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p>
深秋的雨來得猝不及防。</p>
最后一節(jié)自習課結(jié)束時，窗外已是鉛灰色的天幕，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河。小媛望著窗外出神，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書包側(cè)袋——那里藏著宏遠上月留在物理書里的字條：“期中考試后，我會想辦法來見你。”</p>
“發(fā)什么呆呢？”陳悅撞撞她的肩，“沒帶傘？”</p>
小媛回過神，苦笑點頭。清晨出門時還是晴空萬里，誰料傍晚風云突變。</p>
“跟我擠擠？”陳悅抖開印著卡通兔的折疊傘，“不過只能撐到校門口。”</p>
小媛正要答應，教室后門傳來一聲口哨。劉志斜挎著書包，手里轉(zhuǎn)著把黑色長柄傘：“小媛老師，專車接送服務了解一下？”</p>
陳悅噗嗤一笑：“得，護花使者來了�！�</p>
雨幕中的縣一中校門口擠滿了接學生的家長。小媛鉆進劉志傘下，雨水立刻在肩頭洇開深色痕跡——傘太小，根本遮不住兩人。</p>
“忠子呢？”小媛問。</p>
“他奶奶住院，請假回村了�！眲⒅景褌阃沁厓A，“這鬼天氣，宏遠要是知道我沒把你護周全，非得扒我的皮……”</p>
話音未落，一輛黑色轎車突然急剎在路邊。車門推開，周婷鉆出來，立刻有跟班撐開巨大的彩虹傘迎上去。</p>
“晦氣�！眲⒅緡K了一聲。</p>
周婷卻徑直朝他們走來，高跟鞋踩在水洼里濺起泥點：“喲，村姑也有人接�。俊彼抗鈷哌^劉志手中的小破傘，嗤笑出聲，“這種傘也好意思拿出來？我家保姆買菜用的都比這強�！�</p>
劉志握傘的手暴起青筋：“滾�！�</p>
“急了？”周婷挑眉，“聽說你那個學霸姘頭在省城混得風生水起��？怎么，玩膩鄉(xiāng)下妞了？”</p>
“你他媽——”劉志的拳頭剛掄起，小媛猛地拽住他胳膊。</p>
“周婷�！毙℃碌穆曇粼谟曷曋懈裢馇逦�，“你的傘確實很大�！彼鹗种赶蛐ｉT外的公交站，“但那里有個老奶奶抱著孫子在淋雨，你的傘能分他們一半嗎？”</p>
圍觀的學生們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一位佝僂的老人蜷在站牌下，用舊外套裹著啼哭的幼兒，雨水正順著她花白的頭發(fā)往下淌。</p>
周婷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人群的竊竊私語像針一樣扎過來。</p>
“關、關你屁事！”她猛地轉(zhuǎn)身，幾乎是逃向自家的轎車。彩虹傘掠過老人頭頂，卻未曾停留一秒。</p>
小媛嘆口氣，突然把書包塞給劉志：“等我一下。”</p>
她沖進雨幕，跑到公交站，將口袋里所有的零錢塞進老人手里：“阿姨，帶孩子打車回去吧。”</p>
老人渾濁的眼睛涌出淚水：“閨女，這怎么使得……”</p>
“快走吧，孩子都凍紫了。”小媛替她攔下出租車，看著祖孫倆上車才跑回劉志傘下，渾身已濕透。</p>
劉志愣愣地看著她：“你……”</p>
“走吧。”小媛抹了把臉上的汗水，“再站下去咱倆都得感冒�！�</p>
2</p>
拐進小巷時，雨更大了。</p>
積水淹沒腳踝，劉志的傘骨在狂風里發(fā)出呻吟。小媛冷得牙齒打顫，突然聽見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p>
“劉小媛！”</p>
她猛地回頭。雨霧中，一個身影狂奔而來，黑色雨衣帽子被風吹落，露出熟悉的金絲眼鏡和濕漉漉的額發(fā)。</p>
傘“哐當”掉進水洼。</p>
宏遠喘著粗氣停在幾步之外，雨水順著下頜線往下淌。他肩頭斜挎的背包還在滴水，褲腳沾滿泥漿，像經(jīng)歷了一場千里奔襲。</p>
時間仿佛靜止了。巷口的包子鋪蒸汽氤氳，雨點擊打青石板的聲音變得遙遠。小媛看見他鏡片后的眼睛泛著紅血絲，下頜有一道新鮮的血痕。</p>
“你……”她剛開口，就被攬進一個冰冷的懷抱。</p>
宏遠的手臂箍得她生疼，濕透的雨衣緊貼著她的臉頰。她嗅到雨水、塵土和淡淡血腥味混雜的氣息。</p>
“對不起�！彼穆曇粼陬^頂發(fā)顫，“我來晚了�！�</p>
劉志默默撿起傘撐在兩人頭頂，自己大半個身子淋在雨里：“這兒不是說話的地兒�！�</p>
宏遠松開小媛，指尖卻仍勾著她的衣角：“招待所訂好了，跟我走�！�</p>
3</p>
“青春旅社”的霓虹燈在雨幕中暈開暖光。</p>
老板娘看著三個落湯雞似的少年，皺眉敲了敲“客滿”牌子：“學生仔，沒房啦！”</p>
宏遠從錢包抽出身份證和幾張濕漉漉的百元鈔：“阿姨，我們只要一間，能洗澡就行。”</p>
鈔票上的水珠滴在柜臺。老板娘掃過小媛凍得發(fā)青的嘴唇，又瞥見宏遠下頜的血痕，突然壓低聲音：“后巷火災通道旁邊有個儲物間，有張折疊床，不收你們錢�！彼麃龛�匙，“別說出去��！”</p>
儲物間不足五平米，堆著拖把和水桶。折疊床一打開就占了大半空間。劉志把毛巾扔給小媛：“你倆收拾，我去買姜茶。”</p>
門關上了。狹小的空間里，只剩雨水從屋檐滴落的聲響。</p>
宏遠摘掉眼鏡，那道血痕完全顯露——像是被樹枝刮破的，邊緣還沾著泥。小媛用毛巾一角蘸了熱水，輕輕按上去：“怎么弄的？”</p>
“翻墻�！彼涣艘宦暎拔壹覈鷫ρb了碎玻璃。”</p>
毛巾下的手指頓住。小媛想起劉志說過，宏遠被禁足后，別墅內(nèi)外都裝了監(jiān)控。</p>
“值得嗎？”她聲音發(fā)哽，“要是被你媽發(fā)現(xiàn)……”</p>
“發(fā)現(xiàn)就發(fā)現(xiàn)�！焙赀h突然握住她的手腕，“小媛，我一天都等不下去了�！�</p>
折疊床發(fā)出“吱呀”輕響。他靠得太近，呼吸帶著雨水的涼意撲在她額前。小媛看見他瞳孔里自己小小的倒影，看見他喉結(jié)上下滑動，看見他沾著雨滴的睫毛緩緩垂下——</p>
“砰！砰！砰！”</p>
砸門聲驚得兩人觸電般分開。劉志在門外喊：“姜茶來嘍！附帶八卦消息一份！”</p>
4</p>
三杯滾燙的姜茶下肚，身體終于回暖。</p>
劉志盤腿坐在地上，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你們猜我剛才在藥店遇見誰了？周婷家的保姆！”他灌了口姜茶，“你倆雨中重逢的戲碼，已經(jīng)傳遍縣一中了！”</p>
小媛手一抖，姜茶潑在褲子上：“傳什么了？”</p>
“說宏遠翻墻逃家，淋成落湯雞就為見你一面。”劉志擠眉弄眼，“現(xiàn)在全校都在賭周婷什么時候氣瘋。”</p>
宏遠皺眉：“她還在找你麻煩？”</p>
“小打小鬧而已�！毙℃履妹聿裂澴�，“倒是你，今晚怎么回去？”</p>
“不回去�！焙赀h從背包掏出充電器插上，“明早六點前到家就行�！�</p>
劉志瞪大眼：“臥槽！私奔�。俊�</p>
折疊床突然顯得無比局促。小媛盯著墻角滲水的霉斑：“這……這怎么睡？”</p>
“你睡床，我打地鋪�！焙赀h從背包抽出件半干的襯衫鋪在地上，“劉志去網(wǎng)吧湊合一夜。”</p>
劉志哀嚎：“憑啥��？”</p>
“憑你打呼嚕能掀房頂�！焙赀h踹他一腳，“快點，雨小了就走�！�</p>
5</p>
門栓落鎖的聲音格外清晰。</p>
儲物間的燈是昏黃的節(jié)能燈泡，在頭頂滋滋作響。小媛蜷在折疊床上，聽見宏遠在地板翻身時衣料的摩擦聲。</p>
“冷嗎？”黑暗里傳來他的聲音。</p>
“不冷�！彼涯樎襁M帶著霉味的枕頭，“你……地上涼不涼？”</p>
那邊沉默片刻：“還好�！�</p>
雨水從管道滴進水桶，咚，咚，咚。像心跳的鼓點。</p>
“小媛。”宏遠突然開口，“轉(zhuǎn)過來�！�</p>
她慢吞吞轉(zhuǎn)身。黑暗中，宏遠側(cè)躺在水泥地上，眼睛映著窗外微弱的路燈光。</p>
“過來點�！彼斐鍪�，“地上有蟲�！�</p>
小媛嚇得一縮，下意識往床邊挪。指尖突然觸到溫熱的皮膚——宏遠不知何時坐到了床沿。</p>
“騙你的�！彼托�，呼吸拂過她耳畔。</p>
折疊床發(fā)出危險的吱呀聲。小媛整個人陷進枕頭里，宏遠的手撐在她耳側(cè)，濕漉漉的額發(fā)垂下來，掃過她的眉心。</p>
“那道血痕，”她抬手碰了碰他下頜，“還疼嗎？”</p>
“你親一下就不疼了。”</p>
空氣瞬間灼熱。小媛屏住呼吸，看見他喉結(jié)滾動，看見他緩緩低頭——</p>
手機震動聲乍響！</p>
宏遠猛地起身，從濕透的褲袋掏出進水的手機。屏幕上跳動著兩個字：**母親**。</p>
6</p>
震動聲在寂靜中如同驚雷。</p>
宏遠盯著閃爍的屏幕，下頜線繃緊。雨水順著發(fā)梢滴在屏幕上，暈開模糊的光斑。</p>
“接嗎？”小媛坐起身，心臟狂跳。</p>
震動停止了。下一秒，劉志的電話打了進來。</p>
“宏遠！”劉志的吼聲穿透雨夜，“你媽帶人查到網(wǎng)吧了！說再不出現(xiàn)就報警！”</p>
宏遠閉了閉眼：“拖住她，我……”</p>
儲物間的門突然被拍響！老板娘焦急的聲音傳來：“學生仔！有幾個兇巴巴的人在前臺查監(jiān)控！”</p>
小媛一把抓住宏遠的手：“從后窗走！”</p>
生銹的窗栓被死命拉開。宏遠跨上窗臺，突然回身捧住小媛的臉。</p>
他的吻帶著姜茶的辛辣和雨水的咸澀，急促而滾燙。</p>
“等我高考。”他喘息著抵住她的額頭，“光明正大地等�！�</p>
黑影翻出窗外，消失在雨幕里。小媛顫抖著關緊窗戶，轉(zhuǎn)身時踢翻了水桶。</p>
污水漫過腳背的瞬間，房門被刷開！</p>
7</p>
站在門口的女人撐著一把滴水的透明長柄傘。傘尖在地面暈開水痕，傘沿抬起時，露出一雙冰冷的眼睛。</p>
“劉小媛？”宏遠母親的目光掃過逼仄的儲物間，落在濕漉漉的折疊床上，“我兒子呢？”</p>
小媛挺直脊背：“他回家了。”</p>
“回家？”女人冷笑，“別墅監(jiān)控顯示他翻墻跑了三百公里，就為來這種地方見你？”她突然用傘尖挑起地板上濕透的襯衫，“真臟�！�</p>
布料撕裂聲刺耳響起。小媛看著被撕成兩半的襯衫——那是宏遠鋪在地上，說要打地鋪的襯衫。</p>
“聽著，鄉(xiāng)下丫頭�！眰慵獾肿⌒℃碌募�，“我最后警告你一次——”</p>
“警告誰呢？”老板娘叉腰堵在門口，“警察馬上就到！擅闖私人倉庫還毀壞財物，夠拘你三天了！”</p>
女人臉色微變：“我是來找兒子的！”</p>
“你兒子早成年了！”老板娘嗓門洪亮，“倒是你，帶三個壯漢闖我旅館，嚇壞我的小客人！”她突然掏出手機，“喂？王警官啊，對，有人鬧事……”</p>
宏遠母親狠狠瞪了小媛一眼：“我們走�！�</p>
透明傘掠過小媛頭頂時，一滴冰冷的水珠落在她頸間。</p>
8</p>
人群散去后，老板娘塞給小媛一杯熱牛奶：“別怕，我唬她的�！�</p>
小媛捧著杯子，突然問：“您為什么幫我？”</p>
老板娘指指墻上泛黃的獎狀：“你爸，劉義公校長，二十年前墊錢讓我兒子上了學�！彼龂@口氣，“那孩子現(xiàn)在在深圳當工程師……你們剛才那樣兒，跟我當年和他爹私奔時一模一樣�！�</p>
小媛耳根發(fā)燙：“我們沒……”</p>
“知道知道。”老板娘笑著擺擺手，“趕緊睡吧，明早雨停了再走�！�</p>
折疊床上還殘留著宏遠的氣息。小媛蜷縮著，在黑暗中摸到手機。屏幕亮起，一條新短信跳出來：</p>
“已到家。雨傘在儲物柜頂層，記得拿。——宏遠”</p>
她赤腳跳下床，踮腳打開儲物柜頂層。一把黑色長柄傘靜靜躺在那里——正是宏遠今晚撐的那把。</p>
傘柄上纏著一張濕透的便簽。鉛筆字被雨水暈開，卻仍能辨認：</p>
“傘給你。以后風雨再大，我都在�！�</p>
窗外，驟雨初歇。</p>
（待續(x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