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虎皮焚盡,倀鬼魂散。</p>
陳十三癱在地上,像一條離了水的魚,大口地喘著粗氣。他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是完好的。狼群的抓痕和咬傷火辣辣地疼,而被倀鬼魂體侵蝕過的地方,則是一片陰寒麻木。</p>
更讓他心悸的,是懷中那本《斬勘圖》上新浮現(xiàn)的字跡。</p>
倀鬼役法:刺己一目,可驅(qū)魂問路一時。</p>
斷指,刺目……</p>
這本兇書,每一次給予他保命的“法子”,都要從他身上剜下一塊血肉,剝離一樣屬于“人”的東西。他不敢想象,當(dāng)這本圖冊被填滿時,自己會變成一副怎樣的光景。一副拼湊起來的、殘缺不全的怪物?</p>
“不錯,又多了個保命的法子。”</p>
瞎眼說書人的聲音從門口幽幽傳來,他不知何時已站在那里,蒙著雙眼的黑布在夜風(fēng)中微微擺動。</p>
“不過,這眼珠子和指頭可都是爹娘給的,用一回少一回,省著點花�!彼巧硢〉纳ひ衾铮牪怀鍪浅爸S還是憐憫。</p>
陳十三掙扎著坐起來,死死地盯著他:“你早就知道會這樣?”</p>
“知道?”說書人嘿嘿一笑,走到他身邊,用那根油亮的棗木拐戳了戳地上的灰燼,“我只知道,這世道,想活命就得拿東西換。有的人拿良心換,有的人拿尊嚴(yán)換,而你嘛……拿的是自個兒的皮肉零件。說起來,還算公道�!�</p>
他頓了頓,仿佛“看”穿了陳十三的心思,又補了一句:“別想著把它扔了。這《斬勘圖》,自打沾了你的血,就跟你的命綁在了一塊兒。書在,你還有條掙扎的路;書毀,你立刻就得魂飛魄散,連做個游魂野鬼的資格都沒有�!�</p>
這句話,徹底掐滅了陳十三心中最后一絲僥幸。</p>
他成了一個被判了無期徒刑的囚犯,而這本皮紙圖冊,就是他永生永世的牢籠。</p>
接下來的幾天,陳十三在說書人的“指點”下,用鍋底灰混合著唾沫涂抹傷口,勉強止住了流血。他身上的尸臭味,在斬殺了倀鬼后,又多了一股子野獸的腥臊氣。這讓他無論走到哪里,都像個移動的瘟疫源,被人避之不及。</p>
兩人一路向南,靠著說書人那三寸不爛之舌,在破廟野店討些殘羹冷炙,加上陳十三偶爾用“尸僵之身”殘余的蠻力打點山雞野兔,才勉強混個溫飽。</p>
半個月后,他們來到了一座更大的縣城。</p>
這座縣城比之前的小鎮(zhèn)要繁華得多,厚重的城門由巨大的條石壘砌而成,歲月在斑駁的城磚上刻下深深的溝壑,縫隙里頑強地鉆出幾簇枯黃的野草。青石板鋪就的街道向城內(nèi)延伸,兩旁是鱗次櫛比的商鋪,幌子在風(fēng)中招展。然而,城門口的氣氛卻異常壓抑凝重,空氣里仿佛彌漫著無形的恐慌。城墻上,除了官府張貼的、墨跡半干的通緝告示,最顯眼處還貼著一張用雞血寫就的巨大榜文!那猩紅的字跡在灰暗的城墻背景下,顯得格外刺目驚心。</p>
榜文周圍,里三層外三層地圍滿了百姓。有人伸長脖子,臉上寫滿恐懼,竊竊私語;有人眼神麻木,仿佛早已見怪不怪;也有人眼中閃爍著貪婪的光芒,死死盯著榜文上那巨大的賞格數(shù)字。</p>
陳十三擠進去一看,心頭猛地一跳。</p>
那是一道懸賞驅(qū)邪的榜文!</p>
榜文以一種半文半白的官樣文章寫就,大意是:“城西張大戶家小姐中邪,已逾半月。初時夢中囈語,繼而白日見鬼,近幾日更是形銷骨立,氣若游絲,夜夜房中有異響,似與鬼物交合。有能人異士驅(qū)之,賞銀五十兩。”</p>
五十兩!</p>
陳十三的喉頭不受控制地滾動了一下。五十兩雪花銀!那沉甸甸的分量仿佛已經(jīng)壓在了他的掌心。足夠他買一身干凈體面的粗布衣裳,吃上十頓熱氣騰騰、油水充足的飽飯,再找一個有干凈床鋪、能遮風(fēng)擋雨的客棧,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上一個月!那種對久違的、安穩(wěn)的、屬于“人”的正常生活的渴望,像一蓬澆了油的野火,瞬間在他干涸的心底熊熊燃燒起來,燒得他口干舌燥。</p>
但他立刻又清醒過來。能讓懸賞行出到五十兩賞銀的邪祟,絕非義莊那懵懂</p>
尸煞或山野倀鬼可比。這錢,是拿命去換的。</p>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躁動,準(zhǔn)備拉著說書人石翁離開這是非之地。</p>
然而,那瞎子卻不知何時已擠到了他身邊,用三弦那光滑的琴頭,不輕不重地敲了敲那張散發(fā)著淡淡血腥氣的榜文邊緣。</p>
“畫皮妖。”石翁的聲音壓得極低,沙啞的嗓音里帶著一絲興奮,“這可是個肥差。畫皮妖不喜爭斗,專好吸食人的精氣,尤喜年輕女子的元陰。只要找到它的真身,破了它那層精心描繪的‘畫皮’,就跟捅破一層窗戶紙一樣簡單,比對付倀鬼省力多了。而且……”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個意味深長的弧度,“它的‘遺物’,可是個好東西�!�</p>
“我不去�!标愂龜蒯斀罔F地拒絕。他已經(jīng)受夠了這種拿命換“法子”的日子。</p>
“真不去?”說書人石翁側(cè)過頭,那條黑布正對著他,“你那斷指的傷口,是不是又開始疼了?陰瘡不除,煞氣攻心,不出三月,你就得跟義莊那具尸煞一樣,渾身僵直,六親不認(rèn),只余下一點嗜血的本能。張大戶家富甲一方,府上定有鎮(zhèn)宅的寶物,說不定……就有能暫時壓制你這陰瘡煞氣的東西。就算沒有,五十兩銀子,也足夠你買些上好的朱砂雄黃,吊一吊命了。”</p>
這句話,精準(zhǔn)地?fù)糁辛岁愂能浝摺?lt;/p>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那根空蕩蕩的指節(jié),那里的陰寒似乎又加重了幾分。</p>
就在他猶豫不決時,說書人石翁卻慢悠悠地踱到了城門洞對面一個賣劣酒的小攤旁,靠著油膩的酒幡坐了下來。他沒有再勸說,反而撥弄起懷中那把斷了弦的三弦,用那破鑼般的沙啞嗓音,開始……講起一個故事。</p>
“……話說那目連僧,為救墮入餓鬼道的母親,發(fā)下宏愿,誓要劈開地獄之門……”石翁的聲音不高,卻奇異地穿透了城門口的嘈雜,清晰地傳入陳十三耳中。他講的,正是《目連救母》的故事。講到目連僧歷經(jīng)千辛萬苦,終于找到母親,卻發(fā)現(xiàn)母親因生前罪孽,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時,石翁的語調(diào)陡然變得凄厲起來:</p>
“……慈母已非人,悲聲震幽冥!欲救母脫苦海,需得……舍身剜目見鬼神!方知那幽冥路,血淚鋪就,非大勇大孝,不可窺探分毫!”</p>
唱到“舍身剜目見鬼神”這一句時,石翁的聲音陡然拔高,凄厲如夜梟啼血!那“剜目”二字,更是被他咬得極重!</p>
恰在此時,一陣陰風(fēng)毫無征兆地吹過,將那張寫滿血字的榜文從墻上卷起,不偏不倚,正好貼在了陳十三的臉上,那股濃重的雞血腥味嗆得他一陣干嘔。</p>
“呃——!” 陳十三猛地發(fā)出一聲干嘔,手忙腳亂地將那冰冷的“血布”從臉上扯下,攥在手里。</p>
他看著說書人,又看了看榜文上那刺眼的“五十兩”字樣,最終,目光落在了自己那根纏著破布的斷指上。</p>
他知道,自己沒得選。</p>
說書人似乎“看”到了他的決定,唱聲戛然而止。他嘿嘿一笑,站起身,用棗木拐敲了敲地面:“走吧,時辰不等人。去晚了,那張家小姐可就真成一張皮了�!�</p>
陳十三深吸一口氣,將榜文塞進懷里,跟了上去。</p>
他知道,自己這只腳,已經(jīng)踏進了一個更深、更黑暗的泥潭里。而這一次,他要付出的代價,或許不僅僅是一根手指那么簡單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