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他一怔。
他們額頭相碰,鼻息粗重地撞在一起,姜青姝撫在他臉頰上的手掌慢慢下滑,到了下頜處,猛地往上抬起,托起他的臉。
“張瑾。”她一字一頓,笑著譏諷:“你真荒唐�!�
他也笑了。
他握住她的手掌,遞到唇邊吻了吻,低聲道:“臣就是這樣的人,陛下若高興,盡管多罵我?guī)拙��!?br />
“……”
后來,辭官進宮這事,就這樣不了了之。
在此之前,張瑾一直認為她還如前世那般,不管他如何表現(xiàn)深情,也堅定地認為他更愛權(quán)力,只有剝奪他的權(quán)力才會安心。
卻沒想到,她會不許。
她不許他辭官,她要他繼續(xù)做輔助他。
和前世完全不一樣的待遇,讓他心里異樣,又是不知所措,又有一種被心上人信任的歡欣。
第一次,他感覺到了重生的意義。
說不清這次,到底是他以退為進賭贏了,還是在放棄一切之后再次燃起希望。
不管怎么樣,藥已經(jīng)沒吃了,懷孕已成了必然,接下來需要的考慮就是如何善后的問題。
等顯懷之后,滿朝文武的反應(yīng)必會不小。
張瑾還是先帝身邊鷹犬之時,便受盡了白眼與唾罵,后來他身居高位,手握殺人的權(quán)柄,那些人便只敢對他唯唯諾諾,露出討好的神色,便是背地里罵他都不敢大聲,唯恐大禍臨頭。
他深知,絕對的強權(quán)架在頭上,遠比以德服人有效。
只要在顯懷之前,解決掉那些可能礙事的人就好,之后,就算他之后大著肚子上朝,誰又敢多說一句?
謝王趙這些家族,不能再留了。
張瑾知道姜青姝有某種預知能力,所以,他一直勒令黨羽謹慎小心做事,以不變應(yīng)萬變,切不可在小皇帝眼前顯露威脅,最多在她主動出手時,他再操作相助�,F(xiàn)在,他不再拖延,加速收集謝家罪證,逼其謀反。
姜青姝也罕見地消停了一下。
裴卿甚香,奈何經(jīng)此一鬧,張瑾懷孕、世家虎視眈眈,兩相權(quán)衡之下,她還是暫時收心,做正事要緊。
一切都在按照前世軌跡進行,大理寺案后,原大理寺卿被撤換,郭宵上任,監(jiān)門衛(wèi)大將軍換人,謝家影響力日漸衰弱,下一步便是繼續(xù)解決王家、籌備戰(zhàn)事,因為不久后,河朔節(jié)度使曹裕父子便會勾結(jié)漠北造反。
這都在張瑾意料之中。
張瑾本就多謀善斷、心機深沉,再加以預知后來事,他更是占盡先機,對一切都唾手可得,時間亦是充裕萬分,這一次,非但王家覆滅更快,少了趙玉珩吹耳旁風,更沒有霍凌押送糧草立得奇功,一切先機和功勞都被張瑾所占。
前世便是戰(zhàn)事期間,女帝舉行秋獵,謝安韞謀反,趙玉珩與謝安韞兩敗俱傷,這一次,張瑾依然逼謝安韞不得不造反,只不過,趙家亦在局中。
張瑾給趙玉珩設(shè)的局,是讓他如前世的張瑾一樣遭受女帝猜忌,被防備、被算計,甚至不得不帶著家族反抗。
奈何他并沒有那么了解趙玉珩。
趙玉珩是高懸于天上的皎皎明月,是備受贊譽的君子,他可以受君王猜忌,他亦不在乎女帝是否相信他。
但他記得自己是一國君后。
先帝將體弱多病的他賜給當時還是皇太女的姜青姝,曾遭受質(zhì)問,他問:“陛下難道不擔心臣會因此記恨她嗎?”先帝卻十分篤定地答:“你不會�!�
先帝太聰明,知道趙家三郎生性正直,給他套上了君后的枷鎖,哪怕他不愛女帝,他也會盡力保全皇權(quán),為了這天下不大亂。
為了身上肩負的責任而出手,在別人眼中,顯得又傻又愚蠢,但趙玉珩卻可以。
所以秋獵之局,本就也為了趙家而設(shè),趙玉珩明知如此,卻依然出手,姜青姝沒想到他會出手,自然也不曾準備什么阻攔之策,等她聽到消息時,趙玉珩已經(jīng)性命垂危。
謝家被問罪。
張瑾加封司空。
君后趙玉珩的情況卻直轉(zhuǎn)急下。
前世,神醫(yī)婁平除了答應(yīng)傳授醫(yī)術(shù)給戚容外,更是親口許諾女帝一條性命,只是那唯一一次機會,被她用于救趙玉珩父女的性命上,這一世,君后無孕,她與君后亦無瓜葛,他的死活也將與她無關(guān)。
趙玉珩若死,失去君后的趙家便將失去依仗,女帝也不必再對他們留多少情面。
姜青姝不在乎趙玉珩,就算他死了,對她來說也只有好處,哪怕他是為了她而死,但權(quán)力的斗爭之中怎么會沒有犧牲?因此而心軟,不像一個帝王所為。
本該是這樣的。
但不知為何,姜青姝還是有些不忍心。
“你去瞧瞧君后,為他醫(yī)治。避開所有人,不要讓旁人知道�!彼抵蟹愿榔萑�。
戚容領(lǐng)命去了,后來回稟道:“陛下,臣已為君后清除體內(nèi)毒素,好在不是什么罕見的奇毒,只是……”
前世,戚容對中毒的趙玉珩束手無策,是因為趙玉珩懷孕了,本就多病的身體,更是被因為懷胎數(shù)月而殘破不堪,連順利生產(chǎn)都成問題。
這一次,戚容能救,只是……
“君后本就體弱,如此一來,情況更是不容樂觀。臣已用藥勉強維系,但君后似乎沒有多少求生的意志,能堅持多久,臣也不知道�!�
姜青姝閉了閉眼,嘆息一聲,只說:“你多照看著些,若救不回來,便罷了�!�
戚容欲言又止,想著若是她師父出手,必是能妙手回春,但陛下的確不至于為了君后請師父出來,師父許諾的那一條性命,陛下必是要為自己留著。
帝王無情,不愛君后的帝王,更是無情至極。
君后病重多日,人人皆說已經(jīng)時日無多了,鳳寧宮上下心情皆十分沉重,許屏日日和戚容守候在床榻前,寸步不離。
其間,有宮人曾去紫宸殿請過女帝,請求她來探望君后。
但姜青姝只去過一次,隨口關(guān)懷幾句,便不再去了。
有人情況慘淡,卻有人暗中歡喜。
張瑾開始顯懷了。
他懷孕四個月,腹部微微隆起,眼前的威脅已微不足道,此事也不必再繼續(xù)隱瞞。
滿朝文武知道此事,皆震驚不已,
什么?他們沒聽說錯吧?張司空張大人懷孕了?年長小皇帝十二歲的張大人,竟然懷了小皇帝的孩子?
這這這……這什么情況啊?
對于滿朝文武而言,司空張瑾冷峻剛硬,無情冷酷,殺伐果斷,這人平時上朝都面無表情,活閻王轉(zhuǎn)世似的,看你一眼就讓你怵得慌,就他?懷孕了?這比他們親爹懷孕都離譜。
張司空喜歡陛下?陛下放著溫柔美貌的君后不要,看上了天天板著臉的張司空?還幾個月前就在一起了?
大臣們上朝時,都忍不住偷偷去往張司空身上瞟,目光在司空冷淡倨傲的側(cè)顏上瞟過,最后落于他微微隆起的腹部,感受到一股濃濃的詭異和不協(xié)調(diào)感。
好怪啊。
尚書省眾官忙于公務(wù)時,遞交案卷的底下官員見到正在忙碌的張司空,也忍不住往他腹部瞧。
一想到張大人肚子里揣著陛下的龍種就……
好怪啊,太奇怪了。
有人甚至暗中琢磨:怪不得張司空和君后似乎不對付呢,原來不僅是政敵,還是情敵啊……
君后沉疴病榻,還不知能堅持多久,司空此時懷孕,不明擺著要當著趙家的面登堂入室、鳩占鵲巢?
不過這些心思,大家都揣在心里,不敢明著說。
御前時常差人過來。
“下官奉陛下之命,來為張仆射送安胎藥。”鄧漪對張瑾施了一禮,示意身后的侍從把藥碗拿出來,微笑著說:“下官替陛下傳話,陛下說,卿懷有龍種,應(yīng)以身體為重,切忌操勞。”
張瑾微微頷首。
“替我多謝陛下�!�
待鄧漪走后,他旁若無人地端起藥碗,一飲而盡。
那段時間,姜青姝的實時可熱鬧著。
但也非常詭異。
【尚書左丞尹獻之在尚書省忙碌時,忍不住往司空張瑾的肚子上看。】
【尚書右仆射鄭寬在尚書省忙碌時,忍不住往司空張瑾的肚子上看�!�
【兵部尚書李儼前去交接政務(wù)時,忍不住往司空張瑾的肚子上看�!�
【禮部尚書嚴灤前去交接政務(wù)時,忍不住往司空張瑾的肚子上看�!�
【刑部尚書湯桓與司空張瑾商討事務(wù)時,忍不住往司空張瑾的肚子上看�!�
姜青姝:“……”
喂!你們一個個的簡直夠了!你們是第一次見人懷孕嗎!
擱這兒看猴呢?
姜青姝看到實時的第一反應(yīng)居然是,還好她是皇帝,她搞大別人的肚子,大家圍觀的只會是懷孕的那個,不是她,不然她真的連上朝都不好意思了。
唯一對此事不稀奇的是裴朔。
【尚書右丞裴朔在尚書省忙碌時,注意到司空張瑾微微隆起的腹部,想到女帝與張瑾有了瓜葛,心里便酸澀不已,不知如何安置自己的感情。】
愛上帝王,果真不是什么好事。
他寧可伏在玉階之下做他的臣子,給他的君王磕頭,也不愿在放縱感情之后如此尷尬,進退兩難。
能做的只有不看。
【尚書右丞裴朔投身于繁重的政務(wù),日夜不休,對外面諸多流言蜚語不管不問,連同僚都覺得裴朔有些過于拼命了。】
【司空張瑾看穿了尚書右丞裴朔的異常,命人暗中監(jiān)視裴朔,不許裴朔在紫宸殿與女帝獨處。】
【司空張瑾在尚書省辦公時,注意到來自周圍的各種打量的目光,并不把他們放在眼里,泰然自若�!�
【司空張瑾想到還有六個月就要臨盆,暗中期待這一次能生下天定血脈,私下里親自去相國寺為腹中孩子祈福�!�
前世臨到死,他都沒有告訴她孩子的存在,他們的孩子不被期待,注定了會因為父親,而遭到母親厭惡。
但這一世,他們的孩子應(yīng)該會在期待中降生吧?
上一世的不甘,至此,也算彌補,張瑾算是賭贏了,盡管無數(shù)個瞬間,他在難過于姜青姝不記得他們共同經(jīng)歷過的前世,那些愛恨交織,雖稱不上愉快,卻足夠令他刻骨銘心的前世。
她不知道他剝開偽裝最真實的一面,也罷,她若知道了,也許就不會這般信任他。
就這樣吧。
就這樣讓他一直展露忠誠無害的一面,永遠輔佐她,讓他一個人記得鮮血淋漓的前世,曾經(jīng)他會希望她想起來,現(xiàn)在則是希望她永永遠遠都別想起來,就讓一切定格在現(xiàn)在的美好,不要再有什么變數(shù)來打破了。
張瑾五個月時,行動已有些不便,便是上朝,女帝也會給他一人額外賜座。
下朝之后,她就會讓人端安胎藥給他。
雖然沒有孕反,但為了腹中孩子著想,他不再通宵勞累,許多本會過問的瑣事也不再盡數(shù)過問,但即使如此,張瑾需要做的事依然不少。
姜青姝雖然口頭上讓他挺著肚子干到生產(chǎn),但也清楚懷孕不易,偶爾私下議政,她會突然說:“不如朕放你幾個月假,你先回府休養(yǎng)吧,等你生了再回來。”
張瑾婉拒:“不必,臣能堅持�!�
放幾個月假,就夠他被架空實權(quán)的了。
既然不進后宮,在其位便要謀其政,張瑾這樣堅持,姜青姝也不好再說什么,只是偶爾閑暇時,她托腮看著正在幫她批奏折的張瑾,看著他衣袍逐漸寬松,手邊還放著剛見底的安胎藥,莫名感覺怪有意思的。
她伸手去撫他的腹部。
正在寫字的張瑾筆尖一頓,低眼看著小腹上那只白皙纖細的手。
“陛下又在干擾臣�!彼麩o奈擱筆。
她笑著問:“愛卿想要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張瑾想要天定血脈的女孩兒,這樣她一定會更喜愛吧,但他并未直言,只說:“臣都好,只要陛下喜歡。”
她認真想了想,“朕也無所謂。”反正來日方長,以后還能生。
姜青姝的手正放在上面,忽然感覺到掌心下有輕微的動靜,好像是胎動,她還是第一次見,十分驚喜地湊過去,嗓音雀躍:“張瑾,你感覺到了嗎?”他淡淡“嗯”了一聲,看著她面上明燦的笑容,似乎也被感染,微微笑了笑。
看到她如此,他很高興。
相比之下,孕育之苦也算不得什么了。
又過幾日,因天氣轉(zhuǎn)寒,姜青姝夜里忘了添衣,生病了。
她咳嗽不已,白日還好,一到夜里便發(fā)高燒,燒得暈暈乎乎,鄧漪站在殿外,擔憂地跟向昌說:“我實在是擔心,陛下不知怎的,夜里燒起來了便說胡話。”向昌也嘆息著,問:“陛下也許是睡不安穩(wěn),安神香也不管用嗎?”鄧漪搖了搖頭。
他們正聊著,身后冷不丁傳來一道冰冷的嗓音:“陛下睡不安穩(wěn)?”
二人連忙回頭,鄧漪當先開口道:“是,不瞞司空,陛下這幾日夜里說夢話,一說便是許久�!�
張瑾蹙眉問:“陛下說什么,你可知道?”
鄧漪仔細回憶了一番,說:“說什么都有……一會兒叫司空您的名字,一會兒又喚著‘三郎’‘阿奚’之類的,偶爾還念著朝政上的事……”
張瑾心里驟然一沉。
三郎,自是指趙玉珩;而阿奚……她這一世并沒有見過阿奚。
難道是她要想起來了?
她若想起來這一切,便會知道,是他從一開始占盡先機,欺騙她,蠱惑她,也許他辛苦籌謀來的這一切,都將不復存在。
心里好像被重錘敲了一記,張瑾站在那兒,眸光沉沉浮浮,心思難定,鄧漪奇怪地觀察著司空的臉色,不知他是怎么了。
許久,張瑾回神,“陛下現(xiàn)在如何?”
鄧漪說:“才送了藥進去,陛下此刻應(yīng)是在喝藥�!�
張瑾推門進殿,反手關(guān)門,將風雪隔絕在外面。
她正在低頭喝著苦澀的藥,聽到動靜,偏頭看過來,見是他,還未來得及出聲,腦海中再次極快地閃過什么畫面。
眼前的人,似乎和某道凜冽的身影重合。
有個聲音在她耳側(cè)冷笑著說:“還請陛下自己服下毒酒上路吧,郎主已經(jīng)不會再見您了�!�
還有個陌生的聲音在她耳側(cè)一聲聲喚著“七娘”。
還有張瑾的聲音,在她耳側(cè)低沉又決絕地說:“我要你永遠也忘不了我�!�
她抬手捂住腦袋,困惑地望著逐漸靠近的張瑾,他挺著肚子在她跟前坐下,抬起冰涼的手撫了撫她的額頭,溫聲問:“陛下現(xiàn)在還好嗎?”
“還好�!�
她晃了晃腦袋,只道:“就是最近做了些噩夢,許是因為沒有休息好。”
話是這樣說。
但,真的是噩夢嗎?
姜青姝不由得回想起和張瑾相處的諸多細節(jié),他偶爾會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望著她,好像隱忍著苦澀與難過,會說一些她聽不懂的話,什么“只有我愿意為你死兩次”“臣好想陛下”……
他在瞞她什么。
她從一開始就知道,只是她很少深究。
現(xiàn)在,她還待細想,腦海中卻又驟然閃過更多片段。
她眼前驟然一黑,直挺挺地往前栽去,昏死在張瑾的懷里。
第295章
張瑾重生篇6
姜青姝深陷在一場夢中。
夢中,一切都顛倒了,張瑾與她勢如水火,是她的心腹大患,而為她辛苦生下孩子、一直陪伴在她身側(cè)的人,是被她忽視的君后趙玉珩。
她只相信趙玉珩。
她與張瑾辛苦周旋,是為了殺他。
如果不是因為弟弟阿奚,目中無人的張瑾眼里永遠都不會有她,張瑾的忠誠從未滿過,他的愛情是在她的欺騙下才逐步滿值,但縱使愛情滿了,他也依然是那個寸毫不讓、謹慎多疑、心中只有權(quán)勢的張瑾。
她算計了他好多次。
利用別人來刺殺他,給他在香囊里下藥,一次又一次,都是為了徹底打倒他。
她也因為他的真心而猶豫過,但因為避子香,他當面與她爭吵,讓她倍感威脅,終于下定決心與他了斷。
姜青姝永遠都是姜青姝,當她信任一個人時,她可以無條件地庇護包容,但同時,她無法容忍任何挑釁與威脅。
哪怕是潛在的危險也不行。
不管那人是誰。
那一世,從頭到尾,她和張瑾都注定是死局。
姜青姝再次醒過來時,渾身汗涔涔的,精神疲憊到了極點。
窗外天已經(jīng)黑了。
是鄧漪在一邊照顧她。
見她醒了,鄧漪驚喜地喚了聲“陛下”,忙道:“陛下終于醒了,您今日突然昏迷,把臣等還有司空都嚇壞了�!�
遠處的燭臺上點著九根蠟燭,暖光落在眼底,她疲倦地閉了閉眼睛,聽到“司空”兩個字,才終于有了點兒反應(yīng)。
張瑾。
張瑾不僅重生了,還辛辛苦苦地騙了她這么久。
詆毀旁人,防備弟弟,離間她和趙玉珩,甚至還公然懷了她的孩子,挺著肚子招搖過市,如果她現(xiàn)在不想起來,只怕還要被他一直瞞在鼓里。
她覺得很好笑,真的很可笑,張瑾啊張瑾,你可真是太荒唐了,誰知道前世那般難對付的張瑾,重生之后居然不干點兒大事,而是在費盡心機地騙她。
姜青姝收回思緒,抬眼說:“給朕更衣。”
鄧漪應(yīng)了一聲,問:“陛下要去哪里?”
“去鳳寧宮。”
……
在所有人眼里,女帝對君后趙玉珩極冷淡,一點也不在乎他的死活,所以,當御駕親自來鳳寧宮時,每個人都很驚訝。
薛兆想攔,但女帝卻冷淡地盯了他一眼,那目光太過鋒利冰冷,駭?shù)盟采言挶锪嘶厝ァ?br />
不對勁。
陛下怎么看他的眼神這么冷,看得他背后涼颼颼的。
薛兆一頭霧水,不敢再攔了,想著回頭去告訴司空一聲,陛下居然去見那個快死的君后了。
鳳寧宮內(nèi)。
趙玉珩病了很久。
若非戚容在用藥吊著他的命,也許早就堅持不住了。
姜青姝慶幸自己恢復記憶的時機還不算太晚,沒有親手害死他。
她踏入鳳寧宮時,就看到趙玉珩靜靜躺在床榻上,容顏一如既往的溫潤而俊美,白皙的面龐在黯淡的燭光下透著死氣沉沉的蒼白,雙眸微微閉著。
“陛下……”侍奉在一側(cè)的許屏見她來了,驚疑不定,連忙下跪行禮。
床榻上的人依然沒醒,似乎昏睡了許久。
姜青姝久久地注視著趙玉珩蒼白的臉,心情復雜,這一世他們沒有交集,她這一聲“三郎”也不再能喚出口。
但即使他不記得,對她來說,他也還是三郎。
是值得她救的三郎。
她回過神,問許屏:“君后昏睡了多久?”
“回陛下,君后上次醒來是昨日上午……”
姜青姝沒有多說什么,揮了揮手,外頭等候的神醫(yī)婁平躬身進來。
她下令道:“給君后救治,朕要他痊愈�!�
說完,她轉(zhuǎn)過視線,負手看著窗外的雪景。婁平從她身后緩步上前,來到君后的床榻邊,仔細為趙玉珩把脈。
隨后他又從藥箱里拿出銀針,開始為趙玉珩施針。
殿中靜悄悄的,幾人的呼吸聲被殿外的北風聲掩蓋,姜青姝多在這里留了一會兒,直到婁平親口說趙玉珩已經(jīng)安然無恙,她才放心,起身離開。
還未回到紫宸殿,姜青姝就聽人稟報,說張司空來了。
她命所有人留在殿外,自己獨自進去。
彼時,男人正背對著她站在那里,錦衣寬松,廣袖低垂,勾勒出清俊單薄的身骨。
聽到聲響,他回過頭來。
天剛亮不久,外頭初升的日光照射進來,絲絲縷縷落在張瑾袍角,卻將他的一雙眼沉在暗處,他的雙瞳深黑,如沉靄暮色,光影在其間閃動,翻涌著萬般復雜的情緒。
四目相對。
這一眼,跨越了兩世的距離,仿佛脫離軀殼,直抵靈魂,只此一眼,他們彼此都已經(jīng)明白,那一場美夢消失了。
那一場被他百般求來的美夢。
夢里他的心上人也喜歡他,他們在一起了,還在共同期待那未出世的孩子。
回到現(xiàn)實,他們上次見面還是在那個張府的夜晚,生死訣別,愛恨兩消。
張瑾太熟悉她看過來的眼神,這就是他最熟悉的那個姜青姝,完完整整、恢復記憶的她,也是那個親手打敗他、讓他又愛又恨的人。
誰也沒有主動打破寂靜。
姜青姝一步步上前,來到他面前,目光微微落在他隆起的腹部,張瑾袖中的手指一直死死扣著,在竭力壓抑內(nèi)心的洶涌,想保持平靜,卻依然因為這一眼而生出幾分惶恐來害怕她露出厭惡的眼神,害怕聽她出言譏諷。
她一定會冷笑著說,張瑾啊張瑾,你真可笑,為了懷上這個孩子,你還真是煞費苦心。
她還會說,張瑾,怎么會有像你這么犯賤的人,明知道我不喜歡你,還非要倒貼過來?
你知不知道你這種死纏爛打的行為很惡心?
你以為你懷孕了,我就會接受你嗎?接受這個孩子嗎?
你以為你詆毀旁人,害了趙玉珩,我就會喜歡你嗎?
你以為你做到這個地步,我就會對前世的事一筆勾銷嗎?
真是癡心妄想。
張瑾太陽穴刺痛,心里一遍遍翻滾著這些冰冷的話語,如同魔障,揮之不去。
姜青姝出聲:“你……”
才開口吐出一個字,就驟然落入一個懷里。
她愣了一下,奮力掙扎起來,雙手按著他的肩膀,試圖推開他,他卻扣死了她的腰,死死按著,竭盡全力,恨不得將她嵌入自己的體內(nèi),呼吸不穩(wěn),連手都在抖。
他閉目道:“別推開我�!�
“我知道你厭惡我�!�
“縱使你恨我騙你,我也絕不后悔,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你要如何,我都認了�!�
抱著她的男人越發(fā)用力,滾燙的呼吸落在她的頸側(cè),猶如火焰炙烤,她仿佛能感覺到他跳動的心臟隔著衣衫貼在自己的胸口處,一下一下,那么用力。
他喚:“姜青姝。”
姜青姝聽到他叫自己,明明是咬牙切齒,惡狠狠的語氣,卻透著一股近乎于哀求的情緒。
她不再掙扎,陷入沉默。
前世,她根本不信張瑾的愛。
直到最后,她都認為他只是斗輸了才不得不放手,如果非要后悔,他只會后悔中間算漏了一環(huán),絕不會后悔自己的所作所為。
因為這就是張瑾,驕傲、自負,一切以利益為先,從不讓步。
她要權(quán)勢,他也要,他們都把感情排在第二位。
難道不是這樣嗎?
她自認為了解他,因為他們有些地方太相似了,都是為了生存一路廝殺的人,都很自我,這種人絕不會做什么自我感動的事,可偏偏,前世野心勃勃、殺伐果斷的張司空,今生成了甘愿大著肚子在朝堂上任人打量的可憐蟲,還樂在其中。
他今生犯的蠢,實在讓她費解。
他原來這么喜歡她?這一世甚至為了她,自請辭官入宮。
進來之前,姜青姝本想質(zhì)問他關(guān)于趙玉珩的事,又覺得沒必要,不這么做就不是張瑾了,現(xiàn)在被他這樣抱著,她甚至倍感無奈。
她低聲說:“你先放開我�!�
她一開口,張瑾卻抱得更加用力。
姜青姝又說:“你勒痛我了�!�
聽見她喊痛,張瑾才終于放開手。
但他的手還是抓著她的,就像是怕她跑了,她低頭看了一眼他用力到泛白的指骨,深吸一口氣,盡量平靜地說:“事已至此,我們之間的事,互相都心知肚明,我也沒什么好質(zhì)問你的�!�
“張瑾,我覺得我們需要好好談?wù)��!?br />
她和張瑾,是時候冷靜下來好好溝通了。
他們以前都太不冷靜了,從未放下一切來詢問彼此真實的想法,雖然那時……就算溝通了,彼此也不會太相信對方的話,都覺得對方是在用謊言迷惑自己。
但現(xiàn)在,那些你死我活都過去了。
沒什么不能談的。
她的反應(yīng)超乎了張瑾的意料,他怔怔看著她,還沒等他說什么,她已經(jīng)先一步找了個地方坐下來,抬起頭來,認真望著他。
她說:“首先,我想告訴你,不管我們從前爭成什么樣子,一碼歸一碼,我并沒有多憎恨你�!�
換位思考一下,如果她是張瑾,她只會比張瑾更過分,她從來不會因為對手強大就憎恨對方,相反,他是她很認可的對手。
她這副平靜的樣子,讓張瑾也徹底冷靜下來,他盯著她平靜的雙眼,問:“你不恨我命人軟禁你,還逼你喝毒酒?”
“不恨�!�
她十分坦然地笑了笑,不緊不慢道:“我早就知道毒酒那件事,不是你下的令,而且不管有沒有毒酒,按照我的安排,我都會一路逃到懸崖邊,當著所有人的面跳下去。”
“甚至,為了刺激你出手謀反,趙玉珩沒死的消息也是放出來的�!�
她的話如此直白,毫不遮掩。
張瑾薄唇緊抿,哪怕有所設(shè)想,聽她這樣當面說來,也依然苦澀異常,前世他曾懊悔過,為何僅僅因為趙玉珩還活著便這樣對她,到頭來,讓她恨他,也令阿奚覺得他是個出爾反爾的兄長。
這也是她算計的。
他眸光沉浮,好似罩了一層冰霧,自嘲一聲:“你總是知道怎么激怒我�!�
他自認是個喜怒不形于色、自制力極強的人,這一生,卻屢次在她面前失控。
她笑著說:“過獎,你不也很了解我嗎?所以這一世,才哄得我這么信任你�!�
“在諷刺我?”
“哪有,我明明是在夸獎你�!�
她是真心認為,張瑾能騙過有上帝視角的她,真的很厲害。
張瑾盯著她臉上若有若無的笑容,只覺得,前世那種與她相處時,那種若即若離、灼燒肺腑的感覺又回來了。
他接著問:“既不厭惡我,為什么不愿和我在一起?”
“很簡單,因為我那時不相信你�!�
“所以就在香囊里下藥?”他看著她,眉頭越皺越緊:“你若直接告訴我不想要孩子,我也不會強求。”
“我當然不會直說�!彼硭斎坏胤磫枺骸拔乙侵闭f了,還怎么讓你戀愛腦上頭?”
張瑾:“……”
張瑾沒有說話了,臉色終于冷了下來,她玩味地端詳著他冷峻的神情,覺得這副樣子,比方才戀愛腦發(fā)作的樣子順眼了一些。
他抱著她露出卑微深情的一面,會讓她說不出這種話。
她會有罪惡感的。
姜青姝想起什么似的,補了一句:“哦,忘了告訴你,前世我知道你懷孕了�!�
驟然聽到這句,他只覺得太陽穴被針狠狠一扎,劇痛無比,狠狠閉了閉雙眼。
姜青姝的聲音還在耳邊持續(xù)不斷:“我一直在等你主動說,可惜你到最后都不說,那我當然也不好提�!�
張瑾面色冰寒,許久才冷聲道:“現(xiàn)在告訴我這些,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彼柭柤�,嘆息道:“只是想告訴你,我并不厭惡孩子�!�
這句話,說得太輕,如一陣微風輕輕拂過耳畔,不著痕跡,但張瑾卻聽清楚了。
他猛地抬眼盯著她。
她說,不厭惡孩子。
他心里再次滋生異樣的感覺,唇動了動,一會兒被她打一巴掌,一會兒又被給了糖,站在那兒的神情幾經(jīng)變換,竟有些空茫。
轉(zhuǎn)瞬又想清楚了,他所喜歡的,并非是裝出深情無害的她,也并非冷血無情的她,恰恰是這副狡猾多變的樣子,最讓他又愛又恨,欲罷不能。
張瑾越來越冷靜,忽然朝她走過去,身影擋住遠處的燭火,黑影微微覆在她的臉上。
她仰頭看著他:“怎么?這就又忘了朕是怎么害你的了?”
“你是什么樣的人,我也不是今日才知道�!彼脱勰曋�,“還有什么,不妨繼續(xù)說�!�
她聽他這么說,倒還認真地托腮繼續(xù)回想,又想到一個:“之前你客棧遇刺,其實你懷疑的沒錯,的確是朕算計的,還好朕聰明,事后故意喝酒裝病,再隨便演一演傷心,你就打消懷疑了。”
“崔娘子婚禮那夜,我們其實沒有發(fā)生關(guān)系。”
“還有……朕一直知道是你殺了崔弈,朕也是故意裝作不知,打算將之當做籌碼,讓崔家最后為朕所用�!�
“……”
瞧,這就是一個滿腹心機的帝王。
他微微閉目,安靜地聽她繼續(xù)在耳側(cè)說,男人的面容冷峻,下頜繃緊,不算溫柔,卻也沒有方才的冷色,只能看到微微顫動的睫毛。
她不再說了。
他睜眼看著她,絲毫不怒,還笑了笑,“沒有了?”
“沒有了�!�
“陛下現(xiàn)在是怎么想的?”
“朕想看你是怎么想的�!�
姜青姝是想把自己最真實的一面給他看,至此,她再也沒有什么激怒他的籌碼,他卻將她的全部,一一照單全收。
她再也無話可說。
她輕輕抿著唇,目光看向一側(cè),忽然說:“不可否認,你這一世,對朕的確是挺好的……”
好到讓她心動。
如果沒有恢復記憶,她大概真的想和他過一輩子。
她這一世,不再和趙玉珩、阿奚有瓜葛,身邊的人,的確唯剩他一個。
張瑾看著近在咫尺的這雙眼,再次湊近了一些,她安然坐著,他卻已經(jīng)變成了半跪在她面前的姿勢,捉著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上,執(zhí)著地又問:“所以,你還要不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