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嚯,翅膀硬了啊,會仗勢欺人了。”
“跟硬不硬什么關(guān)系?小爺一直都仗勢欺人。倒是你,什么時候膽兒變得這么大,敢以下犯上,違抗太子爺?shù)拿睿俊?br />
蘇晏把袖子一擼:“說我以下犯上?老子就犯給你看!”
他自不量力地去越級挑戰(zhàn),結(jié)果因為這次朱賀霖不讓著他了,被壓在榻面上撓了個涕淚交加,就差沒有喵喵叫著求饒。
蘇小北在房門外聽了,搖搖頭,把端過來的消食茶又端走了。
魯尚書所寫的奏本,將通過驛站的“馬上飛遞”,送往京師朝廷的通政司。
把奏本交到信使手上后,禮部的小吏就離開了驛站。
兩名信使互相使個眼色,拿著信筒走進內(nèi)屋。
屋里坐著個白面無須的年輕人,從他稀疏的眉毛與不經(jīng)意間翹起的蘭花指中,看出了屬于去勢者的陰柔。信使點頭哈腰地把信筒呈上去:“林公公,就是這份�!�
林公公打開信筒,刮掉封口火漆,展開奏本對著燭火仔細看,說道:“魯尚書這可真是春秋筆法了。如此含糊不清的奏本,如何能讓朝廷諸公、讓圣天子滿意呢?來來,諸葛先生,幫忙給潤潤色罷�!�
一名青年男子掀開簾子走出來。只見他一頭烏發(fā)梳得齊整,頭戴深青色浩然巾,更襯得身上的玉色深衣黑白分明,腳踏云頭素履,是十分素雅古樸的儒生打扮。
卻因為眉目出塵、長身玉立,又將古樸穿出了道骨仙風的韻味,行止之間姿態(tài)閑雅,猶如白鶴照水。
倘若蘇晏在場,定會一眼認出這不是老相識鶴先生么?
可真是“已沒紅塵內(nèi),相逢白刃間”了。
鶴先生悠然坐到桌旁,接過魯尚書的奏本,在另一個空奏本上提筆寫字,筆跡竟與魯尚書毫無二致。
林公公從側(cè)方斜望過去,見紙上“白鹿”“祥瑞”“好大喜功”“殺生犯禁”“褻瀆皇陵”“毀損龍脈”等字眼,眼中閃過一絲不安,但轉(zhuǎn)瞬又堅決起來。
等對方寫完,吹干墨跡,林公公接過來看了,滿意道:“先生好文采,與原文的行文融合得渾然天成,完全看不出改動痕跡�!�
鶴先生謙辭:“公公謬贊。都是為一個主家效力,敢不盡心?”
林公公讓信差將新寫的奏本重新封好火漆,裝入信筒,吩咐:“馬上飛遞,直接送內(nèi)閣。記住,必須交到焦陽、王千禾兩位閣老手中!”
信差諾了一聲,背上信筒離開屋子。片刻后,馬蹄聲在院外逐漸遠去。
林公公起身道:“咱家要回城了,諸葛先生可要一起?”
鶴先生拱手:“公公好走,余還要去探望一位故人�!�
林公公離開后,鶴先生在旁邊裝著清水的銅盆里將雙手洗干凈,邊用汗巾擦拭,邊露出了愉悅的微笑:“蘇大人,好久不見,甚是想念再來下一盤棋如何?”
第279章
在旋渦的中心
京師。
皇城的外廷,位于太子授課處文華殿南邊的文淵閣,正是內(nèi)閣輔臣們的辦公之地。
次輔焦陽走出自己的廨舍,只身來到旁邊東閣的典籍房,過了不久,閣臣王千禾也邁入房中,隨手關(guān)上門。
“有什么事不能在堂上說,這般避人耳目。”王千禾道。
焦陽將手中的奏本遞過去:“從南京禮部來的奏本,你自己看�!�
王千禾一目十行看完,驚出一身冷汗:“當真?這可是天大的事,得立刻稟報圣上!”
焦陽從他手上拿回了奏本,反問:“王閣老真這么想?”
王千禾微怔:“焦閣老這是何意”
焦陽睨之而笑:“聽聞太后今日正在白衣庵禮佛,王閣老可要隨我去謁見?”
王千禾猶豫了一下。
皇家寺廟的庵堂中,太后坐在羅漢榻上,翻開了焦陽呈上來的奏本,掃了幾眼,捻著佛珠的手指猝然停住。
“這上面所言都是真的?”太后死死捏著瑪瑙佛珠,手背上青筋畢露,從目中放出驚怒的光,“太子竟有這么大的膽兒,連太祖皇陵都敢褻瀆?!”
焦陽躬身道:“這是南京禮部魯尚書上呈的奏本。臣也覺茲事體大,懇請再派人前往南京,詳細核查�!�
太后深吸口氣,盛怒中漸漸恢復理智,將奏本往桌面一擱,冷笑:“既然茲事體大,焦大人為何不直接上奏御前,反而來找我這個久居深宮的婦人?你這是想坐實后宮干政的罵名?”
焦陽手心里捏了把汗,恭敬地回答:“皇上素來寵溺太子,以至于太子學業(yè)潦草、頑劣不堪,朝野內(nèi)外無人不知。臣是擔心若先報御前,皇上說不定又要想方設法替太子遮掩劣跡。如此一來,有損皇上圣明、朝廷法度,也縱容了太子的惡行。臣思來想去,這件事還只能來找太后主持公道,方能厘清是非黑白�!�
太后聽了,并未立刻搭理,眉眼間的厲色卻緩和了不少。
焦陽偷眼看她,知道自己賭對了太后對太子的厭惡,已經(jīng)到了無法再容忍他位主東宮的程度,只欠一個合適又足夠重大的由頭發(fā)作。
這回的鐘山白鹿案,仿佛瞌睡送枕,將一個天大的好機會送到了太后面前。
太后若能如愿,這些親手送枕頭的人,自然會得到她的信任與倚重。
更重要的是,就在前幾日,首輔李乘風病體難支,終于遞交了辭呈。當然這封辭呈毫不意外地被駁了回去。景隆帝親手在李乘風的辭呈上寫了一行字:“朝廷不能沒有李首輔,朕也不能沒有卿�!�
位高權(quán)重的朝臣辭官,辭幾次、駁幾次,本就是例行公事,這是給老臣做足面子,也是體現(xiàn)皇帝的寬仁厚恩。焦陽對此并不感到煩憂,畢竟李乘風已經(jīng)是半截入土的人,搞不好連這套君臣情深的套路都沒走完,就死在任上也說不定。
騰出來的首輔之位,他焦陽勢在必得。
可圣心難測,皇上又是內(nèi)斂的性子,對其余四個閣臣的態(tài)度都差不離,說不上格外看重誰。焦陽自覺并不得皇帝青睞,懷疑另一名次輔楊亭更得寵些。
再一想,內(nèi)閣中李、楊二人從來抱團,這李乘風離任前,難道不會對皇上大力舉薦楊亭?皇上雖自有圣裁,前任首輔的舉薦難道就一點影響也無?
如果比他還年輕的楊亭升任首輔,他不僅顏面掃地,恐怕終身無望相位了。
焦陽越想越覺得時不我待,得趕緊行動起來,給自己也找個得力的同盟,或是靠山。
此時,白鹿案從天而降,他決心要抓住這個天賜良機。
太后嗤了聲:“何須我‘主持公道’。擅自獵殺陵園瑞獸,引發(fā)天災,險些水淹皇陵。就算沒淹到陵園外墻,也損傷了龍脈風水。如此大罪,拿去朝堂上一攤開,皇帝還會公然袒護太子不成?”
焦陽性子急,卻是個機靈人,不機靈也入不了內(nèi)閣,聞言頓知太后的意思,當即拱手道:“匡正綱紀,撥亂反正,是為人臣子的本分。上疏諫諍之事,微臣與一干直臣當仁不讓。”
這是要自薦當她的朝堂喉舌,率眾彈劾太子了。太后似笑非笑地看他:“焦大人不怕皇帝暗中記恨你?”
焦陽凜然道:“理法之所在,臣義無反顧�!�
太后微微頷首,端起茶杯:“那么焦閣老又想求些什么呢?”
焦陽道:“臣憑心辦事,無有所求�!�
太后哂笑:“無有所求的那是菩薩。你是菩薩么?不是,那就說罷。”
焦陽正欲開口,二皇子昭忽然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口中喚道:“阿婆,阿婆在哪里?”
太后當即把茶杯一擱,起身得急了,茶水灑了幾滴出來。她上前摟住朱賀昭,皺眉喝道:“哪個看的昭兒?放由他自個兒亂跑,萬一摔了可怎么辦!”
追進來的幾名嬤嬤,跪地連連叩頭請罪。
太后揮揮手,讓她們把二皇子抱走。二皇子不肯走,攬著太后的脖子說:“不要嬤嬤,要阿婆。想阿婆�!碧筠D(zhuǎn)怒為喜,哄道:“好好,阿婆同這人再說兩句話,就來陪昭兒�!�
“這人誰?”朱賀昭歪著腦袋看焦陽。
焦陽陡然靈臺一亮,朝太后端端正正跪了下去:“微臣斗膽,懇請擔任二皇子的老師!”
“哦?”太后抱著二皇子,垂目審視焦陽,“你可知他生母衛(wèi)氏犯了宮規(guī),至今仍關(guān)在永寧冷宮里。他自身不過是兩歲稚子,如何當?shù)闷鹨晃伙枌W大儒做老師?”
焦陽決然道:“二皇子天資聰穎,前途不可限量,臣一見心折,想必冥冥中有師徒之緣,望太后成全�!�
太后轉(zhuǎn)頭看向朱賀昭,逗弄他:“昭兒喜歡他做你的老師么?��?喜不喜歡?”
幼兒大抵愛重復大人說的最后一個詞,朱賀昭奶聲奶氣道:“喜歡�!�
“既然昭兒喜歡,那么焦閣老就會是皇子師�!碧笠庥兴�,“太子有三師,二皇子只得一師,似乎少了點�!�
焦陽道:“太后看王千禾如何?”
“王大人的人品和學問我信得過,就是膽子小了些�!�
焦陽笑了笑:“膽小,也有膽小的好處。”
太后把朱賀昭遞給嬤嬤抱著,親手扶起焦陽:“那就有賴二位閣老了�!�
焦陽出了白衣庵,上了自家馬車,見王千禾不知從哪冒出來,坐在車廂里。焦陽奚落他:“上陣都不敢,倒想吃現(xiàn)成�!�
王千禾臉色慚愧:“不擅口舌,恐誤閣老事。況且,只焦閣老一人獻策,太后不是對你感念更深?”
焦陽譏笑:“得了罷,你這是表面恂恂,心里門兒清,知道我不會撇掉你獨挑大梁�!�
王千禾當即握住他的手肘,作勢下跪:“公恩重我,我必不負公�!�
“啊呀,同是閣臣,又是老友,何必行此大禮!”焦陽連忙扶起他,“此后風雨當頭,我二人更應攜手同心,萬不可有貳意。”
王千禾舉手發(fā)誓:“天地鬼神祖宗先帝之靈在上,今后此頭寄上公也!”
翌日的朝會上,被后人稱為景隆三大案之一的“鐘山白鹿案”,經(jīng)由京城禮部一名文官的口,拉開了斗爭的序幕。
連同從南京禮部來的奏本也被當眾呈給了景隆帝,朝堂上輿論嘩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
不少文官紛紛指責遠在南京的太子,說他代天子主祀?yún)s貪殺瑞獸、褻瀆皇陵,以至于引發(fā)天災,險損龍脈,如此猖狂失德之舉,實令人震驚側(cè)目,懇求皇帝按律責罰。
而太子太傅楊亭一派的文官則出來反駁,說事實未清,單憑南京吏部尚書一人的奏章,不足以證明此事真?zhèn)�,亦不足以定太子之罪�?br />
接著兩三日,又有消息陸陸續(xù)續(xù)從南京傳來:
南京工部說,鐘山北峰土石崩塌、溪瀑傾瀉毀了不少陵木,需要人手清理,補種陵木。因民役不足,請調(diào)撥衛(wèi)所軍士協(xié)助。
南京兵部說,泥石流后恐山體不穩(wěn),工部請求調(diào)撥軍隊去修整,太子拍板同意,他們只好先斬后奏。但他們沒錢,請求戶部撥銀。
南京戶部說,錢我也沒有,夏稅已上交國庫,秋稅還沒收上來,要不京城戶部先撥一筆銀子應急?
最奇妙的是南京守備太監(jiān)嚴衣衣。說祭陵大典那天,他轄下的孝陵神宮監(jiān)失蹤了六個人,疑似被太子發(fā)現(xiàn)的那頭瑞獸白鹿叼上天去了。
神他媽叼上天!
這個奏本就像在群情洶涌的朝臣們頭上潑了一大盆狗血,所有人都面露錯愕,心頭冒出一句共同的疑惑:太子究竟在南京搞了些什么?
“此事涉及皇陵龍脈,必須一查到底�!庇系木奥〉鄢谅暤溃半迺啥疾煸河�、錦衣衛(wèi)與內(nèi)官趕赴南京,徹查此事�!�
“徹查什么?”白衣庵中,太后拍案道,“這事不是明擺著的?太子的確去鐘山狩鹿,北峰的確被泥石流沖了個亂七八糟,皇陵也的確險些被殃及,事實如此清楚明白,還有什么好查!”
焦陽道:“就怕這一來一回,加上中間的調(diào)查,一年半載就過去了。再大的事也會隨時間塵埃落定,到那時再發(fā)力,可就后繼無力了�!�
太后道:“我也是這個意思,必須趁熱打鐵�!�
焦陽想了想,說:“朝堂之上的諫諍不能停!皇上雖有意袒護太子,但只要臣子們?nèi)諒鸵蝗盏厣鲜鑿椲�、懇求治罪,向皇上直諫、極諫乃至死諫,就算是九五之尊也不能不罔顧道義臣心!”
“死諫?會不會太過了�!碧蟀櫭�,“經(jīng)歷過先帝抬廟號一事,皇帝十分厭惡朝臣以死相逼,會不會適得其反?”
焦陽道:“當然不是眼下。事態(tài)總要步步升級,先上疏彈劾太子,懇求皇上治罪。鬧上兩三個月,皇上不堪其擾,總該有所表態(tài)�!�
王千禾適時補充了一句:“當年要給先帝抬廟號,最后遂了皇上心意,是因有太后在背后鼎力相助;如今皇上若獨力對抗群臣,還能如當年那般取勝么?”
太后神情一震,慢慢笑道:“你說得對。我要讓皇帝看看,當年若是沒有我,會是個怎樣的局面�!�
“太子不法祖德,不遵圣訓。陛下包容十五年,選名德以為師保,擇端士以任宮僚,乃不知悔改,其惡愈張”
“坤寧失火,遷怒宮人,既懷殘忍,遂行殺害。如今又傷敗于典禮,褻瀆于皇陵。肆惡暴戾,難出諸口”
“這個這個罵得太難聽,奴婢還是不念了罷?”
藍喜手捧奏疏,心疼又為難地望向景隆帝。
“繼續(xù)念�!本奥〉勖娌桓纳卣f。
“是桀跖不足比其惡行,竹帛不能載其罪名不行,奴婢還是得說一句,這太過了!分明是故意發(fā)驚駭之言,夸大其詞、賣弄正直給自己刷諫臣名望,皇爺不必對這等狂言入耳上心”
御案上的彈劾奏疏壘起來足足兩尺高,厚厚的十幾本,有言官的,有六部文官的,還有個別來自南京的。
藍喜花了一個多時辰才勉強念完,口干舌燥。
皇帝賜給他一壺茶,問:“還有么?”
藍喜謝恩喝茶,苦笑:“沒了。再念奴婢喉嚨也要冒煙了,懇求皇爺開恩,換個嗓子好的�!�
皇帝說:“今日的沒了,明日的還有。”
藍喜猶豫再三,還是說出了口:“臣意洶洶,有逼迫之態(tài)、不敬之嫌�!�
景隆帝向后靠在椅背,揉了揉太陽穴。藍喜見狀,忙放下茶杯,走過去給他按摩頭部穴位。
“你別看臣意洶洶,但點來點去,也就那么十幾二十個。讓他們鬧罷,奏疏全部留中不發(fā)�!�
“這些臣子毫無恭順之心,皇爺可要施以懲戒?”
皇帝側(cè)過臉,看了一眼身邊這個司禮監(jiān)的大太監(jiān):“一個皇帝,倘若連諫臣都容不下,那就離昏君不遠了!”
藍喜心下一驚,連忙告罪:“奴婢并無挑撥之意”
“朕知道。繼續(xù)按。”皇帝打斷了他的話,重又閉上眼睛,“他們說他們的,朕做朕的。不懲罰、不褒獎、不表態(tài),任憑他們?nèi)绾谓庾x�!�
“可是南京那邊,祭陵大典已經(jīng)過去大半個月了,眼見年底將至,皇爺是否召太子回京過年?”藍喜問。
皇帝沉默片刻,搖頭道:“不召。讓他繼續(xù)待著罷�!�
不召太子回京,也不責罰彈劾的朝臣,皇爺這是何意藍喜越琢磨,越覺得如墜云霧,曾經(jīng)他以善于揣摩圣意自傲,眼下心中竟一片茫然。
皇帝冷不丁問:“沈柒呢?”
藍喜一怔,回答:“還在河南暗查,前幾日傳了密信回來,說廖瘋子的賊軍中有個叫石燧的秀才,裝神弄鬼,妖言惑眾,如今很得廖瘋子的倚重,把他當做軍師。‘替天行道、重開混沌’的旗號,也是在他的慫恿下打出來的。沈同知懷疑他是真空教派來的人�!�
皇帝吩咐:“讓他繼續(xù)查,看看能不能順藤摸瓜,抓到真空教主鶴先生�!�
藍喜應了聲,手上力道稍微加重。
皇帝眉間皺起的肌肉松弛了些,閉目養(yǎng)神,假寐間忽然又問了句:“袁斌呢?”
藍喜眨了好幾下眼,才反應過來,答:“皇爺忘啦,袁都督年過古稀,早已卸任實職,在南京養(yǎng)老�!�
皇帝沉吟道:“給他密送一份朕的手書�!�
河南,開封府,郾城。
一戶民宅內(nèi),便衣打扮的沈柒正在油燈的焰火下,將看完的密報逐條扔進炭盆中燒毀。
高朔見他眉目冷峻,眼神似有殺機寒意一閃而過,不禁問:“京城出事了?”
沈柒道:“是南京。太子出事了�!�
高朔沒來由地松口氣:“太子啊那還好,反正他從小沒少惹事,而且皇爺一直都護著他�!�
“今時不同往日�!鄙蚱庾叱鑫葑觼淼皆褐�,目光掠過嚴霜覆蓋的墻頂,向東面的夜空望去,“清河也在南京。東宮之位從來都是權(quán)力旋渦的中心,如今這旋渦開始飆回狂卷,我怕他身不由己被裹挾進去�!�
被他這么一說,高朔也開始擔心起蘇晏。“那該怎么辦,是否需要卑職派人去一趟南京向蘇大人示警,或是派人保護他?”
沈柒不甘地咬了咬牙:“我更怕他是當仁不讓,自己跳進去的�!�
高朔撓了撓后腦勺,說:“那我就不那么擔心了。不知為何,我總覺得蘇大人會籌謀好一切,最后栽坑里去的都是他的對手。在陜西如此,在京城如此,在南京想必也是如此�!�
沈柒道:“我如何不信他!只是”
“關(guān)心則亂�!备咚方涌�,朝上官擠眉弄眼,“大人既然這般放不下,不如早些完成此間任務,回京復命?”
沈柒斜乜他:“你是想京城里養(yǎng)的那個外宅了罷?”
“什么外宅,別壞人家的名聲,那是房客,房客�!备咚分攸c強調(diào)了最后一個詞,忍不住笑了,“我想吃她燒的魚,就現(xiàn)在,抓心撓肺地想�!�
沈柒也想他的娘子,剖心坼肝地想。
但剛剛收到的密令里,白紙黑字歷歷在目,命他繼續(xù)調(diào)查真空教安插在廖瘋子賊軍中的那個軍師石燧,順藤摸瓜,抓住教主鶴先生。
在這瞬間,沈柒心中涌起惡念與業(yè)火,想將阻礙他與蘇晏廝守的一切人事物
賊軍也好,邪教也好,皇權(quán)也好。
職責也好,道義也好,這滿是無謂的生民的天下也好。
統(tǒng)統(tǒng)撕成粉碎,燒成灰燼。
他盯著東面黑沉沉的天空看,拂曉的啟明星杳然無期,似乎根本不會升起。
靜立良久之后,他吐出一口長氣,對高朔說:“我要離開一趟。你幫我保密,別被任何人知道�!�
“一趟是多久?”高朔問。
“一夜,或是兩三日,不好說�!�
“任何人也包括自己人?”
“包括�!�
高朔點頭:“好,你去罷�!�
“你不問別的?”
“不問。”
沈柒轉(zhuǎn)頭看高朔,一切盡在不言中。他伸手拍了拍高朔的肩膀,走回屋子。
從床板下的暗格中取出半截機關(guān)套筒,沈柒將它藏在懷中,施展輕功從窗戶離開。
郾城的市集上,也有一個鮮少有客問津的餛飩攤子。沈柒來時,年輕的老板正趴在桌面呼呼大睡。
他用指節(jié)敲了敲桌面:“來一碗沒有餡兒的豬肉餛飩,再加一勺蔥花、三滴醋�!�
老板醒了,揉揉眼睛,沖他傻笑:“客官,后面雅座請�!�
后面沒有雅座,只有一個破敗的窩棚。
沈柒隨他進了窩棚,老板從柴堆底下挖出半截金屬套筒。沈柒掏出另外半截,兩端相嵌,紋路嚴絲合縫。
套筒內(nèi)部機關(guān)響起了咔咔嗒嗒的輕微聲響,片刻后,仿佛有個圓珠子滾動著,從沈柒手持的這半截,滾入了老板手持的那半截。
老板滿意地將套筒與新得到的情報收入懷中,頭一低,發(fā)現(xiàn)脖頸上抵著鋒利的刀刃,刃上寒意刺得他皮膚刺痛、手腳冰涼。
沈柒道:“我已不耐煩再與你們這些嘍啰打交道�!�
老板勉強笑道:“在下不是嘍啰,是守門人。”
“那就請門后的人出來。馮去惡當年是信王的心腹,鶴先生是真空教教主,我不相信他們兩個接觸到的,也是你這個層面的嘍啰。我想問問門后的那個人,是不是瞧不起我?倘若瞧不起,那就一拍兩散�!�
老板再次糾正:“在下不是嘍啰,是守門人�!�
沈柒扯了扯嘴角:“你不是守門人,你是個死人�!�
老板悚然急退,但還是遲一步,刀鋒從脖頸劃過,割斷喉管,鮮血噴濺。
沈柒在他的外衣上擦干凈刀刃,送回鞘,將兩個半截套筒都收入懷中,出了窩棚,在黑暗的街道上走。
月光將他的孤影拉得很長。
冬夜寒風卷過光禿禿的枝丫,如泣如訴。風中一個聲音在他身后嘆道:“沈大人,好大的殺性啊�!�
沈柒沒有回頭,把手指按在刀柄上:“閣下也想和我玩這個‘你在暗我在明’的游戲?”
那人極短地停頓了一下,道:“門后的人要見你,但你得帶著上門禮來�!�
“上門禮是什么?”
“廢太子�!�
第280章
父子你站哪邊
南京皇宮東側(cè)的春和宮,是為太子居所。
太子給了蘇晏一枚牙牌,除了晚上宮禁時間之外,皆可以自由進出。
蘇晏此刻就坐在春和宮的大殿內(nèi),看著手中的一份名單。
湯山溫泉之旅延期了。因為神宮監(jiān)的姚太監(jiān)提供過來的失蹤者名單,很快就送到了蘇晏手上。
一共六名內(nèi)侍,都是祭陵當天給太子當向?qū)�,負責布置捕鹿陷阱的,爆炸過后不知所蹤。
名單里有這六個人的姓名、年齡、籍貫、家庭情況等信息,看著都很正常,沒什么特別之處,彼此之間也沒什么特殊的聯(lián)系。
蘇晏沒看出端倪,便問太子身邊的內(nèi)侍:“當日是哪位公公負責去神宮監(jiān)借人?對接的是誰?”
成勝道:“是老奴。對接的是神宮監(jiān)的少監(jiān),姓林�!�
蘇晏問:“那位林公公是當場點了這六個人,還是入內(nèi)寫了名單?”
成勝回憶了一下:“當場點的。就從他身邊的隊伍里叫出來這六人�!�
“看來神宮監(jiān)”
正在這時,太子帶著一隊侍衛(wèi)穿過庭院,腳步匆匆地拾階而上,走進殿門。
“清河來啦!”朱賀霖喚道,“聊什么呢你們,我好像聽見在說神宮監(jiān)?”
“小爺回來了�!碧K晏起身,親手替他解了被細雨沾濕的斗篷。兩人挨得近了,朱賀霖享受似的瞇起眼,悄悄吸了一口他衣領(lǐng)處的肥皂香味。蘇晏沒留意,接著道,“的確在說這個,我覺得神宮監(jiān)從上到下都透著可疑,但沒有證據(jù)。小爺呢,有什么發(fā)現(xiàn)?”
朱賀霖把解下來的斗篷往內(nèi)侍身上一丟,揮手示意他們退出殿去,隨即拉著蘇晏往榻上坐。
“我又去了一趟鐘山,可惜半途下雨,沒能再進入爆炸現(xiàn)場。于是轉(zhuǎn)頭去山麓的靈谷寺,借口給雙親祈福要連做幾場法事,然后捐了一大筆香火錢。主持看我像頭鑲金的大肥羊,牙都要笑歪了�!�
蘇晏笑著端起茶杯遞過去:“那么小爺趁機打探到了什么?”
朱賀霖連喝幾口,袖子一抹嘴:“那是座南朝古寺,倒不是新建的�?赏ㄍ娚降牟伤幝穮s是八年前所修,的確有人捐資,是南京城中的一個大富商。和尚們管他叫‘錢善人’。
“我問和尚,一年能采多少藥,他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我又試探道,想開個藥鋪,問能否與他們合作,結(jié)果有個執(zhí)事警惕起來,把和尚們都叫去念經(jīng)了。
“回城后,小爺順便讓侍衛(wèi)們?nèi)ゴ蚵牐袥]有姓錢的富商,做藥材生意的。結(jié)果查了所有的藥鋪,都沒有姓錢的掌柜�!�
蘇晏思索道:“也許這個錢善人,做的并非藥材生意。他捐資給靈谷寺修建山路,假稱采藥,為的是掩蓋另一項生意�!�
“什么生意?”朱賀霖想起侍衛(wèi)在爆炸現(xiàn)場找到的幾塊微微閃光的石頭,心里忽然敞亮,把打聽到的這些信息連了起來,“��!莫非是采礦?”
大銘律法規(guī)定,金、銀、銅、鐵這四種金屬礦以及鹽礦,只能朝廷開采,嚴禁私人開采,凡盜礦偷采者,一經(jīng)查處嚴懲不貸。
蘇晏也懷疑修建那些山路與滑索的用途,倘若能驗出他們撿到的石頭所含金屬成分,就基本能確定是不是盜礦了。
“那些石頭如何了,找礦工驗出來了么?”他問。
“昨日小爺命幾名侍衛(wèi)帶著石頭去找人驗看,但礦工村落距此較遠,尚未有回音。”
朱賀霖想來想去,越發(fā)惱火,拍案道:“就在南京城外,皇陵所在的山頭,可謂是眼皮子底下,竟還有人膽敢盜礦私采!南京城的這些大小官兒們,眼睛都瞎了么?”
蘇晏嘆道:“盜礦之事倘若屬實,說南京官員人人都不知情,無人牽涉其中乃至包庇、勾結(jié),我是萬萬不信的�!�
朱賀霖與他看法一致,抓起那張向?qū)麊危骸靶斂瓷駥m監(jiān)就夠可疑的!他們就在鐘山孝陵內(nèi),十有八九監(jiān)守自盜!”
“可是有兩個疑點:
“第一,神宮監(jiān)再怎么借職務之便,也不過是一群守陵的閹人,就算姚太監(jiān)再有能耐,也難以合一監(jiān)之力,完成捐資、修路、開采、運輸、冶煉等一系列的舉動。那么他們是否有合作者,甚至是權(quán)勢更大的指使者?
“第二,既是違法盜礦,必要匿影藏形,為何反而設下白鹿陷阱,將小爺引至附近?難道僅僅是為了引發(fā)泥石流,謀害東宮嗎?萬一真的沖擊到了皇陵,神宮監(jiān)上下難逃責罰,他們又為何要做這等損人不利己之事?”
蘇晏的這兩個疑惑,朱賀霖左思右想,也沒個定論。但他直覺,那個捐資修路的“錢善人”一定是其中的關(guān)鍵人物。只要把這個人挖出來,也許疑惑就能迎刃而解。
朱賀霖說了自己的看法,蘇晏表示認同,并且提醒:“這個‘錢善人’也可能是化名,甚至連大富商的身份都是假的。整個南京內(nèi)外城,人口足有百萬,想要找出此人實屬不易,我覺得不適合用廣撒網(wǎng)的方式。”
這話也正是朱賀霖心中所慮,他想了想,說:“一步步來。先確定是什么礦,再從最明顯的神宮監(jiān)下手,還有那個為他們打掩護的靈谷寺。小爺就不信了,這么大個事,揪不出狐貍尾巴!”
接下來的幾日,他們都按兵不動,等待侍衛(wèi)的回復,偶爾去鐘山視察一下,南京工部修整陵木、水道的進展如何。
半個多月后,那幾名侍衛(wèi)風塵仆仆地趕了回來,將從石頭中提煉出的一點兒金屬展示給太子看。
“因為要仔細提煉,耽誤了不少工夫稟小爺,礦冶工將這些石頭水浸磨粉后,用淘洗法一遍遍去除石粉,最后沉底剩下礦粉。再利用熔點不同,先后融出了這兩粒,說大的是金,小的是銅�!�
蘇晏看著紙包內(nèi)一大一小的兩粒金屬碎,想起了礦石博物館中的介紹:“是金銅共生礦,以金礦為主,銅礦伴生。”
朱賀霖驚怒之后反笑:“山路是八年前修的,也就是說,他們至少偷偷開采了八年,沒被朝廷發(fā)現(xiàn),這可真是狗膽包天!”
換作另一座山,這八年內(nèi)都有可能被發(fā)現(xiàn)。就是因為鐘山是皇陵所在,戒律森嚴,只每年的三大祭、四小祭舉行祀事,也都是從京城派禮部官員來主持,儀式結(jié)束就走了。平日里,神宮監(jiān)把持著整座鐘山,所以這藏于北峰后的礦洞才沒有曝光。
開采出的金與銅,都流去了哪里?恐怕只有揪出此礦洞的經(jīng)營者,才能知曉。
朱賀霖想來想去,決定先給遠在京城的父皇寫一封密信,告知此事,連同這兩粒碎金、碎銅一并寄去,作為證據(jù)。
結(jié)果他的信還沒寫完,京城那邊的消息就先傳了過來
因南京禮部尚書上報揭發(fā),眾多朝臣紛紛彈劾太子褻瀆皇陵、損傷龍脈,圣上與太后因此震怒不已,正在議定太子的罪名�;实圻送來了一份由內(nèi)閣草擬的問責文書,要求太子說明情況,如實上報。
朱賀霖聽到這個消息,猶如五雷轟頂。
他茫然地眨著眼,問蘇晏:“什么意思魯化人在背后捅我一刀?朝臣們都信了?連父皇也信了?”
蘇晏也覺得眩暈,腦中又開始嗡嗡地響,眼前光影再次扭曲盤旋。這回他從史書支離破碎的字眼中,回憶起了更多的細節(jié):
太子朱賀霖就是因為牽涉皇陵一案,被景隆帝流放,在應天府整整待了三年。
期間大臣們激烈爭議國本,朱賀霖的儲位險些被廢,直到十八歲才回到京城,登基大寶。
但因其在南京期間,幾度遭遇投毒等暗殺,元氣大傷,繼位后身體每況愈下,勉強又支撐了四五年。其間因主張討伐北漠、平定南海東海而頗有戰(zhàn)績武功,終因舊疾發(fā)作,于二十三歲時英年早逝,謚號為“武”
二十三歲!還那么的年輕蘇晏腳下不由得踉蹌了一下,從手腳到心口都涼透了。
朱賀霖見狀,連忙扶住他,接連問“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傳太醫(yī)”,因為過于緊張,倒把自己激蕩的情緒給撂在了一邊。
蘇晏喝了點熱水,逐漸緩過氣來,緊緊抓住朱賀霖的胳膊,咬牙道:“有我在”
“什么?”朱賀霖沒聽清。
蘇晏提高了聲量:“有我在,誰也別想害你!無論原本的道路是怎樣的,我在這里,就要踩出一條自己的路!”
朱賀霖一怔,慢慢笑了起來:“清河小爺方才真的很震驚、很憤怒,也很委屈,但不知怎的,這會兒忽然就不驚也不怒了�!�
他抱住蘇晏,像頭大狗把臉埋在對方頸窩用力蹭,深吸口氣后,說:“小爺知道,自己始終是一些人的眼中釘,他們想方設法要拔除我。但我不會恐慌,更不會退縮,因為這場戰(zhàn)斗不僅關(guān)乎我自己,還關(guān)乎我身邊這么多人,尤其是你我始終記得,你對我說過的話。”
臣一定會竭盡所能,輔佐殿下,助殿下實現(xiàn)宏圖大志!
我既然選擇登上太子殿下這艘船,就要用我的微薄之力,為你劈波斬浪。當然,也是為了能依靠這艘船的庇佑,不為風雨雷電所苦。
我誓與太子殿下與朱賀霖一生一世永不相負,一生一世白首不離。
“為了你,小爺也絕不能讓自己出事!”朱賀霖抬起臉,眼底閃動著堅定而銳意的光,“我們一同來商量個對策。小爺就不信了,合你我之力,渡不了這一劫,過不了這一關(guān)!”
蘇晏因著他的話,也全然冷靜下來,回抱朱賀霖,拍了拍他的后背:“小爺先松手,我們坐下來好好策劃應對之計�!�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聊了半個多時辰,忽然聽見殿門外內(nèi)侍稟報:“南京禮部尚書魯大人求見�!�
朱賀霖冷笑:“賊老頭,還有臉來見我?就不怕被東宮侍衛(wèi)亂棍打出去!”
蘇晏心生疑竇,對朱賀霖道:“不急,先聽聽魯尚書打算說什么�!�
結(jié)果魯尚書一進大殿,就朝太子下跪行了大禮,涕零道:“老臣剛剛聽說南京禮部上報白鹿案一事,驚駭惶恐萬分,臣的奏本里,根本不是這么寫的這里面一定有問題,還望太子殿下明鑒�!�
朱賀霖揚起劍眉,目光凜冽,語氣卻異常沉穩(wěn):“魯尚書何出此言。祭陵之事,按例由南京禮部行文上報,魯尚書曾來詢問過孤的情況,孤也照實回答了。至于你的奏本里究竟如何寫的,孤又如何見得到、管得著?”
魯尚書被他一擠兌,越發(fā)慚愧又焦急,忙從懷中取出幾頁紙,呈交給他:“這是老臣所送奏本的謄抄稿,請?zhí)拥钕逻^目�!�
朱賀霖接過來,自己不看,轉(zhuǎn)手遞給蘇晏:“孤最近眼睛疼,蘇侍郎幫忙看看罷�!�
蘇晏快速瀏覽了一遍。這份奏本上所寫的比較簡潔,并未提到白鹿一事,只說太子主持的祭陵大典順利完成后,鐘山北峰上驟然土石崩塌、溪潭潨瀉沖毀了部分陵木,或因地震導致。所幸陵園無礙,南京有關(guān)各部、司將及時修護山坡,還請圣上放心。
倘若照這份奏本所寫,完全不至于引發(fā)那么大的朝堂爭議,也牽扯不到太子的什么罪名。
除非蘇晏思索后,問:“既然尚書大人說,自己寫的奏本,與朝廷收到的奏本內(nèi)容不一,那么或許中間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錯,被人調(diào)包。敢問尚書大人,這份奏本是如何送去京城的?”
魯尚書道:“通過驛站的‘馬上飛遞’,送往京城通政司�!�
蘇晏問:“送奏本去驛站的禮部官吏,是否信得過?”
“是跟隨老夫多年的親信,斷不會暗中調(diào)包。他回來稟告說,親手交給了信差�!�
“那么問題就可能出在驛站了。要么信差無意中被人偷換信筒,要么信差就是調(diào)包奏本之人。”
魯尚書道:“蘇侍郎所言在理,老夫這便帶人去驛站,查清此事�!�
蘇晏阻攔:“不急,就這么明里過去的話,恐打草驚蛇,不若悄悄地綁了信差,逼他們老實交代�!�
魯尚書吃驚:“蘇侍郎萬不可刑訊逼供,就逼算出來也未必是真話。”
蘇晏笑道:“尚書大人多慮了,我自然有既不傷人、又讓人說真話的法子�!�
朱賀霖觀言察色到了此刻,方才起身上前,親手攙扶起魯化人:“老尚書不必惶恐,此事究竟有何內(nèi)情,孤一定會查個清楚。還請先如實回答孤一個問題你是否認識一個叫做‘錢善人’的富翁,做藥材或礦石生意?”
魯尚書愣住,努力回憶后搖頭:“并未聽聞。南京戶部負責稅收,若是做生意的富翁,冊子上都有錄注,老臣可以去向稅課司把冊子拿過來找一找�!�
“有勞魯尚書了�!敝熨R霖說了兩句場面話,讓內(nèi)侍把魯化人送出了春和宮。
他轉(zhuǎn)頭問蘇晏:“清河覺得此人之言是否可信?”
蘇晏答:“觀其言行,不像作偽。來南京后,我作為副手與他多有接觸,這老頭子雖然啰嗦又死板,但沒什么壞心思。”
朱賀霖忖道:“如此看來,信差十分可疑。我讓侍衛(wèi)趁夜?jié)撊塍A站,把信差與驛丞都綁了,好好拷問一番�!�
蘇晏頷首,忽然又問:“那個叫桃鈴的小宮女,就這么逃出宮去,無影無蹤了?”
“這個我也讓皇宮守衛(wèi)一直在查,說是懷疑躲在運水車里逃出去的�!�
“把那天夜里負責運水的內(nèi)侍們都控制起來,逐一盤問。還有,查那宮女的底子,既然是本地人,家里還有什么親屬,七大姑八大姨,一個都別放過!”蘇晏說道,“很多事,策劃得越復雜、摻和的人越多,就越容易留下破綻。這世上根本不存在天衣無縫的局,只看我們能不能找到突破點�!�
朱賀霖點頭道:“清河說得對,都按你說的辦�!�
蘇晏問:“那你打算寫給皇爺?shù)乃叫�,還準備寫么?如何寫?”
朱賀霖想了想,說:“寫。但先不說有人盜礦之事,就當一個被委屈冤枉的兒子向父親抱個怨、撒個嬌,看我父皇如何回應�!�
蘇晏琢磨他語氣中隱隱的針鋒相對之意,忍不住說道:“喂,你該不會因為這事,對皇爺心中生怨吧?”
朱賀霖斜著眼睛看他:“怎么,你不高興了?那你倒是說說,就這件事兒,你是站我父皇那邊,還是站我這邊?是心疼他呢,還是心疼我呢?”
蘇晏:“”
給人出送命題這種壞習慣,也能子繼父業(yè)?
朱賀霖見他沒有立刻站隊到自己這邊,頓時不高興了:“好哇,嘴上說得好聽,和小爺一生一世永不相負,實際上呢?還不是把屁股坐在父皇那邊!喂”他學著蘇晏的腔調(diào),從黑沉沉的臉色中擠出又酸又苦的醋汁來,“你該不會真把屁股坐他身上了?用的是什么姿勢?”
蘇晏不料太子突然發(fā)出靈魂質(zhì)問,還帶了一語雙關(guān)的葷味,一時間有些心虛,又有些羞愧,覺得自己以前還能義正辭嚴地說“我與皇爺之間清清白白”,可如今清白沒了,還怎么可能理直氣壯得起來?
于是他理直氣壯地反駁:“胡說八道!我看你是小黃圖畫多了,滿腦子黃色廢料。都這個時候了,還有閑心揶揄我?”
朱賀霖挑了挑眉:“該策劃的策劃,該安排的安排,該行動的行動。除此之外的時間,小爺還得照常過日子,難道一被人污蔑構(gòu)陷,小爺就要日夜憂心,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一群見不得光的宵小之輩,想得倒美!”
他一把拽住蘇晏的手腕:“湯山暫時去不成了,好在皇宮里也有人工挖的溫泉浴池,晚膳后同小爺一起泡澡!”
蘇晏使勁掙,掙不開,叫道:“我不和你一起泡澡!你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能不能講點禮義廉恥,懂得什么叫避嫌”
朱賀霖越發(fā)篤定他與自己父皇有一腿,這是以長輩自居呢!還順從他父皇的要求,要避嫌?朱賀霖心里氣得要嘔血,惡狠狠威脅:“再敢忤逆小爺,今夜就讓你當太子妃,以后你該避嫌的就是公爹了!”
第281章
沒割席不搞基
晚膳過后,反抗未果的蘇晏還是被強行拽進了溫泉浴池。
當然,太子妃是不可能當成的,就連浴池中的太子想挨著他坐,都遭到了非暴力不合作抵抗敵進我退。敵再進,我再退。敵近無可近,我上岸穿衣,拍屁股走人。
氣得朱賀霖往蘇晏的背影扔濕浴巾:“天高皇帝遠,怕個鬼!他一句避嫌,你是不是還要給自己立個貞潔牌坊?”
蘇晏暗道:我這是給你立護身盾!你年輕氣盛,什么事都容易上頭,但這事兒不行,真不行。既然和你爹互表了心意,他兒子就是我兒子如果再跟兒子勾三搭四,我成什么人了?
抱著寧死不越底線的信念,蘇晏轉(zhuǎn)頭勸朱賀霖:“小爺,你要實在不想立太子妃,緩幾年也行;要真的好龍陽,有的是美少年排隊任你挑選,就別把這份心思放我身上了。”
朱賀霖瞬間紅了眼眶,咬著后槽牙,厲聲道:“蘇清河,有種你再說一遍?”
蘇晏看著有點心疼,但還是堅持說:“你我之間的確有感情,但只能是君臣、朋友、兄弟之情。以前在京城,你對我胡說八道、動手動腳,我當你還是個任性小鬼,心想誰十四五歲時沒點朦朧情愫呢,等到成熟懂事自然就放下了,沒必要跟你的壞脾氣硬碰硬。當時的我并未意識到,自己習慣性的凡事留有余地的圓滑,對小爺而言無形中是一種縱容”
朱賀霖一腔春水付諸東流,氣苦至極。手邊沒有東西可扔,他赤條條地從浴池里躍出來,臉色有些猙獰地朝蘇晏逼近。
蘇晏與他互毆過幾次,雖然不是一個量級,但面對他始終沒帶怕的,便抓起旁邊衣架上的袍子一拋,覆在了他身上。
“關(guān)鍵部位遮一遮,當個文明當個體面人�!�
朱賀霖此刻連殺人的心都有了,還管什么體面,一把抓住袍子,套麻袋似的往蘇晏腦袋、身上兜去。
蘇晏視野驟失,下意識地掀扯布料,掙扎中被朱賀霖連人帶袍子一同拖下了浴池。
他嗆了一大口水,扶著池沿咳得面紅耳赤。朱賀霖扯落他頭上濕淋淋的袍子,余怒未消,語調(diào)中不覺帶出了一股市井痞氣:“怎么著,與我父皇有過一腿后自覺身份不同往日了,要跟小爺玩割席斷義?”
蘇晏邊咳邊說:“沒割割席,咱們現(xiàn)在依然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同舟共濟,共渡難關(guān)除了不搞基,搞什么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