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留下的那把傘
你知道嗎?每座城市,都有它獨特的氣味。
想像一下,你剛下飛機,或者剛出車站。來吧,請深x1一口氣。
在臺中,你能聞到夏日乾燥的yan光氣息;在首爾,你能聞到冬天停滯在空氣里的甜膩清潔劑香味;在舊金山,則是一gu與外界隔絕,殘留在電扶梯扶手上、尚未完全揮發(fā)的消毒水味道。
然而在這里,就算閉氣也遮掩不住那gu飄散在空中、從水g0u彌漫出來、ysh的臭氣。
時隔六年,我再次來到位於臺北的母校正門。校門前的花圃上,那個由低矮灌木修剪出的校名簡稱,熟悉得讓我隱隱作痛。
想著將要出現(xiàn)的那個人,我開始胡思亂想:如果我已經(jīng)不是當初的那個我,他還認得出我嗎?但如果我還是那個我,那六年前我們在機場出境大廳前的那個分別的擁抱,又有什麼意義?
我又想起,大二那年暑假,我在路上遇見的那一位高中同學(xué)。她身上掛著的那些與她過往的正經(jīng)對b鮮明的裝飾鏈條,以及她臉上結(jié)塊的粉底和叛逆的銀黑se眼影,都讓我感到陌生。
我們的對話一路磕磕絆絆,直到她提起最近的當紅外國歌手、和那些我從來沒有明白過意思的英文歌詞,我感覺當年那個為了麥可杰克遜的流言,和同學(xué)大打出手的風(fēng)紀委員似乎又回來了。
談話的最後,那位同學(xué)似乎終於忍不住,開口感嘆。
「雨昕,你真的一點都沒有變耶。」
聽到這句話,我愣了三秒鐘。我不知道她會這麼說,是因為我那一天忘記化妝?是因為我那一天恰巧背著從高中就用到現(xiàn)在的肩包?是因為我當天早上失手剪了個失敗的瀏海?還是純粹因為我自從高中畢業(yè),經(jīng)過四次昏天暗地的期末洗禮,依舊毫無長進?
我和高中同學(xué)尚且分別兩年。如今,我和他已經(jīng)六年不見。
你們可知六年多長?
六年可以讓一個新生兒進入小學(xué);讓一個小一生升上國中;讓一個國一生升上大學(xué);讓一個大學(xué)生碩士畢業(yè);六年可以讓一個孤僻的書呆子,獨自一人在遙遠的異國取得博士學(xué)位。
也能讓人一事無成。
六年實在是太長了。
我深x1一口氣,抬頭望向遠方的天際。
此時太yan已經(jīng)完全落下,橙h的晚霞散去,天空轉(zhuǎn)為黯淡的藍黑se。校門口低矮破舊的半月形警衛(wèi)室里,彷佛裝設(shè)在90年代影劇里的日光燈管,正向往外散s出慘白的光線。被燈光照亮的柏油路面是sh潤的深灰se,似乎剛剛才下過雨。
正在等紅燈的學(xué)生們?nèi)齼蓛傻卣驹谝黄�,互相打鬧。他們手里滴著水的折疊傘,讓我想起我和他的第一次交談。
大一剛開學(xué)的某天傍晚,我快步走在穿過校園中軸線的大道上。天上下著那個星期以來不知道第幾次、似乎永遠都不會停止的雨。被雨滴浸sh的瀏海黏在我的臉上,遮掩視線。我蜷縮著背,用身t保護懷里的背包,深怕里面的筆記型電腦浸水損壞。
就在我狼狽至極的時候,打在我身上的雨水突然停止了。我看向前方,散亂的雨滴依舊在路邊的積水上彈出密集的波紋。我感到困惑,再一抬頭,眼角余光里,我看見一個陌生的黑影就緊靠在我身後。
一gu恐懼感油然而生。我慌亂地想要往旁邊躲避。結(jié)果腳尖滑過粗糙的路緣,一腳踏空,整個人重重摔在路旁的草地上。
「同學(xué),你沒事吧?」
我仰著面掙扎向後退,顧不得泥水全部灌入鞋底。我想要看清對方的表情,試圖辨認對方的意圖。同時腦袋里刷過千萬條社會新聞的頭版標題。
「冷靜一下,是我啊。你上禮拜有來我們社團的招生說明對吧?你叫那個什麼云的?」
「雨昕�!�
我撥開黏在一起的瀏海。站在我眼前的是一個高瘦的男生,他右手牽著腳踏車的龍頭,左手把撐著的傘朝我遞過來。他穿著寬松的防潑水直筒長k,雖然我對他沒有任何印象,不過他確實穿著印有合唱團名字的短袖。
「你沒事嗎?」
「沒事啊!」
我嘗試站起來,不過左腳腳踝的疼痛讓我驚呼一聲。剛剛踩到路緣的時候扭到腳了。我手腳并用,艱難地起身。為了調(diào)整姿勢,我單腳踮了兩下,沉重的背包讓我重心不穩(wěn)。
「給我吧,我?guī)湍隳��!?br />
他聳起肩膀,把傘夾在脖子和肩膀之間,空出的手朝我伸過來。我感到有點遲疑,不過他招手兩次催促,我還是屈服了。
「你要去哪里?」
「系館�!�
我看著他把背包側(cè)背到肩上,想像背帶里的泥水滲過排汗衫,浸潤他的肩膀。不過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他只是再次將雨傘換手,為我遮擋尚未停歇的雨。
「土木系系館。」我重復(fù)一次,看向身後,說:「就在旁邊。」
他點點頭,側(cè)身將腳踏車往前推。我單腳彈跳想要跟上,一個踉蹌又差點跌倒。
他轉(zhuǎn)動撐著傘的左手手腕,想要扶我。但他馬上停下動作,似乎擔心剛剛嚇到我的意外再次發(fā)生。我因為他的猶豫,不知不覺地順著他的好意行動。
「借我扶一下�!�
為了避免尷尬,我抓著背在他肩上的、我的背包。我們這才緩慢地朝我的系館前進。
「這麼晚了,你還要來系館做報告嗎?」
「不是,只是先來躲雨�!�
最後我?guī)е较叼^二樓的長桌。透過面向大道的大片玻璃,往外望就能看見道路兩旁,雨水匯聚成河。
我焦急地打開筆記型電腦,想要確認它還能正常運作。這部電腦是家里為了慶祝我上大學(xué),特別買給我的──是我未來四年,作業(yè)和報告的全部依靠!
「怎麼感覺你們系上晚上沒什麼人呢?」
「喔,他們可能都在一樓吧?那里椅子b較多。」
我不敢跟他說,之所以沒有帶他到系上的開放活動空間,是因為我不想讓其他同學(xué)看到我和陌生的男生一起行動,產(chǎn)生什麼奇怪的傳聞。
「所以,你決定了嗎?」
筆電的螢?zāi)涣疗�,我松一口氣。隨意點開幾份上課講義,確認電腦程式的運作一切正常,并沒有專心聽他說話,只是隨口應(yīng)答。
「決定什麼?」
「要參加什麼社團活動。我們這學(xué)期的社課這星期四就要開始了,不知道你上禮拜聽完我們的招生說明會之後,有沒有興趣參加?」
聽到問題,我停下手里的動作,抬起頭看向他。我想一邊觀察他的表情,一邊謹慎地選擇我的回答。不過他下巴上錯落的胡渣和他的娃娃臉形成鮮明反差,一時之間分散了我的注意力。
「怎麼了嗎?」
「沒有�!刮覔u搖頭,撇開視線。說:「其實我之前都沒怎麼學(xué)過音樂,也很少跟同學(xué)去卡拉ok唱歌,不知道跟不跟得上。感覺期末還要上臺表演有點壓力�!�
聽到我的拒絕,他的反應(yīng)意外地溫和。他說:「如果沒有學(xué)過,那更好了�?梢韵葋砭毩�(xí)幾次,看看喜不喜歡再說。不過也不用勉強,畢竟一個星期兩次社課,確實滿花時間的。啊,雨好像停了�!�
我順著他的視線看向窗外。天se此時已經(jīng)完全暗下來,路燈發(fā)出暈h的光線,沒有雨滴的反光。雨確實已經(jīng)停了。
「你等一下怎麼回去?要我載你回宿舍嗎?」
「沒關(guān)系,我晚一點再叫我室友來接我就好了�!�
我搖搖手機,向他展示我和室友的通信畫面。和他道別之後,我把背包里的東西全部翻出來,檢查物品的浸水狀況。
當我的室友踩著夾腳拖向我走過來,一邊抱怨洗完澡還要出門,一邊抱怨我渾身都是泥濘時,我發(fā)現(xiàn)那人的傘被忘在桌邊。
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我還不知道那人的名字。
而且他從頭到尾都沒有跟我要過電話。