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面錦旗被我暫時靠在了墻角——一個相對不那么積灰的角落。望著滿屋狼藉，我認命地卷起了中山裝的袖子。地府降職可沒附贈保潔服務，這“兇宅辦”的啟動工作，得從最基礎的體力勞動開始。</p>
清掃過程枯燥且充滿意外。掃帚剛揮下去，就驚動了一窩住在破沙發(fā)里的耳廓狐（？）大小的蟑螂，它們邁著從容不迫的步子，仿佛我才是那個闖入者。角落里堆著的舊報紙，一碰就碎成了紙屑，頭版標題依稀是二十年前的“幸�；▓@盛大開盤，引領都市宜居新潮流”，配圖上的小區(qū)光鮮亮麗，與如今的破敗形成辛辣諷刺。</p>
最讓我膈應的是那個布滿污漬的洗手池，擰開水龍頭，流出的水帶著鐵銹般的暗紅色，還夾雜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腥氣。我皺著眉，用判官筆尖沾了點水，仔細感知了一下。</p>
不是血，是某種……陰穢之氣長期侵蝕管道形成的沉淀。這小區(qū)的“地基”問題，看來比表面看到的更嚴重。</p>
忙活了大半天，總算清理出一片能下腳的區(qū)域。我把那張吱呀作響的舊辦公桌拖到窗邊，擦了擦，將地府配發(fā)的平板電腦和我的判官筆端正放好。又從儲物戒指（地府公務員標準配置，內含三立方米空間，主要放些卷宗和應急物資）里取出一盞幽冥長明燈點上。幽藍色的火苗跳動，驅散了室內的陰寒，也提供了穩(wěn)定的照明——雖然這光線下，我的臉色估計也跟鬼差不多。</p>
剛坐下喘口氣，門外就傳來了窸窸窣窣的動靜。不是腳步聲，更像是某種東西在地上拖行的聲音。</p>
“咚咚咚�！鼻瞄T聲很輕，帶著點怯生生的意味。</p>
“請進�！蔽覔P聲道。</p>
門被推開一條縫，先探進來一個……梳著羊角辮、臉色青白的小腦袋。是個約莫七八歲的小女鬼，穿著過時的小花裙，懷里緊緊抱著一個臟兮兮的布娃娃。</p>
“請……請問，是管事的陸叔叔嗎？”小女鬼的聲音細若蚊蚋。</p>
“是我，進來吧。”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和藹可親。對待未成年鬼魂，地府有專門的關愛條例。</p>
小女鬼飄了進來，站在屋子中央，低著頭，小手不安地絞著裙角�！拔摇医墟ゆ�。王爺爺說，您是新來的官兒，能幫我們解決問題�！�</p>
老王頭？動作夠快的。這老鬼儼然成了小區(qū)鬼魂的民意代表了。</p>
“妞妞，有什么困難，跟叔叔說。”我示意她坐下，但她只是搖了搖頭，依舊站著。</p>
“我……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辨ゆぬ痤^，大眼睛里蓄滿了淚水，“我家原來就在這棟樓，可是……可是樓變了，路也變了，我每天晚上都在這附近轉悠，就是找不到門……”</p>
迷路鬼？這倒是常見。很多橫死或夭折的鬼魂，會因為執(zhí)念或時空錯亂，困在死亡地點附近，反復經(jīng)歷尋找的過程。</p>
我打開平板，調出小區(qū)的地形圖和住戶登記信息（部分信息需要向陽間相關部門申請臨時權限）。“妞妞，告訴叔叔，你家原來住幾單元幾零幾？你爸爸媽媽叫什么名字？”</p>
妞妞報出了一個門牌號，又說了兩個名字。我快速查詢，結果顯示：該戶目前空置，登記信息顯示，大約十五年前，該戶曾發(fā)生過一起意外，一名女童從陽臺墜落身亡。</p>
對上了。我心中了然。這種地縛靈，常規(guī)超度效果不大，需要化解其執(zhí)念。</p>
“妞妞，你看，”我把平板屏幕轉向她，上面顯示著當年她家陽臺的老照片（從房產檔案里找到的），“是不是這里？”</p>
妞妞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用力點頭：“是！是我家！陽臺上有媽媽養(yǎng)的花！”</p>
“但是現(xiàn)在小區(qū)改造，樓號和外墻都變了�！蔽仪袚Q到現(xiàn)在的小區(qū)俯瞰圖，用手指著相應的位置，“你看，其實你家就在這里，只是樣子不一樣了。叔叔幫你做個標記，以后你就能找到了，好不好？”</p>
我拿起判官筆，凌空對著妞妞的眉心輕輕一點，一道微光沒入。然后，我又對著平板上的地圖，在她家原來的位置做了一個只有她能感知到的靈魂印記。</p>
“現(xiàn)在，你再感覺一下，能找到家了嗎？”</p>
妞妞閉上眼睛，仔細感知了一下，再睜開眼時，臉上露出了開心的笑容：“能！我感覺到啦！謝謝陸叔叔！”她抱著布娃娃，歡快地原地轉了個圈，然后化作一道青煙，朝著正確的方向飄去，應該是終于“回家”了。</p>
我在平板上記錄：處理未成年地縛靈妞妞迷路事件，通過靈魂印記引導，成功化解執(zhí)念。處理方式：心理疏導，技術輔助。</p>
剛記錄完，門又被敲響了。這次的聲音實在了很多。</p>
進來的是個中年男鬼，穿著工裝，身上帶著一股濃重的機油味和……一股焦糊味。他臉色黝黑（不知是天生還是熏的），眼神直勾勾的，一進來就盯著我桌上的幽冥長明燈看。</p>
“專員，俺是小區(qū)鍋爐房以前燒鍋爐的老張�！彼_口，聲音沙啞，“俺……俺想問個事�！�</p>
“張師傅，請講�！蔽倚闹芯瑁@鬼身上的怨氣比妞妞重多了，還帶著股暴戾之氣。</p>
“俺死了這么多年，也沒人給俺燒點紙錢元寶啥的�！崩蠌埓曛郑抗膺�是沒離開那盞燈，“俺在地底下，聽說現(xiàn)在陽間流行啥……新能源？燒煤的鍋爐都淘汰了。俺就琢磨，俺這手藝是不是白瞎了？到了下面，還能不能找到燒鍋爐的活兒？”</p>
我：“……”</p>
好家伙，這位是擔心就業(yè)問題。看來地府的再就業(yè)培訓中心得抓緊搞起來了。</p>
我耐著性子，又調出地府關于“陰魂職業(yè)技能轉化與再就業(yè)扶持”的相關文件（還好我下來前做足了功課，下載了不少政策文檔）。“張師傅，你看，地府現(xiàn)在也在搞產業(yè)升級。像您這樣有豐富鍋爐操作經(jīng)驗的老師傅，正是我們急需的人才。下面新開的‘幽冥熱能集團’，專門處理地獄熔巖余熱利用，就需要您這樣的技術骨干。而且，經(jīng)過培訓，還可以轉崗到孟婆湯加熱車間、或者忘川河冬季防凍供暖站等重要崗位……”</p>
我一番“職業(yè)規(guī)劃”，把老張說得一愣一愣的，眼中的暴戾之氣漸漸被一種找到人生（鬼生）新方向的迷茫和期待所取代。</p>
“真……真的？孟婆湯還得專門加熱？”</p>
“那當然，保證口感嘛�！蔽颐娌桓纳�，“您填個表，我?guī)湍扑]過去，優(yōu)先安排面試�！�</p>
送走了對未來充滿希望的前鍋爐工老張，我揉了揉眉心。這兇宅辦，快成地府駐陽間就業(yè)指導中心兼信訪辦了。</p>
一下午，又陸陸續(xù)續(xù)來了幾個鬼魂，有抱怨樓上住戶半夜跳繩影響睡眠的（那住戶是個夢游癥患者），有投訴小區(qū)野貓總在自己墳頭（疑似）撒尿的，還有一位老太太鬼，顫巍巍地來問能不能托夢給兒子，讓他祭祖時別老燒iphone，多燒點實在的柴米油鹽……</p>
我都一一接待，能解決的當場解決，需要協(xié)調的記錄下來。態(tài)度良好，程序規(guī)范，充分展現(xiàn)了地府基層干部的優(yōu)良作風。</p>
直到夕陽西下，小區(qū)里的陰氣開始明顯加重，前來“拜訪”的鬼魂才漸漸稀少。</p>
我關上門，看著平板上一長串的“已處理”事件列表，又看了看墻角那面錦旗。效率確實高，口碑也立起來了。但心里那點不安，卻越來越清晰。</p>
這些鬼魂，無論是迷路的小孩、擔心失業(yè)的工人，還是抱怨瑣事的居民，他們身上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的執(zhí)念和怨氣，都異常地“純粹”和“聚焦”。仿佛有某種力量，將他們的注意力牢牢鎖定在了生前的瑣碎煩惱上，而掩蓋了某些更深層次的東西。</p>
尤其是老王頭。他作為小區(qū)老鬼的代表，看似熱情幫忙，但每次出現(xiàn)和消失都太過“恰到好處”。他送錦旗，組織鬼魂有序來訪，像是在……幫我盡快融入，或者說，讓我忙于處理這些表面問題，無暇他顧。</p>
我走到窗邊，看向外面逐漸被暮色籠罩的破敗小區(qū)。華燈初上，但幸福花園的燈光稀疏而昏暗，很多窗戶后面，似乎有影影綽綽的目光在窺視著這個新來的“兇宅辦”。</p>
地下埋著的秘密，看來不是那么容易觸及的。這些看似無害的“群眾”，或許本身就是秘密的一部分，或者，是守護這個秘密的第一道屏障。</p>
我拿起判官筆，在平板地圖上小區(qū)中心的位置，畫了一個重重的問號。</p>
明天，得去實地勘察一下了。就從那個據(jù)說怨氣最重、至今無人敢住的“一號兇宅”開始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