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從他愛上她的那一刻,便僭越了
“咚!”
青銅鐘聲響起,萬物從沉睡中蘇醒。
太陽打下了第一縷日光,照的藩山把眼睛閉上了。
“云衍,金陵的太陽都升地這么突然嗎?”
傅云衍站在長廊下,沉默地看著前方,一隊一隊的人搬運著東西走出來,為儀式做準備。
儀仗隊越來越長,只是他還沒有看到他想看到的人。
藩山睜開眼睛,看著傅云衍的樣子,無奈地嘆了口氣。
隨后說道,“梁松我已經(jīng)安葬好了,杜允明的尸體也被他家人接了回去,昨天我跟著去查了一下……”
“你猜的沒錯,他確實犯了不少事,十惡不赦,罄竹難書啊�!�
“和他有仇的多了,反而不能確定到底是什么原因。”
“你得有個準備。”
藩山戳戳傅云衍,“杜允明是你父親手下最得力的干將,若是他不干凈……”
接下來的話不用藩山說,傅云衍抿了抿唇,“我知道�!�
藩山看他這神情,便清楚他在為什么憂慮,“你還在憂心昨天祝玉嬈說的話?”
其實也對,任何一個人在聽到自己的母親要殺自己心愛之人……
應(yīng)該都無法保持冷靜。
傅云衍吸了口氣,只是說道,“我母親年輕時是長安遠近聞名的貴女,身份尊貴,性子柔和。”
藩山眉頭一動,看著他像是自我安慰一般。
“無冤無仇,母親怎么會對她動手呢……”
藩山無奈,他自然看得出來好友的痛苦。
他只回了傅云衍一句,“若是你母親知道你的心思呢?”
傅云衍瞬間瞳孔地震,不可置信地看向藩山。
藩山自然不是開玩笑,這不過幾日,他都能看出來傅云衍對祝玉嬈的心思。
永寧侯夫人了解她自己的兒子,若是清楚,更不是什么困難的事。
傅云衍的心打鼓起來,若是真有這個可能,以母親的脾氣……
傅云衍還記得,幼時,他拿著祝玉嬈送的珍珠回到府中。
滿心歡喜,只想和自己的母親分享他遇到了一個喜歡的女孩子。
因為母親曾經(jīng)和他說過,日后他只要遇到自己喜歡的女孩子了,便可以帶回府中來。
他以為,那是母親允許自己婚姻自由。
可很快他就知道,母親只把這些身份低微的人,當作玩物。
做個妾氏還行,做正妻,必然不可。
他能明白這一點,還是他那時未踏入母親的房門,先聽到了母親在和父親的一個妾氏說著。
“你不過一個農(nóng)戶女,有了這張臉,讓侯爺收你入府中,每月例銀二兩,還不夠你揮霍的?”
“現(xiàn)在為了銀子,還求到我身上來了?”
那妾氏跪在地上,不斷磕頭。
“夫人,父親重病,妾身實在別無他法,院中下人看我不受寵,日日克扣,例銀哪怕到手,很快也被她們瓜分了去!”
“妾身沒有孩子傍身,更沒有侯爺?shù)膶檺�,這五年在侯府渾渾噩噩,若非家人撐著,早就活不下去了�!�
“這些年妾身靠繡些帕子度日,只攢下來了三兩銀子�!�
“可父親的藥實在昂貴,不到一周便花了個干凈�!�
“夫人,妾實在是沒路了,只能求求您!妾求求您了!”
傅云衍自然是憐憫她的,可他的母親……
他的母親冷笑一聲。
“你的父親重��?一個卑賤的農(nóng)戶,死就死了。”
“讓你在這侯府五年時光,享受了多少本不屬于你的好東西,現(xiàn)在倒是哭訴自己沒能力了?”
“你們這些妾,玩物罷了,和那些畜生奴婢一樣�!�
“吵的我耳朵疼,把她拖下去�!�
妾氏不可置信地被拖走,臨出那道門前,她忽然凄厲地喊起來。
就像是那被逼瘋了的人一般,喊的尖銳而痛苦。
傅云衍與她對視時,看清楚了她的臉,那是一張多絕望和痛苦的臉。
五年的日子,早已把她整個人吞沒了。
傅云衍第一次明白,在母親和其他人的眼里,早已將人分成了三六九等。
高貴之人……從不在意這些低賤之人的性命。
她的賢惠溫柔,大多對的,是那些有地位,有身份的人。
不是這個農(nóng)家女出身的妾,更不是他心悅的那個在秦淮河里捕魚挖珠的漁女。
傅云衍捏緊了自己的珍珠,自此,再也沒有想和自己的母親提過自己心悅的姑娘。
一直到現(xiàn)在。
他后來拿著銀子想給那妾氏,還未找到她在哪里,便看到了下人們扛著草席裹著的人,要丟去亂葬崗。
草席里,正是那妾氏。
她十五歲進府,除了最初一兩個月,得了永寧侯的寵愛。
之后五年,便困在了這侯府之中,一次不得見侯爺,日日受磋磨。
從夫人那里回來沒多久,便接到了父親去世的消息。
她再也活不下去,一襲白綾吊死在了府中。
而對于這妾氏的死,整個侯府,除了傅云衍,似乎沒有任何人在意。
傅云衍也是在那之后決定,這輩子只娶妻不納妾。
他給不了祝玉嬈正妻之位,便不會招惹他,可他不行,兄長卻可以。
只是現(xiàn)在……
藩山看傅云衍沉默下來,輕輕搖了搖頭。
他環(huán)視一周,卻在看到遠處的長廊時,不受控制地唇角勾起,一雙桃花眼里迸發(fā)出強烈的驚艷。
“那便是祝玉嬈吧?”
“不愧是金陵第一美人�!�
傅云衍順著藩山的目光看過去,便看到了長廊中踱步而來的祝玉嬈。
她今日與其他時日分外不同。
芙蓉面,朱唇一點。
素日里如同清蓮般漂亮的人,而今卻嬌艷妖冶。
繁瑣復(fù)雜的花鈿在她的眉心,平添艷麗。
金蓮步穩(wěn),束素腰輕。
明明是厚重的服飾,在她的身上,比起莊嚴和肅穆,先帶給人的感覺,便是漂亮。
這張臉,確實太超過了。
她就是一只攝人心魄的女妖精!
傅云衍晃了神,深深地看著她,視線追隨著。
她走到哪里,他便看到哪里。
不自覺失了神,更忘記了這是在大庭廣眾之下。
直到身邊的藩山戳了戳他,無奈地開口。
“你以為誰也不告訴,便能讓人不知道你的心思么?”
“傅云衍,你未免太過自欺欺人了些�!�
傅云衍愣了下,急忙收回視線,可他哪怕側(cè)著身子,眼睛卻不由自主地偏過來。
想再看她一眼。
藩山無語了,直接站在他面前,輕聲罵了句,“沒出息!”
而他呢,轉(zhuǎn)身就沖著走過來的祝玉嬈笑道。
“是云衍的嫂嫂嗎?在下藩山,長安人士,今年二十有四,在長安東城有一座宅邸,至今未……”
他還沒有自我介紹完,那邊傅云衍就急得一把拉住他。
“藩山!”
傅云衍轉(zhuǎn)過身來,一瞬便和祝玉嬈對上了視線。
相比前幾日,祝玉嬈看向他時的柔弱可憐,此刻,她那雙漂亮的眸子,卻都是冷漠。
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藩公子,喚我祝夫人吧�!�
祝玉嬈向藩山欠身行禮,并沒有給傅云衍再多關(guān)注,她身側(cè)的煙兒倒是給傅云衍行禮了。
“祝夫人身體可還好?”
畢竟才受重傷又被下毒,藩山還沒見過哪個弱女子,能經(jīng)歷了這么多的事情,還如此堅強。
大方得體,獨有風(fēng)骨。
什么小門小戶出來的。
讓藩山來看,祝玉嬈不比那些王孫貴族家的女子差到哪里去。
祝玉嬈便說道,“無礙的�!�
“今日事情很多,妾不能耽誤,藩公子再會�!�
看出來祝玉嬈不想和自己搭話,深覺是被傅云衍連累的藩山讓開身子,“祝夫人請�!�
送別時,多少有些不舍了。
煙兒撇了藩山一眼,這藩大人,怎么感覺……不懷好意。
她擋在祝玉嬈的身后,不讓后面的人再看。
傅云衍紅了眼,目送祝玉嬈離開,心中更是難受,她剛剛,都沒有和自己說話!
“行了,別看了!”
藩山無奈道,“這多少人你不知道嗎?”
他低聲說著,“你現(xiàn)在還覺得,你瞞得住你母親?”
傅云衍咬牙,握緊了拳頭,不免有些委屈,“可我從未僭越過,也不曾……”
他話還沒說完,卻沉默下來。
因為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母親,似乎也不是一個心軟的人。
哪怕他和祝玉嬈什么都沒做。
在他愛上她的那一刻,在母親的眼里,便已經(jīng)是僭越了。
藩山看著他,“今天讓你的人好好保護她吧�!�
傅云衍抿了抿唇,“我會讓諾青保護她�!�
藩山回過頭,看著祝玉嬈離開的方向,還是不由感慨道,“她是真漂亮,哪怕我見了長安那么多美人,也沒有能比得上她�!�
“所以我也勸你,若是你和她沒機會,擺在你面前的就只有兩個選擇,為她選一個可靠的人,或是,把她送得遠遠的�!�
藩山說著,傅云衍的神情冷了些。
沒有人不愛美人。
藩山自然也是。
他回過頭來,看著傅云衍的神情笑道,“別這樣看著我,你我知根知底,我確實是個可靠的人�!�
“不過你不同意,我不會做什么的。”
“可若是外面的人見了她,就不會有我這么守規(guī)矩了�!�
“當然了,這位祝夫人不是尋常女子,或許,她遠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堅強�!�
畢竟,到底是誰殺的杜允明,還沒查明白呢。
若真是祝玉嬈。
那藩山……
可就更感興趣了。
傅云衍抿了抿唇,心情很不美麗,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來不及因為兄長悲傷,便要面對別人對祝玉嬈的虎視眈眈。
不止是他母親,還有這外面的男人們。
祝玉嬈實在太美。
更何況寡婦再嫁的事情,也常見。
以母親的性子,哪怕不殺她,也不會讓她待在府中。
傅云衍清楚,事情了結(jié)之前,祝玉嬈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待在侯府。
更不提她還有可能和父親的手下有仇,甚至仇視父親,這無異于以卵擊石。
傅云衍心情太過復(fù)雜,他堅持的公正和律法,在回到金陵之后,卻不斷地被挑戰(zhàn)。
他隱隱約約能感受到,有些事情似乎漸漸脫離了他的掌控。
在長安,他可以毫無顧忌。
只要面對圣上問心無愧,便好。
可在這里,所有人,都是他在意的人。
“兄長!”
傅枕月提著裙子跑過來,“兄長!”
傅云衍回過神來,看著自己的妹妹擔心地看著自己。
“你沒事真是太好了,兄長,你回來了怎么都不看看我和母親?”
傅云衍聲音柔了些,“回來事情太多,疏忽了你和母親,我讓母親給你帶了禮物,可收到了?”
傅枕月急忙伸出手,露出她手腕上的手串。
“吶,母親給了我,我就戴上了�!�
藩山在旁邊說道,“這可是長安千金小姐們里最流行的瑪瑙手串,十分難買,云衍為了月兒妹妹,真是費心思了�!�
傅枕月撇了眼藩山,嘴角勾起。
“那當然了,這可是我兄長�!�
傅云衍笑了笑,抬眼看到侯夫人緩緩走過來。
她身后跟著侯府里的幾個姑娘,還有不少仆從。
草草看著,至少幾十人了。
侯夫人對自己兒子笑著,眼里都是慈愛,身邊妹妹和藩山說笑著,四個丫鬟跟在妹妹的身邊,小心翼翼地伺候著。
連那些庶出的姑娘,身邊都至少跟了兩個丫鬟。
可傅云衍卻忽然想起,祝玉嬈的身邊,只有一個煙兒。
哪怕他已經(jīng)換掉了那園子里的下人,卻大多都是低等的丫鬟和小廝,和她們身邊這些精心培養(yǎng)的侍女不同。
他當年同意兄長和她的婚事,真的是對的嗎?
而今天,明明是兄長的下葬日,可好像除了他和祝玉嬈,沒有人傷心。
所有人都在笑。
“母親,我先去父親那邊看看,有沒有什么可以幫忙的�!�
傅云衍有些呆不下去,拉著藩山走了。
侯夫人頓了頓,她才和兒子說了幾句話!
她雖然笑著說,“去吧。”
眼底卻都已經(jīng)是怒氣。
都怪祝玉嬈!
不過……
今日一切都安排好了,祝玉嬈必死!
誰也救不了!
待祝玉嬈死了,什么都會變好的。
傅枕月還在炫耀自己的手串,幾個姑娘更是一個個恭維著,歡聲笑語。
侯夫人一巴掌打在了傅枕月的手上。
“還笑,今日是你大哥下葬的日子,都給我老實點�!�
傅枕月急忙閉上嘴,其他幾個姑娘瞬間安靜了。
隨著第二聲鐘聲落下,女眷們也都走出去,長長的儀仗隊從長街一頭,再到另一頭,卻依舊看不到尾巴。
傅云衍再次找到了祝玉嬈。
他看到她站在隊伍的中間,捧著一顆玉石做的松柏,默默地掉淚。
“咚!”
第三聲鐘聲響起,隨即,大門內(nèi)傳來了聲響。
壯年力工們喊著號子,扛著棺木緩緩走出。
傅云霆膝下無子,今日,是祝玉嬈捧著他的靈牌。
祝玉嬈跪在蒲團上,脊背挺得筆直。
一身五彩斑斕的大神官念著不知意味的古語,拿起筆,在祝玉嬈的花鈿之上,再畫上了一條血色的印記。
而后,祝玉嬈叩首三次,才從他人的手中接過了傅云霆的靈牌。
“回家了……夫君�!�
她低聲呢喃著,聲音顫抖。
傅云衍看著她抱著靈牌站起身,鼻子一酸。
他聽到她在呼喚著。
“夫君!回家了!”
他不由跟著低聲呢喃了句,“兄長!”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