門道。
太子是個臭棋簍子,更看不慣蘇晏把一本棋譜當寶貝,打馬吊都沒心思了,就來沒收他的棋譜。
蘇晏死活不讓,太子搶過來一翻呵,果然是他父皇的藏品。
“哪來的?”朱賀霖板著臉,明知故問。
“御書房�!碧K晏尷尬地笑了笑,“我與皇爺手談,屢戰(zhàn)屢敗�;薁敱銇G了本棋譜給我,叫我有空多看看,說是棋局如戰(zhàn)場,我老是輸,原因不在行兵布陣,而在統(tǒng)御全局�!�
朱賀霖哼道:“連國手都對我父皇棄子認輸,你跟他下什么圍棋?下西洋棋啊,再不行,下你最拿手的五子棋。”
蘇晏訕笑搖頭:“全輸光了�;薁斒且黄逋▌t百棋通�!�
“下棋不如”朱賀霖憋了一下,說,“不如打馬吊!小爺技術(shù)是不行,可運氣好呀!”
好運的太子又連贏了四串,不僅蘇侍郎輸?shù)妹鏌o人色,東宮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連俸祿都輸光了。
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輸紅了眼,險些脫衣抵債,被太子罵完出殿去轉(zhuǎn)悠了一圈,抱了只貍花貓回來。
“御膳房的內(nèi)侍總說有貓進來偷吃,前夜被我逮住�?�,多標致,皮毛油光水滑的,就是性子烈,關(guān)在籠里能嚎一宿。實在沒的押了,就抵押它罷!”
太子挑眉審視貓,見其皮毛紋路一輪輪深淺相間,深色如栗、淺色如金,圓臉白嘴琉璃眼,果然是只罕見漂亮的貍奴。
他一貫對毛茸茸的動物難以抗拒,無論貓犬還是獅虎,便伸手去撓貓耳貓背貓下巴,撓得貍花貓舒服得喵喵叫,當即絕情地背棄了原主,往他懷里跳。
太子抱著大貍花揉來揉去,笑道:“你還得輸�!�
又過了半個時辰,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失魂落魄地走出殿門。他永遠失去了他的貓。
太子過足了手癮,把貓往蘇晏懷里一塞:“給取個名字?”
蘇晏自認為對寵物無感,尤其是貓,總覺得比狗薄情寡義,還傲嬌脾氣大,為給太子面子而揉了幾把貓,隨口道:“貍花就是貍花,取名費那么多心思做什么�!�
“好,就叫梨花�!卑籽┰诖巴怏叵�,春夜的宮殿寂然無聲。太子探身過去,不知是隔著侍郎揉貓,還是隔著貓親近侍郎,“‘只緣春欲盡,留著伴梨花’,這是我們的貓�!�
蘇晏心有所動,低頭看梨花。
梨花嬌滴滴地叫:“喵�!�
過了元宵,京城的詔令姍姍來遲,終于到達太子手上。
然而并不是召他返京,相反的,是讓他遷出南京皇宮,去鐘山腳下結(jié)廬而居,謫守孝陵以省其咎。
朱賀霖將詔書反復(fù)看了三遍,既難以置信,又覺早有預(yù)感
他圣明的父皇在詔書中寫得很清楚:
南京長治久安,你一來祭陵就出了災(zāi)難,難說不是天譴;嫌犯既已落網(wǎng),你一審就離奇死于獄中,必定有所欺瞞。
從犯業(yè)已斬首,白鹿案就此了結(jié),但并非你沒有過失,而是朕這個父皇給你面子,不想弄得太過難堪。你要反躬自省,看自己究竟夠不夠得上“太子”的道德標準,珍惜你現(xiàn)在擁有的,別再讓朕失望。
鐘山尚未恢復(fù)原貌,你就去孝陵腳下謫居守陵,什么時候太祖皇帝原諒你了,再提回京的話。
“什么叫‘難說不是天譴’?什么叫‘必定有所欺瞞’?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朱賀霖將詔書棄擲于地,先是委屈憤懣,繼而心灰意冷,“謫居守陵,不論歸期,這分明就是流放太祖皇帝如何原諒、何時原諒,難道還靠給他托夢嗎?!這種虛無縹緲的借口借口”
他難過得說不出話,一屁股坐在殿內(nèi)臺階上,用雙手緊緊抱住了腦袋。
蘇晏沉默片刻,上前拾起詔書,從頭到尾仔細看完,心力交瘁地嘆了口氣。他在朱賀霖旁邊坐下,卷起詔書輕輕放在對方大腿上:“擲天子詔乃是大不敬之罪,萬一被有心人看到告密,恐又惹來一場腥風(fēng)血雨。”
朱賀霖抱著頭喃喃:“我該何去何從?真的就這么老老實實遵命而行,去鐘山守不知多久的陵?直到將來某一日,父皇再找個虛無縹緲的借口,廢”他極為艱難地吐出這個字,“廢了我的太子之位,讓我一輩子老死陵前”
蘇晏霍然起身,在他面前踱來踱去,揚聲說道:“我該何去何從?真的就這么心甘情愿地挨一頓廷杖,從此捏著鼻子不敢再發(fā)半點異見?直到將來某一日,衛(wèi)家把我像只螻蟻一樣碾死在鞋底!”
朱賀霖抬頭看他,眼神有些驚愕。
蘇晏高舉雙手,繼續(xù)質(zhì)問自己:“我該何去何從?真的就在這個爛透了的地方官場隨波逐流,再不必費力不討好地革弊鼎新?直到將來某一日,百姓唾罵我,說什么還陜西清明世道,結(jié)果又是一個貪官污吏!
“我該何去何從?真的就這么尸位素餐地留在南京養(yǎng)老,從此將所有抱負拋諸腦后,遇到困難苦楚便與太子一同抱頭痛哭?直到將來某一日,太子被廢,而我作為黨羽也難逃一死”
朱賀霖猛撲過去,捂住了蘇晏的嘴,激動之下用力過猛,雙雙摔倒在地。
“別說了,別說了!”朱賀霖羞愧萬分,哀求道,“我知道錯了!清河”
蘇晏掰開他的手掌,喘氣道:“自從入仕為官,但凡有一次身處困境時我心灰意懶、喪失斗志,現(xiàn)在墳頭的草都有你朱賀霖高了!你這算什么?至少人還活著,至少名分仍在,你自己不垮掉,將來未必沒有起復(fù)的機會。你若是自己先垮掉劍在哪里?我他媽先跟你割袍斷義,然后棄官而逃保命去!”
朱賀霖死死抓住他的胳膊:“你別走,別離開我!”
蘇晏惡狠狠回應(yīng):“我就走,一刀兩斷貓歸我!”
朱賀霖紅著眼眶,笑出了聲:“貓歸你,我也歸你,你走哪兒都得綴著個我,不如就在此地安身立命,等待時機�!�
蘇晏噗一下泄了氣,四仰八叉癱在地板上,半晌后方才喃喃:“你醒悟了就好�!�
朱賀霖把手臂壓在他起伏的肚皮上,一條腿也側(cè)過去壓著他的大腿,沉聲道:“只要有你在,小爺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能忍�!�
“知道了,起開,壓死我了!”蘇晏拍了拍他的胳膊,不忿地嘀咕,“明明比我小三歲,肌肉梆硬,還忒沉�!�
梨花不知從哪兒鉆出來,站在案幾上,低頭看著躺在地上的兩人,一雙琉璃眼愉悅地瞇了起來
塌腰、抬尾,它猛地一蹦,凌空躍起重重踩在蘇晏胸口。
仿佛重槌擂胸,蘇晏“嗷”的一聲慘呼,幾乎噴出老血,捂胸求饒:“別踩奶!”
朱賀霖嚇了一大跳,揮手把梨花從他身上甩了下去,緊張地給他揉胸順氣:“沒事吧,沒事吧?”
梨花打個滾起身,因為從未在鏟屎官手上受過這般粗暴對待,氣得尾巴連甩,躥出了宮殿。
蘇晏好容易緩過一口氣,覺得命去了半條,含淚罵:“這貓他媽的比你還沉!”
朱賀霖舍不得他疼,可也舍不得休了貓,便訥訥道:“下次你躺下前,我記得把它關(guān)進貓舍里去�!�
太子舍了儀駕,只帶少量宮人與侍衛(wèi),懷里抱只貍花貓,一身青袍出了南京皇宮,踏上前往鐘山守陵之途。
按禮在守陵期間,他不能再穿華服,只能穿青、白兩色,不能飲酒,不能聽歌觀舞或者做其他娛樂活動。
他甚至沒有帶太多日常使用的器物,一切從簡,也沒驚動南京官員,隊伍在黎明前悄悄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