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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可惜他站錯隊

    咸安侯府。

    鶴先生從回廊走來,見一名侯府婢女候在他房門外。

    此外還有一位身穿白綾襖兒、藍緞裙的女子憑欄而立,似乎正欣賞著院中的那棵大櫻花樹。她烏云般的發(fā)髻上珠翠堆盈、鳳釵半卸,光是婀娜的背影就足以令無數(shù)男子想入非非。

    但鶴先生的目光只在她身上一掃而過,眼神淡然得就像掃過一塊石頭。

    婢女福了福身,說道:“先生安好。這位是從永寧宮來的阮姑姑,奉娘娘懿旨,來與先生議事�!�

    鶴先生點頭,溫和地答:“我知道了,辛苦姑娘久候,你去吧�!�

    婢女臉頰微紅,福身告退。

    “不知貴妃娘娘派阮姑姑來,要與我商議什么?”鶴先生招呼背對著他的女子。

    那女子款款轉身,含笑而視,端的是眉如柳葉唇如櫻,杏仁眼兒芙蓉面,雖不比衛(wèi)貴妃的嬌艷無雙,卻又更添一股風情與意蘊。

    “先生要與奴家在廊下談事么?”女子說話時語調(diào)柔美,尾音微顫,像一道勾人的滑弦。

    鶴先生垂目凝思了一瞬,打開房門,做了個請進的手勢:“姑姑請�!�

    阮紅蕉進了門,與他分賓主落座后,方才說起正題:“奴家奉娘娘之命來見先生,此為娘娘的鸞鳳瓔珞,請先生惠鑒�!�

    鶴先生接過來仔細翻看,的確是衛(wèi)貴妃常懸于腰間宮絳上用以壓裙幅的瓔珞串,與他見面的那幾次,也都掛著。

    他將瓔珞串還給阮紅蕉,阮紅蕉卻故意不接,接著道:“娘娘想問先生,可知昨日義善局井中出石柱之事?”

    鶴先生將鸞鳳瓔珞放在茶幾上,點燃小爐里的檀香,在氤氳升起的白煙中從容地答:“此事一夜之間傳遍京城,市井間不少流言稱其為天降異象,暗指二皇子乃是不祥之人,將來會給大銘帶來災禍。想必娘娘聽聞后,鳳體不安。”

    “可不是么,娘娘急得一宿沒睡好�!比罴t蕉說,“那石柱雖已在太后的授意下砸碎沉了河,但流言難斷,恐大為損害二皇子聲譽。二皇子還只是個稚童,何以要承擔如此惡名?娘娘想不通,讓奴家來找先生,詢問此事究竟是不是人為?有何解決之道?”

    鶴先生親手為阮紅蕉沏了茶,待她端杯啜飲后露出滿意之色,方才說道:“娘娘信它是天意,那就是天意;當它是人為,那就是人為�!�

    阮紅蕉莞爾一笑:“奴家是俗人,先生與我打機鋒真?zhèn)叫對牛彈琴。先生的話,奴家是否可以這樣理解與其說是天借人手揚意,不如說是人借天意行事呢?”

    “姑姑真是天生慧根�!�

    “娘娘說先生睿智,可知此事何人所為?”

    鶴先生道:“我想娘娘心中已有懷疑對象,實不必再來問我。”

    阮紅蕉輕嘆:“先生果然萬事在心。娘娘說,那石柱是從太子手上被發(fā)現(xiàn)的,毀了二皇子的名聲,也是太子得利最大。做局之人除了太子,她不做第二想。如今流言紛紛,敢問先生可有破局之策?”

    香煙裊裊,鶴先生起身走到琴案旁,在蒲團上跏趺而坐,烏發(fā)瀑布般披散在素白的長衫上。他撥動琴弦,發(fā)出了一連串金石似的脆響:“倘若只是見招拆招,永遠落于被動。其實解決之道,我在早前就已經(jīng)對侯爺、夫人與娘娘說過了,如今還是那四個字,見機諸般化用而已�!�

    “奴家愚鈍,也未曾聽娘娘提起,敢問先生是哪四個字?”

    “‘釜底抽薪’�!柄Q先生邊撫琴,邊淡然道,“與其苦思如何破局,不如把做局之人直接端了,不就是釜底抽薪么?”

    阮紅蕉眉頭微皺:“太子畢竟是太子,如何端得了?”

    “先削其臂膀,使其劇痛且自顧不暇,再斷其根基,一勞永逸�!�

    “太子的臂膀”

    鶴先生只手按弦暫停琴音,注視著阮紅蕉,緩緩道:“大理寺少卿蘇晏,蘇清河�!�

    阮紅蕉心下一凜,險些露出驚撼之色。所幸她心思機巧,當即舉袖掩住半張臉,嬌笑道:“奴家聽過這名字,也在進士游街時見過這位蘇大人,真是個好俊俏的少年郎�?上Я��!�

    “可惜什么?”

    “可惜他站錯了隊。既然不能為娘娘所用,那就如先生所言,削了罷�!�

    古琴聲又悠悠響起,鶴先生雙目微合,指尖在琴弦間撥動,似已物我兩忘。

    阮紅蕉走近他,倚著琴案斜坐在蒲團上,藍色裙裾海浪般鋪了一地,傾身輕語:“具體如何操作,請先生賜教�!�

    鶴先生閉目不語,一曲《風入松》終了,方才轉頭,對阮紅蕉附耳道來。

    阮紅蕉越聽越心驚,面上卻露出欽佩之色,最后頷首道:“奴家這便回宮,將先生之言轉告娘娘。還請先生等奴家的回復�!�

    她起身福了一福,走出兩步后驀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回轉過來,從袖中取出一卷色白如綾、堅韌如帛的高麗貢紙,遞給鶴先生:“此乃娘娘親自手書的經(jīng)文與所作注釋,知道先生精于佛道,特送來請先生指點。先生有何見解,都可以寫在上面,下次見面時交由奴家?guī)Щ貙m去�!�

    不等鶴先生回復,她將紙卷往對方懷里一放,徑自走了。

    鶴先生展開紙卷,見上面是明王與明妃相互摟抱、手足疊合的畫像,下方只一行字:“《大日經(jīng)疏九》曰:‘復次若男女交會因緣種子托于胎藏而不失壞,即是相加持義’。是為何意,萬望先生賜教�!�

    這哪里是經(jīng)文,分明是借由密宗雙修之法,表名求歡之意,衛(wèi)貴妃竟然對他動了這樣的心思鶴先生挑眉,又望向阮紅蕉遺留在茶幾上的那串鸞鳳瓔珞,含義莫測地笑了笑,走到書桌旁打開放戰(zhàn)利品與收藏品的匣子,將紙卷與瓔珞也一并鎖了進去。

    阮紅蕉出了侯府,忽然雙腳一軟,幸虧被婢女及時扶住。

    婢女掏出帕子,擦拭她額際冒出的細密汗珠,關切地問:“姑娘這是怎么了?可要去看大夫?”

    阮紅蕉深吸口氣,沉聲道:“不必。先送我回胭脂巷,我得好好想清楚,再計劃行事。對了,萬壽節(jié)放假三日,想必蘇大人也在家休沐,等我想好了,你悄悄兒跑一趟蘇府幫我遞個消息,別被人發(fā)現(xiàn)�!�

    第223章

    但是他必須有

    阮紅蕉坐在閨房的圓桌旁,周圍灑落一地花生殼。她失神似的盯著桌面上的朱漆攢盒,纖細手指將一顆顆剝好的花生送進嘴里。

    攢盒是蘇晏送的年禮,里面的花生、核桃、紅棗等果品她吃得很珍惜,每天一點,到現(xiàn)在個把月過去,業(yè)已所剩無幾。

    她邊咀嚼邊蹙著眉,像陷入迷惘,又像在做一個頗為艱難與危險的選擇。

    “咯”的一聲微響,她把指尖連同花生一起咬了,嘗到了滿嘴的血腥味。像個冥冥中的決意,她握緊拳頭霍然起身,走到門口喚貼身婢女進來,附耳詳細交代。

    蘇小北習慣在蘇府后門巷子里的貨郎處買調(diào)味品。這天傍晚他去買黃豆醬,回來時連醬料都來不及放下,直接前往主人臥房,當著蘇晏的面,在罐子里東掏西掏,掏出一個荔枝大小的蜜蠟丸子。

    “貨郎這么舍得,買罐黃豆醬還附贈烏雞白鳳丸��?”蘇晏邊看書,邊坐等吃飯,隨口道。

    蘇小北不與自家大人逗趣,神情顯得有些嚴肅:“我遇到了阮行首的侍女,裝扮得像個大戶人家的雜役,也來貨郎處買醬。我買哪罐,她就看中哪罐,非要跟我換�!�

    “那你呢?”

    “換就換唄,我跟個小丫頭計較什么�!碧K小北似乎忘記了自己也才十五歲,老氣橫秋地說,“付了錢我就走,那丫頭卻偷偷告訴我,‘姑娘說罐子里有東西關乎人命,請你家大人務必要看’。喏,我給大人掏出來了,看不看隨大人�!�

    蘇晏接過來用清水沖洗干凈,打開蜜蠟殼子,從中抽出一卷小紙條。

    紙條上是阮紅蕉寫的蠅頭小楷:“當心萬鑫有變,留意侯府鶴先生”。

    蘇晏怔了怔。以他與阮紅蕉的關系,想必對方不會誆騙他,但阮紅蕉又是從何得來的情報?這情報是真實的,還是煙霧彈?為何不與他當面說清楚?

    蘇晏手捻紙條思索片刻,將之投進了煮茶的小火爐內(nèi),眨眼間燒成灰燼。

    蘇小北問:“大人為何燒這紙條,莫非阮行首寫了什么不中聽的話?”

    蘇晏搖頭:“我擔心阮姐姐。她用這么隱蔽的方式給我傳遞情報,估計是怕被人盯梢,所以我也要閱后即焚。以她的性情與行事手段來推測,情報的真實性比較大,但這也說明了一點情報的來源與獲取方式比較危險。她再怎么老練,也不過是個雙十年華的姑娘,我實在不愿見她冒這種風險�!�

    “那怎么辦?”蘇小北臉色還算平靜,心里難免有些慌張,緊接著問,“大人是不是要根據(jù)她提供的情報去做安排?公審大會那天我也去了,見過萬鑫,覺得此人眼神閃爍、說話圓滑,不是個實誠人,的確有臨陣倒戈的可能�!�

    蘇晏想了想,回答:“萬鑫已經(jīng)把書面材料全都交給我了,北鎮(zhèn)撫司從中挖出了不少衛(wèi)氏犯法的鐵證,就算他在公堂上反悔,矢口否認,也改變不了大局�!�

    蘇小北還是不太放心:“如果如果他死了呢,北鎮(zhèn)撫司會不會有逼供致死的嫌疑?”

    蘇晏搖頭:“萬一他死了,衛(wèi)家殺人滅口的嫌疑比我們還大。因為他們曾上疏撇清干系、請斬萬鑫,刑部卻遲遲提不走人。要是萬鑫死了,我就一口咬定是衛(wèi)家唯恐罪行敗露,狗急跳墻,從動機上說完全合理。

    “最重要的一點是,我們沒有對萬鑫動過任何刑,這在尸體上可以查出來,他交了證詞又不曾受刑,還得上公堂作證,北鎮(zhèn)撫司保護他還來不及,怎么可能殺人?如此一對比,衛(wèi)家百口莫辯�!�

    “那么這個‘有變’,究竟指的是什么?”蘇小北百思不得其解,“阮行首也真是的,為什么不能多寫幾個字,把話說清楚�!�

    蘇晏道:“也許她也不知詳情,只知道有人要對萬鑫下手其實比起萬鑫,我更在意的是‘鶴先生’這個人。這是個什么人?如果只是奉安侯的手下,那么可以說整個侯府里都是我的敵人,阮姐姐為何獨獨叫我留意他?”

    房門被敲了兩聲,荊紅追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大人,吃午飯了�!�

    蘇晏走過去打開門,笑道:“來得正好,一起商量個事�!�

    商量什么?荊紅追一頭霧水地被他拽進了房里。聽蘇晏說完前情,荊紅追答:“我沒聽說過此人的名號,應該不是江湖中人�!�

    蘇晏道:“也許是個化名,就像你用過的‘無名’一樣。既然阮姐姐讓我留意他,此人身上定有古怪,阿追,你方便去查一查么?”

    荊紅追點頭:“除非他一步不出侯府,否則我定能盯住他�!�

    “那他要真的足不出戶呢?”蘇小北問。

    荊紅追瞥了他一眼:“那就得深夜?jié)撊牒罡�,相對會麻煩些,但也不是查不到�!?br />
    蘇晏琢磨片刻,說:“那就拜托阿追先查一查這個人,看是什么底細。另外萬鑫那邊,我們先按兵不動,看清楚情況再說�!�

    “大人有事盡管吩咐,說什么‘拜托’,未免生分。”荊紅追明顯不高興了,冷著張臉。

    蘇小北連忙打圓場:“大人習慣了,與我和小京說話,也經(jīng)�!萃小瘉怼萃小�,追哥別介意。”

    荊紅追斜乜他:“我跟你倆能一樣?”

    這下蘇小北也有點不高興了:小廝和侍衛(wèi),都聽大人使喚的,有什么本質區(qū)別?

    蘇晏聽出其中三味,不禁失笑,拍了拍荊紅追的胳膊:“我同沈柒也這么說,真的是說話習慣。好了,以后我再隨意點,好不好?”

    荊紅追的臉色頓時好轉,順勢拉住蘇晏的手,同出了臥房往花廳去。蘇小北趕緊跟上,嘀咕道:“冷面硬漢一個,撒的什么嬌,邪性!”

    午飯后,荊紅追出去了一下午,入夜時分回來,對蘇晏回稟道:

    這個鶴先生是去年冬月從慶州來投靠侯府的。據(jù)說在當?shù)厥莻赫赫有名的軍師智囊,連韃靼太師脫火臺都想籠絡他,但他不愿為韃靼效命,就來到了京城。因為是老家人,又有兒子衛(wèi)闋的引薦,衛(wèi)演將其奉為上賓,待遇比普通門客高得多。

    “距接觸過他的仆役說,是個彬彬有禮的年輕居士,瞧著大約二十六七歲,至于在侯府具體負責些什么,沒有人知道�!鼻G紅追洗干凈手臉,坐到飯桌旁,“整個下午我沒見他離開過侯府,準備半夜摸進去看看,是什么模樣的�!�

    蘇晏思忖后搖頭:“你還是先別去。別忘了七殺營主還在京城,你上次在他手上吃了大虧,萬一再給撞上”他忽然一怔,突發(fā)奇想地問,“等等,這個鶴先生該不會就是營主吧?”

    荊紅追被他問得也有些晃神,仔細回憶完,并不能肯定:“營主藏頭遮尾,從未顯露過真實相貌與聲音,我雖與之交過手,仍未能盡知武功底細。不過我摸到過營主的臉,這個鶴先生是不是營主,得摸過才知道。”

    蘇小京正在布菜,聞言“噗嗤”一聲笑了,調(diào)侃問:“你摸過?皮滑不滑,肉嫩不嫩,手感好不好?會不會是個女的呀?”

    蘇晏瞪他:“跟你追哥瞎扯什么?沒大沒小的。”

    蘇小京吐了吐舌頭。

    荊紅追面無表情答:“皮肉不算光滑細嫩,但有彈性,臉上沒有胡子,也沒有明顯的皺紋和傷疤,估摸在二十到四十歲之間。但七年前,營主就已經(jīng)有這等功力,所以我推測他的年齡在大三十幾歲�!�

    蘇小京見這人板硬板硬的逗不起來,又挨了大人的眼刀,自覺沒趣地去盛飯。

    蘇小北說:“他還是個啥都不懂的屁蛋,大人別管他,繼續(xù)說正事�!�

    蘇晏轉頭問荊紅追:“所以你今夜想潛入侯府摸摸看?萬一真是營主,能拿得下他嗎,別又被抓去洗腦了�!�

    荊紅追面上掠過懊惱之色,不知想起什么,又有些臉紅,低聲道:“我知道來自七殺營的功法是個隱患,大人放心,我會解決這個問題的。”

    蘇晏怕他自責,忙安慰道:“其實也沒那么嚴重,那個什么魘魅之術,把它封了不用就是。等以后我們鏟除了七殺營,你也就不用擔心受心法或藥物影響而走火入魔了�!�

    荊紅追沒有吭聲。

    蘇晏道:“還是先別去,以免打草驚蛇�!�

    “萬鑫那邊呢?”蘇小北問。

    蘇晏思忖后做了決定:“別管,就當阮姐姐沒傳過消息。對了,你想法子暗中通知她,讓她別再通風報信,自保為要,有什么困難及時告訴我,千萬別做以身犯險的事。”

    蘇小北為難:“這樣行嘛,萬一大人因此錯過了重要的情報”

    “情報和她的性命,我選擇后者�!碧K晏低頭喝了口熱騰騰的花菇烏雞湯,“再說,那個鶴先生倘若真與七殺營、真空教有關,恐怕沒那么容易讓她泄露情報。這次的消息,搞不好是個針對她的試探,我們按兵不動,她才安全。”

    蘇小北聽明白了,點頭道:“那就當不知道。大人吃雞腿。”

    他說話的同時,荊紅追已然夾了雞腿送到蘇晏碗里。蘇晏叮囑荊紅追:“夜里別去探奉安侯府,聽見了?”

    荊紅追“唔”了一聲。

    蘇晏不滿意:“唔什么唔。這兩天倒春寒冷得很,你就睡我屋里,半夜記得給我換炭盆和湯婆子。”

    “好!”荊紅追應得又快又干脆。

    “好什么好。你睡外間,我睡里間�!�

    “大人。”荊紅追欲言又止,只礙著兩個小廝在場。

    蘇晏嘆口氣:“大人太難了。誰能想得到,奏本批紅的朱砂是御用監(jiān)特調(diào)的,還摻了金粉和香料呢?”

    廳中其余三人:“”

    大人又在說我們聽不懂的話了。真慚愧啊,看來要多念書。

    不過也無妨,反正大人說什么都有道理。

    阮紅蕉一宿沒睡好覺,清晨起來多用了好幾層粉,才遮住眼眶底下的烏青。

    婢女終于帶來蘇晏那邊的回話,也只有兩行小字:“姐姐安全為要,望盡快抽身,消息切勿再傳。如需保護或離京,及時知會,我定全力護你周全�!�

    阮紅蕉怔忪半晌,把紙條移近燭火,將焚毀時又改變主意,小心地收進了貼身的荷包內(nèi)。

    她坐在桌旁,開始用小錘子敲核桃。婢女不解地問:“姑娘不回個信么?”

    “不用回了�!�

    “那以后還需要繼續(xù)送么?”

    “以后奴家有沒有‘以后’不知道,但是他必須有�!比罴t蕉將一瓣剝開的核桃仁送進嘴里,眼里依稀閃著淚光。

    奉安侯府。

    深夜,窗外響起了鳥翅拍打的細微聲響。鶴先生在長衫外套了件披風,走過去把窗戶打開。

    一只體型小巧的黑羽雀鳥,悄無聲息地鉆了進來,停在他手上,親熱地啄他的手指。

    鶴先生輕撫黑雀的尾翎,從腳爪上解下小竹管,又拿出個盛著谷物的小碗讓它自己啄食。

    打開小竹管,他從中抽出一卷紙條,上面寫著:“萬鑫未被提審,詔獄也未加強戒備。蘇晏沒有異動,一切如昨�!�

    鶴先生有點詫異地挑了挑眉:阮紅蕉沒有向蘇晏通風報信?看來她真是衛(wèi)貴妃的人。

    臨花閣清倌梳籠那夜,阮紅蕉是與蘇晏一前一后進來的。按說像阮紅蕉這種級別的名妓,交往甚廣,大半個朝堂的官員都與她有過應酬,會認識蘇晏也在情理之中。

    他還不放心,讓人調(diào)查了一下,發(fā)現(xiàn)兩人去年就認識了,蘇晏在會試之前與她黏糊得很,當了官后就立刻疏遠了她,幾乎不再去胭脂巷,應該是怕惹人非議,影響仕途。

    如此看來,兩人間也是露水情,搞不好阮紅蕉因此對蘇晏心生不滿,更不可能向對方通風報信。

    自己的試探落了空,但謹慎點,總歸沒壞處。

    鶴先生銷毀了紙條,將小竹筒重新系回黑雀腳爪上。黑雀吃飽后還舍不得走,歪著腦袋,轉動黑眼珠,對著鶴先生東看西看。

    鶴先生微微一笑,說:“你吃飽了,我的環(huán)兒還沒吃飽呢�!�

    他走到衣柜旁,打開柜門,抱出一個藤箱。

    藤箱剛放到桌面,黑雀就像嗅到了什么極可怕的氣味,渾身羽毛都炸了開來,尖鳴一聲,從半開的窗戶疾掠出去。

    “眾生皆貪生畏死,禽獸也如是�!柄Q先生笑著關上窗戶。

    第224章

    我心還與君心

    萬鑫瘋了。

    無論是真瘋,還是裝瘋,總歸是手舞足蹈、語無倫次,不可能再上公堂指證衛(wèi)氏。

    蘇晏聽到這個消息時,人正在沈府,探望臥床養(yǎng)傷的沈柒其時沈柒練完療傷的內(nèi)功,正在嘗試著比劃招式,聽說蘇晏來了,趕緊又躺回床上,同時吩咐婢女端參湯進來,好叫蘇晏能應他要求親手喂一喂。

    “這招厲害�!碧K晏邊拿著勺子喂參湯,邊嘆道,“萬鑫要是死了,衛(wèi)家有殺人滅口之嫌;要是不死,衛(wèi)家又擔心他出面作證。干脆就給弄瘋,誰會相信一個瘋子的證詞呢?且瘋病前兆多臆想,這下連帶他之前提供的證據(jù),真實性都存疑了�!�

    沈柒也覺得這個手段陰邪卻管用,換作是他,大概也能想到做出。但從敵人手中施展出來,就令人很不愉快了。

    “好在萬鑫提供的信息,錦衣衛(wèi)事先已經(jīng)去查證過,留存了不少證物,也暗中聯(lián)絡上十幾名苦主與證人。這些并不會因萬鑫的發(fā)瘋而作廢。”沈柒道。

    蘇晏點頭:“損失有點大,但并非不能承受�!�

    如果提前布防,將萬鑫隔離起來,也許就不會出這種事。然而他選擇放棄了這個情報,先保證阮紅蕉的安全。蘇晏問自己是否感到后悔答案是“不”。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他做出了最貼合本心的那個選擇。

    “明日就是二月十七了。”沈柒說。

    “是。如今我有了參朝的資格,不用再擊登聞鼓了�!碧K晏放下空碗,用帕子去擦拭沈柒嘴角,“我要讓他們瞧瞧,蘇十二還是蘇十二�!�

    沈柒握住了他的手腕,稍微使力一帶,把人拉進自己懷里:“朝堂如戰(zhàn)場,相公這次不能與你并肩作戰(zhàn),心里難受�!�

    “相什么公!”蘇晏啐道,卻毫無抗拒地靠在他胸膛,“你為我已經(jīng)做得夠多了。整個北鎮(zhèn)撫司上下任我差遣,若是沒有你的命令,我怎么可能指揮得動那些錦衣衛(wèi)暗探?”

    “明日早朝,你有幾分把握?”沈柒問。

    蘇晏笑道:“我沒算。只當這是件十分把握與毫無把握都必須盡力去做的事。之前我也緊張,一遍遍地盤計是否有疏漏,直到皇爺給我看了御案上的奏本

    沈柒手臂不由得一緊。

    蘇晏有點透不過氣,安撫地摸了摸他的后背:“那些奏本,十本里有八本都在互相彈劾。我朝臣子嘴炮成風,專好抨擊他人,既然如此,我姑且當一當頭號嘴炮,看誰罵得過誰。如此一想,我就半點緊張也沒有了�!�

    沈柒低笑出聲:“蘇大人智勇雙全,舌尖上有千軍萬馬,看來卑職只能在后方為你搖旗吶喊,鼓舞士氣�!�

    “這馬屁拍得太夸張,還千軍萬馬。”

    “沒有嗎?待卑職探一探�!�

    “唔”

    一夫擋在關口,蘇大人的千軍萬馬也莫之奈何。幾番鏖戰(zhàn)來回拉鋸,蘇大人兵潰三千里,險些連城墻也給人扒倒了。

    他掩著衣襟,氣喘吁吁道:“七郎,你的傷!”

    沈柒恨不得把傷處用石板填了,轉而去扯蘇晏的腰帶:“我會小心,就摸一摸真是太久了”

    別說摸了,萬一被看見腿根處的印記,那還了得!蘇晏死死拽住腰帶,借口道:“我要為明天養(yǎng)精蓄銳�!�

    沈柒眼神陰沉地打量他的臉和脖子:“是那草寇侍衛(wèi)這幾天趁虛而入,把養(yǎng)的精、蓄的銳都使在你身上了,所以不敢被我瞧見?”

    蘇晏連連搖頭:“沒這回事,他最近老實得很�!�

    沈柒氣笑了:“他老實?裝大尾巴狼的本事比誰都高明。再說,跟你朝夕相處,能老實得了除非他是個太監(jiān)�!�

    蘇晏能怎么樣呢,又不能不打自招地替荊紅追辯解,說他絕非太監(jiān),功能還挺強;更不能實話實說皇帝在他身上蓋了個守宮章,思來想去,這個鍋只能委屈自己背了。他帶著難堪之色,小聲說:“我最近有點虛,得固本培元�!�

    沈柒怔住�!澳悴攀耍菤庋钔⒌哪挲g,怎么會虛?”他狐疑地問,“上次分明還好好的�!�

    蘇晏訥訥答:“肩膀的傷還沒好透,最近操心的事又多,我我再養(yǎng)養(yǎng)?”

    沈柒沉默片刻,替他整理好腰帶與衣襟,親了親他的嘴唇:“等衛(wèi)家與真空教這事了結,你就上書休個長假,放下?lián)樱焉眢w養(yǎng)好。放心,無論什么原因,只要你不樂意,相公就不碰你�!�

    蘇晏越發(fā)愧疚,低頭道:“七郎愛我。”

    “才知道?”沈柒失笑,“那你呢?”

    蘇晏湊到沈柒耳邊,悄聲說了七個字。

    沈柒渾身都在輕微顫抖。他用力抱住蘇晏,在近乎疼痛的狂喜中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二月十七,萬壽節(jié)后的第一次常朝聽政依然在奉天門進行。

    蘇晏穿一身獬豸補子的御史服,站在都察院的隊伍里。

    上次他這么穿著上朝時,出其不意地橫插一刀,把逼迫皇帝下罪己詔的賈公濟等人給放倒了。這次不知又要收拾哪個倒霉蛋,但愿不是我。

    圣人之道為而不爭,他這么好斗,遲早要翻船。

    朝堂沉濁已久,就需要這股一往無前的鋒銳之氣來滌蕩,我當與他通力施為。

    又有好戲看了。

    不少朝臣如是想。

    蘇晏神態(tài)自若地站在隊列中,等六部主官一一向皇帝奏對完畢,藍喜唱禮“有事起奏,無事退朝”時,他出列道:“臣奉圣命成立專案組,查辦白紙坊大爆炸一案,現(xiàn)已基本查清真相,特此上疏,向陛下復命�!�

    景隆帝道:“如此大爆炸前所未有,整個京城為之撼動,白紙坊幾成廢墟,百姓死傷數(shù)千人,實乃我朝之難。有不少人傳言,是因時局混沌,大劫將至,故上天降此災禍示儆于朕。蘇卿奉朕命清查此案,有何發(fā)現(xiàn)與結論,即便只是推測也盡管道來,不必有任何忌諱。”

    蘇晏大膽問道:“若是涉及重臣勛貴,乃至皇親國戚呢?”

    景隆帝道:“倘若處處掣肘,如何真相大白?無論涉及什么人,你只管說,朕先赦你不敬之罪。”

    蘇晏連忙行禮謝恩。挺直腰身后,他凝望玉階上方的圣駕,又環(huán)視廣場上的群臣,朗聲道:“想要弄清白紙坊大爆炸的真相,就要從去年八月的東宮遇刺案說起�!�

    去年的東宮遇刺案?那不是早就抓到刺客,查明是隱劍門所為么?皇爺還因此下旨剿滅隱劍門。如今隱劍門徹底覆滅,余孽也逐一落網(wǎng),怎么蘇十二這里又翻起了舊賬?

    不少朝臣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

    蘇晏招手喚了兩名小內(nèi)侍過來,從懷中掏出疊好的布帛,打開來足有三尺見方,讓內(nèi)侍們兩頭拉著,展示給眾人看。

    白色布帛上是朱砂繪制的橢圓形印記,八瓣印記扇形排列,像一朵巨大的血蓮花,足以讓最邊緣的站班官員看得一清二楚。

    “意圖刺殺太子的血瞳刺客,瘋死之前在詔獄的墻壁上留下了這樣的圖案。這個神秘的圖案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某種聯(lián)絡暗號?還是特殊的身份標識?錦衣衛(wèi)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半年后的正月,這個圖案又一次出現(xiàn)在了京城偏僻小巷的墻根處。畫下它的,是一個隱藏身份、潛伏在王府的吹笛人”

    眾人的胃口不由得被吊起,個個像聽精彩說書似的豎起了耳朵。蘇晏用后世電視節(jié)目《今日說法》加《走近科學》慣用的制造懸疑的口吻,將內(nèi)情始末娓娓道來:

    刺客因為“血瞳”功法,被證實是隱劍門人,臨死前留下了八瓣血蓮的圖案。

    隱劍門余孽浮音化名殷福,應招豫王府侍衛(wèi),暗中以笛聲擾亂豫王神智,意圖挑撥天子與親王的兄弟之情這就是為何春節(jié)前后豫王大病一場,連除夕夜都無法參加宮宴的原因。

    眾臣不少都知道豫王抱恙之事,紛紛點頭:“是啊,王爺那陣子臉色難看得很,脾氣也暴躁,原來是中了迷魂笛音!”

    浮音在京城暗巷墻根留下血蓮印記,蘇晏的侍衛(wèi)據(jù)此追蹤到臨花閣,發(fā)現(xiàn)地下密道連同著一處布道的明堂。蘇晏、豫王、沈柒三人下到明堂后,地道發(fā)生爆炸,他們死里逃生,意外帶出了幾張經(jīng)書殘片。

    經(jīng)書殘片的原件,與經(jīng)過豫王與蘇晏聯(lián)手補充過的完整版,先是呈現(xiàn)給皇帝御覽,接著傳示眾臣。

    “諸位大人請看,這就是真空教的‘寶卷’,無論是傳道偈語,還是血蓮圖案都對得上號。大家留意其中這一句‘大劫在遇天地暗,紅蓮一現(xiàn)入真空’,怎么樣,耳不耳熟?哪位大人還記得,白紙坊爆炸之前,京城大街小巷流傳的童謠唱的是什么?”

    經(jīng)過蘇晏的提醒,有一名年輕官員拍了拍腦門,說道:“我想起來了,是‘霹靂兆’”他陡然閉嘴,忐忑地看了一眼御座,就想縮回隊列里去。

    景隆帝及時道:“恕你無罪,說�!�

    那名官員聲音小了許多:“霹靂兆大劫,天地皆暗,日月無光;真空救苦難,紅蓮現(xiàn)世,混沌重開�!本o接著趕忙補了一句,“此童謠實乃妖言惑眾,無稽之談!臣連轉述都覺得羞于開口�!�

    他旺盛的求生欲使得皇帝多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給了他莫大的激勵,于是他轉而對蘇晏說道:“很明顯,真空教在京城私挖暗道,秘密經(jīng)營,又四下散布流言,乃是大逆不道的邪教。聽說蘇大人在前幾日的公審大會上扒了邪教的皮,如今真空教在京畿地區(qū)已是人人喊打�!�

    蘇晏頷首:“那么為真空教提供資金支援的錢莊老板萬鑫,諸位大人也都知道吧?”

    戲肉來了!幾名或知曉部分內(nèi)情、或猜測到他與衛(wèi)氏遲早要撕破臉的朝臣,不約而同地轉頭望向衛(wèi)演,看他是什么反應。

    果然衛(wèi)演搶先一步站了出來,大聲應道:“諸位大人不但知道,還知道老夫大義滅親,上疏懇請陛下按律處置萬鑫,以正綱紀。怎么,你一個黃口小兒還想學商鞅搞連坐法,要替陛下誅他三族不成!”

    商鞅怎么死的,被君主五馬分尸,這是赤裸裸的詛咒!蘇晏淡定回擊:“我可沒這么說,咸安侯不必急著替我表態(tài)嘛。似侯爺這般年紀,首重養(yǎng)生,整天氣急敗壞的當心爆了血管我這是關心,衛(wèi)家兩位侯爺已經(jīng)倒下一個,另一個可不能再出事了�!�

    衛(wèi)演本來還沒那么惱火,被他這么一“關心”,想起削斷手臂成了廢人的弟弟,氣得臉色漲紅。蘇晏指著衛(wèi)演額角跳動的青筋,失色道:“血管真要爆了,快!誰去拿冰塊來鎮(zhèn)一下!”

    這聲喊得太情切,左右官員也有些慌了,忙不迭簇擁過去扶衛(wèi)演。衛(wèi)演直甩手,叫道:“老夫好得很,別聽那小癟犢子瞎嚷嚷!”真是氣得不輕,別說顧不得朝會儀度,連鄉(xiāng)音都冒出來了。

    眼看朝會又要往常見的撕逼掐架場面一路奔去,景隆帝重重地咳嗽一聲。

    所有人都低眉斂目地退回了原位,就把場中央忍怒的衛(wèi)演與一臉無辜的蘇晏格外凸顯出來。

    景隆帝說道:“蘇晏,你對咸安侯的關心適可而止,朕還等著你繼續(xù)復命�!�

    蘇晏朝御座拱了拱手:“臣遵旨。”

    他接著道:“萬鑫被捕入獄后,專案組的幾名審理官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終于喚醒了他的良知。他決定大義滅親,檢舉衛(wèi)家犯下的十二條罪行。”

    又是十二條?這是要坐實了“蘇十二”啊。不少朝臣用一言難盡的眼神望向蘇晏。還有“大義滅親”這個詞,不是咸安侯剛剛用的?這蘇十二故意的吧,著實刻薄。

    蘇晏不管旁人眼光,一鼓作氣,炮竹串子似的噼里啪啦往下說:“萬鑫揭發(fā)咸安侯與奉安侯通過奏討莊田、殘鹽買補、開設私店等手段攫取暴利,是通濟錢莊背后最大的老板。

    “所謂殘鹽買補,實乃侵奪正課,將國家稅收竊為私財,是國之蠹蟲。另外我朝律令,官員不得經(jīng)商與民爭利�?蓛晌缓罹魠s蔑視法度、橫行無忌,挑動后宮說項,向陛下討要莊田不成,便公然搶奪民產(chǎn),因此打死、打傷平民不下數(shù)十人!”

    周圍官員紛紛抽了口氣本朝官員勛貴們貪墨受賄或是假公濟私常見,但背負幾十條人命債的卻是罕見得很。哪怕是當初氣焰熏天的馮去惡,想收拾什么人也得先羅織罪名,按流程下駕帖才派出緹騎捉拿。倘若咸安侯與奉安侯因搶奪田產(chǎn)就公然打死百姓,可謂囂張以極!

    衛(wèi)演當即叱責:“血口噴人!老夫與奉安侯什么時候占田害民?為何這么多年不見有人去衙門鳴冤告狀?分明是你編造罪名誣陷老夫。污蔑構陷國戚侯伯是什么罪?你蘇十二既然熟讀大銘律,不妨也來說一說!”

    蘇晏微微冷笑:“我既然會說出口,自然有實證。兩位侯爺若以為將苦主家屬驅逐至外地,貶為賤籍丐戶任人捶楚,就能掩蓋自己的罪行,那么我不妨告訴你,我已找到這些人中的大部分,如今都在順天府衙門外,排著隊等著狀告兩位侯爺呢!”

    “那是你蘇晏找的托兒!”衛(wèi)演道,“因為奉安侯曾經(jīng)彈劾過你勾結江湖草寇,蓄養(yǎng)死士謀刺他,你便懷恨在心,不僅要置他于死地,還想把整個衛(wèi)家拖下水。這是你排除異己的慣用手段!看似大義凜然,實際上最為假仁假義的人就是你!”

    蘇晏反問:“那還請咸安侯仔細說說,我如何假仁假義?是像二位侯爺這樣,每年朝廷發(fā)祿米1200石,開銷卻是俸祿的千倍不止,名下住宅與園林加起來比皇宮東西兩苑還大,養(yǎng)了數(shù)千仆婢以供自己享樂?巨額財產(chǎn)來源不明,不是強取豪奪來的,難道還是天上掉下來的?那天上怎么不也掉個莊園給我,以至于我拿著24石的月俸,只能住200兩銀子買的一套小宅子?”

    府邸與莊園是明擺著的,不僅京師,各地還有衛(wèi)家的田產(chǎn),這方面衛(wèi)演無從辯駁,只能一口咬定:“那些都是老夫祖上傳下來的!”

    蘇晏大笑:騙鬼呢,豫王早在去年,在梧桐水榭,就已經(jīng)把你衛(wèi)家的老底都揭給我看啦!

    “早年慶州淪陷于韃靼馬蹄下,衛(wèi)老爺子去世后,二位無力率領慶州軍,接連潰敗之下不得不逃至京城懇請先帝收留。別說偌大家產(chǎn)了,哪怕還有些金銀細軟,都不至于抵達京城時整個隊伍只剩百余人,連盔甲都穿不齊!你的祖上財產(chǎn)莫不是隨風郵寄過來的?”

    衛(wèi)演冷不防被人揭了老底,窘迫得面紅耳赤。

    “整整二十年,你們衛(wèi)家在我大銘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才把自己養(yǎng)肥成一個盛閥大族?”蘇晏毫不客氣地指著他們的鼻子,“下梁不正下梁外,你們衛(wèi)家的族子舍人在京杭運河上阻撓貿(mào)易,為壟斷漕運利益拷掠無辜,簡直是水匪惡霸,弄得兩岸百姓謗怨載途。狀子告到有司衙門,被你們強行壓下。如今有部分狀紙輾轉到了我手里,咸安侯可要親眼看看,也讓諸位大人見識一下衛(wèi)家的厲害?”

    朝臣們議論的聲音越來越大,幾乎蓋過了衛(wèi)演急促的辯白。

    兩側侍立的錦衣衛(wèi)大漢將軍以金瓜的長柄頓地,發(fā)出統(tǒng)一的震響,才將這股聲浪壓制下來。

    蘇晏趁熱打鐵,再次逼問:“還有奉安侯,這些年來強搶奸淫了多少民女?他的侯府內(nèi)建有專供淫樂的房,不少反抗激烈不順他心意的女子,暗中被殺、被逼自盡。整個奉安侯府深夜盡是女子冤魂的啼哭聲,你身為兄長有沒有聽見?”

    最后一句陰森森的有如冤魂附體,衛(wèi)演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仍咬著牙道:“奉安侯如今病體難支,哪怕你隨便捏造什么罪名,他也難當面對質。但他再怎么老病,侯爵依然是侯爵,不是你空口白牙就能污蔑的!”

    蘇晏冷笑:“證據(jù)?我當然也有。我身邊有個侍衛(wèi)叫荊紅追,他的親姐姐荊紅桃,就是在奉安侯手上被一條衣帶活活絞死的!苦主如今也在順天府衙門外,等著告衛(wèi)浚的狀呢!”

    他朝場邊的一名校尉抬手示意,便有一隊錦衣衛(wèi)搬了好幾個木箱走進廣場,放在磚石地面上。蘇晏打開箱蓋,向眾臣展示箱中各種狀子、證詞、血書與遺物。

    眾人圍上前觀看,更是嘩然。

    衛(wèi)演有如芒刺在背,也想看個究竟,又覺得堵心,同時還焦急難當,在心底埋怨著該來的人怎么還不來。

    一名負責傳話的內(nèi)侍在此刻悄悄走到藍喜身邊,小聲說了幾句。藍喜轉而對景隆帝稟道:“皇爺,長寧伯衛(wèi)闕在午門外求見。因為過了入朝時間,禁軍不放他進來。但他自稱,有極為要緊的事,要稟明皇爺。

    衛(wèi)闕是衛(wèi)演的兒子,衛(wèi)貴妃的長兄。此來必為蘇晏彈劾衛(wèi)家之事。

    但于情于理,又不能不準他上朝說話,于是景隆帝頷首道:“宣�!�

    不多時,衛(wèi)闕一身伯爵朝服,手持笏板與奏本,大步流星地來到奉天門廣場,向御座行禮。

    與父親和叔父比起來,長寧伯衛(wèi)闕要低調(diào)與收斂得多,甚至被戲稱為“老實人”。他平時在朝堂上很少說話,偶爾參與政事討論,言辭也謙遜,故而朝臣們對他印象頗佳。

    景隆帝問:“長寧伯早朝不是告了假,怎么又半途趕來了?”

    衛(wèi)闕道:“臣有本要奏�!�

    景隆帝微微頷首,左右內(nèi)侍下去將奏本取來,上呈給皇帝。皇帝打開迅速瀏覽,只看到中段,就把奏本一合,說道:“奏本朕收了。但今日朝會拖得太久,朕略感疲乏,需要歇口氣。退朝后,長寧伯來一趟御書房,再與朕詳細分說�!�

    他起身要離開御座,衛(wèi)闕卻提高了聲量,一嗓子吼道:“臣衛(wèi)闕彈劾大理寺少卿蘇晏蘇清河,不僅容留隱劍門余孽,收為心腹死士,更指使其與真空教勾結,名義上查案,實為偽績邀功,愚弄陛下與天下臣民!陛下曾經(jīng)頒發(fā)過旨意,凡與隱劍門過從密切者,無論權貴均以余孽論處,不知這旨意還做不做數(shù)?”

    作者有話說:

    章節(jié)標題的出處是宋代吳芾所著《寄龔漕六首其一》,前后詞語稍作對調(diào):

    自古知心不易逢,君心還與我心同�?v令自擇交成契,更有何人得似公。

    第225章

    講個先來后到

    一語震驚場中文武百官。

    眾人原本以為,長寧伯衛(wèi)闕是來為衛(wèi)家陳辯的。畢竟蘇晏指控的罪名十分嚴重,提供的證據(jù)也都清晰可查,這種事一旦攤到了臺面上,哪怕皇帝看在衛(wèi)貴妃的面子上要保衛(wèi)家,也并不是那么輕而易舉,要付出圣名大損的代價。

    除了極力撇清干系,再求皇帝與太后顧念親戚之情與衛(wèi)老爺子的功勛之外,似乎并沒有更有效的脫身辦法。

    誰知衛(wèi)闕非但沒有向皇帝做任何辯解或請求,反而將炮口對準蘇晏,狠狠轟了他一炮。

    看不出來啊,“老實人”竟還有這么狠辣的一招!背后是哪位高人指點?還是說,某位高高在上的存在終于忍無可忍,要借著衛(wèi)家的手把這個上下蹦跶的蘇十二給收拾了?

    朝堂老油條們立刻想到了太后,再看御座上的皇帝八風不動的神情、不置可否的模樣,決定在局勢不明的情況下,先保持觀望態(tài)度。

    老謀深算的與左右逢源的都沉默了,剩下那些立場分明的頓時出現(xiàn)了明顯的分化。

    攀附衛(wèi)家的紛紛站出來附和衛(wèi)闕,有說蘇晏私藏欽犯圖謀不軌,說他賊喊捉賊、勾結真空教策劃了白紙坊爆炸案。他們也曾上疏過,可那些奏本卻一律留中不發(fā),究竟陛下圣意如何,還請明示云云。

    還有說衛(wèi)途率領慶州軍曾為先帝掃蕩北疆,是從龍的勛臣,如今陛下若是因為“一些過失”而治罪他的兒子,顯得朝廷寡恩,怕會寒了天下勛臣的心。且衛(wèi)演是衛(wèi)貴妃的父親、二皇子的外祖父,他的正妻又是太后的親妹妹,就算為了天家顏面著想,也不宜苛責。

    這部分大多是與衛(wèi)家沾親帶故的勛貴與國戚,以及隸屬次輔焦陽、王千禾一派系的文官。

    其中不少人參與了利益分配。還有些老臣經(jīng)歷過先帝秦王時期的正妃之爭、今上初登基時期的國策之爭,與太后在經(jīng)年累月的利益交換與人情糾葛中早已結成同盟,最后選擇站在太后所支持的衛(wèi)家這邊。

    另一邊,力挺蘇晏的官員們也站出來,對衛(wèi)家目無法紀、蠹國害民的罪行表示極大憤慨,請求皇帝依律懲處,否則如何還天下百姓一個公道。說衛(wèi)家對蘇晏的指控捕風捉影,分明是被彈劾后的惡意報復打擊。

    這部分的主力是以都察院御史楚丘為首的一眾言官,以及隸屬首輔李乘風、次輔楊庭派系的文官。

    今科狀元郎、通政司參議崔錦屏也沒能忍住。同年、同門、同鄉(xiāng),這“三同”本來就是朝中官員們最重要的關系紐帶,崔狀元自覺與蘇晏有同年之誼、朋友之義,加之邸報一事他已經(jīng)表明了站在太子這邊,于是抓住這次表現(xiàn)的機會,不顧頂頭上司拼命使眼色阻止,袖子一擼也下場開火。

    兩邊唾沫星子對噴中,蘇晏與衛(wèi)家父子互視了一眼,都從對方臉上看到了“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覺悟與決心。

    玉階上,藍喜尖著嗓子叫了聲:“肅靜!御前奏對,誰敢失儀?”朝會上兩撥沖撞的狂浪終于被壓制住,暫時恢復了平靜。

    所有臣僚的視線都投向了御座,似乎在等待皇帝表態(tài),哪怕只是輕微的一個動作,或者簡單的幾個字,都會引發(fā)這些久浸朝堂的人精們對圣意的揣測。

    蘇晏在衛(wèi)闕剛開口時心底一凜,但又立刻意識到,這并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罪名,尤其是阿追隱劍門出身的身份,就像個定時炸彈,遲早是要引爆的。

    曾經(jīng)他考慮過要向皇帝坦白,但話臨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一來擔心自己對阿追的維護是在送人頭,使得皇帝又有了除沈柒之外的發(fā)落對象;二來也是希望阿追再多立些功勞,將來萬一暴露了,好抵消身份的原罪。

    此事當時若是坦白了,給皇爺一個緩沖和心理準備,也許比在朝堂上猛地被人掀蓋子要好。不知皇爺現(xiàn)下是什么心情這個念頭在蘇晏腦中一閃而逝,但事已至此多想無益,只能盡他所能地把“勢”扳回來。

    蘇晏趁眾臣的注意力都在皇帝身上,朝站在證物箱旁的一名錦衣衛(wèi)校尉挪近兩步,極輕、極快地說了句:“去找沈柒�!�

    蘇大人這是讓他去找同知大人?他要說什么、做什么?那名校尉怔了怔,但旁邊的官員已經(jīng)望了過來,他不好多問,便微微點頭表示得令,覷隙悄悄退出廣場。

    御座上,景隆帝的聲音喜怒莫測,只一脈莊嚴:“朕看諸卿在彈劾與指謫他人之前,得先學學朝堂的規(guī)矩還是說,你們覺得習慣成自然,就不需要規(guī)矩了?”

    眾臣連忙屈身行禮,口稱:“臣不敢,請陛下恕罪。”

    衛(wèi)闕拱手道:“還請陛下容臣繼續(xù)稟奏,彈劾蘇少卿并非捕風捉影,臣有鐵證”

    “衛(wèi)伯爺!”蘇晏驟然開口,聲音清亮高亢,打斷了衛(wèi)闕的話,“陛下方才說的,你沒聽見?”

    衛(wèi)闕正按部就班地進入下一個環(huán)節(jié),被這莫名其妙的當頭棒敲得有些發(fā)蒙:“陛下說的我聽見了呀�!�

    “沒有吧�!碧K晏逼近幾步,氣勢十足,“陛下方才明明說了,要講‘規(guī)矩’。請問朝堂上奏對的規(guī)矩是什么?是不是臣子奉旨向陛下復命時,其他人仗著自己官銜更高就可以隨意打斷、轉移話題,不讓陛下將回復聽完?

    “是不是陛下聽什么、不聽什么、聽到幾分幾成,都要由你來說了算?

    “老百姓尚且知道什么叫‘先來后到’,家中父親向幼子詢問時,長子隨意插嘴打斷被視為無禮儀、無教養(yǎng)的舉動,你不知道?這就是你們衛(wèi)家的門風?這就是你衛(wèi)闕對陛下的忠敬之心?難怪都說衛(wèi)家跋扈,甚至不把陛下放在眼里!”

    連珠炮似的逼問把衛(wèi)闕徹底繞進去了:“我沒有,我不是,我對陛下的忠敬之心,天日可表”

    衛(wèi)演見兒子亂了陣腳,心里暗罵這蘇晏刁鉆得很,無論說什么他都能雞蛋里挑骨頭,一頂頂帽子堂而皇之地往下扣,果然是個天生吃言官飯的。

    可不能由著他把控了節(jié)奏!衛(wèi)演上前兩步,正要開口把風向掰回來。不料蘇晏無視他的存在,直接把臉轉向御座,朗聲道:“向陛下的復命被人隨意打斷,臣有輕忽之過。請陛下寬恕,容臣繼續(xù)稟奏�!�

    景隆帝壓住了嘴角揚起的些微弧度:“是得講個先來后到,朕只有兩只耳朵,事總得一件一件地聽。長寧伯,你等蘇少卿說完了,再說不遲�!�

    衛(wèi)闕如同喉嚨里噎了個雞蛋,憋屈地望向他老爹。

    衛(wèi)演低聲道:“穩(wěn)住。他這是故意拖延。但再怎么拖也有個頭,等他說完我們再發(fā)難不遲。”

    衛(wèi)闕深吸口氣,點頭。

    蘇晏朝御座拱手后,又滔滔不絕地說起來,仿佛衛(wèi)闕方才的彈劾對他而言連放屁都不是。

    眾臣見他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也不由得猜測此人究竟是臉皮太厚、心理素質太過強大;還是早有準備,衛(wèi)闕對他的攻訐其實正落在他的算計中?

    也罷,繼續(xù)看。

    “罪行其五,去年端午節(jié)東苑射柳,衛(wèi)浚趁陛下與百官皆在校場,色欲熏心于龍德殿后殿的廊廡內(nèi)奸淫宮女,事后又逼迫奉馮去惡之命來保護他的錦衣衛(wèi)替他殺人善后。所幸那名錦衣衛(wèi)心存仁義,雖迫于衛(wèi)浚與馮去惡的淫威不敢舉報,私下將那可憐的宮女從投繯自盡的絕境中救下,暫時送出宮去避禍。如今此女仍在人世,手中更有衛(wèi)浚施暴時從他衣上扯下的綬環(huán)可以為證”

    宮女往通俗里說,可以看做是尚未有名分的皇帝的女人,一旦被皇帝看中后臨幸,便有了升為嬪妾的資格。故而在這個時代,奸淫宮女的罪名可比奸淫民女大得多,那是往皇帝頭上戴隱形的綠帽

    也無怪乎蘇晏此言一出,場中眾臣滿臉錯愕,望向衛(wèi)家父子的眼神,就好像他們身上涂了一層屎,自己要是不及時避開,也會被那股惡臭沾染到。

    衛(wèi)演漲紅了臉,一半因為蘇晏咄咄逼人,一半是被自家弟弟氣的。他知道衛(wèi)浚好色,但沒想到竟狗膽包天地動了宮中的女子,還留下了當事人與物證!這叫他們該如何自辯澄清?衛(wèi)闕還有幾分廉恥心,更是恨不得鉆進地縫里去。

    “罪行其六”

    “罪行其七”

    樁樁件件,蘇晏都說得條理清晰、證據(jù)確鑿,不由得聽的人不信。更值得一提的是,所言細節(jié)非常詳盡,以至于光是三個罪名,就講了足足一個時辰。直到日上中天,他還沒講完。

    朝臣們?nèi)鸫�,四更天就集中午門準備上朝,吃的那點早餐到現(xiàn)在早就消化光了。此刻若是走到人群中,能聽見一片饑腸轆轆的空鳴聲,可礙于朝會禮儀,又不能在言行舉止上顯露出來。

    不少人又累又餓,滿心期盼著朝會早點結束,至于蘇十二和衛(wèi)家的這場戰(zhàn)斗愛誰贏誰贏吧,本官只想回家吃飯!

    可惜這位蘇少卿兼御史斗志昂揚,還在滔滔不絕地開炮,一口水沒喝,依然口齒清晰、字正腔圓,眼見日頭開始偏斜了才講到“罪行其十”,這是要耗一整天的節(jié)奏��!

    體弱的朝臣眼前一陣陣發(fā)黑,終于有個低血糖發(fā)作,身體一晃,軟倒在地,激起一片驚呼。

    景隆帝朝藍喜遞了個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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