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司
垂柳鎮(zhèn)。
紅日當(dāng)空,蟬鳴聒耳,游人如織。
正值午時,長街喧囂,販夫走卒叫賣之聲不絕于耳。
臨街的一戶宅子前,卻忽起一陣喧嚷,隱隱壓過這市井嘈雜,惹得眾人紛紛側(cè)目。
只見一粗壯婦人,正將一纖弱女子推搡出門,女子踉蹌跌出,羅裙撲地,著實狼狽。
“去去去!”“你這小娘子莫不是聾了不成?我早說了,半文錢也無!”“若想尋你爹娘的銀子,你自個兒去黃泉路上找他們討去!休要在此糾纏!”江念魚腦袋尚在懵懂,肩頭便遭了一記猛推,踉蹌間跌坐于地。
末世生活三載養(yǎng)成的警覺,令她甫一回神,便下意識探查四周。
待確知周遭無恙,江念魚方抬眸環(huán)顧。
方才推搡她的婦人,身著灰麻短褐,正滿面嫌惡地睨著她。
她扶額微怔,不對啊,她不是剛打完喪尸,正準備回自己的小窩飽餐一頓嗎?怎么轉(zhuǎn)眼到了這里?圍觀之人漸多,圍著她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這孫婆子當(dāng)真可惡!分明就是她個老潑皮昧了江氏家財,可如今倒擺出這幅嘴臉來,竟是一點也不認了!”“誰說不是呢,瞧她這般理直氣壯,倒似江小娘子冤屈了她似的。
”“諸位有所不知,這老貨不止侵吞江家銀錢,還將江小娘子趕去了鎮(zhèn)邊破屋。
上月老身親眼所見,著實可憐!”“唉!看這江小娘子,半年前何等水靈的人啊,如今竟憔悴至此!若不細看,險些認不出來了。
”聽得眾人議論,江念魚恍然——她這是穿越了?狂喜迅速席卷,那她豈不是……擺脫末世了?她剛一思索,原主記憶便如潮水般涌來。
原來這原主家道小康,父母經(jīng)營一間鋪面。
半年前回鄉(xiāng)探親,卻不幸雙雙亡故,只余原主一人。
爹娘這一去,身邊的虎豹豺狼便都圍了上來,原主又性情軟弱,家產(chǎn)轉(zhuǎn)眼便被蠶食殆盡。
今日之事便是原主米糧斷絕,只得壯著膽子來尋霸占了江家宅院的孫大娘討要,卻反遭辱罵驅(qū)逐。
理清來龍去脈,江念魚不由怒從心起。
當(dāng)即暗暗發(fā)誓,江家產(chǎn)業(yè),她定要分文不少地討回!不光為了原主,也為了她自己。
畢竟,無論何等世道,無錢終究寸步難行。
但此事該如何了結(jié)?江念魚的末世思維,頭一個念頭便是除去孫大娘,簡單粗暴還能永絕后患。
然而,不可。
既來此地,便應(yīng)守此地規(guī)矩,正如她當(dāng)年順應(yīng)末世法則一般,如此才能安穩(wěn)度日。
她轉(zhuǎn)念思量,既然原主私討不成,那便公堂上見!原主性子懦弱又畏懼孫氏,沒有膽量對簿公堂,可她江念魚本就兩手空空,有何可懼?事不宜遲,她當(dāng)即站起身往集市上去。
此地顯然民風(fēng)好訟,一路走來,不少書輔前都懸掛著“代寫訴狀”的旗幟。
江念魚梭巡半晌,沒去光顧那些老訟師,反朝一年輕訟師的攤子走去。
無他,整條街上,獨獨那年輕訟師身著綢衣,懶散地窩在攤子前,一副逍遙公子做派。
江念魚正是瞧準了這一點。
地主家的傻兒子嘛,人脈廣!好講價!她掂了掂錢袋里僅有的八枚銅錢,信步走到攤位前。
那年輕訟師顯然未曾料到真有客人上門,眉梢一挑,露出幾分訝色,拱手道:“這位姑娘,可是要寫狀子?”江念魚微微頷首,正色道:“勞煩先生擬一紙狀文,我要狀告孫翠英侵占江氏家財。
”孫翠英?那年輕訟師聞言,眉頭微蹙,試探問道:“姑娘可是江家女兒?”一個擺攤的訟師竟然都聽說了原主名號,看來江家之事,在鎮(zhèn)上已是人盡皆知。
如此,反倒正合她意。
她勾起一絲苦笑,“正是。
”“不知一紙狀文需要銀錢幾何?公子既知江家之事,想必也曉得我實在是囊中羞澀。
”“這”訟師面露難色。
“若銀錢實在不湊手,”江念魚咬了咬唇,眸中泛起一絲凄楚,“不知公子可否容我暫賒?我愿對天起誓,待銀錢寬裕,定當(dāng)加倍奉還。
”那年輕訟師聞言,連連擺手,一臉正氣道:“姑娘此言差矣。
既知姑娘遭此橫禍,我豈能再收分文?這狀子權(quán)當(dāng)是我替天行道,姑娘將詳情細細道來便是。
”說著竟怕她不信,當(dāng)即挽袖研墨,飛快落了筆。
江念魚聽聞此言,眸中掠過一絲狡黠,心下暗笑。
成了!不費一文錢,狀紙到手!狀紙寫成,那年輕訟師又親自領(lǐng)著江念魚往縣衙去。
對方與衙中差役耳語一番,就順順利利遞了狀子。
不過片刻,便有錄事召她入內(nèi)問話。
這訟師門路竟如此通達,她還真是尋了個了貴人啊。
江念魚咂舌。
那錄事顯然與年輕訟師相熟,對她頗為和善,略核訴狀內(nèi)容便讓她在門外候著。
江念魚尋了處石階坐下,不多時便見兩個衙役押著孫氏來,后頭跟著許久未見的江家大伯,再后頭更是烏泱泱跟了一群看熱鬧的百姓。
孫氏一路掙扎,唾星四濺:“天殺的狗差役!整日搜刮小民的爛賊蟲!定是收了黑心錢,專來尋老娘的晦氣!”兩個衙役面沉如水,強忍著怒氣將她拖進衙門。
孫氏忽瞥見階前的江念魚,頓時明白今日禍事從何而來,當(dāng)即破口大罵:“好個喪門星!克死爹娘不夠,又來害我!難怪你江家絕戶,原是你這黑心種子作祟!”江家大伯亦陰惻惻瞪來,從鼻子里哼出一聲冷笑。
江念魚不聽不看,隨眾人步入衙門。
公堂之上,縣尉大人早已端坐,頭戴烏紗,不怒自威。
兩行衙役魚貫而出,齊聲呼喝“威武”,堂上驚堂木一拍,四下肅然。
孫大娘夫婦被衙役按著跪伏在地上,江念魚亦隨之跪倒。
作為苦主,她先將案情細細陳述,為了顯得更凄慘點,又添了些凄楚言語,惹得堂下心軟婦人聽了莫不垂淚。
孫大娘更是臉色鐵青,恨恨地看向江念魚,“好個沒心肝的小賤人!平白污我清白,這是要置我于死地��!”說罷,向前膝行幾步,涕淚橫流:“還忘青天老爺替我這老婦做主!莫要讓這丫頭平白污了我去!說什么老婦貪了她的家財、占了她的地!那可都是她爹娘生前欠了我們的!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寫著呢!”堂下“嗡”的一聲炸開了鍋。
“竟有此事?怎的從未聽孫家提起?”“呸!八成是胡謅!這江老二家是何光景?怎的至于欠她家銀錢?江老大本就是個倒插門,這孫婆娘家自她老父去后光吃老本,哪還有什么家財往外借?”江念魚卻心驚肉跳,頓感孫家可能是有什么后招。
果不其然,堂上“肅靜”的驚堂木再落,一旁一直無甚存在感的江大伯便從懷中掏出張信紙來。
對方得意地撇了江念魚一眼,將信紙呈了上去。
“大人,此借據(jù)乃家兄江叢當(dāng)日親筆所立。
還望大人明鑒,我這侄女年幼,恐怕是不知此中緣由,才冒昧沖撞公堂。
”縣尉接過信紙,掃了幾眼放到一旁,“可有人證?”孫大娘顯然做足了準備,從人群里喚出個身著短褂的黑瘦漢子。
眾人唏噓——此人乃鎮(zhèn)上出了名的無賴,平日專干些偷雞摸狗的勾當(dāng),此番作證,必有蹊蹺。
那黑瘦漢子撲通一跪,“大人明鑒,小人親眼所見,那欠條確是江叢親手寫下。
”圍觀百姓炸開了鍋,有脾氣爆的甚至直接指著黑瘦漢子罵出口:“好個腌臜潑才!”江念魚亦是不信江父真會欠了孫家銀錢,飛快回憶原主家中有無江父字跡,有了字跡對比興許還能翻盤。
可惜,沒有。
那破屋空空如也,原主上月才被趕去,何來遺物?孫家想必也是知道這一點,才有膽子偽造欠條。
她心中沮喪,電光火石間,忽地記起原主荷包中似有江父為其求得的平安符。
江念魚急急解下荷包,倒出八文銅錢,果然見內(nèi)里露出暗紅一角。
她小心翼翼取出符紙展開,見其上果真有江父筆跡,這才舒了口氣。
有此符為憑,孫家算計怕是要落空了。
江念魚上前一步,雙手呈上符紙:“大人,此乃家父生前特為小女求得的平安符,上有家父字跡,可作為憑證與欠條比對。
”孫家人聞言,臉色皆白。
縣尉接過,捋了捋胡子,亦問江念魚:“可有證人為你作證?”“回大人話,”江念魚從容叩首,“鎮(zhèn)上之人皆知江家遭遇,是以,堂下之人皆可為小女子作證。
”眾人紛紛應(yīng)和,甚至有道聲音跳了出來,“是啊是啊,大人,我們都愿意為這小娘子作證,江家被強占房產(chǎn)之事,街坊鄰里可都看在眼里!”孫大娘恨恨地瞪了那人一眼。
縣尉微微頷首,又喚來一位著麻布短褂的老先生,那老先生接過符紙,細細比對起來。
堂下眾人皆繃緊了一口氣,緊盯信紙,唯恐孫家奸計得逞。
老先生看完,同縣尉細細耳語一番,縣尉面色一沉,看下堂下厲聲道:“好個刁婦!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欺瞞公堂!那欠條與江氏所呈符紙字跡迥異,分明不是出自一人之手。
孫氏,你可知罪?”“大人明鑒!欠條確是江叢親筆所書啊!民婦親眼所見,句句屬實!”孫大娘渾身戰(zhàn)栗,話音都打著顫兒。
“嗯?”縣尉雙目微瞇,“你這是質(zhì)疑本官斷案不成?”“民婦民婦不敢!”孫大娘慌忙伏地叩首,“民婦絕無此心!”她似想起甚么要緊事,猛地指向案上平安符:“大人!必是這平安符有詐!”“這符定是那丫頭偽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