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馬廄里的光線有些昏暗,但謝妙儀還是一眼看清她的模樣。
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周老太婆原本就斑白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了。
整個人枯瘦如柴,眼窩深陷,渾身上下都散發(fā)出腐朽的味道。
“妙儀……妙儀……”周老太婆似乎認(rèn)出了她,渾濁的雙眼死死盯著她,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聲音,像一口生銹的破風(fēng)箱。
謝t?妙儀居高臨下看著她,嫣紅的唇角微微勾起,笑意卻不達(dá)眼底:“周老夫人,好久不見啊�!�
周老太婆似乎聽懂了,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費力抬起枯枝般的手向她伸來:“妙儀……妙儀……救我……救我……”
長樂立即擋到謝妙儀面前。
謝妙儀擺擺手示意她讓開,依舊站在原地微笑看著周老夫人:“這一次,是我贏了�!�
“妙儀……妙儀……”周老夫人反復(fù)叫著她的名字,渾濁的目光里滿是迷茫和不解:“我堂堂長慶侯府太夫人……怎么……怎么……就淪落到如今這個地步?”
她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氣,費力伸著的手緩緩垂下。
整個人失神地躺在干草堆里,目光已經(jīng)失去焦距,眼神渙散地喃喃自語:“記得那年我生辰,妙儀特地請了京城第一名廚。席開三十六桌,桌桌三十六道菜……”
“還有那年的春日宴,我的芙兒穿著最時興的衣裳,戴著最漂亮的首飾,真真是艷壓群芳�!�
“帷兒……我的帷兒正式授官的那一日,那一身藏青色的官服可真威風(fēng)啊,真威風(fēng)啊……就算是公主也娶得……”
“我顯赫一時的長慶侯府,怎么就淪落到了如今這個地步……究竟是怎么……淪落到了如今這個地步……”
謝妙儀就這么站在遠(yuǎn)處靜靜看著。
看著周老夫人漸漸失去力氣,看著她眼里的光一點一點渙散。
最后,她終于告訴她答案:“因為你貪婪,什么都想要。既想要我謝家的錢財,想要我謝妙儀為你家做牛做馬。又想要你兒子娶個高門貴女,你臉上有光,也能幫你周家平步青云。什么都想要的人,最終只會一無所有�!�
“妙儀……妙儀……”周老夫人氣息漸弱,嘴里卻依舊喊著她的名字。
“這輩子,我們兩清了。唯愿來世,你最好不要再遇上我。如果再遇上的話,我依舊會送你去死。”謝妙儀已經(jīng)如愿以償看見她的慘狀,出掉了心底最后的那口惡氣。
決絕地留下一句話,毫不留情轉(zhuǎn)身離開。
周老夫人癡癡看她的背影,眼里的光漸漸熄滅,眼角也滲出一滴渾濁的淚水。
其實,她的腦子依舊是糊涂的,很多事情都想不起來了。
可是她依稀記得,眼前這個女子是世上對她最好的人。
將她當(dāng)做親生母親奉養(yǎng)伺候。
就連她親生的兒女都沒這么孝順。
她也依稀記得,有她在身邊的時候,她的日子過得多么的快活啊。
真正的富貴榮華,頤養(yǎng)天年。
可是,都沒了,這一切,全都沒了。
妙儀說,是因為她貪心不足。
什么都想要的人,最終只會一無所有。
一無所有……
回到攝政王府沒多久,尤管家就派人前去報信,說周老婆子沒了。
臨死之前,嘴里依舊喊著謝妙儀的名字。
謝妙儀正坐在窗邊看書,聽罷放下手中的書看向窗外。
天邊夕陽正好,晚霞似火。
她不由自主撫上已經(jīng)開始微微隆起的腹部,輕輕笑出聲:“你來得可真是時候啊,你瞧,這礙眼的、惡心的臟東西,全都清理干凈了。以后你出生,這世上便再也沒人能欺負(fù)我們了�!�
謝妙儀撫著肚子里的孩子,心中一片寧靜。
周老太婆的死,像一塊沉疴終于被剔除,讓她渾身輕松。
她甚至覺得腹中的胎兒也感受到了她的愉悅,輕微地踢蹬了一下。
接下來的日子還是老樣子,北境地處偏僻,藥材短缺的事并不是一時半會能解決得了的。
雖說朝廷已經(jīng)決定從南方調(diào)配,但征集藥材,運輸都需要時間。
好在攝政王威名在外,聽說各州府的大小官員也不敢太過敷衍。
雖然藥材從來就沒充足過,也一直源源不斷的在供應(yīng)。
只可惜在藥材短缺的情況下,終歸是還未開戰(zhàn)就損兵折將。
據(jù)最新傳回的消息,目前已經(jīng)病死三千多人,還有萬余人處于感染狀態(tài)。
彼時,謝妙儀已經(jīng)懷孕五個月。
再加上她格外纖瘦,已經(jīng)開始腰酸背痛懷得艱難,晚上也開始難以入睡。
這天半夜,原本就半夢半醒的謝妙儀隱隱約約好像聽見馬蹄聲。
她猛然驚醒從床上坐起來:“半夏,你有沒有聽見什么聲音?”
睡在小塌上守夜的半夏迷迷糊糊睜開眼:“��?什么聲音?沒聽見啊�!�
長樂也聽見動靜急忙推開門進來:“王妃怎么了?”
謝妙儀道:“我好像聽見馬蹄聲,你到外頭去看看是不是出事了�!�
長樂隱隱約約好像也聽見了,抱著寶劍轉(zhuǎn)身出去。
過了半個時辰才重新回到瑤華院,灌了兩杯水下肚后上氣不接下氣回稟道:“回王妃,確實是馬蹄聲,邊關(guān)八百里急報。”
謝妙儀忙問:“是輸是贏?戰(zhàn)況如何?王爺和青菀可安好?”
長樂道:“急報直接進了宮門,宮中暫時還未有消息傳出。不過,兵部尚書、崔相和魏珩都已經(jīng)連夜入宮�!�
謝妙儀隱隱有種很不好的預(yù)感:“繼續(xù)打探,一旦有消息立即來報。”
第411章攝政王薨了
半夏見她臉色憔悴,忙安慰道:“估計得明日一早才會有消息,您還是先睡會兒吧。王爺和縣主吉人天相,一定會沒事的�!�
話雖這么說,前世蕭昀確實也打贏了這場仗。
但重新躺下后,謝妙儀就再也睡不著了。
翻來覆去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立刻起身翹首以盼。
不知道為什么,宮里將消息瞞得死死的,攝政王府的暗衛(wèi)什么都打探不出來。
一直到早朝過后,終于有消息傳出——
此戰(zhàn)大捷,攝政王不日就會啟程回京。
據(jù)說蕭昀剛到邊境的時候,軍中的形勢確實很嚴(yán)峻。
邊境三城原本就屬于雍國,才打下來沒幾年。城中人心不穩(wěn),遍地都是細(xì)作。
再加上天氣炎熱雨水多又爆發(fā)了疫病,嚴(yán)重缺醫(yī)少藥。
從附近州府征調(diào)良醫(yī)藥材也一直拖拖拉拉,總是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一直拖延。
藥材好不容易運到軍中,又因為黃連大量缺貨,藥效大大減弱。
到了八月份的時候,定北軍中已病死幾千人,染病者多達(dá)上萬。
最要命的是,糧草也開始供應(yīng)不上。
形勢一片艱難。
雍國仗著自己兵強馬壯,不停出兵騷擾,定北軍又病又餓又疲勞,幾乎已經(jīng)到了人心惶惶的地步。
很多盛國百姓生怕城池再丟,已經(jīng)開始拖家?guī)Э跅壋翘与y。
在這種形勢不容樂觀的時候,所有人都會以為攝政王先安內(nèi)后攘外,最起碼也要先解決疫病和糧草的問題。
可偏偏就是在這種時候,在十日前,他突然率軍出城主動出擊。
又佯裝戰(zhàn)敗,引敵軍一路追擊。
同時,還用三股兵力同時偷襲。
本來在人數(shù)懸殊的局勢下,就算是在敵人麻痹的情況下突然偷襲也應(yīng)該占不到什么便宜。
偏偏就在他們出擊后不久突然天降暴雨,直接澆滅了雍國人手上的火把。
直到這時候他們才發(fā)現(xiàn),雍國的兵力早就被打散了。
再加上暴雨傾盆連路都看不清,已經(jīng)沒有辦法再互相支援。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大盛掏出了防水炸藥包。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長樂繪聲繪色地描述著,仿佛親眼目睹了那場驚心動魄的戰(zhàn)爭:“雍軍被炸得人仰馬翻,哭爹喊娘,咱們的防水炸藥包,那叫一個厲害!”
謝妙儀聽得心驚肉跳,雖然知道蕭昀會贏,但過程如此慘烈還是讓她后怕不已。
還有那什么防水炸藥包,以前沒聽說過,但聽起來好像很厲害的樣子。
她緊緊攥著帕子,指尖都泛白了:“那王爺和……縣主呢?他們可還好?”
“王爺和縣主均安然無恙,等安排好一切就會啟程回京。這場仗真正的主力是駐守北境的邊軍,王爺離京時只帶了一隊精銳先鋒軍�;鼐⿻r同樣是輕裝簡行,一旦啟程回京很快的。最多再過一個月的時間,王爺就能回到京中�!�
“那就好,那就好……”謝妙儀終于長長舒出一口氣,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fù)的笑容。
“恭喜王爺凱旋而歸,恭喜王妃,王爺馬上就要回來了�!�
在旁邊伺候的下人們聽聞喜訊,也全都笑容滿面,紛紛跪下向她賀喜。
“賞,闔府上下每人賞三個月的月錢�!敝x妙儀懸著的心終于落了地,一直緊繃的神經(jīng)也徹底放松下來。
隨后,她又立刻吩咐下去:“王爺凱旋,府中上下必須煥然一新。嫂子,天馬上又要涼了。到廚房去挑幾匹柔軟舒適的料子,我想親手給王爺做幾身衣服。再去庫房挑些珍貴的藥材,給王爺補補身子�?h主喜歡吃火鍋,待會兒我列張單子,你到外頭去找找看,有她喜歡吃的全都預(yù)備好……”
她一邊吩咐,一邊在心中盤算著,還有什么需要準(zhǔn)備的。
庭院的花草樹木都要修整一番,房間也要重新布置。
蕭昀那個人其實t?很怕孤獨,他二人剛成親他就離京去了邊關(guān),又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困難。
好不容易大勝而歸,謝妙儀想讓他第一時間就感受到家里的溫暖。
想讓他知道,無論什么時候,只要他回來他就有家,家中都有妻兒在等他……
攝政王凱旋的消息傳回京中,先前那些笑話謝妙儀和林懷瑾出身低微像跳梁小丑的人突然又沒了聲音,反倒是上趕著巴結(jié)的人不少。
謝妙儀以自己有孕身子重不方便見客為由,能推的幾乎全推了。
一心一意在府中調(diào)理好自己的身子,養(yǎng)好肚子里的孩子。
她最近實在有點太瘦了,已經(jīng)五個多月的肚子都不是很明顯。
必須盡快養(yǎng)胖一點,免得蕭昀在外九死一生,回家還要擔(dān)心她和孩子。
在此期間,謝妙儀聽說此次之所以一直藥材短缺,那是因為朝中有人使絆子。
就連那黃連,也是被有心人惡意囤積。
如今戰(zhàn)事大捷,也到了清算的時候。
謝妙儀并沒有太意外。
果然和前世一樣,還是有人使絆子。
聽林懷瑾說,兵部、戶部兩位尚書難得不吵架,口徑一致對外必定要嚴(yán)查此事。
魏珩和崔丞相倒是有意見,覺得他們小題大做,想輕拿輕放。
兵部尚書當(dāng)朝擼起袖子揪住魏珩的衣領(lǐng)破口大罵:“老子的兵在前線為國出生入死,就一定要讓他們有飯吃有衣穿有藥醫(yī)治。這種冠冕堂皇的屁話你別說給我聽,有本事你到前線說給那些艱苦戍邊的將士們聽,看他們會不會打死你。你在京城里高床軟枕錦衣玉食的,感染個風(fēng)寒十幾個御醫(yī)伺候著,有什么資格說這種屁話?你魏珩要是能到邊軍中呆滿三個月還能說這種話,老子敬你是條漢子�!�
后來的場面據(jù)說很混亂,反正是打起來了。
戶部尚書是個讀書人動口不動手,所以只趁勸架的功夫,偷偷踹了魏珩好幾腳。
最后的結(jié)果就是:以魏珩和崔丞相為首的世家根本吵不過這群臭流氓,再加上小皇帝一口咬定一定要嚴(yán)查,這事兒就這么定了。
當(dāng)然,這些朝堂紛爭謝妙你插不上手。
而且在很久以前,她就已經(jīng)按照前世記憶將涉案人員的名單交給了蕭昀。
如果有必要的話,他回京后自然會親自處理。
身為一個內(nèi)宅婦人,謝妙儀需要做的就是好好養(yǎng)胎,打理好家中的一切等自己的夫君回來。
不知不覺又過了半個月,京中已經(jīng)開始刮起秋風(fēng)。
謝妙儀特地命人種在瑤華院缸中的荷花也盡數(shù)凋謝,她近日燥得慌想吃新鮮的蓮子。好不容易摘到一朵蓮蓬,才發(fā)現(xiàn)蓮子也干的差不多了,口感實在是澀嘴。
她嘆口氣將蓮蓬放到旁邊,正準(zhǔn)備讓人到廚房去給她燉一碗潤肺的湯水,突然看見長樂在門口鬼鬼祟祟。
見謝妙儀看她,她的第一反應(yīng)竟然是轉(zhuǎn)身想躲。
謝妙儀覺得不太對勁,急忙叫住她:“長樂,怎么了�!�
長樂見躲不掉,只能磨磨蹭蹭走進院。
謝妙儀這才發(fā)現(xiàn)她一臉慘白,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可以說長樂跟在她身邊這么多年,她的臉色從來就沒有這么難看過。
謝妙儀越發(fā)覺得不對勁,不由自主有些著急:“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長樂的臉色又難看了幾分,顫抖著嘴唇說不出話來。
“你不說是吧?那我親自到外頭去問�!敝髌瓦@么多年,謝妙儀實在太了解她了。
當(dāng)即確定肯定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扭頭就往外走。
“王妃……”長樂見實在瞞不下去,忍不住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顫抖著哭喊出聲:“王爺……薨了。”
第412章蕭昀你好狠
“薨……薨了?”謝妙儀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眼前一陣天旋地轉(zhuǎn),險些栽倒在地。
半夏眼疾手快地扶住她,驚呼道:“王妃!”
謝妙儀死死地抓住半夏的手,指節(jié)泛白,聲音顫抖得厲害:“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長樂伏在地上,哭得泣不成聲,斷斷續(xù)續(xù)地重復(fù)著:“王爺……王爺……剛到北境沒多久,王爺就染上疫病。當(dāng)時軍中缺醫(yī)少藥,將士們都人心惶惶。王爺為了穩(wěn)定軍心證明疫病并不會死人,一直拖著不肯用藥。您千里迢迢從京中送去的那些藥,也都被他分發(fā)給了將士們。
就這么耗了幾個月,再加上那夜疲于拼命,又在大雨中染上風(fēng)寒。此戰(zhàn)雖然大勝,但王爺?shù)谌炀筒〉沽�,一直高燒不退。邊境缺醫(yī)少藥,他還是強撐著病體安排好一切才于七天前啟程回京。沒成想他的身體早就被掏空了,又連日奔波趕路,王爺終于支撐不住。于三日前,薨逝于蕪州境內(nèi)……”
謝妙儀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
腹中一陣絞痛,眼前發(fā)黑,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
“王妃!”半夏和長樂同時驚呼,連忙將謝妙儀扶到床上。
她躺在床上,臉色慘白如紙,雙目緊閉,牙關(guān)緊咬,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滾落下來。
她感覺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幾乎要窒息。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明明前世蕭昀打贏了這場仗,凱旋而歸,為什么這一世卻……
腹中的疼痛越來越劇烈,謝妙儀忍不住悶哼出聲。
“王妃,您怎么了?您別嚇奴婢啊!”半夏嚇得六神無主。
長樂也慌了神,不知該如何是好。
謝妙儀緊緊地抓住床單,指甲深深地陷進布料里,痛苦地呻吟著。
“快!快去請大夫!”半夏對著門外大喊。
很快,胡大夫匆匆趕來,為謝妙儀診脈。
“王妃這是動了胎氣,情況危急,必須盡快保胎�!焙蠓蚰樕氐卣f道。
“保胎?保什么胎!”謝妙儀突然睜開眼睛,眼神空洞,聲音嘶啞:“孩子……我的孩子……“
她掙扎著想要坐起來,卻被半夏和長樂死死地按住。
“王妃,您冷靜點,您現(xiàn)在不能亂動!”半夏哭著勸道。
謝妙儀卻像是聽不見似的,依舊掙扎著,口中喃喃自語:“蕭昀……蕭昀……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蕭昀就這么死了……”
眼淚無聲地滑落,浸濕了枕頭。
謝妙儀的悲傷和絕望如同決堤的洪水,將她徹底淹沒。
“他答應(yīng)過我,會平安回來的,他答應(yīng)過我,要陪我一起看著我們的孩子長大……他怎么可以食言?他怎么可以……丟下我一個人……他怎么可以……”
她不顧一切地掙扎著,哭喊著,直到精疲力竭,昏死過去。
謝妙儀的消息,是由暗衛(wèi)傳回來的。
幾乎就在同一時間,軍中的消息也傳到朝中。
謝妙儀再次醒來時,已經(jīng)是一天后。
所有人都知道,權(quán)傾朝野的攝政王薨了。
攝政王手握虎符,權(quán)掌三軍。
就連防衛(wèi)皇宮的禁衛(wèi)軍,都是他的人。
拱衛(wèi)京師的八大營,也以他馬首是瞻。
攝政王薨逝,對謝妙儀而言是家事,她失去了丈夫,她的孩子失去了父親。
但對大多數(shù)人而言,是國事。
如今皇帝年幼,朝中勢力錯綜復(fù)雜。
文臣、武將、世家、寒門、外戚,宗室,正是因為有手握重兵的攝政王彈壓,彼此之間才能一直相安無事,年幼的小皇帝才能穩(wěn)坐朝堂。
如今他一死,就意味著整個朝堂上的局勢都要重新洗牌。
結(jié)果究竟會怎么樣,不到塵埃落定前誰也說不準(zhǔn)。
這種大清洗無異于改朝換代,要是一個不小心,就是抄家滅族的禍端。
當(dāng)然,最頭疼的要數(shù)小皇帝。
可是,年幼的他好像什么都插不上手,只能頂著一雙哭紅的眼睛,茫然地坐在龍椅上,看著一幫大臣們吵來吵去。
能為他說話的幾個寒門子弟,譬如林懷瑾之流,因為官職低微,此刻連進殿的資格都沒有。
整個朝堂,彌漫著一股山雨欲來的味道……
謝妙儀再次醒來,只覺得頭痛欲裂,腹中一陣陣墜痛。
守在一旁的半夏見她醒來,連忙撲到床邊,哽咽道:“王妃,您可算醒了!嚇?biāo)琅玖耍 ?br />
謝妙儀無力地抬起手,撫上微微隆起的小腹:“孩子……還好嗎?”
半夏連忙點頭,淚眼婆娑:“很好,王妃,胡大夫說,孩子沒事,只是您動了胎氣,需要好好靜養(yǎng)�!�
“蕭昀……”謝妙儀喃喃自語,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
半夏不敢再提攝政王,只一個勁兒地勸慰:“王妃,您別傷心了,您要保重身子啊,為了小王爺……”
謝妙儀擦擦眼淚,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長樂,到暗衛(wèi)營去問問,王爺臨終前可曾留下什么話?或是他啟程回京前,可曾給我寫過信?”
長樂‘撲通’一聲跪下:“奴婢…奴婢之前已經(jīng)問過了,暗衛(wèi)營的人說……王爺啟程前一直高燒不退,在回京的路上突然昏迷,并未……并未……留下只詞片語。”
謝妙儀不死心:“那他啟程回京前可曾給我寫過信t?�!�
長樂搖頭:“不曾……大約是想著馬上就要回來了……
“呵呵……呵呵……”謝妙儀緩緩笑出聲,淚水再次奪眶而出:“他真是好狠的心啊……連句話都不留給我……他費盡心機將我從周帷手里搶過來,卻沒能好好待我……蕭昀……你真的好狠啊……你竟然……竟然……竟然連句話都不給我留……你好狠啊……”
她哭的撕心裂肺,聲聲泣血。
在房內(nèi)伺候的下人們也忍不住紅了眼圈,全都低聲哭起來。
謝妙儀反而勃然大怒:“哭什么哭,我還沒死呢……就算王爺沒了又怎么樣,我還活著呢……只要有我在一日,攝政王府就在,不需要你們哭喪�!�
下人們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跪下,誰也不敢再出聲。
謝妙儀胡亂抹一把臉上的淚水:“高福呢?出這么大事,高公公死哪去了?”
第413章我不會善罷甘休的
屋內(nèi)一片寂靜,誰也不敢出聲。
最后還是膽小大的膽子道:“回王妃……高公公……在前頭布置靈堂呢。”
“誰讓他布置靈堂的?好大的狗膽,他這是詛咒王爺……”謝妙儀再次激動起來。
“王妃您息怒,宮里的圣旨已經(jīng)下來了。說是王爺?shù)撵`柩已經(jīng)在回京的路上,派了內(nèi)庭司的人來幫著操辦喪事……”
“閉嘴……”謝妙儀抬手一巴掌扇在半夏臉上,崩潰地尖叫:“滾出去,讓他們滾出去。阿昀不會死的……他一定不會死的……什么靈堂,他家才死人呢……讓他們滾出去……”
“王妃您別這樣,圣命不可違啊�!卑胂念櫜坏媚樕系奶弁�,沖上前緊緊抱住她。
“我就違了怎么樣?滾出去,讓他們?nèi)紳L出去�?隙ㄊ窍⒂姓`……王爺肯定沒死,誰也不準(zhǔn)在我家里布置靈堂…………”謝妙儀依舊很激動,像個披頭散發(fā)的瘋子。
“我就知道,他們巴不得阿昀去死……用得著的時候,他是皇叔攝政王……用不著的時候,他就是亂臣賊子……一定是有人害他,一定是有人害他……”
“王妃你別說了,宮里的人還在呢……”半夏拼命想捂她的嘴。
“給王妃請安�!睂擂蔚男÷纷咏K于找到機會出聲:“皇上和太后娘娘知道王妃必定悲痛欲絕,特地派奴才來探望您……皇上說了,您一定要保重身子,腹中的小世子要緊。等他得空,就親自來探望您。等您的孩子出生,如果是個男孩,就立即承襲王爺?shù)木粑�。是女孩也不要緊,日后招婿入贅,延續(xù)攝政王血脈……雖然王爺薨逝,但您永遠(yuǎn)是他的嬸嬸,他會好好照顧您的,也會照顧好以后的弟弟妹妹……”
小路子說著,示意太監(jiān)們呈上手中的奇珍異寶:“這些東西都是皇上和太后賞的,您一定要保重身體,有什么想要的盡管開口……”
謝妙儀連看都沒多看一眼,揮手直接掀翻他們捧在手中的寶盒。
賞賜的珍奇珠寶散落一地,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
“我不稀罕這些!拿走!都給我拿走!”她淚流滿面,嘶啞著嗓子指著滿地的珍寶厲聲喝道:“我要他活著!我要我的蕭昀!這些冷冰冰的東西,能換回他的命嗎?”
“王妃息怒,這可是皇上和太后的賞賜,您不可失禮……”半夏嚇得三魂七魄飛了一半,強忍著淚水勸她。
“息怒?你讓我如何息怒!”謝妙儀猛地站起身,指著宮門的方向,悲憤交加:“我夫君尸骨未寒,他們卻只顧著爭權(quán)奪利,送來這些無用的東西敷衍我!當(dāng)我謝妙儀是什么東西?真以為就憑這點小恩小惠,就能讓我閉上嘴?”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壓抑著心中的悲痛和憤怒,眼神卻愈發(fā)凌厲:“我夫君征戰(zhàn)沙場多年,絕不會死的那么容易。如今落到這個地步,都是因為軍中藥材短缺。
連我一介婦人都知道,軍需萬萬耽誤不得。救人命的藥材,為何會一直短缺?最重要的一味黃連,為何會被大量囤積?分明是有人故意的,朝中有人不想攝政王打贏這場仗。他害的不只是我的夫君,是害這大盛皇朝,是禍國殃民�!�
小路子臉都嚇白了:“王妃娘娘,婦人不得干政,您慎言啊。”
謝妙儀冷笑:“我夫君都沒了我還慎什么言?你回去告訴皇上和太后,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需要,我只要我的夫君。就算他真的死了,我也一定要為他討個公道。別說用這些小恩小惠,就算把金山銀山搬到我面前來,也休想堵住我的嘴。此事如果不給我一個交代的話,我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眼看著她已經(jīng)失去理智根本說不通,小路子實在沒有辦法,只能慘白著臉匆匆回宮復(fù)命。
宮里的人走后不久,高福也終于忙完前頭的事,顫顫巍巍出現(xiàn)在瑤華院:“王妃,王爺?shù)撵`堂……靈堂……已經(jīng)布置好了,您到前頭給王爺上炷香吧。讓肚子里的小世子,也給王爺上炷香�!�
向來笑呵呵的高公公此刻已經(jīng)完全笑不出來,原本就白的頭發(fā)好像也更白了。
腰背也彎了下去,紅腫著雙眼滿臉的憔悴。
一夕之間,整個人像是老了十幾歲。
“滾啊……”謝妙儀根本不想領(lǐng)他的情,抄起手邊的燭臺就砸過去:“王爺不可能會死的,絕對不可能……你們都在騙我,騙我的……誰再敢詛咒王爺,即刻拖出去杖斃……”
高福再也繃不住,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王妃,您節(jié)哀。就算您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肚子里的小世子著想,這可是王爺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脈了。”
其他人也急忙跪下:“求王妃保重�!�
看著高公公身上的白色孝服,謝妙儀先是一愣,隨即茫然。
很久很久之后,她終于徹底失去力氣軟軟倒在地上失聲痛哭。
半夏見這情形,紅著眼將高福拉到一邊:“王妃一時半會兒根本接受不了王爺?shù)乃�,暫時先別刺激她了。讓她先靜一靜,外頭的事就先由您老看著辦�!�
謝妙儀明顯已經(jīng)崩潰,連皇上和太后她都敢罵,其他人跟她確實講不通。
高福只能抹抹眼淚,佝僂著身子繼續(xù)去忙外頭的事。
謝妙儀又哭了一會兒,被侍女們扶到床上重新躺下。
半夏將人打發(fā)走,坐在床邊握住她的手:“小姐,您可千萬要節(jié)哀呀。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眼下最要緊的是您的身子,還有您肚子里的孩子�!�
謝妙儀似是哭累了,流著淚喃喃自語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會就這么死了,一定是有人害他……是魏珩……一定是他。他們倆在朝堂上一直不對付,如今王爺沒了,從此就是他一手遮天……而且他魏家黨羽無數(shù),故意延誤軍需,延誤藥材不過是動動手指的事情……一定是魏珩害了他……”
半夏自己也泣不成聲:“小姐,無憑無據(jù)的事情您可不能亂說。現(xiàn)在王爺已經(jīng)沒了,沒人給您撐腰,千萬不能輕易得罪魏家。況且,這是朝堂上的事,就算懷疑又如何?你一介弱質(zhì)女流,根本插不上手�!�
謝妙儀眼中突然閃爍出奇異的光芒:“弱質(zhì)女流又如何?這世上的事,向來都是剛?cè)岵拍荛L久。人人都欺我謝妙儀出身低微,欺我娘家無人可以仗。但是他們忘了,我也是個人……都給我來硬的是吧,那我就來軟的……反正王爺沒了,我謝妙儀賤命一條。我就不信了,他們已經(jīng)謀害了王爺,還真敢拿我怎么樣不成……”
半夏心里咯噔一下:“王妃……您……你究竟想干嘛?”
謝妙儀一把抹掉臉上的淚水,目光無比堅定:“以柔克剛,來軟的……”
第414章不給個說法,我就跪死在這里
翌日清晨,天空陰沉沉的。云層低垂,濃重的陰霾籠罩在整個京城上空。
謝妙儀披頭散發(fā),一身縞素乘車往皇宮去。
但她并未進宮,而是在滿朝文武上朝走的奉天門門口下車。
手捧蕭昀的靈位,一聲不吭直接跪下。
她不哭不鬧,就這么安靜的跪著。
烏黑的發(fā)絲凌亂地披散在肩頭,遮住了她大半張臉,只露出線條優(yōu)美的下頜和蒼白的嘴唇。
縞素的孝服更襯得她身形單薄,仿佛隨時都會被風(fēng)吹走。
來往的大小官員看到這一幕神色各異,有人腳步匆匆,似是唯恐避之不及。
有人駐足觀望,眼中帶著看好戲的神情。
也有人低聲議論,指指點點,卻無人敢上前勸慰一句。
“安王妃這唱的是哪一出��?”
“還能哪一出?王爺尸骨未寒,她這是逼滿朝文武給她個公道呢�!�
“公道?她一個婦道人家,拿什么討公道?不過是博同情罷了�!�
謝妙儀對這些議論充耳不聞,挺直腰板,緊緊抱著懷里的靈牌。
等早朝結(jié)束后,滿朝文武魚貫而出。
漸漸升高的日頭照在她蒼白的臉上,她整t?個人更顯憔悴。
官員們見狀,紛紛忍不住放慢腳步,湊在一起交頭接耳。
也終于有人敬畏攝政王為國捐軀,可憐謝妙儀孤兒寡母,好心上前勸慰。
“王妃,節(jié)哀順變。您還懷著孩子呢,還是先保重自己要緊,有什么事情可以稍后再說。”
“王妃,跪在這里究竟想干什么?不妨說與老夫聽聽,老夫或許能幫得上忙。”
“人死不能復(fù)生,王妃還是節(jié)哀吧。您放心,皇上圣明,一定會給王爺一個交代的……”
謝妙儀仿佛沒聽見,依舊跪得筆直,一動不動。
仿佛一棵傲然挺立的松柏,任憑風(fēng)吹雨打,也絕不低頭。
大有一副:【不聽不聽,我什么都不聽。不給我個說法,我就跪死在這里】的架勢。
魏珩是最后出來的,一身緋色官袍在陽光下格外耀眼。
“魏大人,您看這……”有人可憐謝妙儀,在他面前小心翼翼開口。
魏珩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并未作答,徑直往前走去。
“魏大人,安王妃如此這般,您看是否要……”另一個官員壯著膽子上前一步。
“本官看到了�!蔽虹裾Z氣冰冷,打斷了他的話,“安王妃喪夫之痛,情有可原。只是,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如此堵在宮門前,成何體統(tǒng)?”
說罷,他不再理會眾人,抬腳便要跨過謝妙儀。
就在這時,謝妙儀卻突然開口,聲音嘶啞卻清晰:“魏大人,王爺尸骨未寒,您就這么急著走嗎?”
魏珩腳步一頓,緩緩轉(zhuǎn)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安王妃,你這是什么意思?”
謝妙儀緩緩抬起頭,露出被凌亂發(fā)絲遮掩的蒼白面容,一雙眼睛卻異常明亮,直勾勾盯著他:“王爺生前與大人政見不合,如今王爺蹊蹺離世,難道大人不該給我一個交代嗎?”
她語氣平靜,卻字字誅心。
周圍的官員都倒吸一口涼氣,紛紛看向魏珩。
魏珩眼中閃過一絲寒芒,隨即又恢復(fù)了平靜。
他微微彎腰,語氣帶著一絲嘲諷:“安王妃,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王爺是在軍中染疫病而亡,何來交代一說?莫非王妃是懷疑,王爺?shù)乃懒碛须[情?”
謝妙儀毫不畏懼地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頓:“王爺究竟為何會染病,又為何會久久得不到醫(yī)治,相信魏大人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周圍一片寂靜,落針可聞,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識集中在魏珩身上。
魏珩直起身子輕笑一聲,仿佛聽到了什么笑話一般:“王妃這話真是有趣,本官如何清楚?本官又不在軍中。倒是王妃,王爺尸骨未寒,就這般污蔑朝廷命官,莫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謝妙儀冷笑:“魏大人說得輕巧,王爺戎馬一生,從未生過病。偏偏這次出征就染了疫病,還因缺醫(yī)少藥一直得不到救治,最后連封信都送不回來。魏大人,你覺得這正常嗎?
魏珩臉色微微一變,眼中閃過一絲陰鷙:“安王妃,你這是在質(zhì)疑本官?質(zhì)疑朝廷調(diào)度軍需不利?你可知這是什么罪名?”
謝妙儀毫不退縮,直視著他:“我沒有質(zhì)疑誰,只是想為亡夫討個公道!怎么,你心虛?”
她說著眼眶泛紅,淚水在眼眶中打轉(zhuǎn),卻強忍著沒有掉下來。這副隱忍堅強的模樣,讓周圍不少官員都動了惻隱之心。
魏珩看著她這副模樣,心中冷笑,面上卻不動聲色:“安王妃,你若真想為王爺討公道,就該好好在家中撫養(yǎng)遺腹子,而不是在這里胡攪蠻纏。你這樣,只會讓王爺蒙羞�!�
謝妙儀絲毫不懼,反而挺直了腰板,聲音鏗鏘有力:“人都死了,要名聲還有什么用?我只想為王爺討個公道�!�
她這副視死如歸的模樣,讓魏珩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煩躁。
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中的怒火,冷聲道:“安王妃,本官最后警告你一次,不要再胡鬧!否則,后果自負(fù)!”
說完,他便拂袖而去,不再理會謝妙儀。
“不許走�!敝x妙儀猛地沖上前,一把抓住魏珩的衣袖,聲嘶力竭地質(zhì)問:“魏珩,你給我說清楚,王爺究竟是怎么死的。你敢不敢對天發(fā)誓,你沒有從中作梗�!�
魏珩被她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想要甩開她。
卻沒想到謝妙儀力氣出奇地大,竟是死死地拽著他的衣袖不放。
“你放肆!”魏珩怒喝一聲,用力一甩,謝妙儀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你才放肆,你一個臣子,竟然也敢推本王妃。不忠不義的東西,王爺就是你害的�!彼(wěn)住身形,揚手便是一巴掌,狠狠地扇在了魏珩的臉上。
「啪」的一聲脆響,在寂靜的宮門前顯得格外刺耳。
周圍的官員都驚呆了,不敢置信地看著這一幕。
魏珩被打得偏過頭去,臉上火辣辣地疼。
他眼中閃過一絲陰鷙,猛地轉(zhuǎn)過身咬牙切齒地怒罵:“潑婦�!�
說罷也不想再糾纏,怒氣沖沖拂袖而去。
謝妙儀不甘心,踉蹌著追上去,再次拉住他的衣袖:“你站��!你不能走!你今天必須給我一個交代!”
魏珩怒不可遏,反手狠狠一甩。
謝妙儀被甩的退后好幾步,重重地跌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