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壽康宮的老太監(jiān)再次來到長春宮門外時，臉色比往日更沉幾分。他并未如常詢問抄錄進度，而是尖著嗓子，帶來太后的又一道口諭。</p>
“太后娘娘鳳體欠安，夜不能寐，聽聞貴妃娘娘近日潛心抄經，字跡工整，心誠則靈。特請貴妃娘娘親手抄錄《金剛經》九卷，送往皇覺寺佛前供奉，為太后娘娘祈福。”</p>
《金剛經》？九卷？</p>
瓔珞聽得心頭一緊。這比《女則》《女訓》更加繁復耗神！太后這是變著法兒地磋磨娘娘！</p>
她下意識看向身側的主子。</p>
沈青黛今日穿了件素凈的月白宮裝，未施粉黛，臉色在陰沉天光下顯得有些蒼白，卻依舊挺直脊背站在宮門內。她聽完口諭，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淡淡道：“臣妾領旨。請公公回稟太后，臣妾必當盡心�！�</p>
老太監(jiān)似乎沒料到她會如此干脆應下，愣了一下，才板著臉道：“太后娘娘心急，請貴妃娘娘三日內抄錄完畢。”</p>
三日？九卷《金剛經》？便是日夜不休也難完成！</p>
瓔珞幾乎要忍不住出聲，卻被沈青黛一個眼神止住。</p>
“臣妾，遵旨�！鄙蚯圜煺Z氣依舊平穩(wěn)。</p>
老太監(jiān)狐疑地打量她一眼，終究沒再說什么，轉身離去。</p>
宮門重新合攏。</p>
瓔珞急得眼圈發(fā)紅：“娘娘！這分明是故意刁難！您舊傷未愈，手腕本就容易酸痛，這三日九卷如何抄得完？若是累壞了身子……”</p>
“抄不完，便是對太后不敬，心意不誠�！鄙蚯圜燹D身往回走，聲音聽不出情緒，“他們等的就是這個。”</p>
回到偏殿，看著案上早已備好的厚厚一沓《金剛經》用紙，沈青黛沉默片刻。</p>
“研磨吧。”</p>
她真的開始抄了。幾乎是廢寢忘食，從白日到深夜，燈燭燃盡又續(xù)上。手腕腫了便用熱毛巾敷一敷，繼續(xù)寫。臉色越來越白，眼下泛出淡淡的青黑。</p>
瓔珞在一旁看得心疼不已，卻勸不動，只能偷偷抹淚。</p>
第二日深夜，沈青黛伏在案上小憩了片刻，醒來時喉頭發(fā)干，忍不住咳嗽了幾聲，聲音有些悶。</p>
瓔珞立刻緊張起來：“娘娘可是著了涼？奴婢去請?zhí)t(yī)！”</p>
“站住�！鄙蚯圜旖凶∷�，聲音帶著咳嗽后的微啞，“一點小咳嗽，不必驚動太醫(yī)。去熬碗姜湯來便是�！�</p>
瓔珞猶豫：“可是……”</p>
“去�！�</p>
“……是�！�</p>
姜湯還沒熬好，乾清宮的大太監(jiān)常祿卻帶著兩個小太監(jiān)，抬著一個小箱子來了。</p>
常祿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恭敬笑意：“陛下聽聞貴妃娘娘近日抄經辛苦，特賜下老山參一支，給娘娘補補元氣。陛下還說，太后鳳體要緊，但娘娘也需保重自身，不必過于勞累�！�</p>
箱子打開，里面果然躺著一支品相極佳的野山參。</p>
瓔珞心中頓時一喜，陛下還是關心娘娘的！</p>
她下意識看向主子。</p>
沈青黛停下筆，目光落在那支山參上，看了片刻，臉上依舊沒什么波瀾，只微微頷首：“臣妾謝陛下賞賜�！�</p>
常祿笑道：“陛下牽掛娘娘，奴才這就回去復命�！�</p>
“公公慢走。”</p>
常祿走后，瓔珞捧著那支山參，像是捧著救命稻草：“娘娘！陛下心里還是有您的！有了這老山參……”</p>
“收到庫房去�！鄙蚯圜齑驍嗨�，重新拿起筆。</p>
瓔珞愣住：“娘娘？您不立刻用一些嗎？您臉色這么差……”</p>
“本宮現在沒空。”沈青黛頭也不抬，筆尖重新落在宣紙上，“況且，陛下的恩賜，是‘賞’下來的。本宮豈能不識抬舉，立刻就用？”</p>
瓔珞怔在原地，看著主子冷漠的側臉，忽然明白了什么。陛下這關懷，來得太巧，也太遲。更像是一種姿態(tài)，做給太后看，做給六宮看，或許……也是做給他自己看。而非真心疼惜娘娘此刻正在受的苦。</p>
她鼻子一酸，默默將山參收了起來。</p>
第三日傍晚，沈青黛終于抄完了最后一筆。</p>
九卷《金剛經》整整齊齊疊放在案頭，墨跡未干。</p>
她臉色蒼白如紙，起身時甚至晃了一下，被瓔珞及時扶住。</p>
“娘娘！”</p>
“無事�！鄙蚯圜焱崎_她，自己站穩(wěn)，“把這些經卷收好，明日一早，送去皇覺寺�！�</p>
“奴婢明白�！�</p>
當夜，沈青黛發(fā)起了低燒�？人砸布又亓诵�。</p>
她不讓請?zhí)t(yī)，只讓瓔珞煮了普通的散寒湯藥，喝下后便早早歇下。</p>
瓔珞守在外間，一夜未眠，聽著內間偶爾傳來的壓抑咳嗽聲，心急如焚。</p>
而此時的皇覺寺，萬籟俱寂。</p>
藏經閣深處，一盞孤燈如豆。</p>
一個身影悄然潛入，動作輕捷地避開守夜的僧人，來到供奉太后長生牌位和日常所用經卷的佛龕前。</p>
那身影在黑暗中摸索了片刻，將一樣東西，小心翼翼塞進了佛龕底座一個極其隱蔽的縫隙里。</p>
做完這一切，身影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黑暗中。</p>
只有佛龕前那盞長明燈，燈焰輕微晃動了一下，很快又恢復如常。</p>
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p>
……</p>
翌日，九卷抄錄好的《金剛經》被送去了皇覺寺，由方丈親自接收，供奉于佛前。</p>
消息傳回宮中，太后只淡淡“嗯”了一聲，未置可否。</p>
坤寧宮那邊似乎也安靜得出奇。</p>
然而，這種平靜并未持續(xù)多久。</p>
就在經卷送入皇覺寺的第三日深夜，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吞噬了藏經閣一角。</p>
火勢雖被僧人及時撲滅，未造成更大損失，但太后日常禮佛的那處佛龕及其周圍經卷，卻被燒毀大半。</p>
消息傳入宮時，太后正準備安寢，聞言驚得打翻了手邊的參茶。</p>
“怎么會突然走水？！”她又驚又怒，“佛龕如何？哀家那些……”</p>
回話的太監(jiān)嚇得抖如篩糠：“回、回太后娘娘……佛龕……佛龕燒得嚴重……里面的經卷……怕是……”</p>
太后臉色一白，猛地站起身：“查！給哀家徹查！好好的怎么會走水！”</p>
皇覺寺一時人心惶惶。</p>
初步查探，火源起自佛龕附近，疑似是長明燈被打翻引燃了經卷。但具體原因，仍在詳查。</p>
然而，在清理火災殘骸時，一名細心的老僧卻在燒得焦黑的佛龕底座縫隙里，發(fā)現了一樣未被完全焚毀的東西——</p>
那是一小塊極品的松煙墨，質地堅硬，僅被燒焦了外表，依稀可辨其上曾雕刻著某種獨特的徽記紋樣。</p>
而這種品相和帶有徽記的松煙墨，并非皇覺寺所有，也非尋常人家能用得起。</p>
老僧不敢怠慢，立刻將此事稟報了方丈。</p>
方丈看著那小塊殘墨，眉頭緊鎖，沉吟良久，最終長嘆一聲：“阿彌陀佛……此事，需得立刻稟報宮中�！�</p>
殘墨被小心包裹，以最快的速度送入了壽康宮。</p>
太后看著托盤里那小塊焦黑的墨塊，聽著內侍低聲回稟發(fā)現它的位置和可能的來歷，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驚疑不定之外的、更深沉的冰冷。</p>
佛龕底座……那樣隱蔽的位置……</p>
若非有人刻意放入，怎會出現在那里？</p>
而這墨……</p>
她指尖微微顫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一種被愚弄、被挑釁的震怒。</p>
“去查。”她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冰冷刺骨，“給哀家查清楚，這墨，最近都賞給了哪些宮里！特別是……長春宮！”</p>
“哀家倒要看看，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佛門清凈地行此魑魅魍魎之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