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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老薩滿怕他不在意,特意讓他抓了只幼熊,喂了幾次這藥膏。

    當不再喂藥后,幼熊焦躁不安,哀嚎打滾,一次次向著他們猛撲,在圍欄上撞得頭破血流,最終用尚未完全長成的爪子把自己開膛破腹,極痛苦地死去。

    阿勒坦看得心驚,徹底體會到了什么叫魔鬼的藥。

    而現(xiàn)在,他在父王的身上嗅到這股藥味。

    “黑朵薩滿還在部族里?”

    “當然在!如今該叫大長老了,連汗王都對他十分恭敬,你怎敢直呼其名!”

    他想起與斥候騎兵的對話,拳頭在袖中用力握緊。

    金帳頂上的神鷹,你是否也看到了這一切?如果你真的承載了先祖的魂靈,請離開被黑暗控制的王座,落到我的肩上來。

    第260章

    界線的另一邊

    大銘九邊之一,宣府。

    時值八月底,長江兩岸草木未凋、丹桂飄香,宣府的風已讓人遍體生涼,早晚溫差大得很,有時半夜還下雪。

    荒道旁一處不起眼的小院落,十幾個人稀稀拉拉地坐在破石墻的墻根處曬太陽。

    這些人中有中原人、有北漠人,也有來自更遙遠異域的色目人。打扮也是五花八門,有普通兵卒、有獵戶、有牧羊人、有商賈甚至還有個背著經(jīng)囊背架的行腳僧。

    一伙奇奇怪怪的人,湊在鳥不拉屎的鬼地方,聊著奇奇怪怪的天。

    獵戶說:“我得換一匹能負重的馬,不然掛不了所有腦袋。放羊的,幫再我偷幾匹好馬怎么樣?聽說瓦剌的馬最好,韃靼其次�!�

    牧羊人說:“呸!你那是馬的問題嗎?你那是貪心!非得把所有腦袋都包圓了,也不給別人留點兒�!�

    商賈說:“對,就屬這打虎的最貪心。一聽說待遇等同邊軍,軍功可以實打?qū)崜Q了,他現(xiàn)在抱老夜大腿比誰都抱得緊,都忘了老夜剛來時,他和他那幾個兄弟是怎么合起伙擠兌人家的�!�

    行腳僧說:“少他奶奶一口一個老夜,老夜是你們能叫的?當心隊正一槍捅穿你肚臍眼!”

    兵卒說:“噓,隊正來了!”

    一伙人紛紛從墻根起身,目視向他們走來的男子。

    男子約莫三十出頭,身穿深色齊腰綿甲,黑色襖褲用綁腿扎得緊緊,頭上沒戴盔,只用布條固定發(fā)髻。整個人像一桿筆挺的長槍,哪怕走路也保持著緊繃的狀態(tài),仿佛隨時準備進入戰(zhàn)斗。

    他開口時,語調(diào)尚算溫和,一雙眼睛卻如浸透了戰(zhàn)場上的鐵血硝煙,驍勇而銳利。

    正是曾經(jīng)的靈州參軍霍惇,如今是宣府一支夜不收小隊的隊正。

    “你們很閑?聊什么呢。”霍惇問。

    “沒有!隊正,我們剛出完任務,正準備休整后接下一個任務�!�

    “我去喂馬�!�

    “我要擦拭兵器�!�

    “我去看信鴿回來了沒有。”

    “我我想尿尿!”

    一伙人做了鳥獸散。

    霍惇搖搖頭,推開陳舊的木頭院門,穿過天井進入主屋。

    主屋與周圍的荒原一樣貧瘠,只有一張硬板床、一個衣柜、一套桌椅,但在臨窗的桌面上,擺放了個插著花枝的陶罐。

    花是野地里最常見的白色山梅,花瓣小、香味薄,卻別有一股野生野長、風雨難摧的韻致。

    整個屋子因為有了這枝花,于灰暗中平添了一抹清雅,仿佛兵戎中唯剩的一點書生意氣。

    桌前坐著個書生打扮的男子,俯首在紙頁上書寫著什么。

    霍惇開門的第一眼就看見書生清瘦的背影,然后順著彎曲的白皙頸子往前看到了那枝同樣白皙的野山梅。

    是他路過某個山頭時,因為刮了他的帽子,而順手摘下的花枝�;魫旖遣唤冻鲂σ�,揚聲喚道:“老夜!”

    曾經(jīng)的陜西行太仆寺卿嚴城雪如今該叫樓夜雪了聞聲沒有立刻回頭,把手上的最后兩行字寫完,方才擱筆,轉身道:“叫那么大聲做什么,我又沒聾進來。”

    霍惇走進屋子,隨手關上門,一路走一路摘除肩甲、護腕、佩劍,隨意地丟在桌面。他往椅面上一坐,像是徹底放松下來,長長吁了口氣。

    樓夜雪望著濺出幾滴墨水的硯臺,皺了皺眉,抱怨的話在臨出口時又咽了回去。

    霍惇笑道:“托你的福,我又活著回來了�!�

    樓夜雪臉色蒼白,眉淺鼻窄唇薄,不是有福氣的面相,眼神中總帶著一絲天生的譏誚,似乎看誰都不順眼。

    相由心生,他的心也和“寬宏”八竿子打不著邊,狡狠、刻薄、易怒三項都占全了。然而面對唯一的摯友時,他似乎格外有耐心,愿意聽對方說蠢話,并盡量嘲得輕一些。

    他不以為然道:“死過一次的人,有什么�?赏校渴悄阕约好�。”

    自從被蘇晏灌了一碗假毒藥,死里逃生來到宣府后,霍惇對樓夜雪越發(fā)寬容,連意見不一的爭執(zhí)都少了。

    有什么可爭的呢?他每次深入敵境出任務,都抱著一去不歸的決心。而留在后方的樓夜雪,作為任務的策劃者與指揮者,心理負擔比他重十倍百倍,所做的每一個判斷、下的每一個指令都押著他霍惇的一條命。

    既然他連命都交到了對方手上,還有什么不能退讓?

    霍惇仍笑著,答:“那也是因為你謀劃得好�!�

    當如履薄冰、殫精竭慮成了常態(tài),有的人會精神崩潰,有的人心智卻會被鍛煉得更加敏銳、堅韌與強大。

    樓夜雪帶著一個割裂過往的新名字、一紙任命文書、一塊總旗腰牌,剛剛來到宣府時,就陷入了舉步維艱的巨大困境

    夜不收編制殘缺,他號稱總旗,手下能管五十人,但實際上一半不到。不點名還好,一點名,又跑了倆。為什么?看新來的頂頭上司是個白面書生,認定他瞎指揮會把整支隊伍變成炮灰,與其死得窩囊憋屈,不如下血本找關系調(diào)去其他衛(wèi)所。

    留下的也不服他,各種不遜、挑釁、陽奉陰違。

    上司對他的作戰(zhàn)策劃指手畫腳,橫加干涉。

    軍餉不足、待遇低,連邊軍都把他們當編外。

    最困難的時候,他對自己產(chǎn)生了深深的懷疑與無力感,覺得也許蘇晏說的對,他根本不會帶兵,長久以來他所有的堅持與驕傲都只是個笑話。

    是霍惇一直以來的信任與無條件支持,支撐他走到了柳暗花明的如今,終于帶出了一支閃電般迅捷、匕首般鋒利的小隊,盡管只有區(qū)區(qū)十七人,卻是北漠境內(nèi)令人聞風喪膽的夜幽靈。

    倘若沒有霍惇

    樓夜雪微嘆口氣,倒了杯茶,遞給霍惇:“有哪些新情報?”

    霍惇接過杯子一口喝干,說:“兀哈浪離開了韃靼本部往西去,據(jù)其行蹤推測,可能是前往瓦剌地界�!�

    好消息!樓夜雪的眼睛亮了。

    在他所帶的夜不收小隊開始不斷收割戰(zhàn)績之后,忽然接到了來自錦衣衛(wèi)的密令。

    錦衣衛(wèi)這三個字,代表的不僅僅是一支集護衛(wèi)、偵刺、審訊于一身的天子親軍,更是天子意志的直接傳達者在不方便以朝廷名義下達圣旨的情況下。

    密令給了這支夜不收小隊一個必須完成的任務:尋找最佳時機,刺殺韃靼太師之子兀哈浪,并將之嫁禍給瓦剌,挑起韃靼與瓦剌之間的矛盾。

    樓夜雪看著密令,連手指都在顫抖這個任務太合他的口味了!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不僅讓他最為厭惡的蠻夷成了鷸和蚌,更能讓北漠目前勢力最大的抗銘聯(lián)盟土崩瓦解,把大銘邊關從越發(fā)密集的侵擾中擺脫出來。

    一個堪稱影響邊防外交格局的任務!也只有從皇帝這個層面,才能拍板決定執(zhí)行的任務,落在了他的手上!

    激動過后,樓夜雪迅速冷靜下來。

    這個任務關系重大,只能成功不能失敗,他必須謀定后動,確保一擊即中,否則很難再有第二次機會。

    為此他盯了兀哈浪整整兩個月,終于等到了。

    他又問:“瓦剌最近有何動靜?”

    霍惇道:“榆林衛(wèi)的夜不收人數(shù)比我們還少,寧夏衛(wèi)的根本聯(lián)系不上,沒有最新消息。但從前幾個月傳回的情報看,大王子阿勒坦的平安歸來,暫時穩(wěn)定了瓦剌人心�!�

    他進一步思忖道:“按理說,這個最大的誤會消除,圣上又多次下旨安撫,汗王虎闊力應該領情才是,畢竟當初也是他們說與韃靼不共戴天,向我們投誠的�?墒钦漳壳暗那闆r下,瓦剌似乎仍堅持與宿敵韃靼聯(lián)盟,鐵了心要一起對付大銘,有點不正�!�

    樓夜雪冷笑:“很正常。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我早說過了,這些未開化的蠻夷類同野獸,不能以人心度之�!�

    霍惇知道他對北漠恨入骨髓,任誰說也不會改變看法,便轉了話風道:“我懷疑兀哈浪是奉他父親脫火臺之命,前往瓦剌商議結盟事宜。而瓦剌那邊,聽說汗王虎闊力身體不大好了,把部落許多政務放權給大長老黑朵與大王子阿勒坦,也許他會讓阿勒坦出面,完成這個結盟。”

    樓夜雪緩緩一笑,仿佛某個在心底凝固了許久的惡意,終于得以釋放出來:“那么就讓‘阿勒坦’殺了兀哈浪,如何?”

    刺殺兀哈浪,嫁禍阿勒坦,徹底摧毀這個結盟,的確是目前對大銘最有利的局面�;魫c頭表示贊同。

    樓夜雪蒼白的臉頰上浮出一層紅暈,顯得氣色都好了幾分。他重又坐回椅面,抓過一疊紙頁,奮筆疾書,涂涂畫畫。

    “這次我要隨隊伍出動,前往瓦剌邊界�!彼厡憫�(zhàn)策,邊說。

    霍惇皺了皺眉:“深入敵境太危險,一路又顛簸得很,我怕你這身子吃不住。”

    樓夜雪臉頰紅得有些病態(tài)了,用一種幾近亢奮的語氣說道:“這樣的任務,莫說身子吃不吃得住,用我一條命去換取成功,都值!再說,距離太遠,局勢瞬息萬變,我不同去,如何制定與調(diào)整計策?不必再勸!”

    霍惇知道他固執(zhí)起來根本勸不動,且的確所言在理,只得沉默地同意了。

    樓夜雪寫著寫著,突然停筆,抬起臉看陶罐里的花枝,冷不丁問:“蘇晏呢?”

    霍惇一愣,答:“他還在陜西夯實官牧新政。據(jù)說成效卓著,當?shù)匕傩展芩刑K青天。”

    樓夜雪沉默了一下:“那般千瘡百孔的馬政,還真被他盤活了”

    此刻他的心情有些復雜。他和霍惇被解職問罪的罪魁禍首是蘇晏,按說應該恨之入骨,但他與霍惇又的的確確被蘇晏所救,還將他們送進夜不收。一開始,他認為這個舉動是為了故意折磨他們,讓他們狠狠吃苦頭。但隨著時間推移,他和霍惇在夜不收嶄露頭角,漸漸就懷疑起了蘇晏的真實用意這真的是折磨嗎?還是磨礪?

    但樓夜雪依然不認同蘇晏與北漠人講什么公正,尤其看不慣他和阿勒坦之間那點勾勾搭搭的情誼,不由涌起個不懷好意的念頭,問霍惇:“你說,蘇十二若是在戰(zhàn)場上,與阿勒坦刀兵相向,會如何?”

    霍惇微怔,沒多少糾結地回答:“大概會先勸和吧�!�

    “勸不動呢?打,還是不打?”

    霍惇想了又想,最后肯定地道:“打!”

    樓夜雪微微冷笑:“會么?那么心軟的一個人,連對我都下不了死手。”

    那是因為在蘇晏看來,我們對大銘還有用處,且這用處大過于費心安排我們的麻煩�;魫獓@道:“你還記得他傳遍陜西的那些刺客與指使者的首級么?誰想殺他,他就會毫不留情地下手反殺。還有,他是如何對待真空教與七殺營的?說明此人心里有一條界線,線的這一邊是暖春,另一邊是寒冬。”

    這條界線是什么,樓夜雪大致也猜到了是他自己與所在乎之人的性命安危,以及大銘的江山社稷。

    “我很期待那一刻的到來�!睒且寡┖鋈恍α艘宦�,繼續(xù)提筆疾書。

    第261章

    渣浪必死無疑

    一片楓葉飄落下來,歇在鞋履上。

    蘇晏駐足,彎下腰,拾起楓葉把玩,感慨:“轉眼又到秋天了�!�

    時間過得很快,從他每日忙忙碌碌的公事中像游魚一樣溜走;但又仿佛過得很慢,很慢。

    當他向著日出的方向眺望京城時,寫下一份份奏章與私信時,忽然看見胡商攤子上一把中東款式的長劍而失神時,時間就如凝固結凍的阿膠似的,十分難熬。

    這種時候,他就只能靠著一封封書信來打發(fā)陜西的漫漫長夜。

    他給信們?nèi)×藙e稱,分門別類地放在不同的盒子里。

    皇爺?shù)挠嗍且詺夂蜷_頭,接著講國事政務、朝堂上各路英杰又有了什么壯舉,偶爾拿一兩個呆瓜官員揶揄半句,最后問他有什么困難與需求。整封信看著清清白白,任最好事的史官也挑不出毛病。

    但蘇晏能看出字里行間的情意,越是刻意淡化,越是濃烈如酒

    “炎熱時節(jié),抱思易渴,多飲水亦難緩解�!�

    “兩地中秋,月可有別?”

    “滿殿臣子熏香濃濁,朕久不聞清芬”

    叫他忍不住以指尖摩挲字句,想透過紙頁去撫摸龍袍的袖口。

    沈柒的信猶如家書,少提公事,多說家常,帶著一股久別勝新婚的癡烈之情。京城里蘇晏來不及安排的事都被他處置妥當,包括擴建了宅子,將原本的小宅與隔壁的大宅打通成一整套,重新翻修過。

    阮紅蕉因此搬了出去,另租了套幽靜的小院子,結果房東正是高朔,這事巧得令她生疑,也令蘇晏了然后莞爾一笑。

    沈柒給他寄親手釀的葡萄酒,學著寫情詩回復,雖然沒有一句合律,但蘇晏很是喜歡,臨睡前總要默念幾遍。

    有時他恍惚覺得對方這種歲月靜好的表象像在掩飾什么,甚至會生出一瞬間的心驚,但回過神后又覺得是自己多想七郎身上戾氣漸消,這是好事,有什么可不安的?

    太子的信來得最勤,也最雜亂無章,似乎看到、想起什么就說什么,偶爾遇到難題也會來找他尋求解決之道,但每次必不可少的就是各種繞口令:“小爺想你啦,你想不想小爺?”“倘若小爺想你的時候你也在想小爺,那算不算小爺與你心有靈犀?”“太敷衍了吧!小爺上封信寫了二十八個想字,可你回信里才五個。過分!下次回信記得補足,不然要加倍賠�!�

    蘇晏被這些孩子氣的車轱轆話弄得好笑,但也覺察出來,朱賀霖東拉西扯,更多時候是在故意賣蠢逗他開心,所以又有些感動。

    七月份的時候,太子的信忽然斷了大半個月。就在蘇晏生出擔心時,新的信忽然又來了,看起來與之前并無兩樣,小朱依然是一只赤忱熱烈、斗志昂揚的小朱。于是蘇晏放心了,叮囑他如果正事忙,就少寫幾封信。

    太子沒聽勸,信反而來得更勤了。

    最后一盒是豫王的信。件數(shù)最少,但篇幅最長。蘇晏一開始心懷警惕,怕他又寫不要臉的小黃文,猶豫要不要丟掉,后來決定看一眼。他拆信像拆炸彈,最后卻發(fā)現(xiàn)是一篇極正經(jīng)的公函,愕然后松了口氣。

    豫王主要和他聊天工院:

    三月中旬,官府下了通告,開始正式招納天下熱衷研究“格物學”的有志之士;

    按照蘇晏之前初步分出的堪輿、物理、化學、醫(yī)學、輕工、機械六學,各招到了多少人;

    哪些人是帶著研究理論與自創(chuàng)發(fā)明進院的,與其他同好者的思想又碰撞出怎樣的火花

    蘇晏看了心中生癢,忍不住回了封長信。雖然通篇都是聊天工院,但豫王依然像打了雞血似的振奮起來。

    蘇晏提起橡膠制品,說如果有辦法就讓交趾進貢一些生橡膠,豫王痛快地答應了。

    豫王辦事一貫雷厲風行,不僅快馬加鞭提前催到了貢品,還招呼天工院的學員與工匠們,根據(jù)蘇晏的提示琢磨起了熟橡膠的制作通過過濾、自然沉降等方法盡量剔除天然橡膠中的雜質(zhì),然后加入硫磺進行加熱、加壓。

    程序不復雜,但比例和溫度很難把握,他們嘗試了許多次,逐漸從失敗中汲取經(jīng)驗,最后真給弄出了一卷有模有樣的熟橡膠。釘在車子的木輪外圈,有那么點輪胎的雛形了。

    蘇晏很高興,得寸進尺地提議,實心橡膠輪胎噪音太大,避震效果也不好,試著做成空心的看看?

    于是就在天工院六學之一的輕工學的院子里,這個時代的科學啟蒙者們開始了新一輪的嘗試與改進。

    蘇晏極力用自己在前世網(wǎng)絡上得來的粗淺知識去提示點撥,具體操作全靠這些民間大佬與工匠們的摸索,過程自然曲折得很。

    作為天工院創(chuàng)建者之一的豫王,則爆發(fā)出了前所未有的責任心。兩人信件因此數(shù)來數(shù)往,到最后竟有些像志同道合的筆友了。

    靠著這些,蘇晏在日間奔波疲勞之后,撐過了無數(shù)個孤單的、牽掛的、思念的長夜。

    直到入了九月,沈柒用錦衣衛(wèi)暗哨的飛鴿傳來的一封信,令他凜然生出了警醒。

    沈柒在信中說:韃靼與瓦剌將有大動作,九邊的宣府至寧夏一線恐陷戰(zhàn)火。陜西北設榆林、寧夏兩個邊鎮(zhèn),毗鄰河套,是瓦剌最常入侵之地,清河不可久留,速回!速回!

    蘇晏讀完信,還有些疑惑:

    前幾個月,聽說阿勒坦安然無恙地回到了瓦剌,他欣喜之余還松了口氣,以為瓦剌與大銘的沖突有轉機了。這幾個月來,邊關因瓦剌騎兵侵掠導致的小規(guī)模戰(zhàn)斗也有所減少,為何突然又惡化了?

    沈柒在信中沒有說明具體原因。也許是因為北鎮(zhèn)撫司的情報更多的是對朝堂、對國內(nèi)的,境外的諜報涉及得比較少。

    蘇晏知道沈柒不是聽風就是雨的人,想必是從兵部掌握了一些確切線索,才來向他示警。

    他有些猶豫�;鼐┏�,自然是想的,但陜西這邊的職位與事務尚無人接手,他未奉調(diào)令,不能一走了之。

    還沒等他猶豫個一兩天,朝廷的詔令就通過六百里加急飛遞,送到了他手上。

    是景隆帝的手諭,命他即刻回京復命,朝廷已另派專理馬政御史前往陜西,手頭一應事務擱置就好,不必當面交接。

    另派御史來交接,這是之前就定好的計劃,沒什么可說道的,但兩邊都催得如此之急,令蘇晏心生不祥,懷疑要打仗了。

    不是之前那種幾十、幾百個韃子縱馬劫掠的小打小鬧,也不是調(diào)動數(shù)千邊軍的關隘防御,而是投入數(shù)萬、甚至數(shù)十萬兵馬的國戰(zhàn)!

    歷史上有這場戰(zhàn)爭嗎?蘇晏努力回憶,腦海里卻云遮霧罩似的,實在想不起來。

    印象中,韃靼與瓦剌從未真正聯(lián)手過。這對宿敵就像兩只關在籠子里的野獸,一邊撕咬籠門,一邊互相撕咬。

    長達數(shù)百年的時光里,大銘邊境被它們不斷騷擾,但還是有一小段一小段的蜜月期,有時是跟韃靼,有時是跟瓦剌。很大情況下取決于哪邊不夠得勢,大銘便拉它一把,樂于坐山觀虎斗。

    可現(xiàn)在,兩頭野獸聯(lián)手了?齊心合力撕咬籠門,籠門還能關住它們多久?

    回憶得太用力了,蘇晏感到頭疼。

    早該意識到,前世我就是個博而不精的學渣,他毫不留情地吐槽自己。也或許這是個平行世界,我所知道的歷史不僅沒卵用,還會誤導我,讓我忽略了真正的危機。

    左右不能抗旨,留在陜西也對戰(zhàn)況起不了作用,不如回京,詳細了解一下當前局勢。

    蘇晏迅速收拾包袱,準備啟程返京。

    只不過返京路程再快,也得半個多月,途中還要經(jīng)過山西。

    蘇晏覺得比起陜西,山西似乎更危險一些,因為宣府、大同兩個重量級的邊防軍鎮(zhèn),與京城離得實在是太近了。

    讓豫王回大同鎮(zhèn)守,會不會更穩(wěn)妥些?這個念頭在他腦中一閃而過。

    與此同時,宣府的一支夜不收小隊,在總旗樓夜雪與隊正霍惇的率領下,已悄悄潛入北漠境內(nèi),目標是韃靼部與瓦剌部的接壤處,一個北漠語叫做“哈斯塔”的小城。

    這是韃靼與瓦剌約定好的會盟之地。

    韃靼太師脫火臺正領兵馳騁過長城外的瀚海,與新到任的大同總兵李子仰打了一仗,沒撈到好處,也不甘心走。便將十拿九穩(wěn)的結盟儀式交給了兒子兀哈浪。

    兀哈浪雖然因為人品卑劣與沉迷淫樂,為北漠諸部所不齒,卻是脫火臺最鐘愛的女子所生,很得他青睞。所以他把這個任務交給兀哈浪,等于送兒子一個天大功勞,好在韃靼朝堂中立足。

    至于韃靼名義上的汗王,還是個八九歲的小屁孩,害怕時還會躲進他母親懷里。不僅脫火臺沒把孤兒寡母放在眼里,就連兀哈浪也是毫不客氣,把小汗王往馬背上一丟,就給一并帶去當個名正言順的背景板了。

    瓦剌這邊,去的是汗王虎闊力、大王子阿勒坦與大長老黑朵。

    可見雙方至少明面上對這次會盟都很重視。之前來來回回談條件談了幾個月,這次會盟出動了雙方汗王,也就明擺著十有八九能成事。

    樓夜雪得到斥候的情報后,頗有些遺憾地說:“給我三萬人馬,我能將哈斯塔撕成齏粉,把兩邊頭腦一網(wǎng)打盡�!�

    霍惇當即道:“哪有那么容易!兩邊都帶著最精銳的北漠騎兵,又是他們熟悉的地形,莫說三萬人馬,十萬人馬都懸!”

    樓夜雪瞪他:“你瞧不起我?”

    霍惇一怔,立馬搖頭:“不不,我是說我們只有十七個人,加上你,十八個�!�

    樓夜雪把薄唇抿出了尖刻的弧度,語氣陰狠:“十八人又如何,兀哈浪必死無疑!”

    第262章

    他已無可救藥

    “大王子,前方再行五十余里,就到哈斯塔城了�!背夂蝌T兵稟道。

    阿勒坦點點頭,示意全軍原地停下,安營扎寨,明日天亮進城。

    穹帳很快被搭建了起來,騎兵們有的筑篝火,有的去附近小河打水,有的準備晚飯,無需吩咐就操作得井然有序。

    對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而言,四處漂泊是常態(tài),馬背和穹帳就是他們的家。部族里的每個人都是牧民、騎手、戰(zhàn)士,是汗王的英勇衛(wèi)士和族人的父子兄弟。

    這回隨行護衛(wèi)的瓦剌騎兵約有五千人,因為汗王身體時好時壞,全由大王子阿勒坦率領。

    阿勒坦曾勸過虎闊力:“父汗病體未愈,不如就留在王庭休養(yǎng),這次會盟讓我代父汗去�!�

    虎闊力搖頭拒絕:“這是百年來我瓦剌與韃靼的第一次會盟,意義重大。聽說韃靼的小汗王也會去,我若不露面,豈不是讓人嘲笑我們瓦剌膽怯�!�

    阿勒坦不好再勸,只能一路上命人仔細照顧。

    除了在族中話語權日重的大長老黑朵,汗王虎闊力還帶了三名薩滿。

    薩滿既是巫醫(yī),又是通靈的使者,數(shù)量稀少,部落的族人們生了病都是由他們來醫(yī)治。

    薩滿中能力超卓、名聲顯赫的被尊稱為“大巫”,貴族往往會供養(yǎng)一兩個大巫在身邊,只為自己家族服務,作為權勢的象征。

    而最為年長、能力高深莫測的薩滿被稱為“老巫”,幾乎是傳說中的人物,極少有人能窺見其真容。整個瓦剌部族,只有一位傳說中的老巫,據(jù)說隱居在烏蘭神山腳下,守護著神樹“托克提拉克”。

    這回大王子得了神樹的恩賜起死回生,安然歸來,不少族人好奇地詢問他神樹與老巫的情況,說自己也曾徘徊過烏蘭山腳,但只看到了一片迷霧的冰原。

    阿勒坦笑笑,沒有多說。

    族人以為他得了神明的旨意不能泄露,只好遺憾地作罷。不過他們發(fā)現(xiàn),大王子身上的神樹刺青與之前不一樣了,變得更加巨大逼真、氣勢磅礴。族人們認定這是神跡的顯露,說明大王子不僅是神樹之子,更是繼承了神力的、最尊貴的薩滿大巫,于是對他的態(tài)度格外尊敬起來,再也沒人直呼其名“阿勒坦”了。

    甚至還有特別虔誠的族人,一見到阿勒坦身上的刺青就要跪拜祈福,搞得阿勒坦有些不自在,夏日里也把長袍捂得緊緊。

    有次他白天去河里沐浴,發(fā)現(xiàn)河岸草叢里這兒一個、那兒一個的,足足蹲了百來號人,男女老少都有,都是為了一睹刺青全貌的。無奈之下,他只能把沐浴時間改為半夜三更。

    在此之前,若有人問瓦剌族最厲害的薩滿是誰,大家準會不假思索地說:“當然是黑朵大巫。”

    可如今若是再問,十有五六會改口說:“當然是我們的黃金王子�!�

    剩下的十之四五則認為,大王子的確身份更尊貴,治病的藥方也很靈驗,但畢竟從未主持過祭祀大典,也未當眾使出過占卜、驅(qū)魔、祈福等手段,通靈能力未必比得上黑朵。

    這話傳到阿勒坦面前時,他也只是笑笑,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對待黑朵大巫的態(tài)度一如既往,既不傲慢也不趨承�;㈤熈状未叽偎輲�,都被他托辭推延了過去。

    這次的會盟,出發(fā)前照例舉行了跳神祈福儀式。

    之前部族里就有風聲說,大王子會承擔這次儀式的主祭薩滿之職,但實際上阿勒坦并無意上場,最后依然由黑朵完成了儀式。

    這件事也成了“大王子雖然身份尊貴,但通靈之力不如黑朵”的佐證。與阿勒坦親近的那些家族因此忿忿不平,阿勒坦本人非但沒有絲毫不滿之色,對黑朵的態(tài)度變得更客氣了。

    反倒是這幾個月來,汗王虎闊力數(shù)次當眾對阿勒坦表達了不滿之意。原因在于,阿勒坦插手了他的病情治療。

    他將阿勒坦送來的藥潑在帳前的草地上,說“一份病不吃兩份藥”,還斥責阿勒坦“懷疑之心做不出靈藥”。阿勒坦無奈之下,私下囑托侍女偷偷換掉黑朵送來的藥丸,成功一次之后,虎闊力突然發(fā)了瘋似的,親手把那名侍女用亂刀砍成了肉醬。

    那是阿勒坦的母親去世的松翎可敦的陪嫁侍女,如家人一般與他們相處了二十年。阿勒坦把她當做了自己的親姨母。

    孛兒汗虎闊力,神樹上的雄鷹,殼子依然是他的父汗,內(nèi)里卻早已被藥毒成了魔鬼這個認識令阿勒坦痛苦萬分。

    他把自己獨自關在穹帳里,思考了一整夜。從那以后,再也不勸父汗換藥了。

    虎闊力因此對他的態(tài)度好轉起來,又聽說他有后悔之意,想拜黑朵為師,只是一時還拉不下臉面,父子倆更是恢復了往日的親近。所以這次會盟,將五千騎兵交予他率領。

    阿勒坦端著晚餐進入汗王的穹帳時,虎闊力正坐在幾案后面,用手撐著凹陷的腮幫子,困頓地打著瞌睡,剛剛修訂過的會盟文書還抓在另一只手上。

    文書前后修訂過三次,這次是第四次了。阿勒坦只看過第一版,覺得條件對瓦剌不利,建議父汗修改。但改完后如何,虎闊力不再讓他知曉。

    阿勒坦悄無聲息地放下托盤,走過去把文書從父汗手中撥出來,仔細翻看,越看臉色越陰沉。

    看到最后,一張臉幾乎黑成了暴雨來臨前的夜空。

    文書中的條件,何止是越改越弱勢,簡直是將瓦剌部的利益拱手相送給韃靼!并且在文字間設了許多陷阱,表面看似公平甚至還占了點便宜,實際上虧都吃到姥姥家了。這令他想起了中原的一個成語:喪權辱國!

    這是誰擬的結盟條件,黑朵?阿勒坦把拳頭攥得咯咯響,很想推醒虎闊力,當頭喝一聲:“父汗,你是瘋了?!”

    但深吸了口氣后,他把滿腔怒火與沖動壓制了下來。

    他知道,父汗不但瘋了,而且無可救藥,已經(jīng)成了披著人皮的牲畜,就像那頭撞欄乞藥、最后用爪子把自己開膛破腹的熊。

    沉默地站立了許久后,阿勒坦將文書輕輕塞回虎闊力手中,端起餐盤離開了王帳。

    夜色籠罩著哈斯塔城。

    這里原本是西行商隊的中途聚集地,慢慢演變成了一座小城,城內(nèi)建筑風格雜亂,有中原的庭院、有北漠的氈帳,也有西夷的拱門石屋。居民也多以商賈為主,人口流動量大,種族成分復雜。

    城中最華麗的屋宇是一棟中原風格的兩層樓閣,此刻燈火通明,舞娘半裸的身軀在場中妖嬈扭動。坐在首位的兀哈浪左擁右抱,嘻嘻哈哈地被美人們勸著酒。

    平心而論,這位北漠笑柄兼韃靼太師的愛子長得并不丑。他的臉龐輪廓剛硬、濃眉環(huán)眼,下頜蓄著一圈短髯,頗有幾分威武之氣,可惜眼袋浮腫、眼神散亂,目光落在女子身上時,總透著一股油膩膩的淫邪。

    傳令兵在門外等候許久,見宴會久久不散,不得已硬著頭皮進來稟報,險些被他用酒杯砸破頭。

    “大人,瓦剌人已經(jīng)來了,在離城不遠的地方過夜�!眰髁畋杆僬f完,立刻捂著腦袋退了下去。

    兀哈浪從美人手中接過斟滿酒的新酒杯,漫不經(jīng)心地說:“來就來了唄。明日簽完會盟協(xié)議書,趕緊各回各家,這個鳥不拉屎的小城哪里是人待的,連個稍微能看得過去的姑娘都沒有。”

    勸酒的韃靼美人嬉笑道:“大人不要有了新人,就把我們這些舊人給忘了呀!”

    “放心,沒找到更出色的之前,你們就是最美的�!必9诵χ笏南骂M,去吮吸她嘴里噙的酒液。

    這些服侍他的,雖然是韃靼部落百里挑一的美人,兀哈浪卻仍嫌她們身材不夠纖細嬌柔、皮膚不夠白皙嫩滑。

    其實他更為喜愛的是中原女子可惜從邊境搶回來的多是村姑和小家碧玉,玩?zhèn)一兩次就會被他毫不憐惜地處置掉。而一些寧死不從的貞烈女子,在他手上只會被凌虐得更慘,死時體無完膚。

    父親脫火臺正在攻打大同,如果能再次撕破大銘防線,他也想隨大軍南下,去京城劫掠那些名門閨秀,甚至是皇妃帝女,徹底享受享受中原美女的風韻,可不是人間極樂之事?兀哈浪放聲大笑起來,一把扯掉了懷中美人身上裹的輕紗。

    哈斯塔城內(nèi)的某處小巷,幾個人影相繼閃身進入一座石屋,關緊了門。

    屋內(nèi)一燈如豆,書生打扮的清瘦男子正在燈下看書,正是宣城夜不收的總旗樓夜雪。

    剛進屋的幾人有男有女,其中一名身穿舞衣、蒙著面紗的碧眼胡姬率先開口:“兀哈浪在城中飛云樓喝酒作樂。韃靼小可汗被他安頓在飛云樓二層。”

    一名本地長相的牧羊人接著道:“瓦剌人馬即將抵達,在城外五十多里處安營扎寨。汗王虎闊力與大王子阿勒坦都來了�!�

    “打聽到會盟的具體時間與地點了沒有?”樓夜雪問。

    又一名商賈回答:“打聽到了,說是明日,地點就在飛云樓�!�

    樓夜雪頷首:“辛苦了,那就按原定計劃行事�!�

    先開口的舞姬嬌聲笑道:“要不要簡單點,我今夜設法爬他床,毒死他算了�!�

    樓夜雪看了她一眼,將目光移回書頁上,漠然道:“一頭只會吃喝玩樂的蠢豬,若我只是想讓他死,三天前剛到哈斯塔城時就可以下手,今日都該爛臭了。兀哈浪必須死,但是得在會盟的雙方?jīng)_突之后,死在阿勒坦手里。”

    “可要是雙方?jīng)]起沖突呢?”舞姬少了出手機會,心里仍有點不甘。

    樓夜雪嗤笑:“那就去問你們霍隊正是干什么吃的,別問我�!�

    第263章

    你將自立為王

    哈斯塔城實在太小,容納不了雙方加起來的近萬人馬,故而大部分人馬都駐扎在城墻的外圍。

    游牧民族習慣了以天為蓋、以地為床,行軍也隨帶著穹帳。這些穹廬形氈帳,白氈圓頂,以木桿和皮條相連作骨架,鋪架開來寬敞明亮,收攏之后方便遷徙。

    若從高空往下看,仿佛草原上一夜之間盛開了無數(shù)圓形的白花,簇擁著中央一座顏色斑駁的小城。

    天色大亮,瓦剌汗王虎闊力帶著大王子阿勒坦、大長老黑朵與數(shù)百侍衛(wèi),進入了哈斯塔城。

    兀哈浪也拿出了他爹的太師氣派,哄著韃靼小汗王在城中主道上迎接。

    按習俗,雙方的薩滿率先出動,對擂似的同跳了一場“呼神祈�!�。緊接著雙方汗王交換酒水、烤肉,并當場吃下,以示坦誠。

    氣氛到這里還是比較和諧的。韃靼一邊,兀哈浪得意、小汗王懵懂;瓦剌一邊,虎闊力哈欠連天,黑朵代管了會盟儀式。

    “阿勒坦,你在生氣?”背后一個少年壓低了聲音問。

    阿勒坦眼神陡然凌厲,一轉頭,見是十五歲的斡丹,神情便松弛了些�!皼]有的事,”他說,“父汗說了,聯(lián)盟對我們有利�!�

    其他侍衛(wèi)斥責斡丹:“說了多少遍,得叫‘大王子’或者‘大巫’!全族現(xiàn)在就你一個還在無禮地直呼名字,快認錯!”

    斡丹極倔強:“阿勒坦就是阿勒坦!我額祈葛這么叫,我也這么叫!”

    阿勒坦抬手制止了侍衛(wèi)們的怒火,隨后握住了斡丹的肩膀。

    深刻而野性的面龐上,他流金似的瞳色比驕陽更奪目。沐浴在這樣的目光下,斡丹莫名感到了戰(zhàn)栗。

    阿勒坦沉聲道:“我允許了,你可以一直叫我阿勒坦。你的父親沙里丹,曾只身背著昏迷的我穿過茫茫冰原尋找神樹,最后倒在烏蘭山腳。我受神樹恩賜醒來,他卻永遠埋在了凍土之下

    “所有為我而戰(zhàn)的勇士,我都會銘記在心。將來有一日,你要與我同踏上那塊冰原,迎回你父親英雄的遺體�!�

    斡丹瞬間紅了眼眶,單膝跪下,右拳捶胸行了個大禮:“我與我的家族,將終生效忠阿勒坦!”

    周圍的騎兵們深受觸動,也紛紛在馬背上行撫胸禮,宣誓:“終生效忠大王子!”

    動靜有點大,但虎闊力疲倦又煩躁,注意力完全不在周遭事物上。黑朵隱在斗篷下的臉則遙遙地看了過來。

    阿勒坦若無其事地將頭轉開。

    兀哈浪也看出虎闊力精力不濟,便邀請他前往飛云樓的大廳,共同簽署聯(lián)盟協(xié)議書。等一式兩份的盟書簽完,他就可以拿著這個大功績,回韃靼王庭向他父親邀功了。

    阿勒坦面上不動聲色,實則心急如焚這份協(xié)議,瓦剌絕對簽不得!但要如何做,才能讓眼下的會盟破裂流產(chǎn)?

    霍惇與幾名夜不收密探,打扮成本地人的模樣,混在街道旁圍觀的人群中。

    他在靈州清水營與阿勒坦有過數(shù)面之緣,兩人還交過一次手。因為擔心被阿勒坦認出,他將氈帽的帽檐又往下壓了壓。

    按照樓夜雪擬定的作戰(zhàn)計劃,霍惇一行人必須在盟書簽訂之前,引發(fā)雙方激烈沖突,趁機殺死兀哈浪,嫁禍阿勒坦。

    為此在三天前剛抵達哈斯塔城時,他們就開始了布局。

    兀哈浪帶了四五千騎兵,在城外駐扎,每日開支不小,尤其是酒水、茶葉、牛羊肉,都由附近的城鎮(zhèn)與部落供應。

    低價購買,要不就是去搶劫。

    夜不收小隊的暗探與尖兵混入供貨方,給茶葉里混進了曼陀羅果實碾成的粉末。

    曼陀羅是麻醉藥與鎮(zhèn)痛藥的原料,用之不當便會中毒,導致煩躁不安、幻覺譫語,嚴重時昏迷。

    之所以放在茶葉里,因為酒液一旦放了藥粉就會變味,這些北漠人自小把烈酒當水喝,一點異味都能嘗出來。而茶葉,北漠人是放進大鍋里和肉塊、奶酥等一起煮的,葷腥混雜吃不出異味來。

    他們沒有下致死的量,目的是為了讓這些韃靼騎兵處于焦躁不寧的精神狀態(tài)中,屆時一刺激就能發(fā)作如狂、喪失理智,類似于軍隊中的營嘯。

    如此喂了三日,韃靼營地的帳篷中充斥著狂躁之氣,騎兵們大量酗酒、一言不合就斗毆,還在城內(nèi)肆意搶奪女子與男童發(fā)泄獸欲。

    對此兀哈浪根本不約束,一來自己也好色,二來骨子里充斥著獸性,認為這便是草原男兒的勇猛所在。鬧得哈斯塔城的城主敢怒不敢言,滿心盼著快點簽完協(xié)議,趕緊送走這些瘟神。

    期間,霍惇親眼見韃靼騎兵糟蹋中原商賈的幼女,一時不忍想要出手救人,卻被樓夜雪阻止。

    霍惇皺眉道:“那也是我大銘子民!”

    樓夜雪面色如霜,語氣冷酷得令人心寒:“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為了國家利益,個人的犧牲在所不惜�!�

    這話換第二個人說,霍惇都會反唇相譏:“既然顧全大義,那把你自己犧牲掉如何?”

    但面對樓夜雪,他問不出口。因為他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必要時,樓夜雪會毫不猶豫地犧牲自己,就像最堅定的信徒,用自身血肉完成對國家利益的殉葬。

    自己能做到,就要求別人必須也能做到。不是主動做到的也無妨,能為我所用就行。

    霍惇知道自己的多年好友就是這種人,所以才有了如今這支鋒銳、高效、只為完成任務而存在的夜不收小隊。

    他在短暫的躊躇后,再一次選擇了聽從就像之前無數(shù)次那樣。明知于道德上是錯、于人性上是惡,卻仍義無反顧地,以共犯與保護者的姿勢站在了對方身旁。

    在這個斬首計劃中,樓夜雪多管齊下:

    其一,給韃靼騎兵下毒,準備在關鍵時刻引發(fā)暴亂;

    其二,將舞娘安插在飛云樓,盯梢兀哈浪,傳遞情報;

    其三,讓霍惇帶著幾名北漠血統(tǒng)的夜不收尖兵,偽裝成瓦剌人行刺兀哈浪。得手后,再把阿勒坦引到死亡現(xiàn)場,栽贓嫁禍。

    眼見雙方汗王就要進入飛云樓簽訂盟約,韃靼營地驟然炸了鍋

    原來是一名被劫的“牧羊女”暴起發(fā)難,用瓦剌語怒吼著“韃靼必將滅亡”,同時以利刃連殺十幾名騎兵。血腥味與哀嚎聲刺激到了騎兵們本就瀕臨瘋狂的混亂頭腦,頓時在營地里掀起一道狂暴的怒潮。

    “瓦剌人不守信用,襲擊我們!”韃靼騎兵怒吼著,將那名女子剁成肉塊后,憤怒地沖向一城之隔的瓦剌營地。

    駐守營地的瓦剌騎兵們自從汗王與王子進城后,就處于高度警戒的狀態(tài),唯恐韃靼失信襲擊,一見對方揮舞著兵器馳騁沖鋒,紛紛上馬應戰(zhàn)。

    幾個營地首領是瓦剌部的貴族軍官,見狀一邊組織戰(zhàn)斗,一邊派傳令兵飛馬入城,向汗王虎闊力與大王子阿勒坦稟報此事。

    陡然爆發(fā)的沖突如同晴天霹靂,把即將簽約的雙方震在桌前。

    韃靼與瓦剌敵對多年,騎兵之間的沖突是常有的事,但在此關鍵時刻發(fā)生,卻不由得人不多想�,F(xiàn)場氣氛頓時僵冷,雙方互不信任,劍拔弩張。

    黑朵打破僵局,對虎闊力道:“也許是發(fā)生了什么誤會。請汗王先查明情況,以免落入他人陷阱。”

    虎闊力頷首,兀哈浪也有些猶豫不定。

    阿勒坦忽然開口:“黑朵大巫所言在理。父汗,大巫法力高強,不如就讓他代表父汗,去調(diào)查情況,平息爭端�!�

    虎闊力對黑朵有種超乎尋常的依賴,似乎不太想讓他離開。阿勒坦又道:“大巫若是不敢去,我去�!�

    擦身而過時,阿勒坦在嘴角露出一抹興奮的笑意,眼中閃著野心勃勃的光芒。

    黑朵心里一凜,懷疑他要借機展露能力,在軍中立威,奪取人心。心念電轉,黑朵嘶啞地開了口:“我去�!�

    既然他主動請纓,虎闊力便答應了。

    黑朵離開了。兀哈浪也準備派親信,拿著他的兵符去現(xiàn)場調(diào)停,于是提議暫停會盟,雙方汗王各自去東西兩側院落休息,待到?jīng)_突平息了再說。

    會盟橫生枝節(jié),兀哈浪心里很是不爽,想找個女人瀉瀉火。路過庭院,忽然看見一名輕紗蒙面的胡姬舞娘,身段十分曼妙,便喚她過來服侍。

    舞娘咯咯嬌笑,勾著手指,用西域口音撩撥道:“來追我呀!追到我,就讓大人為所欲為”說著如小鹿般輕盈地跑向了庭院另一側。

    兀哈浪第一次見到如此風情女子,興致勃發(fā),當即帶著貼身侍衛(wèi)追了過去。

    結果拐過廊角,闖入一間大屋子后,追到的不是溫香軟玉,而是天羅地網(wǎng)。

    兵刃寒光從房梁、床底、柜中、門后亮起,四面圍攻而來,將猝不及防的侍衛(wèi)們立斃當場。

    兀哈浪倉促間也受了傷,拔刀苦苦抵抗,同時大聲呼救。

    正巧汗王虎闊力與大王子阿勒坦帶著侍衛(wèi)經(jīng)過走廊,聞聲趕到屋門外,見兀哈浪命懸一線。

    阿勒坦于武學上頗有見識,見蒙面人的武功路數(shù),當即喝破:“是中原的劍法!”

    銘國奸細?虎闊力不假思索地吩咐侍衛(wèi):“拿下刺客!”

    霍惇見棋差一招,尤其阿勒坦若出手,己方無一同伴能抵擋。就算自己曾與他交手百招不落敗,此刻再交手恐會暴露身份,不得已先行撤退,另尋良機。

    一聲唿哨,刺客們撞破門窗向外逃竄,侍衛(wèi)們追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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