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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蘇晏道:“只要是人為的案子,我就不相信有天衣無縫。這次你們要派出最精干的暗探,務必不能打草驚蛇,這批糧商有好幾個人,資金流通量大,應該能查出什么重要線索。

    “我就賭幕后者的自負自負地以為塵爆的原理只有他知道,以為其他人不可能及時反應過來。”

    石檐霜韋纓:“塵爆?”

    蘇晏扶額:“我不想再科普一遍了�!�

    “科普?”

    “不,我什么都沒說。你們知道該干什么就行了。”

    豫王看著不明所以但仍點頭稱是的兩名錦衣衛(wèi)千戶,一股“清河所言,本王都知道”的優(yōu)越感油然而生。他對兩人說道:“本王留個可靠侍衛(wèi)在你們這里,一有消息就告知他,他自會及時稟報�!�

    一般大案要案,都是由大理寺、北鎮(zhèn)撫司與刑部協(xié)作偵辦。石檐霜有些疑惑:“這案子,王爺也要管?”

    豫王終于找了個反擊“同知大人仔細交代過”的機會,哂笑:“本王不管案子,只管清河的安全�;仡^轉告你們沈同知,好好養(yǎng)傷,可別逞強行動,以免落下什么病根,把自己的后半輩子給耽誤了�!�

    韋纓聽著只是覺得不對味兒。而石檐霜對上官的私事略有所知,此刻隱約猜到些什么,于是不爽地咬了咬牙,低頭抱拳:“多謝王爺關懷,卑職一定原句帶到�!�

    出了北鎮(zhèn)撫司大門,蘇晏在馬車旁略為躊躇,似乎還沒想好下一步的行程。

    豫王問他:“在想什么?”

    蘇晏隨口答:“破局的招數(shù)。”他來回踱了十幾步,仍未等到前來護主的急智,而且總覺得還有些地方自己沒考慮到。

    豫王看他像只追尾貓,覺得有趣,忍不住牽住他的手腕道:“先上車再想,車里暖和。要不,先找個酒樓吃午飯?”

    蘇晏下意識地抽出手,“還沒到午飯的點兒呢。再說京城幾家酒樓我都吃膩了,又貴,還不如街頭巷尾的小吃攤子有特色�!�

    豫王立刻改口:“那我們就去街頭巷尾,隨便走走,中意什么就吃什么�!蹦愀系脑顼埦蛢蓚包子一碗湯,喂貓呢?

    蘇晏并沒有逛街的心情,況且是和一個月前還恨得咬牙切齒的仇家,怎么想怎么尷尬。但對方又補充道:“你不是說,到群群眾中去?那就去市井間走走,說不定會有收獲�!�

    這個理由倒是對蘇晏有所觸動,他點頭說:“也好,我先換身便服。馬車待會兒就停在正陽門大街,我們沿著東西兩市走走�!�

    半個時辰后,市集熙熙攘攘的人流間,多了兩名身著錦繡曳撒的年輕男子,狀似悠閑地并肩而行。

    大爆炸過去了三四天,京城其他坊百姓的生活似乎又恢復了正常,但到底是死傷慘重的重大災難,人們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時,也多在談論白紙坊的慘狀。

    蘇晏走走停停,不時駐足留意周圍動靜,聽到的多是些毫無新意的滯后消息,以及聳人聽聞的虛假爆料。這么看來,和后世也沒什么大區(qū)別嘛,吃瓜文化還真是一脈相承。

    豫王瞅準了個干凈的小吃攤子坐下來,招呼老板來兩碗肉圓子餛飩雞蛋頭腦湯。蘇晏猶豫道:“王爺”

    “叫栩竟。”豫王用筷子后頭敲了敲桌面,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坐下來,吃完再說�!�

    蘇晏也餓了,心道就當和不太熟的同事吃頓飯,其實沒什么大不了的,于是在對面位子坐下來,揀了雙齊長的筷子,用帕子擦了擦。

    豫王盯著他的帕子看。

    蘇晏抬眼看豫王,又垂目看自己手里的筷子,最后訥訥地把帕子遞過去:“王”

    “說了,叫栩竟�!痹ネ踅舆^帕子,把自己的筷子也擦過一遍,順手把帕子揣進懷里。

    “朱栩竟你個王八蛋”是罵過好幾次的,但“栩竟”蘇晏打死也叫不出口。

    頭腦湯熱騰騰地端上來,及時掩飾了他的尷尬,他低頭專心扒拉肉圓子吃。豫王注視著白霧氤氳中他光潔的前額,情不自禁地微笑。

    不遠處響起清脆的童聲兒歌,無憂無慮的笑聲夾雜在這市井煙火氣之間,顯得格外動人。

    蘇晏忽然放下筷子,側耳細聽。

    四五個孩童從小巷里追逐著跑出來,邊拍手邊唱童謠:“天地皆暗,日月無光”

    蘇晏臉色逐漸變得凝重。他示意般看了一眼豫王,起身去隔壁店鋪買了包芝麻糖,朝孩童們喚道:“過來孩子們,叔叔請你們吃糖�!�

    孩童們歡呼著擁過去,一人分了兩顆,迫不及待地塞進嘴里。蘇晏蹲下

    身,問道:“你們唱的什么歌謠,念一遍給叔叔聽,好不好?”

    一個缺門牙的男童咬著芝麻糖,大聲說:“我會念,‘霹靂兆大劫,天地皆暗,日月無光’,后面的后面的忘記了。”

    另一個口齒更清晰的女童接著道:“我知道!‘真空救苦難,紅蓮現(xiàn)世,混沌重開’。”

    蘇晏又追問:“是誰教你們唱的?”

    孩童們七嘴八舌道:

    “大人教的�!�

    “很多人都在唱�!�

    “會唱的才是聰明娃,不會唱的都是傻瓜。”

    “叔叔你會不會唱?”

    “不會。叔叔不夠聰明�!碧K晏笑了笑,把糖都分給他們。孩童們瓜分完糖果,又嬉笑著跑開了。

    蘇晏還蹲在地上,一只手伸到他面前。他抬頭,看見豫王那張英俊的臉,鬼使神差地握住了對方的手,任由對方把他拉了起來。

    豫王道:“誰說你不聰明?我一巴掌也抽他個胡旋舞。”

    “‘也’?上個被你抽的是誰?”

    “妖僧繼堯�!�

    蘇晏笑了,“干得好。這回又有更大的妖怪送上門給你抽了�!�

    他拔腿要走,又回過頭,不太舍得地看了看那碗剛吃了兩口的頭腦湯,自我安慰:“事再急要,也不在乎吃碗湯的這點時間�!�

    豫王贊同道:“說得對�!�

    兩人回到座位,邊吃邊聊,吃得快,聊得也跳躍。

    豫王問:“童謠而已,為何如此緊張?”

    蘇晏道:“這不是童謠,是某種征兆。”

    “征兆?”

    “自古以來,借鬼神、異怪說事,最能迷惑人心。”

    豫王略一思索,“‘狐鳴呼曰:大楚興,陳勝王’?”

    蘇晏頷首:“對,除了借狐貍,也借讖緯之學‘劉秀當為天子’;還有借神仙之口‘趙家天子楊家將’‘誰說當今無真主,兩個皇帝一擔挑’�!�

    豫王沉聲道:“劉秀和趙家兄弟,都成事了�!�

    蘇晏道:“亡國之音,也多起于童謠。譬如‘月將升,日將浸,檿弧箕服,實亡周國’,是說陰盛陽衰,周朝會被賣桑弓、箕箭袋的人顛覆,周宣王為此在全國捕殺賣弓箭的人,認為這樣就能逃過亡國之劫。后來一對賣桑弓、箕箭袋的夫婦,在逃亡路上撿了個被遺棄的女嬰,將她撫養(yǎng)成人,取名褒姒�!�

    “周幽王烽火戲諸侯亡國之讖謠,應在了他兒子身上�!�

    “還有一個童謠,流行于隋末,‘楊花落,李花開;桃李子,有天下’。楊廣因此殺了一大批姓李的人�!�

    “可他沒想到,最后斷送隋朝江山的竟是當時還任唐國公的李淵�!痹ネ趼冻鲑|疑之色,“這就是玄之又玄的預言?”

    蘇晏篤定地說:“不,這是輿論戰(zhàn)!”

    他仰頭喝完最后一口湯,把碗往桌面一撂,豪氣干云:“打架我不行,搞這些,我還真沒怕過誰!也不想想老子上輩子是干什么的”

    豫王似笑非笑看他:“敢問蘇大人上輩子是干什么的?”

    蘇晏把差點溜出口的后半句咽了回去,干笑:“上輩子上輩子是賣紅薯的,所以這輩子當了官�!�

    他起身說:“我先走了,你慢慢吃。”

    豫王不吃了,也起身:“去哪里,我陪你去。”

    “進宮面圣。我認為你還是別作陪,這樣你好我也好�!�

    “找我皇兄作甚?”

    “討個新官職當當。而且,我想到把幕后者引出來的辦法了�!�

    “兩位客官,兩位喂!”老板追在他們身后罵,“還沒給錢呢!吃霸王餐啊,你們這倆人模狗樣的玩意兒!”

    豫王哈哈笑著,頭也不回地擲出一塊銀錠,“奪”的一聲鑲進桌角。老板眼睛都瞪直了,片刻后才反應過來,這是個大人物,給的餐費百倍不止!他大喜過望,趴在桌沿手齒并用地摳銀子。

    第198章

    朕在天塌不了

    “白紙坊爆炸案聯(lián)合調查組組長?這是個什么官職,朕可前所未聞�!别B(yǎng)心殿內,景隆帝從錦衣衛(wèi)呈遞的密報上抬起眼,注視著進宮求官的某位臣子。

    蘇晏解釋:“就是個臨時的職位。抽調精干成立專案組,由臣負責牽頭與統(tǒng)理,刑部、大理寺、北鎮(zhèn)撫司的人手也由臣按需調用。專案組名義上調查的是白紙坊爆炸案,但實際上針對的是七殺營以及背后更深層的力量。

    “等到將來案件水落石出,罪魁禍首伏法,這個聯(lián)合調查組就會解散,所有人員各自歸位,所以說是臨時的。

    “另外,臣還需要朝廷下?lián)芤还P專項資金,用于調查組的各項正當開支�!�

    景隆帝聽明白了,蘇晏想要一個沒有品階的實權。這實權雖僅限于對付“弈者”,但決定權與自由度卻極大。

    事情不做則已,做就要當決策者,最不喜受人掣肘的確是蘇晏的風格。

    皇帝心里贊賞,面上卻只淡淡:“不準。”

    “為何?”這個回應出乎蘇晏的意料。之前去陜西,皇帝放給他的權力比這要大多了。那時他連求都沒有求,皇帝就毫不眨眼地給了一紙“唯爾所統(tǒng)”的圣旨和先斬后奏的尚方劍,如今怎么會突然小氣起來?

    就在蘇晏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真的過于恃寵而驕,以至皇帝想要限制他、敲打他的時候,景隆帝起身,走到他面前。

    皇帝都站著了,身為臣子怎能再端坐,蘇晏趕緊把茶杯一擱,起身行禮。

    手腕剛抬起,就被握住了�;实蹎枺骸坝X得朕小氣?”

    “沒有沒有,豈敢豈敢,”蘇晏干笑著答,“是臣突發(fā)奇想,要求得有些過分�!�

    皇帝深吸口氣,想打他屁股。

    皇帝瞥了一眼侍立在旁的藍喜。藍公公精乖得很,立刻示意其他內侍與他一同退出內殿。

    殿門關閉,蘇晏頓時回憶起上次在養(yǎng)心殿,那道“既然是雨露恩澤,下回就都吃了”的圣旨,很有些心驚肉跳,不禁向后退了一步,告饒道:“皇爺恕罪!”

    皇帝握著他的腕子不放,把他又拽回來一步,幾乎貼到自己胸膛上。

    鬢角發(fā)絲被熱氣吹拂,蘇晏感覺到耳畔熾熱而壓抑的鼻息�;实鄣吐晢枺骸白镌谀睦铮俊�

    蘇晏咽了咽口水,說:“罪在得寸進尺?”

    皇帝用另一只手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屁股,隔著布料發(fā)出“啪”一聲悶響,蘇晏的身軀也隨之顫了顫,從皮肉一路酥麻到心里。他軟綿綿地應了聲:“臣知錯了”

    “你不知道。”皇帝說,“你以為朕這次不愿放權,是因為什么?”

    蘇晏沒有馬上接腔,乖乖等待皇帝繼續(xù)說。

    “因為你討要的不是權力,而是風險!如今敵暗我明,萬千冷箭在暗處對著臺面上的人,你把自己推上去當出頭鳥,這與把自己架在柴堆上燒有何區(qū)別?”

    皇帝一針見血。蘇晏汗顏:“其實也沒有那么危險再說,皇爺和小爺才是臺面上最大的靶子,您二位都不帶怕的,臣怕什么�!�

    皇帝搖頭:“陜西之事已經給了朕教訓,放權給你的前提,是務必保證你的安全。案子要查,幕后黑手也要抓,卻不是讓你不要命地去抓!”

    “皇爺放心,臣惜命得很,哪里是什么視死忽如歸的人。這次皇爺給我派多少侍衛(wèi),我都不發(fā)牢騷了,老實讓他們跟著�!�

    蘇晏見皇帝不為所動,自己的計劃剛萌芽就要夭折,一急之下,昏頭昏腦地又補充道:“豫王殿下也要查這個案子,與我一道行動,多少是個保障�!�

    皇帝輕笑一聲,“朕這四弟,天生膂力絕倫,武藝了得,的確是個好保障。只是朕倒不知,你和他什么時候冰釋前嫌,甚至可以攜手對敵了?從臨花閣密道爆炸,共過患難的那次;還是縱酒翻墻,夜游京畿的那次?”

    這不是自己往槍口上撞么?蘇晏恨不得把舌尖咬掉,哼哼唧唧答:“冤冤相報何時了臣也不是原諒他,臣是公私分明。”

    最后那個詞他說得心虛,屁股上又挨了一巴掌,更是氣短腿軟,干脆往皇帝肩頭上一靠,耍賴道:“反正這個案子臣是查定了,皇爺不給方便也行,臣自有辦法引蛇出洞”

    皇帝頭疼地嘆口氣,知道他這愛卿表面玲瓏圓滑,骨子里卻很有主見,想要做的事克服萬難也會去做,除非把人關進牢里,否則總會想到實施計劃的法子。

    蘇晏見皇帝仍不答應,當即調整策略,腿也不軟了,人也站直了,換了個副大義凜然的腔調:“皇爺何以只顧念微臣的區(qū)區(qū)安危,而對即將到來的危機視而不見,就不擔心因小失大?可知道臣今日在市井民間聽到了怎樣的流言?”

    “蘇御史,無須故技重施�!被实畚⒊�,松手走到桌旁,撿起方才擱下的密報,“你先過來看看這個。”

    犯言直諫的招數(shù)用過一次就不管用了,蘇晏訕訕地走過去,接過密報翻開,眉頭頓時皺了起來:“二月初二,順天府、保定府等地,夜間均發(fā)生不明原因的爆炸?初二三天前,正是白紙坊大爆炸的那個夜晚!”

    皇帝頷首:“這是各地錦衣衛(wèi)快馬加急傳來的密報,但因兩府距離京師最近,故而消息來得最快。其他州府是否也在同一日發(fā)生爆炸,尚未可知。”

    二月二,龍?zhí)ь^。

    大劫在遇天地暗,紅蓮一現(xiàn)入真空。

    山河有壞,這個安寧也無神佛,也無眾生。

    西南方向,巨響之聲如萬雷齊鳴,天際明光亮如白晝,像一個大火球從地面升騰而起,又像一朵紅蓮在虛空盛放。

    許多閃念紛至沓來,在腦中飛旋,蘇晏抓住了其中一點靈光,喃喃道:“我明白了!”

    他急匆匆提筆,鋪紙沾墨,飛快寫下“霹靂兆大劫,天地皆暗,日月無光。真空救苦難,紅蓮現(xiàn)世,混沌重開”兩行草字。

    “皇爺請看,這是近段時間在京城流傳的童謠。”蘇晏把毛筆一擱,指著紙面上淋漓的墨跡,“這里的‘霹靂’不是雷鳴,而是爆炸的巨響,‘紅蓮’也不是記號,而是指爆炸的火光。

    “‘天地皆暗,日月無光’不僅形容爆炸后的情景,更暗喻而今政局昏暗;‘日月’合之為‘明’,諧音國號‘銘’,日月無光是說國君或儲君無德。這兩句童謠,把爆炸說成是預示大劫來臨的征兆,把‘真空’說是上天派來救苦救難,重開混沌的使者,用心十分險惡!

    “更為險惡的是,這童謠并非在白紙坊大爆炸之后才開始流傳的,而是之前�!�

    皇帝冷靜地道:“也就是說,幕后之人早就策劃好,要在二月初二這一夜,在京城與其他府城制造爆炸,用以印證他‘紅蓮現(xiàn)世’的讖謠�!�

    蘇晏拳頭一捶桌面:“為了輿論造勢,不惜涂炭生靈,將千百個活生生的性命,都做了他棋盤上的棄子,何等自私冷酷,簡直反人類!”

    又想起那四張經書殘頁,喃喃道:“‘大劫在遇天地暗,紅蓮一現(xiàn)入真空’。這教派如果真的存在,怕不是名叫‘紅蓮教’,或者‘真空教’?”

    皇帝面色微微一變。

    蘇晏敏銳地捕捉到這個微表情,試探地問:“皇爺聽說過這個名字?是紅蓮,還是真空?”

    景隆帝沉吟不語,指尖在桌沿有規(guī)律地輕叩。蘇晏知道,這是他心事亂而未決時的小動作,耐心地靜待一個不知是否會給出的答案。

    良久后,皇帝道:“真空教。”

    所謂真空,并非后世物理學上的真空現(xiàn)象,而是演化了世間萬物的無極,是宇宙的根本。簡單說來,就是那個存在于所有教派中的,圓滿極樂而虛無縹緲的云中境。

    蘇晏或許懷疑過,人死后會不會有靈魂,如果靈魂也是一種能量,那么根據(jù)能量守恒定律,它又會去哪里?但無論如何,肯定不是去這個用萬千鮮血與生命為基石堆砌起來的“真空”。

    “邪教!”他恨恨罵道。

    皇帝道:“所以在大銘初建時,太祖皇帝就下令嚴禁真空教在民間傳道。其首領,時人稱‘真空教主’,也在不久后伏法。”

    那么,野史中說太祖皇帝的起義軍也借過某教派的勢,最后卸磨殺驢,是真的嗎?是否就是這個真空教?蘇晏沒敢繼續(xù)問,怕這個八卦政治敏感性太高,會把自己的腦袋八卦掉。

    他想了想,說道:“臣之前猜測,‘弈者’籌謀了至少十余年,動機不是‘野心’,就是‘復仇’。如此看來,會不會是向大銘宗室復仇?這個‘弈者’,會不會就是新任的真空教主?”

    這兩個問題,是對銘太祖帝王手段的隱晦求證,景隆帝看了蘇晏一眼,神情深沉難測。

    蘇晏自知在老虎頭上拔毛,緊張得手心冒汗。片刻后,終于聽見天子不喜不怒地答了一句:“也許�!�

    夠了。這個“也許”,是景隆帝能給與他最明確的答案,也是一個手段同樣雄峻的帝王,能給與臣子的最大寬容與信任。

    蘇晏深深躬身,拱手道:“多謝皇爺。”讓他知道在與誰作戰(zhàn),該如何打贏這場戰(zhàn)。

    皇帝握住他的手,讓他直起腰來看著自己,沉聲道:“彼時是彼時,今日是今日�!�

    “臣知道�!�

    “太祖是太祖,朕是朕。”

    蘇晏微微笑了:“臣也知道�!�

    皇帝嘆口氣:“你是不是更想離大銘宗室,離權力的旋渦遠一些?”

    蘇晏道:“臣已身在風口浪尖,只能迎風破浪而行。臣不怕!”

    皇帝握著他的手緊了緊,沉默良久,最后妥協(xié)般長嘆道:“你想做什么,就去做罷!記住,朕是你的擎天玉柱,有朕在,天塌不了�!�

    蘇晏深吸口氣,讓臉上的熱意與胸中的火不至于燒得太烈,燒得失去理智。他大膽地抬起皇帝的手,在自己的臉頰上蹭了蹭,說:“天高不可及,尊不可問,但我還是想問一問我能不能離撐著它的那只巨鰲再近點兒?”

    皇帝的目光閃了閃。蘇晏還未辨出這道目光中流露的情緒是驚喜還是欣慰,就聽皇帝低聲道:“準了�!�

    腰身被手臂緊緊攬住,天子的懷抱深烈而溫情,蘇晏閉上了眼。

    第199章

    還真是朵奇葩

    蘇晏走出養(yǎng)心殿,在宮門外遇見了個不算太熟的熟人。

    “令大人�!彼瘜Ψ焦笆郑按笕诉@是從朝會上過來的?”

    起居注郎令狐回禮道:“可不是�;薁斦賰乳w重臣未時一刻覲見,閣老們還沒來呢,蘇大人先來了。

    “說起來,蘇大人幾乎每次面圣,都要與皇爺閉門密談,能否告知談的是什么,否則下官這起居注不好寫啊�!�

    蘇晏一陣心虛,面上卻神色自若,笑道:“還不都是公事。今日商議白紙坊爆炸案的偵辦情況,但因涉及尚未公布的政令,恕本官不好細說�!�

    令狐頷首道:“這個下官知道。一會兒閣老們來議事,想必也與此案有關。唉,真是一石激起千層浪啊�!�

    蘇晏聽著覺得有內情,問:“怎么說?本官因傷在身,這幾日都未參朝,還請令大人告知。”

    反正等著也是等著,蘇清河形容可人、言語有趣,不如和他聊聊天。令狐左右看看沒人,壓低聲音:“火藥庫炸得離奇,據(jù)圣上委派的巡城御史調查,當夜庫中守衛(wèi)森嚴,并未有外人進出,更不曾執(zhí)明火入庫,這爆炸究竟是如何發(fā)生的,誰也說不清楚。朝野上下因此議論紛紛,人心惶惶哪!”

    蘇晏點頭:“本官也從民間聽到了些流言蜚語,什么‘紅蓮一現(xiàn)混沌開’之類,令大人可聽說過?”

    “當然,比這些更荒謬的都有�!绷詈桓姨峒啊疤熳l”二字。

    京城內各種流言,朝臣們多少都有所耳聞。

    一部分官員驚疑不定,對流言只當沒聽見,也不去亂傳。

    另一部分官員將這爆炸當做了黨同伐異好機會,開始互相攻訐政敵:文官(尤其是與西野黨頗有關系的)上書罵宦官與外戚倒行逆施,招致天譴。與宦官親近的勛戚,上書罵某些文官貪污受賄,故而上天降責。武官們素來地位低,誰也不敢招惹,也不想趟渾水。而在自詡清流的言官們眼中,除了他們這些御史和給事中,其他人都有可能是亂臣賊子。

    于是人人借機生事,朝堂上好一通唇槍舌劍,血雨腥風。

    蘇晏聽得咋舌,又問:“朝會上,皇爺什么反應?”

    令狐苦笑:“皇爺?皇爺也沒能逃過滿堂飛的唾沫星子�!�

    “怎么?難道連皇爺也罵?”

    “都察院右僉都御史賈公濟賈大人帶頭的一干言官,上書稱白紙坊爆炸是‘上天示儆天之子’,要求國君與儲君反躬修省,不僅要追究兵部與工部相關官員的責任,還要下罪己詔,以安民心。”

    “罪己詔?”蘇晏嚇一跳,“要不要這么上綱上線!”

    “上綱上線是何意?”令狐不解地問。

    “就是,呃小題大做�!�

    令狐嘆口氣:“這種事吧,自古亦有之。自漢文帝以來,七十多位帝王都下過罪己詔,多是因為水旱疾疫禍及天下,大勢所逼�!�

    蘇晏其實也知道,像地震、大旱這類天災,危害巨大又治理無門。就因為天子受命于天,但凡有人力無法抵抗的災禍,自然都是皇帝的鍋。所以歷史上那么多皇帝熱衷制造“祥瑞”,好證明自己是政通人和的明君;而有些倒霉的皇帝,在位一生天災不斷,就會被詆詬為“天子失德,上蒼降罪”。

    由此可見,當皇帝,運氣也很重要。

    運氣太差,再精明能干也白搭。

    故而長久以來形成了一個傳統(tǒng),一旦有大災大禍或政權不穩(wěn),要么朝臣們逼皇帝下罪己詔,要么皇帝自己把罪己詔當做殺手锏,危機時刻丟出去,安定民心,平息輿論,多少管點用。

    不過就算是走過場的罪己詔,蘇晏也相信景隆帝絕不會下。

    初登基不久的景隆帝,要抬先帝的廟號,引得朝堂沸議。恰逢關中大地震,文臣與言官們以“天譴”為由逼他下罪己詔,甚至連具體文字都替他擬好了,只需蓋個印璽即可。

    在這種滿朝逼諫的情況下,年輕的天子都沒有屈服,硬是頂住了壓力,又與太后聯(lián)手,反逼著一批倚老賣老、操縱國策的朝臣辭官,這才將朝堂話語權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如今十幾年過去,天子威望日重,有人還想故技重施,豈不是自找苦吃?

    蘇晏篤定地說:“賈大人要倒霉了�!�

    令狐呵呵道:“玩火者必自焚。賈大人慣來訕言賣直,一心求個青史留名,這下只怕非但留不了名,連烏紗帽都留不住。”

    蘇晏與他政見類同,彼此相視一笑,都覺得對方似乎親近不少。

    令狐感慨道:“下官看得多,記得多,也想得多。這滿朝文武,有的是有才無德,有的是有德無才,還有的既無才也無德。真正有才又有德還心懷蒼生的不算多。蘇大人是年輕一代中的翹楚,前途無量,但也前途崎嶇��!”

    蘇晏知道他這是在好意提醒自己,于是心有感觸地點頭:“多謝令大人,本官一定不忘初心,砥礪前行�!�

    令狐朝他拱手,誠懇地說:“我等史官秉筆,唯‘直’而已。蘇大人若想走得更高更遠,可不能只有一個‘直’字。其中道理,想必蘇大人心里清楚,無須他人贅言。下官在此先祝蘇大人,一生如春風秋水�!�

    “春風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塵�!碧K晏亦拱手道,“感君誠意,晚學受教了,定不負所望�!�

    被令史官寄予了厚望之后,蘇晏覺得自己從頭到腳都被清流滌蕩一凈,很有種澄心定意的禪味了,結果出了禁門,方向還沒認清就被豫王強拉上馬車,頓時破了功。

    他有些著惱:“王爺不是說好了,不作陪,不進宮的么。”

    豫王笑道:“本王沒進宮,在這兒等你出來也不行?”說著,遞了小茶壺過來。

    如今他與蘇晏說話,放松又放肆。蘇晏似乎被感染,也不知不覺放肆起來,接過茶壺對著嘴兒咕嚕嚕灌了一通,喘口氣說:“皇爺知道你深夜翻墻出城的事兒了,你可得收斂著點,別老在欺君的邊緣試探。”

    豫王挑眉:“那他知不知道,我還把他的愛卿也拐出去了?知不知道,我倆一同飲酒,還在一個屋里待了整宿?”

    “我不是你用來和你哥慪氣的工具!”蘇晏忍怒道,“王爺非要與下官一同辦案,可以,但公是公、私是私。以后咱倆只談公事,別瞎整那些有的沒的,以免被人誤會�!�

    豫王不是滋味地問:“蘇大人怕被誰誤會,是我皇兄,還是重傷的錦衣衛(wèi)沈柒,還是你那失蹤的貼身侍衛(wèi)?”

    蘇晏聽出他故意戳自己痛處,氣得拿茶壺砸他。

    豫王一把抄在手里,連滴茶水都沒灑出來,盯著他雪白面皮上的殷紅嘴唇,嗤道:“進個宮,面?zhèn)圣可真不容易,瞧蘇大人把嘴都說腫了�!�

    蘇晏冷不丁被抓包,先是滿面通紅,繼而惱羞成怒,抓起身邊能拿得起的物件,統(tǒng)統(tǒng)往豫王身上扔。

    豫王一件件輕松抓住,物歸原位,連油皮都沒蹭到。

    蘇晏累得氣喘吁吁,悻然去開車門。

    豫王連忙拉住他手腕:“去哪里?”

    蘇晏甩手:“管我去哪里,反正眼不見為凈!”

    豫王見蘇晏真生氣了,知道自己這個醋吃得不是時候。他是把蘇晏當做心上人,可對方并沒有這個意思,頂多只當他是個不得不共事的同僚。舊日恩怨尚未完全冰釋,連朋友都談不上,這種醋話說出來,可不是故意削人臉面、給人難堪么?

    情情愛愛之事,一旦撇開了床榻,怎么就這么麻煩,這么難?豫王郁悶地嘆口氣,覺得自己仿佛是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

    他用另一只手頂住車門,對蘇晏道:“就按你說的,公是公,私是私,方才是我越界了�!�

    這話有那么點致歉的意思,蘇晏繃著臉:“王爺首先要弄清楚,與下官是什么關系�!�

    什么關系肉體關系?豫王試探道:“朋友?”

    蘇晏翻了個白眼:“‘朋友?本王缺你一個朋友?’這可是王爺自己說的�!�

    豫王吸口氣,十分堅定地答:“同袍!戰(zhàn)友!這個我絕對沒有否認過�!�

    蘇晏轉念一想,覺得這個答案可以接受,于是緩和了神色,說道:“還請王爺記得自己說過的話,既然只是同袍,去干涉別人的私事就很不適宜了。”

    見豫王似乎還有些憤懣之意,蘇晏又問:“從下官認識王爺至今,出于朋友之義,只勸過王爺一次不要耽溺情愛、虛度時光,可曾打聽過你的私密事,問過你有多少床伴?”

    豫王仿佛被噎住,一時無話可說,又覺得有點悲涼不吃醋是因為不上心,蘇晏真的對他全無私情或許這一輩都不會有。

    “本王知道了�!彼鼓坎辉倏刺K晏,放下手臂,頹然后退兩步,“你若是想走,就走罷�!�

    蘇晏開門下車,朝午門方向走了百來丈,覺得皇宮實在大得離譜,有車不坐非要靠腿走路的自己是不是有點傻。

    再說,豫王方才那副飽受打擊的模樣,實屬罕見,自己是不是說得有些過分,傷了人家的自尊心?

    蘇晏飛快地反省了一下,覺得比起豫王曾經對他的所做作為,剛才他說的那幾句根本不算什么。

    不過有車不坐,還真是傻。

    車輪聲骨碌碌地從身后追上來,在他身邊停住。車門打開,豫王朝他伸出一只手,無事人般說道:“有車不坐非要走路,你是不是傻?”

    “你才傻!你全家都”驚覺再罵下去就真要犯上,蘇晏噗嗤一笑,握住他的手蹬上車廂,剛才那事算是翻篇兒了。

    豫王表面上同意了蘇晏“同袍之間互不干涉私事”的說法,心里自有打算,準備把蘇晏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士子,當做最精銳的鐵騎、最堅固的城池來攻克。

    三十六計,“假癡不癲”也使得,“苦肉計”也使得。必要時,與其他情敵之間“遠交近攻”也未嘗不可。只除了“走為上”,他兵不厭詐。

    一紙圣旨,專案聯(lián)合調查組就能在大理寺掛牌,但人員、資金調配等前期準備,還需要幾日時間。

    而且交代北鎮(zhèn)撫司去打探的關鍵線索尚未有回復,蘇晏左右無事,翌日出現(xiàn)在了奉天門,想看看朝會上究竟是個什么情況。

    他沒有穿大理寺右少卿的四品官服,穿了件新發(fā)的御史常服。青色,胸前的補子由基佬紫鴛鴦?chuàng)Q成了神獸獬豸,感覺好多了。

    四更天在午門外排隊注籍,他也是站在御史的那一隊,聽都察院的同僚們私下討論新官服,一律滿意,說是動用了內帑趕制出來的,足見圣上對言官的重視。

    蘇晏在心里暗笑:重視是挺重視,但不是為了你們。再說,就算是,也不見得你們以感激之心回報皇爺,少放點嘴炮呀?

    在奉天門廣場上排隊站好,等待圣駕臨朝時,賈公濟一回頭,看見了蘇晏,愣道:“蘇大人,站錯位置了吧?”

    蘇晏假裝左右顧盼,又低頭看看胸前補子:“沒錯呀,難道下官不再是監(jiān)察御史與陜西巡撫御史,被撤職了?”

    朝中臣子身兼數(shù)職的大有人在,但站班排位都是以最高職位為準。

    有時就算平起平坐,也要爭一爭誰的兼職含金量更高。

    建國初曾經有位尚書兼任通政使,認為另一位尚書兼任都察院都御史,站班不該排在自己前面,與對方在朝會上吵嘴,為爭C位當場打了起來。

    可從未見過自降身份,四品少卿非要往七品御史堆里扎的這蘇十二,還真是朵奇葩。

    賈公濟促狹心起,走到蘇晏身邊,說道:“既然蘇大人以御史身份為豪,那就該秉承諫臣的一脈作風,介直敢言,不畏強權。回頭在朝會上,本官帶頭上諫,蘇御史可不能置身事外,更不能拖后腿�!�

    蘇晏端然拱手,正色道:“身為御史,理當撥亂反正,直陳時弊。但聽上官吩咐,無有二話。”

    賈公濟對他的表態(tài)十分滿意,心道:沒白把他拉進御史隊伍里來,果然是個俊杰。

    “賈大人且放一百個心�!碧K晏朝他笑了笑,提醒,“圣駕到了。”

    賈公濟趕緊歸了位。蘇晏抄著袖子,看他斗志昂揚的背影,嘿嘿一笑。

    第200章

    誰敢欺負我老

    甲午年二月初六的奉天門早朝上,景隆帝認真聽取了六部尚書對各自部門事務的匯報,并發(fā)表重要講話,敦促白紙坊清理與救災工作要進一步落實到位,杜絕中間存在的人浮于事、推諉搪塞、中飽私囊等不良現(xiàn)象。同時囑咐擔任賑災總理的太子,要采取更強有力的措施,保障災民的基本生活需要和社會的安定穩(wěn)定團結。

    皇帝的重要講話引發(fā)強烈反響。眾臣表示,要貫徹圣上的指示,以更大的力度、更果斷的措施,堅決完成救災撫民任務。

    以上報道來自于都察院七品監(jiān)察御史蘇清河。

    蘇晏在心里把自編的新聞稿都念完了,終于在朝會接近尾聲時,等到了賈御史的重拳出擊。

    還挺沉得住氣嘛。他望著賈公濟越眾而出的身影,扭了扭站酸的腳底,打起十二分精神。

    果然,賈公濟先是詢問,他與一干御史之前上呈的奏本為何留中不發(fā),隨后又舊事重提,懇請皇帝不僅要頒發(fā)圣旨追究相關大臣的責任,更要誠心齋戒沐浴,親赴太廟祭拜,求得上蒼的寬恕。最重要的是,得下罪己詔。

    當然,措辭還是委婉的:“非是天子之政有所失,行有所過,而是上天示儆,降以災變,以致百姓死傷無數(shù),人心惶惶”

    翻譯過來就是這事兒不是皇帝的錯,但上天既然表示不滿,用大爆炸作為警告,為了安定民心,就委屈皇帝你下一份罪己詔吧!圣人尚且三省其身,皇帝你也帶著儲君一起反省反省,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多好。

    言詞十分誠摯且慷慨,說到最后頓首不止,大呼:“周武王、唐太宗尚且言‘百姓有過,在予一人’,圣上寬仁甚于周王唐宗,必不忍見蒼生受苦!”

    不少言官紛紛出列聲援,勸諫皇帝以天下百姓為重,頒發(fā)罪己詔,平息上天的憤怒,如此大銘定能長治久安,萬事消弭。

    這是蘇晏穿越到古代之后,第一次見到如此大型的道德綁架與捧殺現(xiàn)場,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媽賣批!

    你是個明君,就得有身為明君的自覺,就得像歷史上那些明君一樣,遇蝗災生吃蝗蟲,遇旱災光腳祈雨。人家宋理宗都能因為彗星劃過夜空的不祥預兆,而發(fā)罪己詔痛自刻責,避正殿、減常膳,以示側身修行之意,你景隆帝可比他賢明多了,怎么就不能呢?

    說得多么大義凜然,簡直把“嚴以律人,寬以待己”發(fā)揮到了極致。

    廣場中央跪了一片諫官,請愿之聲此起彼伏。

    文武大臣面面相覷,各懷心思,有的內心贊同但礙于天子在上不好說出口,有的感覺不妥但不愿去和言官對噴。

    閣老們則十分持重,畢竟在這種事上不好太快表態(tài),還是得先看皇帝的意思萬一皇帝愿意為了平息輿論而下詔呢,自己太早跳出來反對,豈不是枉做好人,回頭還得背上一個“媚上布利”的罵名。故而就連性情最急躁的次輔焦陽都一聲不吭。

    至于首輔李乘風,畢竟年紀大了,前幾日因為連夜議事受了風寒,一病不起。否則依老爺子的脾氣,能暴跳如雷地用象牙笏板砸賈御史的腦袋。

    賈公濟左右看了看,在烏泱泱的人頭中不見蘇晏,又轉頭在隊伍里找,發(fā)現(xiàn)蘇晏孤零零地站著,遂用眼神示意他跟緊組織別掉隊。

    蘇晏在袖子里把指節(jié)捏得咯咯響,面上卻淡定地很,嘴角甚至微微翹起,仍是平時未語三分笑的模樣。

    他的視線越過眾臣,遙望玉階之上的天子,隔得太遠看不清眉目神情,卻仿佛感受到了對方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

    坐在御座左下側的太子朱賀霖怫然起身,正要發(fā)難。景隆帝轉過臉看他,說道:“坐下�!�

    “可是”

    “坐下。”景隆帝加重了語氣。

    太子不甘心地坐回去。

    景隆帝道:“朕的事在眼下,你的事在將來,急什么?眼下你且多聽、多看,將來有你發(fā)揮的時候。”

    藍喜站在皇帝身后侍奉,心里咯噔一下:皇爺這話可不好琢磨啊,像是勸小爺不急著發(fā)作,先學著;又隱隱有不滿太子急與操權之意可他們父子一貫親厚,莫非是他會錯了意思?

    不好說。自坤寧宮一事后,皇爺對小爺?shù)膽B(tài)度似乎有所改變,罰小爺去太廟近一個月,不見心疼。小爺回宮后來問安,因為刺血抄經容色有些憔悴,皇爺也只是淡淡地過問兩句,不像從前那般寒暖上心嘖,天家父子,真不好說。藍喜微不可察地搖搖頭。

    諫官們在下方跪求:“請陛下以天儆為戒,以蒼生為念!”

    “請下罪己詔,使人心定,天意回!”

    “難道圣上愛惜自己的顏面,更勝過社稷之安穩(wěn),百姓之性命嗎?”

    不少人說著說著,淚如雨下,感泣不已。有幾名御史激動到難以自持,以額觸地,在青磚地面留下斑斑血痕。

    蘇晏冷眼看著面前的群體歇斯底里癥,想建議朝廷給他們頒發(fā)一個“感動自我”獎。

    賈御史見他還不挺身而出,眼神從催促轉為了失望與鄙夷。

    蘇晏朝他笑笑,抖了抖袖子,鄭重出列,就在賈御史身旁不遠處站定。

    滿朝皆知大理寺蘇少卿乃是皇帝面前的紅人,深得圣眷。如今看這架勢,像也是要加入勸諫隊伍的,連御史服都穿上了莫非皇帝其實早有下詔的意思?還是蘇晏寧可舍了圣寵不要,也要成就犯言直諫的錚錚美名?

    眾臣暗中各種猜測,卻聽蘇晏抬臉望向御座,氣定神閑地問:“臣該死,竟忘了萬壽節(jié)是什么時候?”

    萬壽節(jié)?

    萬壽節(jié)與天儆,與罪己詔什么關系!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問此風牛馬不相及的問題,他蘇十二是不是腦子抽風了?

    藍喜輕微地嘶了一聲,去看景隆帝的臉色。

    景隆帝對他微微頷首。

    于是藍喜上前兩步,尖聲說道:“萬壽節(jié)是二月十四�!�

    “二月十四�!碧K晏掐著指頭一點,“距今不過七八日!天子壽辰,乃是與‘元旦’‘冬至’并稱為三大節(jié)的重大節(jié)日,依律天下諸州府當宴樂休假三日,朝野同歡。按慣例,京城的匠人們當以彩畫、布匹裝飾街巷,圣上登樓賞花海與歌舞,百官當結彩香案,捧觴獻賀。

    “如此隆重佳節(jié),須得精心籌備,可臣看宮中毫無動靜,再不準備,可就來不及了。”

    景隆帝目光微閃,唇邊似乎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藍喜也琢磨出了點什么,一時來不及細想,照著直覺答:“皇爺素來提倡簡樸,曾道壽辰乃是個人之賀,不愿以此為由大肆操辦,加重百姓負擔。故而萬壽節(jié)向來只在宮中設家宴。當日,群臣于奉天殿上壽行拜禮,并受賜茶湯,如此而已,無須多加籌備�!�

    “原來如此�!碧K晏一臉認真地點頭,又道,“天子舉動,乃是臣民之表率�;薁斏泻啒�,臣子們也當戒奢靡,既如此,為何就在大前天,賈御史賈大人喜得麟兒,卻要大操大辦,重金請來戲班登臺,騰龍舞獅鑼鼓歡騰,廣開流水席大宴親朋同僚,整整慶祝了兩日呢?”

    賈公濟一怔,從地上爬起來,怒視蘇晏:“蘇十二你什么意思?這是要彈劾本官?本官年逾四旬,方才艱難得一子嗣,大喜之下難免多慶祝一些,怎么就觸犯律例了?”

    蘇晏忙搖頭:“非也非也,賈大人此舉乃人之常情,可以理解。另外我還要替賈大人辟個謠聽聞京城內有些官員私下流言,說令郎是賈大人從靈光寺求來的,實大謬矣!

    “去年七月,賈大人的確去過靈光寺向繼堯大師不好意思,繼堯是個妖僧,定了罪的欽犯,不能再稱‘大師’了向神棍求子,但并未攜夫人同行。錦衣衛(wèi)辦案時,繼堯把他所結交的官員情況都交待清楚了,的的確確未曾騙到賈大人頭上。所以賈夫人與孩子都是清白無辜的,還請某些官員不要在背后亂嚼舌根,敗壞人家的名譽�!�

    賈公濟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去靈光寺求子一事,是他有眼無珠、誤信奸邪的人生污點。靈光寺和尚騙奸信女事發(fā)后,他還為自己沒有陷得太深,沒有送夫人入虎口而慶幸不已,也巴不得此事隨著繼堯的死和靈光寺的拆除而煙消云散,不會有人知曉。

    可惜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這事到底還是流出去了,有官員私底下取笑他喜得“羅漢子”,他也只能打落牙齒往肚里咽,當做沒聽見。

    此番眾目睽睽之下,蘇晏把這事捅破,誠然是替自己辟了謠北鎮(zhèn)撫司經手的案子,內情如何,蘇晏作為整頓過錦衣衛(wèi)的人,又與親辦此案的沈柒交好,由他嘴里說出來,自然更具有說服力。

    但你蘇十二也不看看,眼下是澄清這事的合適時機么?

    在他慷慨激昂痛陳國事時,拿替他的私事辟謠來擾亂視聽,是何居心!教他這張老臉往哪里擱!

    賈公濟瞪著蘇晏,額角青筋暴起,又不好以怨報德罵他多管閑事,只能悻悻然道:“多謝蘇大人為我澄清此事,但這是朝會,蘇大人東拉西扯,未免有公私不分、本末倒置之嫌�!�

    意思是,你蘇十二要么腦子拎不清,要么別有用心,大家別上他的當。

    蘇晏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又道:“辟謠只是順帶,我不過是想勸賈大人一句借著令郎誕生宴收受的賀禮,不少是貴重的金銀玉器、古玩珍藏,還是要退回去的。須知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那些與大人非親非故的人平白送上厚禮,還不是指望著大人以言官御史的身份為其說話?賈大人無論是成了他遮掩罪失的工具,還是成了他攻擊敵人的武器,總歸違背了言官‘鐵面無私、秉公除暴’的職業(yè)操守。

    “忠言逆耳,下官一片好意,還望賈御史莫要生氣�!�

    賈御史何止生氣,簡直又氣又羞,氣得七竅冒煙,羞得無地自容。

    聽著周圍官員竊竊私語,依稀說著“變相受賄”“道貌岸然”之類字眼,賈御史恨不得廣場上立刻裂開一條地縫,讓他鉆進去,好避開旁人的如刀唇舌。

    蘇晏又把視線移向跪了一地的御史們。

    二三十人,均是都察院內與賈公濟走得近的那批嘴炮,平日朝堂上,沒少見他們蹦跶。

    這些御史們臉頰上還掛著慷慨赴義何惜此身的熱血與熱淚,在他針刺般的目光下,不禁有些瑟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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