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大宋尚還有真正的風骨
大宋尚還有真正的風骨
卻說這呂景,三十歲左右的年紀,下巴下邊蓄著一捋細細的山羊須,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是包拯徒弟的原因,王小仙竟覺得他看上去好像,還有點顯黑。
此人乃是江南東路六州監(jiān)察御史,差遣則是江寧清田使,奉旨核查江南東路,尤其是江寧府官田流失,特賜尚方寶劍。
御史么,從來都是位低而權重,平日里人家面對知府也不虛的,更何況所謂的位卑也看跟誰比,再怎么位卑,那也是正八品的干部,比王小仙這個正九品還是大的。
見到王小仙穿著官服出來,卻是反而主動朝著王小仙拱手行禮:“官人便是大名鼎鼎的王介白,王主簿了吧,本官呂景,見過王公�!�
他本人卻是也沒穿官服,而是只穿了一件玄色的短褂,身后卻是還跟著兩個人,一個身穿布衣,看起來三十多歲,手腳粗大,另一個,則他干脆就認識,乃是上元縣的主簿張楷。
王小仙連忙還禮:“區(qū)區(qū)主簿,當不得一個公字,您敢這么說,我都不敢聽,上官若是不棄,便喚我表字介白便可�!�
呂景點頭,道:“我表字子明,介白兄若是不棄,喚我一聲子明兄便是�!�
“子明兄,請,來人啊,給子明兄,還有這兩位奉茶�!闭f著,王小仙還看了他身后兩人一眼。
呂景主動介紹道:“這位是周寧,其父周大,上元縣人,只因拒賣祖上淤田,被富家仆役毆殺,多年來,周寧一直反復上訴,意欲為其父討回公道,曾因咆哮公堂入獄,乃是一地道苦主,自己便收集了許多證據(jù),可為介白兄所用。
這一位是張主簿,想來介白兄一定是認識的,其人如今已經(jīng)是棄暗投明,主動找到了我來自首,愿拿出江寧縣的原始田冊,以及他自己受賄的賬本,上面有富紹庭親信簽收的三千貫費用。”
王小仙聞言自然是大喜過望,瞅向張楷:“你也棄暗投明了?這倒是稀罕”
張楷苦笑:“我與富家分贓不均,被人威脅要殺我全家,只得如此,拼死一搏了�!�
“哦~,原來如此。”也就是說這是污點證人了。
這可真是剛要打瞌睡就有人來送枕頭,王小仙也是萬萬想不到,他所干的這個事,居然也是道上不孤,也是有同路人的。
看起來,人家查的可是比自己要早得多,也詳細得多了。
“子明兄,是包公的學生?”
“對,我是皇祐五年進士,三甲
大宋尚還有真正的風骨
這兩個人,一個九品一個八品,卻是互相之間禮起來沒完沒了,好一陣的磨磨唧唧。
好不容易兩個人重新坐了下來,王小仙道:“我聽說當朝御史中丞馮京乃是富紹庭的岳父,此案與他本人又是脫不開干系的,子明兄身為御史,徹查此案之時,那馮京老賊,沒有對你進行掣肘,為難么?”
說話間卻是絲毫沒有客氣,已經(jīng)直接稱他為馮京老賊了。
這不說還好,一說,呂景的眼眶都紅了,拿出賬本,和一本厚厚的扎子道:
“富紹庭作惡的罪證,其實我已經(jīng)收集的差不多了,這封血書,乃是我找了受害人的家屬所寫,至少有七條人命,乃是他侵占良田時所殘害,這血書是這七家人聯(lián)名所寫,皆愿作為人證指控富賊。”
“這賬冊則是張主簿棄暗投明,交給我的上元縣真正田冊,還有賄賂賬簿�!�
“只是我上書彈劾的奏疏,卻被馮中丞給扣了下來,多次督促亦是無果,還將我派去了巡查歙州茶稅,這一來一回,耽擱了時間,更是多次宴請與我,暗示馮富一家,他本人還是文彥博文相公的女婿,軟硬兼施,逼我就范�!�
“是啊~,我都忘了他還是文彥博的女婿,再加上一個張相公,這一樁案子,居然牽扯到朝堂上足足三位相公,子明兄在這三位相公的壓力之下,仍能堅持為民請命,真乃我大宋之脊梁也�!�
“唉~”
呂景也是個七尺男兒,聽王小仙這么一說,眼淚珠子卻是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一個八品小官,面對三位宰相一位頂頭直屬上司的御史中丞的壓力,以及這背后數(shù)不清還有多少的權貴,鬼知道這份堅持的背后,有著多少的心酸。
自己是一心求死故意在作。
而此人,卻真的只是為了風骨了。
事實上歷史上這一樁案子之所以可以大白于天下,也是多虧了這個呂景,此人是想辦法繞過了馮京,偷偷藏在漕船里進京,走的銀臺面圣,
面圣的時候突然脫下衣服,露出里襟里用血書所寫的彈劾奏章,畫押著冤民手印,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大喊了一句:“陛下若斬馮京、富紹庭,江南百萬生民可活!若斬臣,請以臣頭謝權貴!”
這才逼得朝廷不得不徹查此案。
不過他本人卻是被馮京的手下以“妄測圣意,離間君臣”的罪名彈劾,被貶為了雷州參軍,其后更是被反復折騰,兩年后就死了,并落了個“叛臣”的名號,具體死因和叛臣的原因皆為史書所刪減,不得而知。
一直到后來司馬光拜相,熙寧變法都結(jié)束了,才為他平反昭雪,其史料在兩宋時曾被有意大量刪除,還是南宋朱熹堅持記錄才得以保留,骸骨葬于北邙山,墓碑僅刻宋故監(jiān)察御史呂公諱景之墓幾個字,無謚號無生平。
反倒是生了這么個好兒子的富弼,配享太廟,謚號文忠,以慶歷君子的形象流于正史,成為被許多后人敬仰的一代名相。
更諷刺的是,富紹庭本人后復重新啟用,一直做到泉州知州,卒于紹圣二年,享壽六十,謚號“康靖”,乃取溫良樂之意,那些被侵占的田產(chǎn)也大部分得以保留成為富家的“義莊”。
而這件事最終記錄在《神宗實錄》,用于修宋史的時候,簡化成了一句:“紹庭在江南,悉墾荒田以增稅賦,為小民所謗”。
如果不是續(xù)資治通鑒里提了此事一句,朱熹更是堅持在三朝名臣言行錄里說什么也要將這一筆留下,這位真正為民請命的好官就只剩下一句小人誹謗了。
然而北宋的魅力也是恰恰就在于此,宋仁宗以寬仁治國,固然留下了富弼,韓琦這樣許許多多的偽君子,卻是也確實留下了包拯,范仲淹,司馬光這樣的真君子。
正是因為有包拯作為老師的教導,才有了呂景的堅持,要知道這一案可是新舊兩黨斗爭的核心之一,司馬光這位舊黨領袖卻是在拜相之后第一時間就為其平反,追贈龍圖閣學士,有范祖禹這種顛倒是非黑白的史官,也有朱熹說什么也要留下此事記載的堅持。
這就是大宋,也就是這塊土地,什么時候都有像富紹庭這樣的人,北宋之亡就是因為這些人,歷朝歷代天下之亡也都是在于這些人,然而每一次亡國滅種之時總有能夠力挽狂瀾之人,使民族得以傳承延續(xù),也正是因為有呂景這樣的人。
這就是大宋。
既有士大夫的貪鄙,也不乏士大夫的風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